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晋南北朝小说

  第一节 中国古典小说的萌芽与发展
  “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道亦远矣。”指的是不合大道、不可经世的浅薄琐屑之言。桓谭《新论》里提出:“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至此,“小说”成为一种文体,擅长这种文体的人被称为“小说家”。班固《汉书·艺文志》在“诸子略”中列九流十家,小说家被附于最末位置,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把民间的奇闻轶事、故事传说看作小说,并从社会教化的视角肯定小说的价值,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班固所列举的小说十五家,均已亡佚,并且他所谓的“小说”介于子书和史书之间。
  中国古代小说的萌芽,可以追溯到上古劳动人民的楼梯传说和远古神话。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因非一谁某之所独造,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与神话和传说。”在先秦典籍中记载和保存神话传说较多是《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书,又以《山海经》所保存的神话资料最多,且最能体现神话的原始面貌。《女娲补天》是古代神话中最瑰丽奇特的篇章,它曲折地表现了上古人类征服自然的伟大气魄和乐观精神。《后羿射日》中“十日并出”当是上古时代一场大旱的投影;后羿射日的壮观画面,是抗旱斗争的艺术象征。《鲧禹治水》中,鲧是中国的普罗米休斯,也是一位为民众而献身的英雄。鲧的儿子禹带有更鲜明的平民色彩,他的形象中凝结着初民和大自然搏斗的经验与智慧,凝结着人类的美德和理想。另外,填海的精卫和追日的夸父,都曲折地反映了上古人类要与大自然一试高低的气魄和精神。总之,上古神话包含的奇特的想象、夸张的风格,对后世小说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
  从远古神话传说到小说的正式形成之间,有一个过度环节,这就是中国特别发达的史传文学。
  我国古代有发达的史官文化,史学著作为数众多,内容丰富,包罗古代哲学、文学、地理、博物、政治、经济、外交、农医以至神话传说、灵怪异闻等。如《左传·昭公元年》就有高辛氏二子不合,上帝使之成为参、商二星的神话。《国语》则更多诬怪之语,如帝尧的儿子丹朱降临虢国,晋献公太子申生死后闹鬼等。把诡秘荒诞的神话传说与确凿可信的历史事实熔于一炉,这是我国古代史书的特点。正因如此,古代史书才成为后代志怪小说的先导。同时,记载历史的史书大体上都以人物、事件为中心。先秦历史散文如《国语》、《左传》、《战国策》等,对于人物事件已有比较生动的记述。《左传》擅长描写战争,历来为人所称道。其描述战争尤能突出人的主观能动作用,突出交战双方精神状态的对比,特别重视双方主帅驾驭战争的能力。《左传》的这些描写战争的特点、叙事技巧对后世的小说影响较大。《战国策》主要记述战国时代谋臣策士的辩说之辞,其中不乏绘声绘色的叙事状人的文字。而《论语》、《孟子》、《庄子》、《晏子春秋》等先秦诸子散文,也多是对孔子、孟子、庄子、晏子及其门徒生平言行的纪实,具有一定的传记文学色彩。到司马迁的《史记》开创“以人系事”的纪传体例,更是运用多种艺术手段,通过复杂的事件来表现生动的人物形象,包括将人物置于复杂的矛盾冲突中来表现人物、用互见法全方位描写人物性格,设计极富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等等,这实际上是具备了叙事性文学的特征。这些都给魏晋小说提供了一定的经验。
  《史记》之后,伴随纪传体成为我国正史的主要体例,一大批杂史杂传也逐渐兴起。如陆贾的《楚汉春秋》(辑本)、刘向的《新序》、《说苑》、《列女传》、《列士传》、韩婴的《韩氏外传》和袁康的《越绝书》、赵晔的《吴越春秋》等。这类作品类似正史中的传记却不像正史那么严谨,叙事也有史实根据,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较大,大量采录奇闻轶事,并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情节更曲折,描写更细致,颇具小说意味,对后世小说,尤其是取材历史的小说提供可借鉴效仿的榜样。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古代小说初具规模的时期。这一时期的小说数量较多,内容也十分丰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两大类,谈鬼神怪异的“志怪小说”和记录人物轶闻琐事的“轶事小说”,也称“志人小说”。不过,魏晋南北朝的小说家并没有完全摆脱史传叙事文学的影响,仍然以史家的实录笔法来进行创作,没有充分发挥小说家主观创造性,不能自觉地把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去创作,这就大大地束缚了小说的发展。到了唐代,小说才真正走向自觉创作,获得与诗歌、辞赋等并驾齐驱的文学地位。

  第二节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
  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的大量出现,一方面是由于文学自身的发展,另一方面则与当时整个社会宗教迷信盛行有密切的关系。中国自战国后期起,神仙方士之说就非常流行,秦皇、汉武到处祈求长生不死之灵方,更加促进了它的传播与发展,到东汉时期逐渐成为一种宗教——道教。西汉末年时,佛教便开始传入我国,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已于中国大地上全面流行起来。佛道盛行,则神诡怪异也就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只书。”当时有些作品,直接就出自宗教徒之手,如道士王浮的《神异记》、佛教徒王琰的《冥祥记》等。另外的文人作品如西晋武帝时期的中书令张华所作的《博物志》、东晋史学家干宝的《搜神记》等,虽不是直接的宗教宣传,但也都是相信“人鬼皆实有”;《搜神记》甚至要“发明神道之不诬”,迷信色彩已可窥见一斑。
  这个时期志怪小说,据统计大约不下于八十种,但大部分已经在流传中亡佚,基本保存或保存少部分的还有三十余种。其中干宝的《搜神记》较为完整,影响最大,代表着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最高成就。
  干宝,字令升,东晋新蔡(今河南蔡县)人。东晋史学家、文学家。生卒年不详。少时学习勤苦,以才学召为著作郎。因平杜弢有功,封关内侯。宝以著作郎领国史。因家贫,求补山阴令,升任始安太守。王导聘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著《晋书》二十卷,时称良史。又撰集古今神祗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二十卷。还著有《春秋左义外传》,《周易》、《周官》注释性著作等凡数十篇以及杂文集等。
  《晋书·干宝传》说:“(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死,母乃生推婢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在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见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此等不经之谈,只表明干宝对鬼神之事的迷信,是他写《搜神记》的思想基础。
  《搜神记》的内容丰富。包括有各种神仙方士的呼风唤雨、变身隐形、盘中钓鱼、杖地种瓜等怪异之事,也有马化狐、马生角、人生角、一身而男女二体、虫食柳叶成文字等大量的异常现象,并且记述了这些异常现象预兆意义。下面故事,就是此类的代表:

  汉景帝元年九月,胶东下密人年七十余,生角。角有毛。京房《易传》曰:“冢宰专政,厥妖人生角。”《五行志》以为人不当生角,犹诸侯不敢举兵以向京师也。其后遂有七国之难。至晋武帝泰始五年,元城人年七十,生角。殆赵王伦篡乱之应也。

  汉文帝十二年,吴地有马生角,在耳前,上向。右角长三寸,左角长二寸,皆大二寸。刘向以为马不当生角,犹吴地不当举兵向上也。吴将发之变云。京房《易传》曰:“臣易上,政不顺,厥妖马生角。兹谓贤士不足。”又曰:“天子亲伐,马生角。”

  所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上述故事,仍然遵循的是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
  《搜神记》中有妖魅鬼怪给人造成的恶作剧,因而令人恐惧,也有人对鬼怪妖魅的嘲弄和打击。《宋定伯》就是一个人捉弄鬼的故事。南阳宋定伯夜行遇鬼,他谎称自己也是鬼。同行数里后,鬼提出步行太累,建议轮流背负。鬼背定伯,觉得他太重,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宋定伯解释说:“我新死,故重耳。”巧妙地掩饰过去。渡河的时候,鬼没有一点声响,定伯却弄得水哗哗作响。又一次让鬼怀疑定伯是否真鬼。定伯又以“新死不习渡水”蒙混过关。宋定伯与鬼闲聊,探听到鬼怕人唾的弱点。到达宛市时,他将鬼扔在地上,鬼化为一只羊,宋定伯唾了一口,使鬼不能再变化。最后是将羊卖了1500钱。整个故事洋溢着诙谐轻松的喜剧情调。
  人能战胜鬼怪,是《搜神记》表达的主题之一。与《宋定伯》相比,《李寄》更能体现这一主题。东越闽中的山区,“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官吏们不想办法除去巨蟒,反而听信巫祝的话,强征少女去喂蛇以保其自身性命。多年来,已有九名十二三岁的无辜少女葬身蛇腹。少女李寄为保家人自愿前往,运用自己的姓名才智一举杀死了巨蟒,为地方除了一大祸害。其杀蟒一节,描写尤为精彩: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十米粢,用蜜麦灌之,以置穴口。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粢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创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起九女骷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懦,为蛇所食,甚可哀悯。”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文字中,一个思维灵敏、布置周密、善于抓住机会、果断机敏且勇敢无畏的少女形象就展现在读者眼前,她比宋定伯更富于同妖魅怪物斗争的精神。不愧是志怪小说中的翘楚之作。
  《搜神记》中还有一些表现统治阶级残暴和人民反抗的作品,也是它具有积极意义的表现。如《干将莫邪》(三王墓)、《韩凭妻》、《东海孝妇》等。《三王墓》是一个流传很广的复仇故事。刘向的《列士传》、《太平御览》卷三六四所引的《吴越春秋》佚文、曹丕的《列异传》和干宝的《搜神记》均有记载。其中以《搜神记》所叙最为详尽生动。故事情节大致如下:干将莫邪替楚王铸剑,三年辛苦才成功。干将知道楚王嫌其迟缓,必加害于己,就嘱咐当时已怀孕待产的妻子,把雄剑藏起,日后生的如是男孩,等他长大成人后为父报仇。楚王果然将干将杀害。干将的遗腹子赤比长大后,问明其父被害的经过,找到雄剑,日夜想着复仇。楚王梦见有人要找自己报仇,悬赏搜捕赤比。赤比逃往深山,遇见一位侠客。侠客表示只要赤比把自己的头和剑交给他,他可以替赤比报仇。赤比当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侠客入见楚王实施报仇计划的情节写得尤为震撼人心: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跃出汤中,踬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之,王头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故事文字不多,然波澜迭起,动人心弦。楚王的残暴、赤比坚定的复仇意志、侠客的英雄虎胆及重信守诺的精神,均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韩凭妻》的故事也是凄婉动人。宋康王垂涎其舍人韩凭之妻何氏美色,竟把韩凭抓起来罚做苦役,将何氏占为己有。何氏暗中捎信给丈夫,用诗句暗示殉情的决心。韩凭见信后自杀,何氏闻讯从高台跳下而死。死前留下遗言,希望能和韩凭同穴而葬。宋康王得知后恼羞成怒,故意把他们分葬两处,还说:“尔夫妇恩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谁知宋康王的毒计没有得逞,两人的坟墓上一夜之间便长出两棵相思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还有一对鸳鸯,栖在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人们说这一对鸳鸯,就是韩凭夫妇的精魂。韩凭夫妇用生命保卫自己的爱情,也讽刺了宋康王骄奢淫逸,卑鄙无耻的残暴行径。
  《搜神记》所记的故事中,还有一类表现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婚姻的自由,即便是人鬼殊途也不言放弃。如《紫玉》、《崔少府墓》、《谈生》以及《驸马都尉》等,《紫玉》堪为此类代表作。吴王夫差小女紫玉与韩重相恋,无奈吴王不允,紫玉抑郁而死。韩重往吊紫玉,紫玉灵魂留重三日三夜,“尽夫妇礼”,临别,“取径寸明珠以送重”。表现出紫玉对爱情的执着,超越生死。
  除《搜神记》外,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还有很多,兹简单介绍如下:
  《列异传》,魏曹丕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杂传类小序说:“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此书宋时已散佚。
  《博物志》,西晋张华撰。此书备载天地、日月、四方人物、昆虫草木,属于地理博物体的志怪小说。《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著录十卷,《晋书》本传记为十篇。此书散佚甚多,今日所见已非原本。
  《玄中记》,东晋郭璞撰。一题《郭氏玄中记》、《玄中要记》。其内容有方舆、动植、方术等方面的内容,较为丰富,是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神仙传》,东晋葛洪撰。此书《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与《神仙传自序》、《抱朴子外编自序》、《晋书》卷七十二《葛洪传》相同。今本亦为十卷,但已非全帙。
  《拾遗记》,东晋王嘉撰。一题《拾遗录》、《王子年拾遗记》。《拾遗记》十卷,前九卷记远古庖栖至东晋时之遗闻逸事。卷十记昆仑等九个仙山。所记大都为神话传说,属杂史体志怪小说。
  《搜神后记》,旧题东晋陶潜撰。一题《续搜神记》。此书是谈鬼神、道灵异的志怪小说。施肥为陶潜撰,前人早有怀疑。它是干宝《搜神记》的续书,多虚诞怪妄之说,却也有一些故事表现了人民的愿望和理想,值得重视。如《白水素女》中谢端因恭谨而得到白水素女帮助的故事就广为流传,体现了人们对优良品行的褒奖。
  《幽明录》,南朝宋刘义庆撰。一题《幽冥录》、《幽冥记》。此书内容丰富,文笔生动,可与干宝《搜神记》相匹。其中《庞阿》、《卖胡粉女子》记述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喜剧,《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则写了一个人神相恋的动人故事,对后代小说影响很大。
  《齐谐记》,南朝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撰,已佚,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二于吴均《续齐谐记》下云:“唐志又有东阳无疑《齐谐记》,今不传。”
  《续齐谐记》,梁吴均撰,仅十七条,多从旧书籍中取材。由于作者是著名的文学家,叙述故事、刻划人物均有较高的技巧。其中《屈原投汨罗》记端午节的由来;《阳羡鹅笼》的故事奇诡曲折,引人入胜。
  《异苑》,南朝宋刘敬书撰,已佚,后人有辑录。记述从先秦到刘宋的各种怪异之事,尤以晋代事为多。共三百八十二则,题材广泛,内容丰富。但记述较简,描写粗糙。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创作还没有进入自觉的状态,只是把奇人怪事当做事实记录下来。篇幅短小,个别篇外,常常缺乏完整的情节,不注重人物的刻画。尽管如此,对后世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和丰富的想象空间。一些唐人传奇的故事就直接取自志怪小说,如《倩女离魂》脱胎于《幽明录》中的《庞阿》,《柳毅传》承袭《搜神记》中的《胡母班》,《枕中记》取自《幽明录》中的《焦湖庙祝》等等。另外,魏晋志怪小说开了中国古代小说谈鬼道狐的先河,宋人洪迈《夷坚志》、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的部分作品,就是此类的发展。

  第三节 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
  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的兴盛与汉末魏晋以来品评人物、崇尚清谈的社会风气是分不开的。汉朝注重乡评里选,选拔人才采用察举的制度。汉末的郭泰号称有人伦之鉴,许劭有所谓“汝南月旦评”,社会上形成了品评人物的风气。一经品题,身价倍增。魏晋时期崇尚清谈,讲究言谈容止,风度雅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魏晋以来,乃弥以标格语言相尚,伟吐属则流于玄虚,举止则故为疏放……渡江以后,此风弥甚……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故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具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 魏晋南北朝时士族子弟要仕进,也要学习名士的言行;统治者也非常重视名士事迹的记录,梁武帝萧衍曾命殷芸作《小说》,由此可见此时志人小说的流行并非偶然。
  魏晋南北朝时期志人小说数量不多,且大都已散佚。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是其中的代表作。
  刘义庆,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南朝宋著名小说家。生于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卒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原为长沙王刘道邻次子,后出继给临川王刘道规。永初元年,袭封临川王,任侍中。以后历任丹阳尹、加尚书左仆射;荆州刺史、加都督。位终南兖州刺史、加开府仪同三司。《南史》本传说:“(义庆)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文辞虽不多,足为宗室之表。……招聚才学之士,远近必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谘议。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谕、鲍照等,并有辞章之美,引为佐吏国臣。所著《世说》十卷,撰《集林》二百卷,并行于世。”《世说新语》是由刘义庆召集其门下文人,在《语林》、《郭子》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共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识鉴、品藻等36 门,采辑汉末至东晋名士们的言谈轶事。梁武帝时,刘孝标为它作注,引书400余种,补充了大量史料。所引古籍大都已不多久,所以刘注颇为后人所重视。
  《世说新语》的内容主要是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言清谈,可以说是一部魏晋风流故事集,名士的“教科书”。
  名士必须思维敏捷、应答爽利、言辞隽永而意味深长,哲理精微而内容丰富。言语成为当时审视士人才华高低的重要标准之一,以至有“三语掾”的美谈:“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文学》)再看下面的几则出自《言语》故事: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 ,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孔融以十岁之龄就凭自己的聪明见到“时有盛名”的李元礼并且巧妙到回答了他的诘问;对于陈韪的反讽可谓高妙至极,颇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味,令人拍案叫绝。邓艾援引典故回答晋文王的嘲笑,既体面有显出自己的学识渊博。满奋以吴牛自喻,贴切地解释了自己对着琉璃窗不舒服的原因,把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魏晋名士讲究“雅量”,要做到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世说新语·雅量》中、就大写名士的雍容豁达。顾雍在群僚围观下棋的时候,突然得到丧子的噩耗,居然神色自若,继续下棋,同时用指甲拼命地掐手掌,以至流血染红了坐褥。一代名士嵇康在临刑以前,“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东晋与前秦淝水鏖战,力量悬殊,情势危急。谢玄大败前秦的消息传来,谢安正在与人下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魏晋名士大多追求潇洒自如、任情恣性的生活情趣,不原被名教所束缚。刘伶纵酒放达,脱光衣服呆在屋里。别人见了不解,他却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入我裈中?”(《任诞》)阮籍于母丧中仍饮酒食肉,司吏何曾认为这是有违风教的,并建议晋文王将其流放海外,而“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王子猷大雪之夜忽然想起好友戴安道,连夜冒雪赶去拜访,但刚到戴门前又折回家。外人奇之,王子猷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任诞》)可见其行事完全是凭兴之所至,不考虑外界因素。他们的举动都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西晋开国君主武帝司马炎贪财好利,骄奢淫逸,甚至卖官以自肥。于是上行下效,臣下从风而靡,官僚贵族无不巧取豪夺,劫掠商旅,聚敛无厌,一时之间形成以汰侈相尚的社会风气。《晋书·何曾传》:“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厨膳滋味,过与王者。”其子何劭“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世说新语·汰侈》中所记则更有甚者: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木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急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枝,如恺许比甚矣。恺怅然自失。

  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罗,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而去。王、石所未知作。

  石崇与之斗富,有武帝为之做后盾的王恺居然落败。石崇故意打碎武帝送王恺的珊瑚树,“不足恨,今还卿”的话语中透出自视甚高、以自己富比皇家的自负。王济用人乳饲豚,来年皇帝都甚不平,西晋君臣聚敛贪财、穷奢极欲已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世说新语》有的篇章则记述了比较有意义的片断。如《言语》“新亭对泣”中丞相王导“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的豪言壮语;桓温入洛时“神州陆沉”的由衷感叹,都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爱国精神。《自新》篇中周处从“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的“三横”之首改过自新,为地方除害,“终为忠臣孝子”,这正合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要义。
  关于《世说新语》的艺术成就,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概括为:“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这是比较中肯的。不管是记言还是记行,都以描写人物为中心。《世说新语》注重采用对比的手法突出人物性格的不同,如《德行》篇“管宁割席”一节,通过管宁、华歆二人对待富贵利禄不同态度的描写,表现管宁淡薄名利的品格。《世说新语》描写人物注意生活中细节,抓取小片断、小镜头,抓住人物、情节的细微传神之处,略加渲染,就能突显出人物思想性格的某一侧面。《忿狷》篇中蓝田侯王述吃鸡子的故事堪称经典:“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不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嗔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一系列急遽、不假思索的动作,生动地刻划出王蓝田急噪易怒的性格。
  《世说新语》的语言简洁生动,隽永传神。叙事语言能抓住关键,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明白。如《俭啬》篇中:“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短短16个字,就把王戎自私吝啬的行为表露得淋漓尽致。《世说新语》中人物语言的设计符合人物的身份与个性,“克复神州”符合王导这位东晋三朝元老的身份,而“自杀伊家人,预卿何事”也只有生性残忍的王敦才可能出口。另外,《世说新语》中不仅保存了大量的口语如“阿堵”、“登龙门”等,还提炼出许多含义隽永的文学语言,如“拾人牙慧”、“一忘情深”、“咄咄怪事”、“难兄难弟”等。正如明人胡应鳞《少室山房笔丛》中所说:“读之晋人面目气韵,恍然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

  除了《世说新语》,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中比较重要的还有《笑林》、《语林》、《郭子》、《俗说》、《小说》、《解颐》和《启颜录》。
  《笑林》,魏邯郸淳撰。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笑话专集,主要记载一些短小的讽刺性笑话,开后世俳谐文字之端。原书已佚,鲁迅《古小说钩沉》辑有二十九条。
  《语林》,东晋裴启撰。此书记录“汉魏以来言语应对之可称者”(《世说新语》)注引《续晋阳秋》),在当时流行甚广,后渐散佚,《古小说钩沉》辑有一百多条。
  《郭子》,东晋郭澄之撰。本书记述魏晋名士言谈轶事,文笔简洁隽永。原书早已亡佚,有辑本行世,《古小说钩沉》辑录五十一条。
  《小说》,梁殷芸撰。本书是殷芸奉梁武帝之命,博采故书杂记撰成,所记主要是历代帝王及士大夫的逸闻轶事。
  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中,《世说新语》对后代的影响最大,续书仿效之作蜂出。唐代王方庆的《续世说新语》、宋代王谠的《唐语林》、孔平仲的《续世说》、明代何良俊的《何氏语林》、清代吴肃公的《明语林》等,都是对《世说新语》的仿效之作。直到民国初年,还有易宗夔作《新世说》。同时,《世说新语》还给后世的小说、戏曲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三国演义》中的“望梅止渴”、“七步成诗”等情节皆取自此书;而“周处除三害”、“弥衡击鼓骂曹”等戏曲,也是根据此书所记敷衍而来,至今还活跃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