第二章 盛唐山水田园诗派

  第一节 概说
  进入盛唐,诗歌达到高峰,表现之一是随着内容题材的开拓,出现了相应的诗派,每派都拥有大批高水平的作家。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派,一是山水田园诗派,二是边塞诗派。前者重要的作家有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祖咏、裴迪、綦毋潜、丘为等,后者有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崔颢、李颀等。值得注意的是,两派的划分只是相对而言,并没有绝对的界限,有些作家两者兼善,如王维也写过很多优秀的边塞诗,岑参也写过不少优秀的山水诗。
  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大多有长期的隐居经历,但有大多不甘心隐居,怀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因而在山水田园诗中常表现出矛盾的思想。他们彼此交往颇深,常互相唱和,其风格也颇接近。正如胡应麟《诗薮》所评:他们都“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
  山水田园诗源远流长。早在《诗经》、楚辞中就有一些描写这方面内容的诗句。魏晋时,完整的山水田园诗正式出现,但那时山水与田园的结合还不够紧密。陶渊明是中国第一位伟大的田园诗人。创作田园诗必须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有田园生活的亲身经历,二是有闲适的归隐之情,并将这份情感化作对田园生活的一种美的体验。陶渊明以前,只有“竹林七贤”具备第一个条件,但尚未能完善第二个条件,故没给后人留下什么田园诗。只有陶渊明,才把田园生活上升到审美的体验,写下一系列田园诗。他的诗虽有不少写景名句,但往往是为抒发对田园生活的热爱服务,不是专为写景,故而人们习惯称他为田园诗人。山水诗兴起于南朝,那时许多士大夫以隐逸为清高,将自己的情怀寄托在大自然中,形成了雅好山水的社会风气。而随着经济文化重点的南移,南方优美的山水自然又为这些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人提供了丰富的审美对象。再加上受玄学的影响,士族文人又喜用哲学的眼光把山水看成“以形媚道”的客体,故描写山水成为当时的习尚。先是谢灵运与谢朓崛起于前,将着眼重点从田园扩展到大自然,成为山水诗的开创者;后是何逊、阴铿、初唐诸人并起继作,山水诗遂牢固地占领诗坛,成为最常见的题材。初唐王绩学陶渊明,写了不少田园诗,但诗中写景的句子仍不多,“山水”的成份较少,隐逸的成份太浓。其后张说、张九龄创作了数量颇多的山水诗,但“田园”的成份较少,直到盛唐的王、孟才真正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开宗立派。
  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主要成就有三:一是将山水与田园二者结合得更紧密了,亦即把隐居田园的情趣和欣赏山水的优美加以融合,丰富了意境。二是保留了陶渊明的纯朴而更趋优美,摒弃谢灵运等人的艰涩和玄言的尾巴而更趋清新,形神兼备,物我契合,致使诗意与画境相结合,名篇辐凑,俊句迭出。三是山水田园诗背后具有更深厚的思想内涵,大多数的山水田园诗人都在诗中寄托了自己高尚的情操和难言的身世之感。如常建的《江上琴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表现出极高雅的清心澄虑的思想修养。而王维的这类诗更能达到“气和容众,心静为空” (王维《裴右丞写真赞》)的“无我”之境。
  山水田园诗在盛唐兴起有其社会基础。盛唐社会的富庶繁荣,使很多士大夫文人有足够的闲暇优游林下,寄情山水。王维的一些作品就是由此得来的。而漫游风气也很盛行。文人纷纷“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到各处饱览名山胜迹,广交友朋,干谒公卿,希图获得社会声誉。孟浩然的一些作品就是这样的产物。特别是由隐入仕成为当时的社会习尚,并被视为“终南捷径”。《新唐书·卢藏用传》说:“司马承祯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曰:‘此中大有嘉处。’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这更刺激了山水田园诗的发展。而佛教的兴盛和禅宗的兴起,又为隐逸山林的文人提供了借山水悟道明志的思维方法和表现手段。王维以佛教徒自居自不必多言,孟浩然亦云:“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当他们进入禅静之后,面对尘世外的山水田园,自然会以次为契机,进入“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王昌龄《诗格》语)的创作境界,这也是唐代山水田园诗高于前代的深层次原因。

  第二节 王维
  王维(701~761),字摩诘,“维”与“摩诘”合起来正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太原祁(今山西省祁县)人。少有才名,现存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他十七岁时的即兴之作。十九岁时赴京兆府试,中第一名解头,二十一岁,进士擢第,授大乐丞,不久因事贬为济州司库参军。三十四岁时,经张九龄提拔,拜右拾遗。后十余年内累迁监察御史,吏部郎中,给事中等官职,仕途较为顺利,还曾两次出使塞垣。由于张九龄罢相等原因,四十岁以后即过着一种亦官亦隐的生活,先居于终南别业,后在蓝田辋川得到宋之问的别墅,“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本传》),生活十分悠闲。安史之乱爆发后,他追随玄宗不及,被虏,并被强授伪官。肃宗回京后,本要追究他的罪责,幸好他在被俘后曾先服药下痢,伪称喑疾,后又在安禄山大宴群臣于凝碧池时作诗一首以表对李唐王朝的忠心,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才获宥幸免,只降为太子中允。后又升为尚书右丞,后人遂称他为王右丞。
  纵观王维的一生,大约可以四十岁为界,划分成前后两期,前期仕途顺利,政治热情高涨,充满济世之志:“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不遇咏》)并写下了很多咏政诗、边塞诗,风格也较为热烈豪放。四十岁后,随着李林甫执政,唐代政治逐渐走向腐败,他的政治热情受到压抑。早就具有的佛教思想开始膨胀,思想渐趋消极,内佛外儒成了他的主要思想。退隐田园,躲避现实,借山水美景以排遣苦闷,成为他生活的主要方式,离现实和社会越来越远,以至对安史之乱这样的大事,都很少写到。相反却反复咏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终南别业》)“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几乎完全变成“以禅诵为事”的佛教徒了。
  王维诗成就最高的当属山水田园诗。这类诗风格多样,而基调是自然优美,清雅冲淡,“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着壁成绘”(殷璠《河岳英灵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但王维的淡是“淡而愈浓”的淡,如清风出岫,秋蕖倚风,其“佳处不在语言,与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沈德潜《说诗晬语》)。这不但因为王维有高度的文学修养,也因为他有高度的绘画修养和音乐修养。他是中国古代最知名的文人画大师,又精通音律。而其绘画的特点正在“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所到,学者不及也”(《新唐书·本传》)。他自己也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画学秘诀》)。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不但善于着色取势,如:“漠漠水田飞白鸥,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辋川别业》),“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而且善于结构画面,使其层次丰富,远近相宜,乃至动静相兼,声色俱佳,更多一层动感和音乐美,如:“松含风声里,花对池中影”(《林园即事寄舍弟紞》),“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汉江临泛》),“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早秋山中作》),“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又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有远景近景,俯视仰视,冷色暖色,静态动态,人声水声,把绘画美、音乐美与诗歌美充分地结合起来。而且既有山水景物,又不乏田园气息,堪称优秀的山水田园诗。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不但多优美之作,而且也不乏壮美之篇,特别是与边塞诗相结合,表现关塞风光时,尤多此调。如“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淇上送赵仙舟》),“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送张判官赴河西》)。又如《终南山》和《汉江临泛》: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都可谓“积健为雄”之作。前者可与杜甫《望岳》并美,后者可和孟浩然《临洞庭》、杜甫《登岳阳楼》比肩。有些写景诗又和边塞诗相结合,写出了雄壮的大漠风光,如:“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历来被人传诵。
  王维的很多山水田园诗充满了浓厚的乡土气息和生活情趣。有的表现了自己的闲适生活和恬静心情,如《田园乐七首》其六曰:“桃红复含宿雨,柳绿尤带春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曰:“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都是优秀的山水与田园相结合的作品,在优美的景色和浓厚的田园气氛中抒发了自己冲淡闲散的心情,堪称“景中有我”之佳作。有些诗还表现了农家的日常劳作,如: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

  从细微处入笔,捕捉典型情节,抒发无限深情,真堪与陶诗匹敌。但王维和人民的感情是比较隔阂的,因而他笔下的农民多半带有隐士风度。如“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田园乐七首》其三)“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同上其四)这又是他不如陶渊明之处。
  与上述相反,王维又有很多诗清冷幽邃,远离尘世,无一点人间烟火气,充满禅意,山水意境已超出一般平淡自然的美学含义而进入一种宗教的境界,这正是王维佛学修养的必然体现。有些诗尚有踪迹可求,如《过香积寺》云:“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写到香积寺时所见以及想以禅定制服世俗妄念的希冀。有些诗显得更空灵,“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充满一派亲近自然,身与物化,随缘任运的禅机。“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诗人玉屑》)又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鸟鸣涧》)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一切都是寂静无为,虚幻无常,没有目的,没有意识,没有生的喜悦,没有死的悲哀,但一切又都是不朽的、永恒的,正像胡应麟《诗薮》和黄周星《唐诗快》所评:使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此何境界也,对此有不令人生道心者乎?”
  总之,诗情、画意、音乐美、禅趣的高度结合,诗人形象、山水景物的交融契合,构成了王维山水诗的总体特征。
  除田园山水诗外,王维的边塞诗、游侠诗写得也很好。王维曾两次赴边,对军旅生活有较深的体验,所以他的边塞诗不完全是悬想之作,许多都是他亲身经历的真切写照。这类作品多集中在他的前期,如《陇西行》、《燕支行》、《从军行》、《不遇咏》、《陇头吟》、《老将行》、《少年行》、《夷门行》、《使至塞上》、《观猎》等。这类诗又多用七言歌行体,笔意酣畅、意境雄浑、音调铿锵,可和岑参等人之作相比。正像前人所评:“摩诘七古,格整而气敛,虽纵横变化不及李杜,然使事典雅,属对工稳,极可为后人学步。”(施补华《岘庸说诗》)不但表现了王维青少年时的奋发精神和慷慨志向,而且表现了盛唐的气象。如“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不遇咏》)“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燕支行》)“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狭骨香。”(《少年行》)又如《老将行》,借用李广、魏尚等人典故,写一位为国立功最后却白首沉沦,但仍不忘报国的老将,具有明显的借古讽今之意: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取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又如《观猎》与《出塞作》: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这两首诗都是歌颂戍边将士勇武强悍的,颇具盛唐气象,可和高适、岑参等人的边塞诗相媲美,但写法不尽相同。第一首只作正面描写,形象生动,格调苍劲,“回看”一联意境尤其高远。第二首通过对比来表现。“前解(前四句)写天骄是真正的天骄,后解(后四句)写边镇是真正的边镇。前解不写得如此,便不足以发我之怒;后解不写得如此,便不足以制彼之骄。”(《金圣叹选批唐诗》卷三上)
  另外,王维的一些表现有情、离别、闺思、爱情的诗也写得很好,尤其是一些小诗,清新明净,真切深挚,神旺韵足。如: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关西》)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其一)

  前一首成为情人相思的咏叹,后一首成为朋友分别的心曲。尤其是后者,“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麓堂诗话》)
  王维的诗歌对后代产生深远影响。首先是大历十才子,“尚觉右丞以来格韵,去人未远”(《石洲诗话》),而韦应物、刘长卿受王维的影响更明显。如王士祯评韦诗云:“本出右丞,加以古淡。”(《带经堂诗话》)之后,柳宗元的山水田园诗又在王、孟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基础上,更增加了峻峭奇崛之态;贾岛、姚合等中晚唐诗人也从中吸取了灵秀尖新之气。北宋梅尧臣、王安石、苏轼、范成大等人的同类题材诗亦多得王维平淡精致、细致秀雅的特点。直至明代王世贞、清代袁枚、王士祯等人仍大力标举王维清空流丽的意境。而中国诗论中“兴趣”、“神韵”、“境界”等说,又都可从王维诗中得到体现。

  第三节 孟浩然和其他诗人
  孟浩然(689~740),襄阳人。布衣终身。年青时主要在家读书,并一度隐居鹿门,但入世之心不泯,曾云:“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书怀贻京邑同好》)三十五岁和四十岁时到洛阳、长安求仕,但“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归故园作》),“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留别王侍御维》),既得不到天子的垂青,又得不到朋友的荐举,最终失败。之后曾在江淮吴越间漫游。“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自洛之越》)正是这种背景下的内心独白。后来韩朝宗欲携其入京并欲向朝廷推荐他,但他因与朋友剧饮而错过时机,又未果。张九龄作荆州长史时,曾引他短期入幕,不久又归居田园。晚年入世之心渐淡,生活更趋平静,追步庞德公、陶渊明,成为真正鹿门隐士,直到死去。曾赋诗曰:“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仲夏归南园寄京邑归游》)唐人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中称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正可概括他的品貌。而李白的《赠孟浩然》更形象地刻画了他的精神面貌:“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浩然虽以隐逸生活和山水田园诗著称,但他的诗内容是多方面的。特别是他年青时曾有志于仕途,所以他有着积极进取的思想基础,因而诗中有很多表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内容,如“再飞鹏击水,一举鹤冲天”(《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之类,但在文学史上最有特色的还是山水田园诗。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其基本风格历来公认不离“清”、“淡”、“幽”、“雅”数字。如杜甫称其“清诗句句堪传”(《解闷十二首》),高棅称其诗“清雅”、“清远”;胡应麟称其诗“清空闲远”,“清空雅淡”,“简淡”;翁方纲称其诗“清空幽冷,如月中闻磬,石山听泉”(《石洲诗话》卷一),闻一多更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孟浩然更为准确。”(《唐诗杂论·孟浩然》)这和王维有相似之处,但王诗在清淡之中更饶精工秀丽的特色,而孟诗在清淡之中更多素雅古朴的特色,更具有白描特色,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落”(《诗评》)。正像李东阳《麓堂诗话》所评:“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淡,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李东阳此语又指出了孟诗平淡的另一个特点,即孟诗的清淡绝不是清而无物,淡而无味,而是有一股内在的甘醇与神韵,充满一片神工化机,包蕴着丰富的自然美,含蓄,美,体现了作者的隐士风神和高人性情,正像王世祯所评:“笔墨之外,自具性情”(《香祖笔记》)。与此相谐,孟诗在语言上多以平淡质朴取胜,“句句自然,无刻画之迹”(方回《瀛奎律髓》),“襄阳气象清远,心悰孤寂,故其出语洒落,洗脱凡近,读之浑然省净,真彩自复内映。虽藻思不及李翰林,秀调不及王右丞,而闲淡疏豁,翛翛自得之趣,亦有独长”(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徐献忠语)。一般说来,五言诗以简练省净为特色,所以孟诗尤工五言。在他200多首五、七言诗中,七言总共不到20首。在具体描写时,孟浩然也善于使用诗画结合,声情并茂,动静相谐的手法,比王维诗更多触景生情的有我之境。因而前人评曰:“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沧浪诗话·诗评》)如:“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残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正像《诗筏》所评:“诗中有画,不独摩诘也。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写生。”又如: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平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秋登兰山寄张五》)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两诗皆清新质朴,明白如话,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深得陶诗之精髓。前一诗写景历历如画,仿佛使人置身于平沙远渡和江畔小舟之间,并且触景生情,借景抒怀,很好抒发了自己“风神散朗”的襟怀。后一诗“绿树”一联,是典型的诗中有画之例,全诗写由邀我而至,到不邀自至,表现了对田园生活的由衷热爱,结构也非常巧妙。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不只作于鹿门隐居时,也作于漫游秦中、吴越时。这时他或求仕之心方切,或求仕失败后非常痛苦,因而诗风也不再是一味地优游平坦,而是充满强烈的矛盾心情;随之而来的是景物描写也不再是一味地优美清幽,而变得“冲淡中有壮美之气”(胡震亨《唐音癸签》引《吟谱》语)。这说明孟浩然诗的风格也是多样的。如“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彭蠡湖中望庐山》);“壁立千峰峻,潈流万壑奔”(《入峡寄弟》)等等,都堪称“往往凌鲍谢”(杜甫《解闷十二首》之六)之作。又如著名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前四句气象之恢宏,可和王维的《汉江临泛》及杜甫的《登岳阳楼》相比;后四句道出了热望出仕但无人援引,又寄希望于张九龄的矛盾心情,感情十分复杂。又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森气逼人的凄哀月夜,漂泊孤寂的失意之感,相得益彰。
  除山水田园诗外,孟浩然的一些抒情小诗写得也很好。如:

  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寻菊花潭主人不遇》)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

  前一首诗的意境正为贾岛《寻隐者不遇》所本,后一首更成为千古传唱的绝代佳作。
  总之,孟浩然诗在当时即有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的盛誉,但也有相应的弱点。苏轼评孟浩然诗有“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后山诗话》引)之叹,如果把“才”和“材料”理解成思想内容,则颇能道出孟诗的弱点。亦即受生活局限,孟诗终究缺少更丰富、更深沉的思想 内容和感情内涵。

  盛唐山水田园诗人还有储光羲(707—760?)、常建(708—765?)、祖咏、裴迪、綦毋潜、丘为(生卒年均不详)等。他们在王孟周围推波助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增色不少。虽然他们的各自风格略有差异,如储光羲更擅长写田园生活,生活气息较浓;常建擅写幽僻景色,方外之气更强,但他们都以平淡质朴为主要风格,同时也不乏“诗中有画”的佳境,和王孟的基本风格有相近之处。如: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储光羲《钓鱼湾》)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稀。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裴迪《华子冈》)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祖咏《终南望余雪》)
  晓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綦毋潜《春泛若耶溪》)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

  总的来说,他们的才性与笔力都远不及王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