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名著11 凌濛初

  1.l 凌濛初
  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亦名凌波,一字波厈,别号即空观主人。祖先世代为官。祖父凌约言,是嘉靖十九年(1540)进士,任南京执掌法律、刑狱的副官——刑部员外郎,曾为明代封建统治集团效力多年。父亲凌迪知,字稚哲,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先是在朝廷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永利、交通等政令的“工部”中担任营膳司主事。这一官职的地位不高,但由于他的勤勉工作,很快得到上司的赏识,擢升为定州府和常州府的“同知”,辅佐知府治理两州的军政要务。后来,又被朝廷调为大名府担任“通判”的要职,并赴开州全面主持政务。
  然而,自凌濛初来到人世,这个昔日的封建贵族之家已逐步走向衰落。
  凌濛初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大哥湛初和二哥润初甚至来不及看上他一眼就先后亡故,家境十分凄凉。据郑龙采撰写的墓志铭可知:凌濛初十二岁入学,直到十八岁那年才在当地获得一个小小的廪膳生的资格。这和他的先辈所取得的显赫声名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凌濛初准备展翅飞腾之时,他又遭到新的打击:父亲不幸死去。这一来,全家的生活虽然还勉强过得下去,但大体上已只能维持衣食的温饱而已。这个曾是当地的豪族之家从此一蹶不振。这一切似乎都是命运的安排。三年服满,凌濛初才从家庭的变故中抬起头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给国子祭酒刘氏。刘氏非常佩服凌濛初的杰出才华,把他写的文章推荐给耿定力。耿定力是明代奢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耿定向的弟弟,当时担任的官职是“司马”。这是辅佐知府执政的重要官员,在社会上较有名望。他青睐于凌濛初的一手精湛的时文,多次向人赞赏说:“这是我的同事的儿子,哥哥耿定向曾夸他为‘天下士’,难道你不知道吗?”此语一出,凌濛初的声名大震。
  凌濛初果然不负众望,开始崭露头角。同年,他与好友冯梦祯同游吴地。在太湖之中的船上,两人携带着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的《禅喜集》,切磋研讨,愈读兴致愈高,在书上写下了许多评语。这可算是凌濛初从事文学生涯的开始。他的杰出才华也在这些评语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露。此书后来和他评点的《山谷禅喜集》一起于天启七年(1621)刊行。为了寻求更为广阔的施展才能的天地,不久,凌濛初和母亲一起来到南京,在珍珠桥居住。
  南京,是著名的六朝古都之一,人杰地灵,比起湖州来,更能谛听到时代的足音。万历三十三年(1605),他三十六岁时,母亲又离世而去。十月,凌濛初扶柩南归。谁知物是人非,这次故里之行带给凌濛初的是新的痛苦:家族中因仇妒而产生矛盾纷争。他不愿意卷入这类漩涡,匆匆安葬母亲后,很快地返回南京。此后凌濛初发愤攻书,潜心钻研学问,以求在功名仕途中博取桂冠。数年间,他连考四场,然而都未能如愿,只得到一个“副榜”(即候选)生员。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凌濛初顿感心灰意冷,绝望于功名仕途之路,写下了《绝交举子书》,并在杼山和戴山间筑一精舍,准备归隐终老。这是凌濛初一生中的落拓时期,他的痛苦和愤懑在《杼山赋》、《戴山记》、《戴山诗》中有着真切的反映。可惜它们都已湮没无闻,使我们失去了解剖凌濛初思想的第一手资料。
  天启三年(1623)发生的“入都就选”一事,最终改变了凌濛初的生活道路。这年,凌濛初四十四岁。他在“入都就选”的途中,遇见了刚任朝廷要职的礼部尚书朱国桢。朱国桢对凌濛初的文名早有所闻,两人同舟前往,一路上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对于“经济之术”,几乎不谋而合。短短的几天行程,使凌濛初重新鼓起从事著述的勇气和信心。
  崇祯七年(1634),凌濛初五十五岁,才担任小小的上海县丞,兼署令事。八个月后,又署海防。此时,天下大变。自天、崇年间起,朝政愈益黑暗腐败,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各种规模的农民起义多达数百起。尤其是在陕北爆发的以张献忠、高迎祥和李自成为首领的农民起义,经过七年的浴血奋战,已向全国发展。1634 年,起义军攻襄阳,克平利、房县、保康,二月间入川后,攻克了夔州,一路势如破竹,直取湖北,河南等地,声势浩大,引起朝野震动。凌濛初任职的东南沿海地区,局势虽较稳定,但各地农民起义波及的影响,也在人们的心头产生激荡。当时,潘昭度任南赣巡抚,几次遣人来聘用凌濛初担任他的幕僚,共同辅佐勤王,以成大业。凌濛初以为报效国家的时机已到,“概然有击楫澄清之志”。但由于他刚被朗廷任为上海县丞,因此婉拒了潘昭度,而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治县上。对此,郑龙采撰写的墓志铭说:后选得上海丞..未几,署令事,凡八月。催科抚字,两无失焉。
  迄今海滨故老尤能称述之。既而有北输之役——先是任役者辄罹于法——邑之绅衿耆庶皆欲请于漕院,以他官代。公曰:“是吾职也。彼皆不得其肯綮耳,我能办之。”遂输粟入都,果竣事。归作《北输》前、后两赋,呈上官,佥曰:“是可为松郡良法矣。”又署海防事,其盐场积弊甚多,灶户奸商,交相蒙蔽,而吏胥弄法,莫可究悉。公为井字法,盐作九堆为一井,大小高下如一;每一井一场官守之,较其一而知其八。一日可毕数十井,锱铢无爽也。沿海防皆以为法,直指使者屡嘉奖之。
  在上海八年,擢为你州判。去任之日,卧辄攀辕涕泣阻道者,踵下接也。由此可知,凌濛初在任上海县丞并署海防期间,政绩颇佳。
  在从政的同时,凌濛初依然眷恋于文学。1637 年,其友张旭初编著的《吴骚合编》一书问世。凌濛初选录书中的三套散曲和时人的其他散曲,略加评点,编为《南音三籁》一书,成上、中、下三卷,为南曲的流布作出了贡献。凌濛初的才干得到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赏识。崇祯十五年(1642),他已六十三岁了,朝廷擢升他为徐州通判,分署房村治河。房村地处交通要道,对岸是吕梁洪,扼守着南北航运的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他刚上任不久,发现每当春天桃花水发之时,洪水泛滥成灾,居民流离失所,经过实地考察后,与负责治河的官员方允立商量,在沿岸构筑防波堤,阻挡了洪水的冲击。
  房村治河的成功,使他的声名再次大振,为两淮巡抚路振飞“表奖者再”。第二年,陈小乙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来到山东及徐州一带活动,朝廷指命何腾蛟屯兵徐、淮镇压。何腾蛟倾慕凌濛初的才名,聘为幕僚。凌濛初向他献上《剿寇十策》,官军终于打败了农民起义军的进攻。为彻底根除农民起义军的“骚扰”,凌濛初主动向何腾蛟请求单骑去说降陈小乙,获得成功。
  1644 年,是一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一月,李自成在西安立国号为“大顺”,旋即挥师东进,连克太原、大同..直逼北京;张献忠兵出荆州,直取夔州,所向无敌,建都四川,明王朝岌岌可危。风雨飘摇中,凌濛初的生命旅程也走到了尽头。一月七日晚,农民起义军的洪流如潮水般地直泻徐州,其中有一支数万人的部队包围了房村。凌濛初被围在村内。他把各乡、村的群众组织起来,以举火为号,对抗农民起义军的进攻。然而,这一切犹如以卵击石,在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军的夹击下,凌濛初只得退守至城楼上固守。九日清晨,密密麻麻的农民起义军把房村围得水泄不通,逼迫凌濛初交械。十二日清晨,凌濛初呕血不止。他深知命不保夕,就对乡民们说:“我生不能保全你们,死也当为厉鬼去剿灭贼寇。”说完,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义军连呼三声:“不要伤我百姓!”突然大口大口地喷血..凌濛初倒地而死,时年六十五岁。
  五月十九日,崇祯帝在煤山自缢身死,北京城迎来了身披毡笠缥衣,骑着乌驳悍马的李自成。他登上皇极殴,当上了皇帝。这与凌濛初的“殉职”尽忠而死,相距仅二个月零七天。
  凌濛初的一生,是一个悲剧。凭着他的智慧和才干,本可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使他历尽磨难,明末农民起义的风暴,把凌濛初推向阶级生死搏斗的风口浪尖。正是在这面历史的明镜面前,彻底暴露了这位在封建旧贵族家庭熏陶中成长的文人思想上的致命弱点。他一心想报效“国家”,但是主宰“国家”命运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已末日临头的封建地主阶级。可惜凌濛初始终看不到这一点。他在历史的转折关头,作为封建统治阶级中的一员,企图以自己微弱的身躯去阻挡历史的车轮,最终成为封建王国的殉葬者。
  l·2 拍案惊奇刘东山夸技受辱明朝嘉靖年间,直隶河间府交河县有个叫刘嵚的人,号“东山”。他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缉捕军校的头儿,练得一身好本事,弓马娴熟,箭无虚发,人称“连珠箭”。多有本事的大盗一碰上他,就像瓮中捉鳖,手到擒拿。他干了三十多年,也攒下一些家财,不想再干下去,便辞职还乡,另谋生路。这一年冬天,临年傍节,他赶了驴马十余头,到北京转卖,得了百多两银子。生意做完了,他到顺城门(今宣武门)雇骡子回家。在骡马店里,碰上了来京的邻居张二郎。二郎问他:“东山要上哪儿去?”他把雇骡子回家的事说了一遍。二郎忠告他:“听说近来路上不消停,良乡、鄚州一带盗贼出没,大白天就敢劫人。老兄带了这么多银子,又没个做伴的,路上要仔细些!”东山听了,不屑一顾地笑了笑,用两个拳头做个拉弓的姿式说:“我几十年拉弓射箭,还没有碰上对手;今儿如果碰上,倒想练练手劲!”左右的人听他大声喧嚷,有问他姓名的。他回了句“刘东山!”换得一迭声的“久仰!久仰!”
  次日,东山五更起床,将银子袋紧紧裹在肚前,穿上外衣,又扎了腰带,挂弓挎刀,骑上高大的骡子,扬鞭奔路。走了一程,不觉来到良乡。只见后边有一人,催马赶来。东山斜目一看,原来是位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身挂长弓短刀,也是武勇打扮。
  东山正侧目偷瞧时,那美少年先搭话了:“我们一起走怎么样?”随又拱手,“愿问高姓大名?”东山毫不遮掩地告诉了。美少年忙说:“久闻先辈大名;但不知您上哪去?”东山说:“回家,交河县。”美少年说:“多凑巧。小人家住临淄,从小喜欢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开始做买卖,也得些利息。今儿奔家娶妻,正好与先辈结伴,也壮些胆子。”东山见他腰间沉重,语言温和,相貌白俊,身材瘦小,谅他不是个歹人。一路同行,也不寂寞。忙说:“我愿相陪!”当夜一同住了客店,同食同宿,亲如兄弟。第二天,到了涿州地面,美少年坐在马上问东山:“听说前辈最能捕贼,一生捕了多少?有没有撞上好汉?”东山正想夸耀自己的好手段,借这一问,来了神气:“我一生只靠两只手、一张弓,捉拿绿林盗贼不计其数,从没遇上一个对手;倘若今儿碰上了,我就显显手段让你亲眼看!”美少年听完,微徽一笑,在马上伸过手来,说:“那就请先辈把肩上的宝弓借给我看看?”东山毫不戒意地递了过来。美少年左手搭弓,右手轻轻一拽,就拉满了弦。连着松拉几次,那直硬的弓弦在他手里如同一条软绸带。东山大惊失色;但还是要顾全面子,也借美少年的弓一试。可他一拿到弓,觉得特沉重,足有二十多斤。顺手一拉弦,用尽平生力气,累得面红耳赤,怎么也拉不满。只得吐吐舌,说:“你的弓好硬!”美少年谦虚地说:“我弓虽硬,也没有先辈那份神力呀!”当夜二人又同宿同食。
  第二天,夕阳西下时,过雄县。那美少年突然拍了一下马,那马如腾云般地朝前冲去,一溜烟没了踪影。
  东山是串贼窝的老手,少年的举动让他怎不惊恐。暗想:这是天叫我倒架呀!那少年如真是贼,他的神力可难以抵挡..他正忐忑不安地乱想,忽然遥见那美少年在百步之外回马停身。他弯弓搭箭,拉了个满月,高声对东山叫道:“久闻先辈手下无敌,今儿请你先听听箭风!”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东山只觉得左耳发凉,那箭像飞鸟一般从耳边擦过。美少年哈哈一笑,又搭上一箭,瞄准东山面额,说:“先辈是个懂事人,快将腰间的钱和骡子留下,饶你不死!”东山料定敌不过美少年,乖乖地下了骡子,解下腰间银袋,双手捧着,跪行来到少年马前,叩头说:“银钱奉上,好汉饶命!”少年在马上弯腰接了银包,喝斥他说:“我要你性命做甚?快滚!老子在这儿还有事,不能陪你同行了。”说罢,拉过骡子,一溜烟走了,留下了滚滚黄尘。
  东山空手回到交河老家,气恼地同妻子说了路上的丧气事。为顾全脸面,一再嘱咐:“千万别外传。”从此,他再也不敢外出做生意了。为了生计,只好凑点小本钱,在村郊开了一个小酒铺。
  十八兄酒店行奇又是一个寒天冬日,一对夫妻正在酒店卖酒,店前来了一伙骑马客人,共十一位。个个身穿短衣,挎弓带刀,十分英武。他们下了马,店主人赶忙拉马入槽,铡草煮豆。
  客人中有一位不戴帽子的,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身高有八尺多,唯独他不下马,对众人吩咐道:“我去对门住!”众客人连声应是,引那人去对门住下。
  这边十个人开始吃酒。店主人安排了许多猪羊牛肉,上好烧酒,他们不一会儿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六七十斤肉,六七坛酒。又叫主人送酒肉去对门,专门侍奉那没戴帽子的少年。
  众客人吃着店里的酒肉,仍觉不畅快,又解开自带的皮囊,取出鹿蹄、野鸡、烧兔等物,对店主人说:“这算我们做东,请你也来同吃共饮!”店主人推让一番,刚要坐下,瞧见北面左首一个戴毡帽的客人,在拿眼瞄他。店主人猛然一惊,吓得变貌变色,不敢落坐。
  原来,这店主人是刘东山;那位戴毡帽的,恰是三年前与他同行的美少年。东山暗暗叫苦:“上次只他一人,我都不敢抵挡,今儿人这么多,想必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可怎么好?家产、性命怕要毁了!”他正心慌意乱,那戴毡帽的却走过来劝酒:“东山兄,别来可好?往昔咱一块同行,很是想念。”东山这时已面如土色,慌忙下跪:“望好汉恕罪!恕罪!”
  那少年一笑,也忙跪下:“刘兄快别这样,别这样!羞死人了。”说着扶起东山,“那年俺兄弟们在顺城门店中,听您夸说手段,自称天下无敌,兄弟们不平,才派小弟跟踪您做下轻薄事;我负您同行之约,至今还常想起你我并肩同行的快乐。上次取走你百两银子,今儿还您十倍!”说着,便从囊中取银千两,放在案上,“权当与您别来一敬,请快收下。”东山惊呆好一时,如梦如痴,怕是少年取笑他,哪里敢收。少年见他迟疑,拍手笑道:“大丈夫从不做欺人之事。您东山也是一条好汉,今儿怎么这般胆虚?难道我们兄弟今天来真想取您银子、家产不成?莫误会,请快收下!”东山听他说得慷慨,一脸诚意,才大梦初醒地不再推辞,唤出妻子将赠金收了。妻子问清来历,高兴地说:“好汉们这么豪杰,看重恩德。咱们不能轻待,何不再杀些猪羊,留他们在这儿顽耍几日?”东山赞成,随即将此意与少年和众客人说了。客人们很高兴,说:“既然刘兄是故人,有什么不可以;只是该请教十八兄一声。”说着,便一齐走向对门,找那没戴帽子的少年客人。东山也随了去,见众客对那位称“十八兄”的少年恭恭敬敬,细说了他留客的好意。十八兄略思片刻,说:“这样也好!只是大家酒足饭饱后不要贪睡;谁要负了主人的殷勤之心,稍有胡来,俺腰间的两刀就有血吃了!”众客齐声说:“是!兄弟们知道!”东山暗想:这十八兄准是个头儿,还挺厉害。
  众客重又回到酒店,开怀再饮。又有人提酒到对门楼上,供十八兄自斟自饮,也不敢坐陪。这十八兄虽然人小,但酒量特大,一个人能顶上五六人喝的。他自己还从囊中取出个纯银笊篱来,扇炭火烤煎饼吃,连吃下百来张。吃完,大步走出门,不知去向。直到天晚才回来,重在对门住下,也不来刘东山的家。
  众客自是在东山家吃耍,时而去看望十八兄,也不敢多说、多笑。东山见十八兄这般威严,背地向那同行的美少年打问:“这十八兄是何等人物?”美少年不答,却笑,大家也跟着笑。笑罢,又吟诗:“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那个是春风?”吟罢,又笑。
  众客住了两日,个个热诚地与东山告别,然后上马。那没戴帽子的十八兄在前,众人随后,一拥而去。东山瞪目相送,可他到底也没弄明白:这十八兄一伙是些啥人?但他白得千两银子,手头倒也从容。他怕家里突显富贵,又招惹出事来,赶忙搬入城内,做起别的生意。
  后来,他和朋友说起这事,朋友便帮他拆解,说那头儿称十八,必是姓李;他与兄弟们两处住,是防人暗算时便于照应;他一个人独出,做出什么勾当来,既不便查清,又不连累弟兄。这人才是真正的英雄!东山听了这番议论,自叹不如。从此,再也不敢说一句武艺上的话,弃弓折箭,本分度日,活到八十岁病死。
  十一娘云冈好义早年徽州府有个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秉性正派,忠厚老实,专跑川陕贩些货物,赚了不少利润。
  一天,他收了货钱,收拾好行囊,带着仆人回家。他骑着一匹马,仆人骑驴,起程赶路。走到文阶道地面,进一饭店歇脚吃饭。这时,一位骑驴的妇人,在店前下了驴,走了进来。程元玉抬头看了一眼,那妇人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挺标致;装束、气质有些英武之气,给人雄纠纠的感觉。饭店里的客人,个个对她颠头晃脑,死羊眼般地盯瞅她,嘴里胡言乱语;只有程元玉正经地低头吃饭,不偷瞧她。妇人对所有人的种种举动,都看在眼里。她吃完了饭,高高举起两袖,抖了抖说:“呀!忘带钱了。饭已吃下,这可怎么好?”刚才死死看她的人,都狂笑起来。这个说:原来是个骗饭吃的!那个说:看她那样子就不本分。那店家伙计一听,一把扯住她不放:“青天白日,难道你想白吃不成!”妇人哀求道:“我真的忘带了,下次补还不成?”店家说:“谁认得你!”硬是不放她走。
  双方正吵得难解难分时,程元玉走上前来,说道:“我看这位娘子不像赖帐的人,也许真的忘了带钱,不要再逼她。”说着,从腰中摸出一串钱来,“该多少,我还了就是。”店家这才放了手,算帐收了钱,不再理会那妇人。妇人走到程元玉跟前,鞠了一躬说:“请问长者高姓大名,我好加倍奉还。”程元玉摇手道:“这点小钱,哪里值得还;姓名更不要问。”妇人忙说:“长者可别这么说,我问您的姓名,是因为您前面的路程,怕有小小的惊恐,我定然能为长者出力,切勿隐名;您要晓得妾的姓名,记住韦十一娘便是我。”程元玉见她说得恳切,也许路途上真有什么灾难,只好透露了名姓。妇人这才谢过出门,跳上驴背,飞也似的扬鞭离去。
  程元玉同仆人上路,边走边疑心,觉得这妇人说得蹊跷;却又瞩咐仆人:“妇人的话,可信也不可信。咱不过帮她一顿饭钱,万一有什么事,也不值得她出力报答?”俩人走了几里,见路上有一个人,头戴毡帽,身背皮囊,满身尘土,像是赶远路的模样。那人时而走前,时而落后,总是伴随着他俩。程元玉在马上问那人道:“请问,前面什么地方可以歇宿?”那人说:“朝前六十里,杨松镇有客栈,是个安歇的好地方;近处可没有住处!”程元玉也听说过杨松镇,又问道:“还那么远,咱能走得到么?”那人歪头看了下日影:“我到得,你们可到不得!”程元玉觉得可笑,他说:“这就怪了,我们是骑牲口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怎能到得?”那人笑了:“从前边不远的小路,插过去,走二十里,直到河水湾,再二十里就到镇上;你们走官道,迂迂回回,得比我差二十里,所以我先到。”程元玉似有所悟地说:“前边真有快便小路,请麻烦你带路同行,到了镇上买酒谢你。”那人欣然答应:“那好,就请随我走!”
  程元玉和仆人策马跟在那人身后。初上小路,道还平坦;走了一里多,地面多是山根、巨石,驴马走着显得不便;再朝前,陡峻高山遮挡了眼线。绕山走去,两边森林密布,不见天日。程元玉忽然想起那名叫十一娘的妇人店中预言,刚想拨马回头,已经晚了。林中一声唿哨,窜出一伙人来,严实地围住了他主仆俩,身旁一片刀光闪闪。
  程元玉已被强人拖下马,他战兢兢地作揖求饶:“马上的财宝都由你们拿,只求把鞍马、衣服留下,小人得赶路..”那伙强人见他语不成声,果然搜去了包裹、银两,放了他。
  程元玉慌兮兮地站起身找马,那驴马、仆人已惊得不知去向。他独自一人,更觉凄惶。寻个高处瞭望,也不见踪影。天色渐黑,寒风嗖嗖,冻得他禁不住叹息:“我这条命怕要喂狼了!”他正急得没法时,听到林子里有窣窣响动。循声望去,见一条黑影攀枝跃杈,轻如飞燕。当那影儿来到他眼前时,才现出女子身姿。她抢先说道:“客家莫要惊慌,我叫青霞,是韦十一娘的弟子。奉师傅之命,赶来救您。我师傅就在后面,您可随我去见她。”程元玉一听“韦十一娘”几个字,心弦略松一些,随着青霞朝回走了半里,见韦十一娘便躬身迎道:“长者受惊了,我来晚一步,还请恕罪。现在我已收拾了那伙强盗,钱物、马匹、仆人都在,长者只管放心!”程元玉连忙拜谢,又左右张望。十一娘笑说:“长者不必忧疑,仆人、马匹都在庵里,您也随我去庵中吃饭,歇息一宿,明天送你上路。”
  在庵里吃饭时,程元玉才问十一娘:“您咋会知道我会碰到强人?又立马赶来搭救?”
  十一娘说:“这段路途凶险,常有强人出没,我是清楚的;可我并不救所有商客。今儿在饭店相遇,我本来带着饭钱,但见长者端庄、安雅,不像那些人轻薄,猜您是正派商客。后又假借“没带钱”一试,长者果然大好人一个。所以才冒死暗地保护。明天我送你一程,再往前走就没凶险了。”程元玉听罢,才知这韦十一娘不是凡人;至少是位大侠。一年后,他再闯川陕,经过这里,听得到处都在传颂着韦十一娘杀贪官、惩豪强的佳话。暴雷公助巧姻缘自古以来,男女婚姻常有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不该是姻缘的,任你用尽心思,终难成全;该是姻缘的,尽管障碍重重,遭人强拆,终也百难不散。这儿,说个早年的奇巧姻缘的故事。
  有位年轻汉子,姓刘,我们叫他刘生。他从小好武,胆量也大。喜欢练弓射箭,纵马驰骋,外出交游。一天,他来到楚中(今湖南一带),对这儿的风俗很喜欢,也结识了一伙意气相投的弟兄。有一天,一位兄弟告诉他:村人王氏的女儿,相貌、人品都是没比的,我想给你说亲。刘生素日对王女也有耳闻,满心欢喜。没料到王女父母不愿意,说:“那刘生虽然少年英俊,人品也好;只是觉得他没根底,总爱抱打不平,恐怕日后惹出事来,误了我女儿一生。”执意不肯嫁给他;可那王女也早听说刘生英武、义气,十分爱慕,暗恨爹娘少眼力,误了她的一片情。刘生是个刚烈汉子,他听到媒人的回报,气恼地说:“不嫁也罢,大丈夫顶天立地,还怕一生没好妻!”话虽这么说,可心里总也抹不掉王女的影子。为摆脱心神困扰,他索性离开楚中,去别处游逛了几年。
  这期间,也有几家说亲的,他挑三拣四,总也不中意,身不由己地又转回到楚中。这时,那王女虽没出嫁,却已经许给别人。兄弟们见他神色郁闷,心境不佳,就想方设法陪他玩个痛快。白天出去围猎,打来些獐鹿鸡兔,晚上烹烧,围桌畅饮,三更才散。
  一天,他们打猎回来,路过郊外十余里的林子,下马小憩。只见不远处有六七个坟堆,大多雨淋泥掉,木棺半露,也有棺破露着尸骨的,显得特别阴森、荒凉。有人叹息说:“亏得咱们白天来这儿,若是晚间谁来这儿,还不吓死!”刘生接过来说:“有啥怕的!大丈夫降妖伏鬼,黑夜来走一遭又咋的!”众人起哄:“刘兄有胆儿来吗?”刘生说:“我今夜就来!”众人又说:“用啥凭据证明?”刘生忙站起身,到古坟上取来一块旧砖,把同来的人名全刻在上面,说道:“现在我带着这块砖走,夜间我独自送来。”他又指着一个棺木,“就放在那上面,明早你们来看,如有,算你们输;没有,算我输!输了的请客。”众人说:“咱们一言为定!”
  正说笑着,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大家一齐上马,来到刘生的住处,拿出猎物,烹煮饮酒。这时,雷雨大作,偶尔一声霹雳,震得屋顶抖颤。屋外,已一片漆黑。有人戏问刘生道:“依你白天的话,怕是今夜去不成了吧?”刘生说:“铁汉子说话算话,雨稍小些我就走!”不一会儿,雨果然渐稀,刘生趁着酒性,摸起旧砖出了门。
  刘生一口气走到坟场。这会儿,雷雨已停,夜幕中透出星光。他正将砖放在木棺上,瞄见棺上像有件东西。“奇怪!白天可没见啊?”他伸手去摸摸,好像布匹之类,内里裹着什么东西。两手抱起,好重,约有七八十斤。刘生暗笑道:“不管是啥物件,我背它回去,让大家亲眼看看,也省得他们不信。”便一手抡上肩,大步回到家中。这时已是半夜。众人还在吆五喝六地畅饮,见他背回一大包物件,都凑上前要看。他打开包裹,灯下一照,却是一个囫囵的、身着新装的女尸。说也怪,那尸体竟暄软不僵。众人见了,吓得屁滚尿流,只想脱逃。有的壮着胆喊叫:“你把死尸弄回家干啥”刘生不语,笑眯眯地瞧那尸首:面容甚美,双眸紧闭,唇似桃花,脂粉馨香。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妻呀!今夜我要留她住宿。”说着,真把女尸抱到里屋床上。众人惊喊:“你疯啦?显示你胆大,也不必这样啊!”刘生挥挥手:“你们快走,我要困觉啦!”
  到四更时,那女尸接触到活人气息,鼻孔竟渐渐涌出气来。刘生惊异,忙用手去摸她的心窝,却是暖暖的。不一会儿,四肢竟也动弹起来。再后,她翻身坐起来问:“这是哪儿?我怎么来到这里?”刘生看她真的活了,忙去喊兄弟们:“快来看呀!出新鲜事啦!”
  人们似信非信地走进刘生屋一看,惊叫道:“这不是村人王氏之女吗!
  听说昨日是她的喜期,梳妆已毕,正要上轿,忽然一阵心疼死去,家人正待出殡,只听得一声响雷,屋里一团火,尸首不见了,至今还没处寻找,原来你背回的死尸竟是她?”刘生一听,禁不住大笑:“天意,我背回的尸首成了活人!”那女子见人多了,也出来说话:“奴家真是王家女,昨天忽然头晕,跌倒在地,不知怎么到了这儿?”刘生更笑:“我说‘是我妻’嘛!当年我就求聘过她呀!”众人也陪笑:“真是奇巧姻缘。”
  奇闻一传出,王女父母得知,又喜又惊。想到女儿已在刘生家睡了半宿,也不好再嫁给别人了,便托媒招赘刘生为女婿。
  这段佳话,后人传颂多年。
  多难不悔终成富翁有个王生,家住苏州,本是寻常百姓。他父母早亡,寡妇婶母杨氏把他养大。转眼已经十八岁了,人还聪明伶俐。
  一天,婶母对他说:“侄儿,你已成人,你父、你叔一生经商,你也不可坐吃山空,我身边有点银子,加上你父亲留下的,凑成千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道。”王生说:“婶母说的是,我也有这个想法。”杨氏便给他凑了千两银子的货物,他与一伙当地经商的人约好,雇了一只船,选个吉日,别了婶母,开船启程。
  走一日,趁东风过江,去京口(今江苏丹徒)。黄天荡内忽然卷起一阵狂风,满江白浪滔天,不知把船卷到了什么地方。天已黑,四周全是芦苇。王生同船上一帮人有些慌张,芦苇荡里突然锣响,四只小船窜来。每船七八个汉子,一拥跳将过来。王生知道他们是强人,缩做一团磕头求饶。那伙人不答话,也不害人性命,只把船上所有金银货物抢光。强人一走,王生禁不住大哭起来:“天呀!我怎的这么命薄?”同船人也说:“钱货都没了,还做啥买卖,快想法回家吧!”天明时,风平浪静,他们拨船去了镇江。王生上岸,找到一位亲戚借些盘费,调船回家。
  杨氏见他这么快就回来,又见他衣衫零乱,就猜出了七八。刚要问,他倒地大哭,边哭边诉说半路上的劫难。杨氏安慰他道:“儿呀!这是咱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不要烦恼。在家歇两日,咱凑点钱再出去,赚它回来不就行啦!”王生说:“以后我想在近处做买卖,就不会出事了。”杨氏说:“好男儿千里经商,咋说这种话!”
  一个月后,他又听人说,扬州布价看好。带些布匹去卖,再买些米豆回来,一定赚钱。杨氏又凑几百两银子,让他买了布,又带些盘费,找了伙计,择个吉日起程。船到常州,前面被无数粮船堵塞了,王生问船家:“这可怎么好?”船家说:“咱不能死等着,改道走孟河吧!”王生说:“听说孟河不大消停,常出事儿。”船家说:“不怕的。咱拼命快摇,赶白天走。”他就依从了船家,一个白天紧摇,眼看要出了孟河,忽听得船后水响,一回头,见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地扑来。他们的船一下子被勾住,十来个强人手握快刀、铁尺跳了上来。王生惊慌中,认出那首领是上次抢劫的,便说:“大王,前次我孝敬您一回了,这回您就抬高手放过我吧?”那大王仔细看了他一眼,笑笑,吩咐另一个大个子强人:“算他好眼力,给他留下点盘费!”那大个儿点点头,将抢到手的一小包银子扔了过来。其他货物都搬上那三橹八桨大船上,调转头,强人们一溜白浪往江心去了。
  王生叫苦地拾起小包,打开一看,倒有十来两碎银。他含着泪惨笑道:“好歹今儿不用借盘费,也算侥幸。”便无力地挥下手,让船家开船回家。杨氏见他回来得快,又是一惊。王生流着泪诉说再遭劫难,贤德的婶母还是安慰他:“侄无私,不要难过。人不能总倒霉,我看你必有发迹之日,千万别泄气!”过了些日子,杨氏求亲借贷,凑些银子,催他出去。王生有些胆怯,不想出行。杨氏劝他道:“俗话说,大胆得天下,小心寸步难行。你只管做去。苏州到南京,不过七八站(古时六十里为一站),客商来来往往,当年你父、你叔都走这条熟路,终是攒下些资财;难道强贼专为打劫你活着不成?放心、大胆干去!”王生不敢轻薄婶母的一片苦心,索性再试一回。
  王生雇船行了两天,又到扬子江中。赶上顺风鼓帆,船走如飞,两岸群山如走马,向后奔腾,很快到了龙江关(今江宁地面,当时设关)。当晚来不及上岸,靠江湾拴好了船。真像俗话说的:严霜单打独根草。夜三更时,突然锣响,火把齐明。王生睡梦里惊醒,又是一伙强人扑上船来。看自己的船,已不在原来的抛描处,早被拖到江心。四处无着落,火光中只看强人抢惊。说也巧,他竟认出,仍是前两次那伙强人。他忽然想起婶母的话,壮着胆子扑向上次还他盘费的那个首领,抱住他的腿不松手:“大王,你杀了我吧!小人只求一死。”那大王说:“我等发誓不伤人命,滚你的吧!何必死纠缠?”王生痛哭道:“大王有所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靠婶母恩惠,把我养大,助我从商,出来三次都碰上大王,好像前世欠了大王的。这回你再夺去,叫我有啥脸面去见婶娘?又怎么还她那些银子?就是大王不杀我,我也要跳江..”他说得伤心,大哭不止。没想到那大王也是贫苦出身的义气人,很是可怜他,忙说:“你别哭了,我不杀你,银子也不还你;可我有个主意:昨晚劫得一只大客船,没想到船上全是打捆的苎麻,很是不少,我们要它也没用,拿它换你的银子,足够卖出你的本钱的!”王生一听,喜出望外,感谢大王不尽。那大王命弟兄们将那苎麻船靠过来,帮他抛上船去。王生也顾不得细看,约有二三百捆之多。强人们抛完了麻,打一声唿哨,调船走了。王生对船家说:“这强盗还算有良心的,这些麻能价值千两银子;可咱也不能在这儿卖,被人认出会招麻烦的,不如连夜拉了回去,改样重新捆好,再运别处去发卖。”船家知他几次苦受,很愿帮他出力,昼夜兼程,很快把船摇到家。
  王生见过婶母,把这次路遇——学说。杨氏很高兴地说:“侄儿好胆量,做得对!有这些麻还愁银两!”当天,婶侄俩便重新改样打捆。当他们打开第一捆麻,层层剥开,发现捆心里像有硬东西,包缠很紧。细细解开,原来是几层绵纸包得的成锭白金。惊喜中又去解第二捆,捆捆都包着金锭,总共五千两还有余。原来,这是久闯江湖的大富商,为防强盗路劫巨宝,假货苎麻,暗藏白金,瞒人眼目的。没料到强人不识好歹,脱手苎麻,富了王生一家。
  王生成了苏州富户后,常对婶母说:强盗中也有心慈面软的义气人。杨氏很有见识地说:“是啊,有的强盗或贫困、或被逼无路,才挺而走险的。说起来,天下哪里没有强盗?那些做大官欺君误国、贪赃卖法、盘剥百姓的;那些做一等公子,依仗父兄势力无恶不作的;那些举人、乡绅,勾结官府,欺压善良的;更不用说那些专靠投机取巧、做经纪坑害人的。一句话,三百六十行中哪处没有狼心狗肺的人,他们虽不是强盗却狠似大贼!我侄,为人讲个心正,我们发迹了,务要好礼、多义,做勤恳正直的男儿。”
  王生连连称赞,一生务实管家。
  舍一饭三亲重会明朝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人复姓欧阳。他妻子是崇明县人,生下一女二儿。女儿二十岁时,嫁给本村陈大郎做媳妇。大郎在门前开了个小杂货店,和他十六岁的内弟两人经营。郎舅翁婿之间你敬我爱,生活倒也和美。
  那年冬天,陈大郎去苏州府置办货物,顶着纷纷大雪,想在街上找个酒店暖身子,前面远远地走来一人。这人穿着黑色紧身服,腰间挎着一把钢刀,身高七尺,阔膀宽腰,大半个脸让胡子遮挡着,一副黑煞神模样。陈大郎心里暗想:这个人长得好古怪,那嘴边满是胡须,我倒要看看他怎样吃饭?心生奇想,也就来了反常的举动。等那黑汉子走近了,他拉住他道:“天气这么冷,小弟愿请老丈进酒楼喝上一杯?”那黑汉正好雪中赶路饥寒,偏又手头没钱,巴不得的饶他一顿饭,忙喜笑颜开地说:“你我素不相识,哪敢劳您破费?”陈大郎机灵地回道:“小弟见老丈骨格不凡,必是豪杰,贸然与您相交。”那黑汉嘴说不可,并不真的推辞,跟随大郎上了酒楼。两人买了几壶酒和羊腿鸡鱼肉菜等,大郎给他斟了一杯酒,倒要仔细看他怎样喝进口,只见那黑汉从袖里取出一对小小金钩来,挂在两耳上,钩儿将须毛分两边拢起,端起杯就喝。他嫌杯小,又叫酒保换了大碗,连喝下几壶,又讨了十大碗饭吃下。陈大郎惊呆了:这人好大的饭量!那黑汉酒足饭饱后,拱拱手谢道:“多谢仁兄厚爱,愿问高姓大名?家住哪里?”陈大郎说:“小弟姓陈名大郎,本府吴江县人。”他又求问黑汉姓名,那人不肯细说。只告诉他是浙江人:“他日兄长若去敝省,一定报答今日盛情。”大郎连说:“不敢!”当下算了酒钱,那黑汉连连作揖告别。大郎本来也是偶然打趣,哪里当真。回来把这事说给家人,谁都笑他闲做蠢事。
  事情过去两年。陈大郎只为婚后妻子不孕,夫妻俩决意要去浙江南海普陀洛伽山,拜观音求子。说好还没走,见外面走进一人,问他道:“欧阳公在家吗?”陈大郎走上前一看,这人原是崇明县的褚敬桥,忙答道:“我岳丈有事出去了,你有啥事?”褚敬桥说:“你妻外婆陆氏,近日身体不好,特意叫我捎信,要你岳母去陪伴她老几天。”大郎立刻去禀报岳母曾氏,曾氏说:“我是该去的,只是您岳父一时不在家,脱不得身。”便叫来女儿吩咐说:“外婆有病,你姐弟二人可去崇明侍奉几日,等你父亲一回来,我便去替换你俩。”当下商妥,留褚敬桥吃过饭,嘱他先回去禀报。又过了两日,姐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了一只船启程。行前,曾氏又吩咐:“替我说给外婆,要她宽心养病,我会去看她;你俩路上要小心。”
  且说她姐弟二人走了十多日,欧阳公也回来了,曹氏正要去崇明,那边又派人捎过信来,问:“褚敬桥回来说,外甥女们不日就来;今已过去十多天,咋还不见?”欧阳公老俩口和陈大郎一下惊呆了:“从吴江到崇明不过一二日路程,咋还没到?”捎信人说:“半个人影也没见;令岳母的病倒是好了;她只担心令外孙、外孙女,怕是出什么意外?”欧阳公一听,忙叫陈大郎去问船家。船家说:“那天船到海滩边,进不得;你家娘子和小官人说:上岸路不远了,我们认得道,你请回吧!’我看天色将晚,看着他俩走远,我才拨船返回。”陈大郎回去说给欧阳公,老夫妻俩急得不行。欧阳公对老伴说:“留我看家,你和女婿快去探望妈妈,顺便也访访那姐弟俩的下落。”陈大郎和岳母,片刻也不敢耽误,忙备行李和船只,第二天早早到了崇明,那母女俩一见,说起外孙、外孙女的踪迹,“心肝”、“骨肉”地抱头大哭。邻居们都来劝说。陈大郎是个急性子人,拍桌叫道:“准是半路被人拐去了,我就去报官!”说着,忙写了条词,送到崇明县衙,县衙又转报苏州府,批发各县衙通缉、查访。陈大郎又贴出招贴,悬赏银二十两寻人。他又找到原来送人的船家,送到巡捕处,要县衙追查他。就这样,在崇明折腾了二十多天,仍无线索。不觉残冬已过,到了新年佳节,别人家都欢欢喜喜过年,唯有他家哭哭啼啼。
  不觉二月出头,野草吐青。陈大郎忧烦心中忽想起去普陀拜观音的事。
  那会儿,是想陪同妻子去求子;这会儿,连妻子都没了。我怎么这样命不好?莫不是因为去年说去没去,等于许愿不还,观音怪罪了?天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何不去进香还愿!一来求观音保佑妻、弟俩平安,二来也看看浙江景致,排遣心中郁闷,顺便也做点买卖。主意已定,告诉了丈人,并把店铺托付给他,打点行装,取路直奔杭州。又从钱塘江下海,到普陀山上岸,虔诚地三步一拜,七步一叩首,直拜到大殿前,烧香祷告,望菩萨大慈大悲,救亲人脱苦难,也使他们夫妻相见。拜罢下山,寻一小店安歇。清早起来,上船回家,走了十来里,海面刮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撑船人把着舵,任风飘去。不一会儿,飘到一个小岛边,才风静日朗。那岛上有小喽罗几百人,正在练拳舞棒。见有海船飘到,就像老鼠被送到猫儿的嘴边,哪有不吃的一伙人抢上船来,搜刮所有船客的随身银两。这一船人多是香客,哪有太多的银子。小喽罗不满足,举刀相逼。陈大郎被吓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那些喽罗听出他是东路口音,便问:“你是哪里的人?”陈大郎哆哆嗦嗦地回答:“小人是苏州人。”那喽罗说:“既是苏州人,绑你去见大王发落!”大郎战战兢兢,不知要怎样处置他,任凭他们绑到聚义厅。只见那大王慢步走下厅来,仔细看他一遍,惊呼道:“原来是我的恩人到了,快些松绑!”大郎听他这么说,才敢抬眼,认出这人正是两年前风雪天被请吃酒的那个黑大汉。喽罗们刚一松绑,黑大汉便扯把交椅过来,扶着陈大郎坐了,他跪倒叩拜,说:“孩儿们不懂事体,误犯仁兄,望兄恕罪!”大郎马上还礼扶起大汉:“小弟触犯山寨,理当该杀,哪敢受大王跪拜。”黑大汉站起身,陪笑道:“仁兄可别这么说。小弟总记着仁兄雪中请饭之恩,哪敢忘怀。屡次想去拜望仁兄,只因山寨事多不便,只得吩咐孩儿们,凡遇到苏州商客,不可轻杀,绑来见我。今日能和仁兄相见,也是老天助我。”陈大郎说:“既蒙壮士错爱,就该把同行人的包裹行李奉还,让我们早些上路。”黑大汉笑说:“小弟尚没尽得薄礼,哪能让仁兄走;况且,还有一事要和仁兄慢讲。”他即刻吩咐喽罗们,把与大郎同行的人全都放了,归还行李、钱物,送他们下山。众船客一听,像从鬼门关出来一般,个个欢天喜地,飞也似地回到船上。
  岛上的大客厅里,黑大汉摆上丰盛的酒席,给陈大郎压惊。叙旧时,大郎得知:黑大汉自幼生在河边,姓乌名友。起事后因他力气过人,被推为王,称做乌将军,占据此岛,大郎无心听这些,便问:“大王要和我说什么事?”黑大汉这才转了话题,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可否平安?这一问,倒勾起大郎的伤心事,细说起妻子、小舅下落不明。大王笑说:“既然这样,尊嫂定难找到了;小弟这儿有位妇女,也是贵乡人,与仁兄年貌相当,小弟让她做你妻子怎样?”陈大郎哪里愿意,可又怕激怒大王,不敢推辞。只听大王一声令下:“将那女子请来!”不一会儿,引来的却是一男一女,大郎定神一看,正是妻子和小舅。禁不住扑过去,三人相抱,痛哭一场。大王劝他们说:“该是喜事,别老哭了,咱们庆贺一场。”叫人给妻子、小舅增了坐位,这才说起姐弟二人来岛的情景:岁尾冬闲,两个小喽罗从海路去崇明,行至傍晚,见海岸上有一男一女同行,便捉到岛上。也是因为东路口音,便送来见大王。黑大汉一细盘问,知道是恩人陈大郎的家眷,忙安置到别室,不敢轻待;放他们走,又怕路上出事,住在岛上已两月余。
  妻子、小舅也一旁称赞大王的好处。陈大郎对大王千恩万谢,心想:若不是那一顿饭,怕是妻子、小舅性命难保。
  他担心家里岳父母挂念,不想在岛上耽搁。大王便差人送他们回家。临行前赠送黄金三百两,白银千两。以后,他们夫妻去普陀降香,都是大王派人迎送,并赠厚礼。
  清安寺惠女复生元朝大德年间,有个色目人(当时称西域诸国降人为色目人)叫孛罗,做宣徽院使(掌管供奉和宴会的长官)。他出身官宦人家,宅院华丽、气魄;既有文才,又不摆官架子,朝廷上下相处得很好。他家住在海子桥西,和佥判(官名)奄都刺、经历(官名)东平及王荣甫三家相邻,经常往来。宣徽使的家宅后院,有一座大花园,名叫“杏园”,取“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园里花卉、亭子新奇。每到春季,宣徽使都邀请左邻右舍的女眷、小姐,来杏园打秋千、赴盛宴,欢游一整天,名为“秋千会”。那天,枢密院同佥铁木耳不花的儿子拜住恰好骑马从杏园墙外走过,听到墙内“咯咯”笑声,在马上抬头一望,看见墙里打秋千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他勒住马,躲在柳荫下,入神地偷瞧。那管门的老院公,听得墙外马铃响,走出来看时,认出了是同佥的公子,忙回去禀报。宣徽使便派人出来请拜住。可这时,拜住觉得自己偷看已被人发觉,不大雅观,早已打马远去了。
  拜住回到家,对母亲夸说园里的姑娘。母亲理解了他的心思,便说:“你和他家女儿正是门当户对,我就找个媒人去说亲,他家会答应的。”媒人去了一说,宣徽使笑了:“听说拜住公子日前曾骑马来看秋千?我正要挑女婿,你可叫拜住来家让我看看,他若才貌果然好,我会许亲的。”媒婆回来学说,同佥夫妇大喜,忙叫儿子整装,去了宣徽使家。宣徽使相见后,觉得拜住相貌俊美,一表人才,就有几分喜欢。接着又与他谈论文章。拜住知道主人是想试验他的文才,就请宣徽大人出题目,由他当场成文。随即填了《菩萨蛮》词《看秋千》和《满江红》词《莺》。宣徽使过目后心喜,公子果真才学不凡。读到最后,竟忍不住拍案叫绝。马上说:“老夫的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叫速哥失里,可配公子。老夫这就叫她出来见面。”不一会儿,三夫人带小姐来到前堂,相互拜见。拜住看定,这小姐正是秋千会上的绝代佳人。出于礼貌,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心中倒喜欢的不得了。相见罢,回府。
  宣徽府内宅,也是一片对新婿的赞美声。有的见了小姐速哥失里的面就含笑道喜。第二天,同佥家就送来聘礼,礼物多得令人羡慕。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有一个朝臣,妒嫉同佥家富贵,奏本上告同佥贪赃。圣旨发到下西台御史处查办,免不得收监下狱。那同佥原本享受惯了的,吃不得狱里的苦,不多日就生了病。按元朝法制,大臣狱中生病可回家医治。同佥回到家,病却越发加重,百药无效,没过十天就去世。更没想到他的病是狱中染的牢瘟,病中又传染给全家。不过一个月,家人大都绝命,仅剩拜住一人保全下来。接着就是朝廷追赃,抄了全家产业都不够赔偿,眨眼间,几辈富贵变成家破人亡。宣徽使不忍心让拜住受苦,有心收留他成亲,教他读书。怎奈那三夫人短见识,不愿意,说:“将来别的房中小姐都嫁给富贵人家,让我的女儿受穷?”逼着宣徽使悔了这门亲。小姐听说后,哭着劝解母亲:“结亲结义,已定了的婚约怎能更改?别的姐妹家再荣耀我绝不羡慕。悔婚的事,儿死也不从!”宣徽使称赞小姐言之有理,可这三夫人最受宠,家务也全由她主持,丈夫终没拗过她。没几天,又将女儿许给平章(元制相当于副宰相)阔阔出的儿子。拜住听得说,十分怒恼,可又自知势单,不敢抗争。平章家很快送去聘礼,比以前同佥家送的更丰盛,三夫人自然快活。又过几日,平章家择吉日娶亲,花轿上门。速哥失里小姐大哭一场,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宾司念了喜歌,就请新人下轿,却不见小姐起身。伴娘探头掀帘朝轿内一看,叫了声:“大事不好!”原来轿里的小姐偷解了缠脚纱带,勒颈死去,心窝里早没了气息。宾司慌忙去报知平章,平章二话没说,立刻命人去报知宣徽使。三夫人一听,呼天喊她大哭,派人去把轿子追了回来,解缠脚纱、灌姜汤,小姐牙关紧闭,哪里还能醒来。三夫人哭昏数次,也没救活小姐。无奈便派人去买来贵重棺材,把平日小姐戴的珠宝首饰和两个夫家送的聘物,全放入棺材里,入殓后,尸棺暂寄放在清安寺中。
  拜住得到消息,苦叹小姐为他而死,悲痛得心碎。又打听到小姐棺材停在清安寺里,一心要去哭她一场。他当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材,伤心得泪水横流,呼叫不止。哭完,又拍着棺材喊道:“小姐冤魂慢走,拜住在这儿等你!”他连叫三遍,棺材里竟有了回声:“快开棺!快开棺!我还活着!”拜住听得真切,恨不能起手把棺盖掀开;可那棺盖早被长钉砸死,他怎能掀得动?忙去找到主持僧,说:“棺里的小姐,本是屈死的我妻;现在她已复活,请快帮我启棺!”主持僧说:“宣徽院小姐的棺,哪个敢私启?开棺是有罪的!”拜住着急地说:“开棺的罪,由我一人担当;况且夜静更深,没有谁会知道。棺中财宝,也分给师父一半。”主持僧知道棺里珠宝甚多,才动了心。他寻来一把斧头,终于把棺盖撬动。棺盖一挪开,速哥失里在棺里一下坐了起来。见了拜住,扶身站起相抱,两人喜泪交流。拜住告诉小姐:“你能复生,亏得师父帮助开棺。”小姐脱下手上和满头的珠宝首饰,送给僧人;棺里剩下的财宝也值两万。拜住和小姐商议:“咱本该告诉你父,只怕事情有变,还得受害,倒不如咱俩带上这些财宝,偷偷远走他乡。只求师父把棺盖重新钉好,再买点油漆遮盖,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僧人受了重贿,全都依从。
  拜住带着小姐,昼夜兼行,一直逃到上都(今北京),租房住下。不多时,拜住又找到一家学馆,在上都教起书来。身边有积蓄,按月进学费,日子过得从容,夫妻恩爱,不觉过了一年多,也没人知道他俩的来历、出身。宣徽使自“死”了女儿,又打听不到拜住的下落,心里一直不快活。就在这时,朝廷一道圣旨,要宣徽使去做开平(在今内蒙古多伦县东南)府尹,他带上家眷,按期赴任。可那府中的事,要比宣徽院繁杂,需请一位文笔好的记事人。寻访几日,有人对他说:“近来有位读书人,住在大都,也是色目人,学问、文笔过人,足可担任记事。”他很高兴地发了公帖去请。拜住看了帖子,知道新府尹正是岳丈,忙对小姐说了。小姐欣喜地穿戴整齐,跟着丈夫去拜见。宣徽使召见拜住,一眼便认了出来,吃惊地说:“原是我婿呀!听说你流落他乡早就死了,今儿..”说着,思念起女儿,越发伤感,“以前的事,实在对不起你,还连累我女儿身亡,我又恨又悔;可不知你现在娶没娶妻?”拜住忙说:“多谢您挂念,不忘父情;今儿小婿也不敢瞒您,小姐没死,还跟我在一起。”宣徽使哪里肯相信:“我儿,你乱说什么?小女轿中缢死,现今棺木还寄放在清安寺中,哪会有活人健在?”拜住正色道:“小婿哪敢欺骗岳翁,不信我就让小姐来府上见您?”拜住去了一会儿,小姐真的坐轿进府,惊得全家人都过来辨认,果然是速哥失里。宣徽使和三夫人不顾小姐是人是鬼,扑上来抱成一团。哭罢又仔细看,见女儿活灵活现,和死前一个模样。三夫人乐得再次相抱:“我儿,你就是鬼,娘也舍不得放你走了!”那宣徽使终是读书人,不敢轻信,疑心是屈死的鬼假扮人形来骗他,可又不能说破,暗地派人去清安寺查看棺木、追问僧人。僧人开始还想抵赖,后听说小姐夫妇已和宣徽使相认,才说了真情。
  宣徽使听得回报,叹道:“婚姻本天定啊!难得小女当初誓死不另嫁。”三大人也懊悔地改过,亲热地把女婿招赘家中。后来女儿生了三个儿子,长大后都读书成名。
  后人把这段故事写成《秋千会记》。
  王甲害人终害己明朝有个富人叫王甲,苏州府人。他和本府的李乙有仇,总想害死李乙,可又不得机会。
  一天晚上,风大雨大,李乙同妻子蒋氏早早睡了。夜三更时正睡熟,有十余个强人,用朱红、黑墨涂了脸,拥进屋来。蒋氏被惊醒,急慌慌爬到床下躲避。她看见一个长胡子大脸的人,把李己的头发揪住,一刀砍死。可他们并没抢东西,杀人后悄声散去。蒋氏战战兢兢从床下爬出,穿好衣服,抱住李乙的尸首痛哭。邻居们听见,过来劝慰蒋氏,都很悲伤。蒋氏对邻人们说:“杀我丈夫的是仇人王甲!”邻人问:“怎见得是他?”蒋氏说:“我在床下看得明白:王甲长胡子大脸,尽管他涂了面,我也辨得清。再说,若是别的强盗,又何苦杀了人不抢东西?凶手不是他是谁?”众邻人点头:“王甲和你丈夫有仇,大家是知道的。发生这样的凶杀案,也该报官。明早你写好状纸,我们一起去。”
  蒋氏挨到天明,请人写了状纸,来到长州县衙。正赶上县官升堂,她在门阶前大喊:“冤枉!”递了状纸。县官看了状子,又详细问过,即差人去抓凶手问罪。
  王甲杀了李乙,自以为涂了脸,没人会看破,整天洋洋自得,毫不提防。当巡捕们闯进他家时,没费力就锁了他,押到县衙。县官问他:“你怎么杀了李乙?”王甲抵赖:“他是被强盗杀的,与我无关。”县官又问蒋氏:“你凭什么告王甲?”蒋氏说:“小妇人躲在床下,认出是他。”县官又问:“夜晚屋黑,你又怎能看真切?”蒋氏说:“我不但看清模样,还有一条理由能证明:若是强盗,为啥杀了人不抢东西?除非素日与我丈夫有仇的人,谁能这样干?”县官觉得合乎常理,又叫来邻人们相问:“王甲和李乙果真有仇?”邻居们都说:“他俩是真有仇;杀了人不抢东西也是真情。”县官听了,喝令差役们给王甲上夹。王甲是富户出身,受不得苦,只好从实招认。县官取了笔供,把王甲打入死牢,等待批文下来问斩。
  王甲招了供,却很怕死。他在牢狱里挖空心思,想法解脱。忽然想到本府有个姓邹的师父,人们都叫他邹老人。这邹老人同王甲相好,为人很刁滑。无论谁有多大的罪恶,同他一商量,准有生路。我何不想法给他通信!主意拿定,王甲便对送饭来的儿子王小二悄悄地说了,并嘱咐小二:“倘有使用银子处,不能吝啬,否则会误我性命!”小二—一应下后,直奔邹老人家里,说了父亲的想法,求老伯设计相救。邹老人说:“你父的事,他已亲口招认;县官又是新任的,不便通融。不论你告到哪里,初审不给翻案,也没办法。”王小二急得要哭,邹老人翻楞几下眼皮,又说:“别急,你先凑三百两银子给我,待我去南京走一趟,寻个机会,定要救你父出来。”小二回去,当下凑了三百两银子,邹老人立时起程。
  邹老人也真够刁钻的,他托人向刑部门役使了银子,打听出浙江司郎中(主管浙江案件的官)徐公,爱财贪利,也好通融,当即托人给徐公写了信,又备些厚礼,去拜见徐公。邹老人很会来事,他先不提官司,频频登门探望徐公,很快与徐公相熟。忽然有一天,他从徐公闲谈中得知,捕盗衙门抓来海盗二十余人,押解到刑部定罪。邹老人装得随便问起,罪犯中有没有苏州府人?徐公说:有两个。邹老人暗自高兴,觉得机会来了。第二天,他设宴请徐公饮酒,喝到深夜时分,他背着周围酒客,将二百两银子献给徐公。这才说:“我朋友王甲,被押在我县狱中,定了死罪,烦您帮助。”徐公有些为难地说:“按说都是朋友,本该效力;只是人在长州衙内,隔省越县,实在难办。”邹老人奸笑一声:“这事不难。那王甲只为和李乙有仇杀人,并无确凿见证,只原告妻子证明,这里就有空隙。昨天你不是说二十余名海盗中内有苏州二人,你可威逼他俩招认是杀死李乙的‘真凶’,反正海盗总是一死,不能因此再加罪,我朋友王甲可就有救了!”徐公点头应下,收了银子谢酒道别。接着,邹老人又去密访二盗的家属,先送了银子让他们串通二盗,事成后再重谢。邹老人暗里安排停当,会审海盗时徐公特意审问苏州二盗:“你们杀过多少人?都是谁?”二盗心领神会,除说了其他杀人越货的勾当,特意说了某月某日,夜间三更涂面闯到李家,杀了李乙,听得四邻有动静,没顾得抢东西。徐公写了供词,立成公文案,由邹老人用书房行文纸抄下一份,又由他带了文案,回到苏州,到长州县衙当堂送上。县官拆开,看是杀李乙案另有真凶手,又是来自南京刑部浙江司郎中的行文。暗叹:“亏得批文未到,王甲原是屈打成招。”正要提取监犯重审,忽见王小二进大堂替他父诉冤。县官愈发相信是冤案,即刻把王甲无罪释放。蒋氏听说后,也当自己睡眼朦胧中看错了人。
  王甲自是欢喜,离开大堂便大摇大摆地回家。刚刚走到门口,忽觉一阵冷风扑面,禁不住大叫:“不好了!李乙在这儿等我!”叫罢气绝,摔倒在地,再也没起来,从此一命归阴。后来,有人为这桩丑闻写了一首歪诗;胡脸盟主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
  暗中偷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唐明皇好道误国的传说唐玄宗是唐朝第八代皇帝,名李隆基,人们也叫他唐明皇。他当皇帝后的头些年,任用姚崇、宋璟当宰相,治国有方,国泰民安,一时被人们盛赞为“开元之治”;可到后来,他迷恋酒色,吃喝玩乐,先是宠爱武惠妃,后又沉溺在杨贵妃(玉环)的美色中。他还特别崇信道教。寻访到会卖弄幻术的道人,便召进皇宫,供他赏识、戏嬉,因而就不问国事。到后来,竟招致安禄山叛乱,险些玩丢了大唐江山。
  下面,只记述他信道的几个传说。
  传说之一:张果老金殿显技张果老,传说中的“八仙”之一。他原是古代尧帝宫中的一个侍从,得了长生之道,他可以一连多少日不吃不喝,也不知他活了多少年!到唐玄宗当皇帝时,他仍然隐居在恒州中条山(今山西、河南交界处)。出入常骑一头小白驴,一天能跑几万里。到了住处,便把小白驴像纸一样的折叠起来,装进小箱子里。再要骑它时,用水一喷,又变幻成驴。所以,在“八仙”的传说中,张果老总是骑驴。唐开元二十三年,玄宗听说张果老仍在人世,便派通事舍人(官名)裴晤,去中条山找寻。裴晤一见张果老已是满脸皱纹、牙齿脱落的老头,就有些嫌弃他,举止不免傲慢。张果老早已看在心里,俩人见过礼后,张果老忽然一跤跌倒,猝死。裴晤慌了神:“连圣旨还没宣读,你倒死了,叫我回去如何交差?”又一转念:听说仙道常常用死试验人,或许他不见得真死?想到这儿,他马上点起一炉香来,对着死尸跪下,恭敬地把皇帝求贤若渴的心情叨念一遍。张果老真的渐渐苏醒。裴晤被这一吓,不敢再逼张果老进宫,星夜赶回朝廷,上奏皇是。玄宗听了越发觉得这张果老神奇,也想到裴晤有失礼处,另派中书舍人徐峤,捧着玉玺驾车去迎接。这徐峤小心谨慎,张果老便随同徐峤来到京都集贤院,安排妥住处、行李后,坐轿入宫去见玄宗。玄宗见他已老得这等模样,便问:“先生既已得道,怎么发齿竟这般衰落?”张果老说:“我到衰朽之年,学道未成,才是这般样子;现在陛下问我,我不如把发齿全去了倒好些。”说完,抬手把须发拔扯干净;又伸拳将嘴里仅剩的几颗半残牙齿都敲掉,弄得满嘴流血。玄宗吃惊地说:“先生何苦这样?快出去歇息一时。”张果老出来后,玄宗想:这老头好古怪?复又传旨召见时,张果老身板挺直、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相貌虽和以前一样,但已变得满头纯黑长发,长须如漆;雪白的一口好牙齿,比少年的牙还美。
  玄宗看了又惊又喜,传旨留张果老在金殿内赐酒。饮了几杯之后,张果老推辞说:“老臣酒量浅,最多喝不过二升;我有一弟子,可吃一斗。”玄宗忙说:“你可把弟子请来。”张果老立即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说些什么,片刻间,见一个小道士从殿檐上飞下来。十五六岁年纪,长得非常标致,礼貌周全。玄宗命他落座。张果老忙说:“不可!不可!弟子应当站立。”小道士很听师父的话,又鞠了一躬,站在一旁。玄宗越看越喜欢小道士,便命人赐酒。御侍给他斟一杯,他干一杯,很快就喝了一斗,小道士仍不推辞。张果老忙起身替他辞谢,说:“不能让他再喝了,喝过了度,必有失礼处,惹皇上怪罪。”玄宗笑说:“大醉何妨,恕他无罪!”说着,立起身,亲手给小道士斟满一玉觥(古代酒器),端到嘴边逼他喝下。酒一入口,那酒就从小道士的头顶涌出,把个道冠都冲歪了,跌下头来。小道士去拾冠时,脚步一趔趄,整个身子也倒了。玄宗和身旁的御嫔们,一齐弯腰大笑。再一看,小道士不见了,只有一个金榼(古代盛酒或贮水用具)在地上,盛满了酒。细瞧,这金榼却是集贤院之物,一榼恰好盛一斗酒。玄宗惊奇,当即告诉张果老,明日要出京城打猎,请先生同去。
  茫苍山野里,众御侍和随从官员四下合围。前锋的人捉来一只大角鹿,要送给庖厨宰烹。张果老见了忙摆手:“不可杀!不可杀!这是仙鹿,已满千岁,是当年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 年)在上林游猎生擒此鹿,不忍心杀害,放了的。当时臣也跟从,亲眼所见。”玄宗笑说:“大角鹿多着呢!且时代变迁多年,谁能保它不被猎人捕获,留到今日?”张果老说:“武帝放鹿时,将一块铜牌扎在左角下为记,陛下可命人去检验。”玄宗忙命人查看,鹿左角下果然有一铜牌,二寸长短,上有两行小学,已模糊得辨不清了。玄宗这才相信,又问:“汉元狩五年距今是多少年了?”张果老马上答道:“距今整八百五十二年了。”玄宗又命随行的太史官推查万年历书,果然不差。这才知道张果老已是千岁以上的老人,群臣无不赞叹、钦佩。
  一天,宫廷的秘书监(官名)王回质和太常少卿(官名)萧华两人,去集贤院拜访张果老,他俩刚刚落座,就听张果老没头没脑地说:“我为啥要娶妻?娶了公主就更可怕!”两人不知他从何说起,都惊愕地相互对望。就在这时,外面传呼:“圣旨到!”张果老命人排香案接旨。原来玄宗有个小女,叫玉真公主,从小好道,愿意下降(宫中称“嫁”为“降”;称“娶”为“尚”)给张果老。玄宗也愿意女儿学道成仙;且与果老成了翁婿关系,也便于自己学道术。于是议定诏书发下。中史宣读诏书后,张果老哈哈大笑,不肯接旨谢恩。中史急了,见王、萧二公在一旁,便请二位帮助劝说张果老,王、萧二公说:“看来这事仙翁早已晓得,他已说过‘娶公主更可怕’,不会答应的。”张果老一旁徽笑着点头。中史无奈,只得回宫复旨。
  玄宗见张果老不答应亲事,心中恼怒,便找来高力士商量:“我听说堇汁最毒,喝下必死。若不是真仙,量他张果老不敢喝的,不妨试他一试。”当时正是大雪天,寒冷异常。玄宗传旨召张果老进宫,先把堇汁放入酒里。张果老一上殿,玄宗就命宫人:“斟满暖酒,给仙翁御寒。”张果老举杯便饮,连饮三杯,略有醉色,看看左右,咂咂舌说:“这酒有邪味儿。”说着连连打呵欠,倒头睡下。过不一会儿,翻身起来说:“真是古怪!”袖里取出小镜子一照,见原来的雪白牙齿,全都焦黑。随手取过御案上的铁如意,把黑牙一个个砸下,收在衣袋里,然后取出一包药来,用指甲挖一点擦在牙穴上,又倒头睡去。这一觉睡了一个时辰,再爬起来,满口牙齿已重新长全,比原来的还坚硬、雪白。
  玄宗见了,不得不相信张果老是真仙,又惊异,又敬重,赐他一号:通玄先生;可又总想知道他的来历。先是召来能视鬼的扫夜光,他把张果老看个够,不见什么动静;后又叫来朝中善算的邢和璞,命他推算。这邢和璞平时算别人,盘子一拨动,什么都能算出;可他面对张果老,算子拨上拨下,累得耳根通红,不要说算别的,连张果老的寿数也算不出来。这时,又有一个道士叫叶法善,会解许多奇术,玄宗便让他说说张果老的来历。法善摇首道:“臣是知道.却不敢说。”玄宗问:“为啥?”法善说:“臣若说了必死,除非陛下脱冠、赤足救我?”玄宗点头答应,法善这才说:“他是盘古开天地时,一个白蝙蝠精..”话没说完,七窍流血,四肢不动。玄宗见这情景,忙脱冠扒袜,赤足向前,自称:“有罪!”张果老见皇帝请罪,仍然怠搭不理地说:“谁叫他多嘴,败露天地之事!”玄宗哀求说:“这是朕之过,不是法善的罪,望仙翁饶他这一回吧!”
  张果老见皇上这般屈尊请罪,怪可怜的。便叫人取水来,含了一口,往法善脸上一喷,法善才渐渐复活。
  传说之二:法善伴君游月宫这叶法善,表字道元,早先居住在处州松阳县(处州,原是浙江一个府,今已废;松阳,今县名),四代修道;后来法善又云游名山,遇仙人真传。玄宗即位时,法善正在海上,他骑一只白鹿,一夜到京。朝野凡有凶吉,法善都能预先知道。
  一天,某外邦派一使节来朝拜,呈上一个封得很牢固的公函匣禀奏道:“内有机密,请陛下亲自开封,勿让别人知晓。”群臣不知是什么缘故,互相对望,不敢开口;只有法善密奏皇上;“这是一匣凶函,可命蕃使自己开。”玄宗依法善奉告,降旨。蕃使哪知函匣中的机关,扯开函盖,“嗖”地一箭飞出,蕃使中箭身亡。
  开元初年,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阳宫观灯。尚方(掌管御用刀剑、玩器的部门)匠人毛顺,巧用心机,营造彩楼三十余间,楼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镶嵌。从楼下往上瞧,满楼都是龙凤虎豹鸟兽彩灯。点了火光,那龙凤百兽盘旋、跳跃、飞舞,千姿百态。不像人力所为,若似神功。玄宗看了大喜,传旨“速召尊师法善来同赏”。不一会儿,法善来楼下朝见。玄宗夸赞道:“真是好灯!”法善一旁说:“灯是好;可依臣看来,西凉府(今甘肃武威)今夜的灯也和这儿差不许多。”玄宗惊问:“尊师怎的看见西凉的灯?”法善答道:“刚才我正在那儿,听呈上急召,我就赶了回来。”玄宗以为他在胡说,故意问他:“朕现在也要去西凉看灯,行吗?”法善说:“这有何难!”立时请玄宗闭紧双眼,叮嘱说:“不能睁开,偷看有险。”玄宗依从,法善喊了声:“疾!”玄宗如腾云一般,冉冉飘起,和法善同上半空,不一会儿,他感到双脚挨地,法善说了声:“可以睁眼看了!”玄宗睁眼瞧时,见灯影接连数十里,异彩纷呈,真的与京师的灯会差不多。他拍掌盛赞时,猛然自言自语:“这等热闹的良宵,就是没钱买酒吃?”法善说:“陛下随身带的镂铁如意不是钱吗!”忙唤酒家,用铁如意当了一壶酒。饮酒尽兴后,玄宗说:“回去吧?”法善依从,又让玄宗闭眼腾空。不一会儿,又回到京师御楼下。算来已往返千里之余,他们细听,乐部的歌曲尚未唱完。玄宗怀疑:这许是道家的幻术障眼法,未必真的到过西凉。猛然想到:刚才把铁如意当了酒吃,真假可以验证。第二天,派了中史去西凉密访铁如意,果然那御物仍在酒家。
  这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似银,幽空万星争艳。玄宗在宫中赏月,心中旷然畅想:“月光灿烁,普照四方,内中必有奥妙。听说嫦娥住在月宫,桂树银花,很是壮观,可不知怎样能上得去?”宣旨召见法善尊师,问道:“有何道术可使朕到月宫一游?”法善说:“这有何难,就请御驾启行。”说着将板笏(大臣上朝拿的手板)一撂,眼前现出一条雪链似的银桥,桥尽头连接着皓浩的明月。法善扶着玄宗,踱上桥去,桥面非常平稳,随着人走,桥后渐灭。不一会儿,玄宗觉得夜露沾衣,寒气缈缈,面前已见月宫里的四柱牌楼。抬头看时,“广寒清虚之府”六字金匾,映入眼帘。穿过牌楼,庭前一株硕大的桂树,繁枝遮天。树下有无数白衣仙女,骑着白凤飞舞。这边庭阶上,一伙仙女各持乐器演奏。玄宗与法善走近,呆呆地看着。法善抬手指点道:“这些仙女,都称作‘素娥’,身上穿的白衣,叫‘霓裳羽衣’,演奏的曲子叫《紫云曲》。玄宗懂得一些音律,两手打着节拍,把乐曲一一记下。若干年后,他将此曲传给杨贵妃,定名《霓裳羽衣曲》,流行于乐府,成为唐代稀有的音乐作品,这是后话。
  玄宗听完仙曲,身冷怕寒,要回宫。法善驾起两朵彩云,玄宗稳如平地似地回到人间。路过潞州城(今山西长治),细听樵楼鼓打三更,月光越发亮如白昼,城中一切瞧得清楚。法善说:“我们夜去月宫,世间没人知晓。陛下可把刚才学到的仙曲试演一番。”玄宗说:“甚妙!只是我的玉笛尚在寝殿中。”法善说:“这不难!”随手一指,玉笛便从云中坠下。玄宗伸手接过,回想着月宫中的曲调,学着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摸出几个金钱,洒了下去,趁月光回宫。
  潞州城没睡熟的人,听得笛声在半空中响彻,没大在意。次日清早又有人在街上拾到宫中金钱,才报知府里。府官惊喜,立即修文上奏朝廷:“八月望夜,有天乐临城,又降下宫中金钱数枚,此乃国家瑞兆,万民之喜!”玄宗看了奏表,心里明白,禁不住开怀大笑。
  从此,玄宗更敬重法善,像对待张果老一样,时常召他进宫来,或下棋,或赌斗小法术取乐。
  传说之三:武惠妃崇禅斗道法一天,玄宗接到鄂州(今湖北武昌)刺史一道奏文:大意是:“本州有道童罗公远,广有道术,可否进宫侍奉圣上?”
  原来,鄂州刺史在游春时,看见一个白衣人,身高丈余,形貌奇怪,也挤在游人群里看景儿。他挤到哪儿,众人吓得慌张逃避。这时,有个小村童,毫不惧怕地喝斥怪人:“畜牲!你为啥擅离职守,来这儿惊动长官?还不快快回去!”那奇大的白衣人,并不敢言声,忙提起衣襟,飞也似的不见了。一府官看见,认定是小童作怪,一把拉住小童,送交刺史。刺史盘问小童姓名以及同那白衣奇人的关系?小童坦然答道:“我姓罗,名公远。刚才那白衣人是守江龙上岸看春,我喝令让他回去。”刺史哪里相信:“你怎见得它是龙?让我能见它的真形,我才相信。”小童笑说:“好说,过三天,我请大人来亲眼见。”到了约定的日期,小童在江边丈余处,挖一个尺来深的小坑,引江水入坑。刺史及府官们都瞪眼看着,见一条五六寸长的小白鱼,随水流入坑中。跳跃两下,渐渐变大。随即,一道线似的青烟,从坑中忽起,霎时间,黑云满空,天昏地暗。小童忙对众官员说:“快都请去避雨亭。”话音未落,半空中电光闪烁,大雨倾盆而下。就在这时,见一大白龙起自江心,龙头和浓云相连,约有一顿饭工夫才不见了。刺史看得真真切切,很钦佩小童的法术,才写奏章申报朝廷。
  玄宗下诏,叫罗公远进京朝见;同时也把罗公远的来历和张、叶二公说了。公远一进宫,二公接迎,见面不禁大笑:“一个村童懂得什么?”二公各取一把棋子,攥上拳头,笑问公远:“手心何物?”公远笑了:“都是空手!”两公急张开手,果然都一物没有。那棋子已经跑到公远手中。两人这才知道小村童的厉害。玄宗就叫他坐在叶法善之下。
  正是寒冷天气,人们团团围炉而坐。当时剑南(指四)川境内的剑阁以南)出产一种果子,叫“日熟子”。因为它一天一熟,运到京都就不鲜灵了。因此,张、叶二公每天用仙术差人取来,过午就到京城,于是玄宗每天都有新鲜果儿吃。可今日奇怪,到天黑也没送到。二公疑心:莫不是罗公远做了手脚?两人这才注意盯看罗公远。原来,公远今儿一到炉旁,便把火箸插在灰中;现在发现二公注视他,才笑嘻嘻地把火箸提了起来。不多时,运果差人赶到。法善质问差人:“今天为啥来迟了?”差人说:“本来快要到京了,前方突然火光冲天,无路可走。火光刚刚才灭,所以来迟。”众道人都惊服公远的法术。
  在杨贵妃没入唐宫以前,有个武惠贵妃很得宠。玄宗崇奉道家,惠妃信奉佛教,各有所好。惠妃左右有个释迦牟尼弟子,名叫金刚三藏,也是个奇人。法术与叶、罗诸公可算是敌手。
  一天,玄宗要巡视东洛,对惠妃说:“朕和你同行,也叫叶、罗二尊师和金刚三藏随从,好让他们斗法,以决两家胜负。”惠妃高兴地说:“臣妾愿随同观看。”玄宗传旨安排銮驾,几日后到了东洛。这儿正修麟趾殿,场地上放着大方梁一根,长四五丈,梁头直径六七尺。玄宗指着方梁对法善说:“尊师能不能为朕举起它来?”法善受命作法术,方木一头被掀起数尺,另一头硬是不起。玄宗说:“尊师神力,为何只举起一头?”法善说:“是三藏招来金刚众神压住一头,我才举不起。”原来,是法善故意这么说,是让惠妃面上好看,等三藏逞能时,然后胜他。惠妃果然心中暗喜:佛法到底比道法大!三藏也觉得法善讲得是实话,不免有些快活。只是罗公远在一旁低头偷笑。玄宗却有些不服气,便对三藏说:“既然法师的神力叶尊师比不了,这里有个铜瓶,法师能让叶尊师入瓶不?”三藏欢喜地受命,放好铜瓶,叫法善按禅门佛法,打坐起来。然后,他便念起咒语。没等他念完,法善的身体渐渐靠近铜瓶;念完两遍,法善已接近瓶口,顺然而入。玄宗看着道法输了,心中好不高兴。过了一时,不见法善出瓶,又对三藏说:“法师既能使法善入瓶,你能让他出来吗?”三藏说:“进去难些,出来倒容易。”就又念起咒语来。念完一遍,不见出来,三藏急了,一连念了几遍,仍无动静。玄宗吃惊地说:“莫不是叶尊师没了?”脸色马上变了。武惠妃也吓得大惊失色。三藏慌了神,痴呆呆的。只有罗公远在那儿咧嘴笑。玄宗生气地问他:“别人都急,你还笑?”公远笑着说:“陛下不用担心,叶公就在不远处。”他的话音未落,外面高力士大声传话:“叶法师到!”玄宗一楞:铜瓶在此,叶法师从哪里来?忙召进来问他。法善答道:“宁王请臣吃饭,正在比法事时陛下必然不肯放我,恰好借入瓶机会,到宁王府吃了一顿饭回来,多谢三藏法师念咒送我。”玄宗听完大笑;武妃、三藏却有些扫兴。
  玄宗趁着余兴,对罗公远说:“尊师只顾一旁观阵,何不也作一法,让朕快活?”公远答应后,又对三藏说:“请问三藏尊师想摆什么佛家法术?”三藏想了想说:“贫僧可请你取袈裟,若取不得,算罗公输;若取得,罗公胜。”玄宗听了大喜,便随同各位法师来到道场院庭,看他们比试法术高低。三藏立起一座法坛,烧香念咒,将袈裟装入一银盒内,盒外又套装层层木匣,那木匣又都是牢牢加封了的,然后放在坛上。三藏又在坛上打起坐来。这时,在玄宗、惠妃、法善看来,坛中坐了一尊菩萨;外面又站立一层层金甲神人;最外面,有众金刚围着,一个个肩挨肩,环绕得十分严密。三藏目不转睛地看守着。这时,罗公远坐在绳床上,与别人说笑如常。玄宗给他使眼色,他也不在意。又过了好一会儿,玄宗着急地问他:“为何迟迟不动,莫非难取?”公远说:“臣不敢自夸有多能,也不知取来没取来,只让三藏公自己开盒看看吧!”玄宗听他这样说,便叫三藏开匣、开盒。三藏边开匣边仔细看,重重封锁,丝毫未动,心下欢喜;等他打开银盒,吓得面如土色,叫一声:“苦也!”袈裟已不知去向。玄宗拍掌大笑。公远向玄宗禀告:“请陛下派人去臣的住处,开柜取来。”中史领旨去取,不一会儿,袈裟呈现在众人面前。玄宗、法善都问公远:“坛上菩萨、尊神那般森严,你怎的取出?”公远笑说:“菩萨、尊神都不如太上老君真传之妙,刚才是差玉清神女取出的。尽管有菩萨、金刚护卫,可他们连形影也见不得的。取如坦途,并没障碍。”玄宗十分高兴,赏赐公远宫宝无数;叶公、三藏都赞佩公远神通。玄宗要公远教他隐形法术,公远不肯教他。玄宗怒骂公远,公远隐藏在殿柱里,诉说玄宗的种种过失。玄宗命人破柱捉他,他又隐进玉磶(柱脚石)里。宫人把玉磶破成数十片,片片都有公远的影子,却奈何不得他。玄宗这才赦他无罪,又站在他面前谢过。公远只得答应,却不真教他,还往往让他出丑。玄宗恼怒,命人猝不及防地砍下他的头。可是,十天后,内官辅仙玉从蜀道回京,路上碰见公远迎面骑驴而来,并从袖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包药,让仙玉捎给玄宗,说:“明皇问时,你只说‘蜀当归’!”说罢,忽然不见了。仙玉回宫禀奏。玄宗拆信看时,见那信的署名“姓维名么还”。玄宗一时纳闷,公远突然站在眼前了。玄宗忙问:“先生为何改了姓名?”公远说:“陛下砍了臣的头,所以改名。”玄宗又向他谢罪,他冷冷一笑:“又何必作戏?”笑罢,不知去向。直到天宝末年,玄宗宠爱杨贵妃,日日沉溺酒色,招致安禄山在北方叛乱,攻入长安,玄宗逃难蜀道。在马嵬驿贵妃杨玉环和杨国忠被杀。后来肃宗在武灵即位,玄宗深怕自己不能回长安,没想到肃宗以太上皇迎他从蜀回京师。到这时,他才悟出早年罗公远赠言“蜀当归”的含义。后人又有诗为证:好道秦王与汉王,岂知治道在经常。
  纵然法术无穷幻,不救杨家一命亡。
  蒋震卿戏言得妻有个读书人,名叫蒋震卿,家住浙江余杭县。他从小随随便便,爱说爱逗,常开个小玩笑,还喜欢游山逛景。一天,他听说绍兴府一带有好景致,就和两个去绍兴做买卖的同乡搭伴,过了钱塘江,又搭上夜船,到了绍兴。人家谈生意,他把兰亭、大禹墓、鉴湖等游个够。快该回去了,又陪两位同乡到郊外随便闲走。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四下全是菜地、青苗,没有一户人家,赶巧又下起雨来。三人都没带雨具,只得慌忙朝前面的林子里奔跑。林子里倒有一家宅院。他们想:这下好了!暂时到那里躲避一下。跑到宅院近前,恰好有座防雨的长檐门房,其中一扇门半开着。震卿伸手就去推门,却被二个同乡拦住了:“别太莽撞!咱先轻敲一下。”震卿又随便地开起玩笑:“没事儿,这是我的岳丈家!”二同乡忙说他:“别胡说,看惹下祸?”过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只见两扇门大开,门内走出一位拄拐杖的老头来。他把三人上下打量一番,对二同乡说:“您二位请进!”不容分说就拽进门。然后“砰”地关了门,单把震卿堵在门外。
  这老头姓陶,本是富裕人家,为人耿直、好客。刚才他听见门外有动静,忙出来让客,半路恍惚听见震卿说那句轻狂话(不是亲戚喊岳丈,当地看作骂人),一气之下又返回屋去。这会儿,雨下大了,又觉得过意不去,才又出来让客,却偏不放那想讨便宜的震卿进去。
  二同乡进屋后,揣摸出老头的用意,便替震卿说情:“他年少轻佻,一时无心失言,老爹不要怪罪。”老头不语,只顾拿出酒肉来,招待客人。蒋震卿在门外好没趣,一个人在门檐下躲来躲去。本想一走了之,可又怕夜黑、人单,只得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等着。雨渐渐停了,薄云里偶尔闪出几颗星光。细听院内,似很寂静。他想:也许二同乡在这里睡了?我还傻等吗?正拿不准主意,听见院墙里像有人低低地说话,跟着就隔墙扔出来两件东西。他近前提了提,很重;摸了摸,有硬块,像是金银器物之类。他想:许是小贼趁雨天做了手脚,偷扔出的。我给背走另挪地方,他就偷不成了。他背了百步远,再回头看时,从院墙跳过两个人来,像是来追他。他急走,那两人也紧步追;他放慢脚步,那两人走得也不快。尽管尾随着他。却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这样,相距一箭之地一直走到天明。蒋震卿这才看清,两人原来都是年轻女子。一个头扎青布帕,身穿青绸衫,长得十分美丽;一个散挽着发,身穿青布袄,像个丫鬟打扮。她们也看清了震卿,似是吃惊地想急于走开。这下,震卿倒来了能耐,大声喝住她俩:“你们哪里去?跟我走倒有商量;不跟我走,我就到那家告你们去!”这一吓,两女子低头无言,乖乖地跟了他。到了前边村镇,震卿找个僻静店家,谎说夫妻去烧香拜庙,要买早饭吃。店家见他们一男一女,带着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也不疑心,便送上早饭让他们吃。这时,震卿才悄声问她俩的来历。漂亮小姐说:“我姓陶,名幼芳,就是昨夜你接包裹那家主人的女儿。我年幼时被母亲王氏许给褚家,想不到那小儿双目失明,我不愿嫁他。有一家表亲之子王郎和我有意,我们约定昨晚私逃,久等他不来。后听爹爹对母亲说:‘门外有人,说这儿是他的丈人家,可恶!一派胡言!’我想,必是王郎到了,才收拾好资财、行装,隔墙扔出。我二人跳墙出来后,因怕碰上熟人,一路不敢靠近你,谁知跟错了;可现今不见那负心的王郎,我们又不好再回去,就跟随官人吧!”震卿听完,高兴地说:“也是,你既偷跑出来,哪能再回去!这是无意,没想到昨晚的一句笑谈,真还应验了。我正好没娶妻,你俩不要怕,我是好人,咱们一起回我家去。”其实,小姐早喜欢上震卿,暗想:他比那负心的王郎要强十倍!
  吃完早饭,算了店钱,震卿独租一只船,也不等二同乡,直奔余杭老家。女子进家后,能干又贤慧,夫妻十分相爱,一年后生了儿子。可妻子时常思念父母,震卿很为她难过。一天,他约了一位朋友,请他先去岳丈家细说情由,如岳父母开恩,他愿陪妻儿一起回拜岳丈。
  其实,陶老夫妇自从走失女儿,一直愁得精神恍惚。听得女儿的好消息,巴不得愿意相见。于是蒋氏夫妻备了厚礼,回娘家走亲。从此,翁婿相互往来;陶老人却从不提当初女婿那句戏言。
  严公子失耳悔过明朝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个姓严的富户人家。两口儿过日子,到三十多岁还无儿无女。到处求神拜佛,一天到晚总是为这件事发愁。
  俗话说:梦是心头想。一天夜里,严夫人在似梦非梦中,只听房梁上像有人说话:“求来子,终没耳;添了子,减牙齿!”她听得清清楚楚,就是瞧不见人影。第二天,她和丈夫严公说了,夫妻俩纳闷半时,也解不开这几句话的意思。可从此以后,严夫人感到眉低眼慢,时常呕吐,乳房渐长,才知有了身孕。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小儿粉桃花色,胖脸俊眼;加上中年得子,夫妻俩加倍喜欢。百事都以儿子平安、健康当先。小公子长到三岁时,倒也聪明伶俐,喊爹叫娘。夫妇俩更是百般宠爱,千般娇惯,要啥给啥,百依百顺。只差天上的星星不能摘,水中的月亮捞不起。正应了“娇惯出逆子”这句名言,小公子长大后,目中无人,整日里天王老子一般。家里的钱。他随便乱花,酒店里吃吃喝喝,交结一些狡猾无赖的朋友。严公看不下去,也不敢深说他。后来,一帮赌场高手有意拉他赌钱,只为贪图他老子的家财。他输了钱,免不得回家明要暗拿。再富足的人,家财也有数,不到三年,严公大半生积攒的资财,眼看被儿子赌光。严公是靠勤俭起家的,看着家业这般败落,有些心痛。一天,他因事外出,无意路过一个赌场,听得里边大声吵嚷,其中似有儿子的声音。他走进去探头一看,见一伙赌徒围着他儿子讨赌钱。儿子分说不得,赌徒们就你拉我扯。严公恐怕伤了儿子,不忍再看,拨开众赌徒,用身体挡住公子,对众人说:“他欠下的钱物,老夫自当偿还。众兄弟都请回,明日到我家里拿钱就是!”他一边说,一边扯着儿子回家;老脸却羞得红红的。
  也是他一时愤怒,到家便想吓唬一下儿子,当即把门关了,骂了声:“不争气的!”伸手扯住儿子的头发,做出要打的架势。儿子不但不求饶,反而挺身挣脱了。严公一气之下,抢了上去,刚想再扯住他,儿子一回身,却猛力地打了他一拳,准准地捣在面门上。他只觉得眼前无数金花,头一昏便扑倒在地。公子也有些慌张,忙去扶父亲,只见门牙已经脱落,血流满胸。他知道事情不妙,打开门,一溜烟似地逃了。
  严公清醒后,见自己这般狼狈,十分气愤:“我苦了大半辈子,养出这么个逆子,败我家产,又狠心害我性命,连个禽兽都不如了!我还留他干啥?”一气下写了状纸,直奔府里告状。正赶上知府大人升堂,他递上状子,并托出打落的牙齿为证。知府准了状,要他先回去,明日传儿子,判他忤逆不孝。没想到站堂衙役里,就有一个同他儿子胡混的朋友,名叫丘三,为人极狡猾奸诈。他见知府准了状,下堂后便急急出了衙门,寻见了严公子,如实说了严父告状的详情。严公子惊慌,恳求丘三相救,丘三故作为难。严公子忙掏出赌钱用的三两银子,递过去,说:“我身上只带这些,供你上下打点使用,到衙里一定要救我出去。”丘三收了银子,故意沉吟半晌,才说:“这样吧,明早赶在上堂前,咱在府前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子点头,二人分手。
  太阳还没冒红,严公子早已等在府前,见得丘三急问:“有什么办法?”丘三笑笑,将严公子拉到僻静处,把嘴对准他的耳边,恶狠狠地一口咬去。严公子痛得大叫,急忙去摸,那只耳朵似没有了,满手粘糊糊的,张开手一瞧,全是血浆;滴着血的一只耳,才从丘三的嘴中吐出。他怒恼地责问丘三:“你百般答应救我,怎么咬下我的耳朵?我跟你没完!”丘三冷冷一笑:“我这样才是真的救你!”然后轻声说了些什么,把被咬下的耳朵递还过去。严公子即刻转怒为笑,说声:“好计!”跟了丘三去府衙大堂。
  丘三向知府禀告:“严公子带到!”并喝令人犯跪下。
  知府喝问严公子:“你怎的这般不孝,只贪恋赌博,不服父教,竟敢动手打掉你父的门牙,有何理说?”
  严公子“哇”地哭了:“青天老爷在上,小人怎敢违背人伦胡为。是我偶然外出,听见赌房里喧哗,便进去闲瞧,谁知父亲这时间来,不分青红皂白,硬说小人赌博,拉回家痛打。小人挨打忍不过,伸过头去同他辩理,他竟狼咬一口,撕下小人一只耳朵。又因他老人家牙齿不牢固,才把门牙扯落。世间哪有小的打老子之理,请大人明察!”
  知府命人去验,公子果然缺了一只耳朵,牙印尚新,并有凝血。知府信他言词属实,微微一笑:“既是真情,不再问你。但你看赌,父生疑心,也不为过。可也不该咬下你耳,带落牙齿。本官裁断:责杖你十板,赶出免议。日后定要孝敬父母!”
  说是责杖,并不真打。严公子高高兴兴回家。跪地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意痛改过失,侍奉双亲;官府已责罚过我,还请父亲发落?”
  严公昨日一气之下,告到官府,过了一夜,见儿子受了官刑,少了耳朵,又说出一番他从没听过的好话来,心肠早已软了,还能不饶儿子。可这时,他忽想起妻子怀儿前梦得的那句话:“求来子,终没耳;添了子,减你齿。”不由地暗想:今儿都应验了,也算娇惯儿子的回报。不过,从此儿子倒因失耳记住了从前的不孝,安分务家,尽心照料双亲,让他夫妻尽享天年。
  赵六老舐犊丧生某朝某府某县,有个姓赵的,排行第六,人们叫他赵六老。一生清白,家里富裕。生下一个儿子,夫妻俩疼得像心头肉。儿子三岁上生了牛痘,两人愁苦得日夜不眠,求医买药,恨不能将儿子的病拉扯到自己身上。他们不惜钱财,终于把儿子的病治好。六七岁,送儿子上学,拜了老师,取了学名叫赵聪。先学《千家诗》,后读《大学》。夫妻怕儿子辛苦,又担心先生拘束他,闷出病来,每天读了几句就让儿子歇息。那赵聪倒也“聪明”,见父母娇他,就常装病不上学。先生见了,嘴上不说心里思量:“这就叫舐犊之爱,其实是害他哩!将来必有悔恨的时候。”过了半年,儿子才八岁,又给他订亲。有个姓殷的官宦人家,老主人做过太守,死了;赵六老却要高攀。托媒人求来喜帖,选了吉日,送去很丰厚的聘礼,订下了殷家女儿。从此两家来往,逢年遇节,不知又费去了多少钱财。赵聪因为娇生惯养,到十四岁上才读完经书。六老倒觉得儿子“了不起”了,十六岁上教他作文。为使儿子出人头地,考个一官半职,又花重金给他另请个饱学秀才,专门教导他。赵聪原是个爱贪玩的学生,十天中到有九天不到书房去;先生也落个清闲自在,一年五十两银子揣回家。
  转眼又过了一年,赶上县里考童生,六老便叫赵聪去考,免不得替他钻营、求人情,又花去一些银子。考试一过,六老又张罗给儿子结婚,筹办聘礼。这时他觉得手头实在紧了,就托中人王三,写了字据,借得刘财主四百两银子,订了婚期。到结婚时还不够用,又经王三向财主借了六十两。
  殷家女儿过了门,小夫妻恩恩爱爱。六老让出大房搬到壁间居住,也觉得快活。只是那媳妇出身官宦人家,自以为高贵,不把公婆看在眼里,还教唆丈夫做些尖刻之事。
  殷氏女的嫁妆丰盛,约有三千两银的财物,殷氏自己收起;六老供媳妇吃用唯恐不周到,分外小心。儿媳俩嫌这嫌那,他全不往心里去。又过三年,六娘生病,起不了床,便把家事全让儿媳掌管,说好由殷氏供养公婆。开始还算可以;过了三个月,要茶不给茶,要饭不给饭。老俩口挨不过,免不得开口讨要。殷氏却发三落四:“明明由我管,你们却来要长要短,搅得我心不静!”六老听在耳里,只得忍气吞声。回房和六娘说了。六娘本来大病缠身,看见媳妇这般怠慢。前思后想,怎不伤心。气得病情加重,儿子、媳妇从不过来看一眼,也不给汤水调养,强活了半月,死去了。
  赵六老跺脚捶胸,哭了一场,去对儿子说:“你娘死了,家资全在你们手里,我手无分文。看在母子情分,你给买口好棺材盛殓,日后再择一块坟地埋葬,也是你的一片孝心。”赵聪说:“我哪里有钱买棺材?不要说买好的,赖杂本的也买不起!前村李作头家有一口轻薄些的,你何不去赊来,明日再说。”六老只得含着泪去赊。
  六老走后,赵聪对殷氏说:“赵家老儿,越发不知进退,要讨好棺材,盛殓老婆。我哪里有钱买好的!让他去前村赊那贱的去了,明日还钱。”殷氏马上接腔:“哪个替他还钱?”赵聪说:“我们替还了吧,省得头痛。”殷氏发怒道:“要还你还,老娘可没钱!”
  轻薄棺材抬来了,六老请来邻居,帮他胡乱把老妻装殓了。儿子、媳妇也不来守灵,夜间只六老孤单单地坐在灵前伴宿。
  过了“二七”,李作头来讨棺材钱,六老说:“找小官人去拿。”李作头便去找赵聪,赵聪散着眼珠子喝道:“真见鬼了!你眼又不瞎,谁赊棺材你找谁要去!”李作头强忍着气说:“你家老官赊的棺材,他说向你要。”赵聪说:“别听他放屁!好没廉耻,去赊了棺材还要赖给别人。你找他去,别惹老爷动怒!”说完,背着手进了屋。李作头回来与六老说知,六老捂着脸大哭。李作头忙劝说:“赵老官,不必这样,没有银子,随便给我点儿什么就算了。”六老只得翻箱倒柜,寻得自己三件冬衣、一根银簪子,才把李作头打发走。
  到了七七四十九天,该埋葬老伴了,六老又去朝儿子要钱买坟地。赵聪说:“没钱还买什么坟地,拣个好日子到村东一烧得啦!”六老哭诉着:“你妈做了一辈子富家之妻,怎能死无葬身之地?”他不想乞求儿子,再次翻箱倒柜,又找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买下三分地,雇了几个扛夫,把老伴埋葬了。
  说话到了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六老因为埋葬老妻,将过冬衣服全卖光了,又没钱再买,只得穿着单衣过冬。可就在这时,王三替人催债来了。王三是六老为儿子娶妻借那两笔银子的中间人,他对六老说:“往年主家只要利息,还好应付;今年是本息都要,你怎么也得想办法还上。”六老一听就吓傻了。先后借了刘家、褚家两笔银子,总共四百六十两啊!不要说还本钱,连利息也拿不出了。可他知道儿子、媳妇手里少说也有几千银子,于是便硬着头皮去找赵聪。不等他说完,赵聪便仰面冷笑:“这不是笑话吗?没听说娶儿媳还要儿子自己出钱的!”六老忙解释:“不是要你出钱,是算我借,将来还你。”儿子怒恼了:“你拿什么还?谁不知你穷得叮响,连冬衣都没得穿,哪里会有钱还我?”
  六老没从儿子手里讨出钱,只得陪着笑脸去打发王三,谎说:“王兄,你先回去。我已从儿子手里讨来两个元宝,等我兑了银子,亲自送过去。”王三知道六老一辈子诚实,从不说谎,就信以为真。
  王三走后,六老苦想半日,忽然暗自说道:“有了,有了!只这一条路了,咋着也得去干..”看看天晚了,胡乱吃点东西,便倒头睡下。
  大屋里的赵聪夫妇,吃了晚饭,洗过脚,吹了灯,也上床睡去。赵聪睡得不实,时常醒来。三更时分,他听得房里有脚步响动。疑心是贼,却不作声。因他有许多资财,素日用心防贼,是有些准备的。隔一会儿,他又听里屋门响,渐渐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估摸那贼离床不远,他悄悄从床下抓起平日藏的一把斧头,就势朝响声处一劈,听得“噗”地一响,有人在床前倒下。赵聪连忙爬起,踏住那人的身子,连砍两斧,再也听不到喘息声。知那人已死,他忙喊叫殷氏:“房里有贼,已被我砍死了,怕是屋外还有合伙的!”接着就高声喊叫邻人:“快来捉贼!”邻人们涌进门,点灯一看,果然有个死尸,头已被劈成两半。有眼尖的喊道:“这不是六老吗?”众人凑过来细看,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老子怎么做贼,偷起自家的东西?”
  不管怎么看,也是一桩人命案。众邻居捆了赵聪去报官。
  知县姓张名晋,一向清正廉明。差人去察了尸首,升堂审问赵聪:“儿子杀父,该当十恶重罪!”邻人也当堂证明:平日他夫妻就克待公婆。县官提笔判决:“子有余财不孝,逼父偷盗,错杀亦不能容,以命相抵!”判罢,将赵聪打入死牢。
  县官又责令赵家儿媳,买棺材厚葬了公爹;还清了赵家所欠债务。殷氏救丈夫心切,多次使用银子,托人说情,也无济于事。她一天三次进监看望赵聪,不料染上牢瘟,没多日,就死去了。赵聪原是享受惯了的,殷氏死后,没人送饭,苦狱煎熬,没几天也死去。尸首被丢在千人坑中,也是对他不孝父母的报应。
  发人深省的怪事明朝嘉靖年间,出了一桩怪事。
  山东人丁戍,外出去开封,半路碰上一个壮士,名叫卢疆。两人很说得来,结为兄弟。过了不久,卢疆被一起案子牵连,关进监牢。丁戍听说后,便到狱中去探望。卢疆很感谢他不忘友情,就对他说:“我不幸犯罪,无人搭救,你我平日相爱,有句心腹话,当与兄说。”丁戍忙说:“承蒙信任,有什么事只管嘱托,我会尽力去办。”卢疆这才说:“我有黄金千余两,藏在某处,兄可去取了,用来打点官府,救我出狱。万一救不出,求兄照管我在狱中的衣食;万一我死了,你就埋葬了我。剩下多少金子,全归兄用。”说完,泪如雨下。丁戍安慰他说:“请放宽心,我会尽力救出你的!”两人紧紧握手告别。
  古语说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钱能救人,也能毁人。人心虽好,见财有变。那丁戍在答应卢疆的嘱托时,心地还是诚实的,没半点虚情假意;当他来到卢疆指定的藏金处,见了那么多黄金在手,就转了念头:这可是不小的富贵,能够我后半生的享受了!何必拿它贿赂官家?他卢疆怎么积得这么多金子?也许是不义之财。我全取了,也不为罪过,还去救他做什么!可又一想:我若不救他,有朝一日被放出来,他若来问我..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做个干净利落!于是,他一狠心,用二十两银子,买通了狱卒,竟把朋友一场的卢疆给害死了。他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大摇大摆地到北京玩乐三年,然后搭船回家。他心中有鬼,一想到那些金子,总有些神魂不定。
  丁戍坐在船上,正和同船人说闲话,忽然觉得头晕,仰身倒下;当他再爬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睁圆双眸,大声叫道:“我本是北京壮士卢疆,丁戍这个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性命!今儿我来索命!”同船人见丁戍与刚才话音不同,又说出这种话来,想必他做下亏心事,现在冤魂附体,来索他的命,都吓得心惊胆战,慌忙跪倒求告:“好汉息怒!丁戍做了坏事,与我们大家无关。今儿你若在船上索命,害了丁戍,一走了事;可我们这些同船人就要吃没头官司的。不如稍等几天,容我们上岸,都到了家,你再处置他也不迟。”众人这一求告,丁戍复又倒地,再爬起时,好人一般。众人问他刚才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
  三日后,丁戍下船到家,忽然大叫,又重新说起船上的话来。家人惊呆了,他却急匆匆走出去,摸了一个铁锤,对着自己的嘴,乱敲牙齿。家人扑上去抱住他,夺了铁锤;他又去厨房抓起一把菜刀,在自己的胸膛上乱砍。家人夺下刀,他手里没了铁器,就用手指抠双眼,两颗眼珠顿时抠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地去街上喊人,邻人们一齐跑了进来。其中有一个同船回来的人,见丁戍一边自残,一边说着船上的话。他大胆地问丁戍:“卢疆壮士,你说的事已有几年了?”丁戍用卢疆的口气答:“三年多了!”又问:“你既这么有灵,为啥等了三年才来报冤?”答:“阴间与阳间一样,狱刑未满,到了阴间还得坐牢。近来遇上大赦,才能出来报仇。”说完,又自打,直打得丁戍气断归阴。
  后来,人们一说起这桩怪事,都说:为人不得做暗事,花那害人的钱,迟早会遭报应。
  扈老公贪小失大浙江杭州府北门外,有户居民姓扈,年已六十。老伴不久前去世,他和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起过日子。两个儿媳长得挺好看,又都孝敬公公。一天,爷三个都外出了,只留俩儿媳在家,晌午时分,她俩听得外面有人哭泣,像是女人的声音。开始,她们没在意,看天色晚了,那女人还在哭。两人有些动心,就开门出来看望。
  原来哭泣的是个中年婆娘,长得倒还干净利落。她俩好心地上前去问:“妈妈,从哪儿来?为啥这般痛哭?”那婆娘瞅瞅她俩,都像是心慈面善的媳妇,便擦着泪说:“老身在城外乡间居住,丈夫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和儿媳。媳妇是个病秧子,儿子又不孝,动不动就骂我,吃的也不愿给,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今儿我憋口气,和我娘家兄弟说好,一块儿来县衙告儿子忤逆不孝,不料等到天黑我兄弟还不来。想回家,又怕儿子、媳妇知道了耻笑,更不会饶我,弄得我左右为难。唉,我咋这么命苦啊!”说着又哭起来。两个媳妇一听,也有些心酸,相互递个眼神,就说:“既这样,就到我们家里等他吧?”说罢,便扶起那婆子进了屋,又劝慰她:“妈妈何必伤神,都是亲生骨肉,一时有些不是多担待些,万不可惊动官府,那可真要伤一家和气,也失了体面。”那婆娘止住哭声点头:“多谢二位相劝,老身再忍耐一时。”三女人你来我往地说着,外面天渐黑了。那婆娘有些着急,说:“我兄弟不来,我独个又不敢回去,可怎么好?”两个媳妇说:“不怕的,你若不嫌弃,就在我们这儿住一夜。粗茶淡饭的,也费不许多。”那婆娘客气地说:“真不好意思打扰。”说了,便挽起袖子下厨房帮灶,做饭、烧火、担水都抢着干。主人多次拦她:“该是我们伺候你,倒要妈妈来费力?”“我在家干惯了,做时倒快乐;不做就困倦。二位娘子有啥忙活计,只管支派!”当夜,她先照顾好主人睡下,然后自己才去睡。清早,她又早早起来,熬汤烧饭。接着又擦桌椅,总是忙忙碌碌。俩媳妇高兴地商量说:“看这妈妈怪勤快的,又会做;她家里看不上她,咱们倒缺个上年岁的做帮手。再说,公公总说要娶个晚娘,倒不如劝公公娶了她,岂不两方便!”虽这么想了,公公和她还没见过面,不便对那婆娘开口。
  过了两天,爷三个都回来了,见屋里有个妈妈,便问两媳妇是咋回事?
  两人把那婆娘家里的事细说一遍,又说:“看这妈妈倒十分勤谨,她已没了老伴,儿子又不孝,有家不能归,怪可怜的!”而后,背着公公把她俩的想法告诉各自的丈夫,让他俩再去说给公公。扈老公听罢,想了想说:“人样儿还好;心地到底怎样咱还吃不准,暂留她多住几日,看看再说。”没住下几日,那婆娘对扈公格外照顾,老头耐不住地动心了,儿子、媳妇们都看在眼里,便和那婆娘透了话。事情很快定了下来,选了吉日,扈家热热闹闹摆了家宴,那婆娘就和公公搬到一个屋住。扈公暗喜:比起另外托媒、娶亲,倒省下许多银子。
  又过了些日子,门外来了两个男人。一个说,是妈妈的兄弟;一个说,是妈妈的儿子。并说:“寻了好些日子,才打听到她在这里。”妈妈听见便走出来,那儿子慌忙跪倒求饶;兄弟也替外甥说情。妈妈却千驾万骂,怒色不上。扈老公便过来从中好言劝解,兄弟和儿子又劝妈妈回家去,妈妈又骂起儿子:“我在这儿吃口汤水也是安乐的,回家倒要向你乞讨!这家的媳妇们待我比你孝顺..”儿子一听这口气,才猜到娘已嫁给扈公了。扈公又吩咐买酒做菜,像待亲戚般地招待他们。那儿子也很知礼,忙跪拜扈公:“您便是我的继父了,喜得我娘终身有托,也是我的万福!”饭后再三拜谢,才走。此后几个月,他们又往来多次。
  一天,那儿子忽然来,对妈妈说:“你孙子明日订婚,请爹娘和哥嫂们一同去吃喜酒。”妈妈说:“我与你爹和你两位哥哥同去;两位嫂嫂就留家了。”第二天,扈家父子和妈妈去吃了喜酒,欢欢喜喜一齐回家。又过一个多月,孙子又来登门,说:“明日完婚,来请全家尊长都去参加婚礼。”还特意说:“这回两位大娘务必去,也好给家里增光。”两位媳妇巴不得想去,也说:“上回未去成,至今还后悔!”
  第二天一清早,全家盛装,兴然出行。妈妈的亲儿媳早在门外迎候,她确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女人。到了晌午,那儿子请妈妈陪同妻子去女家庄上迎亲,也请两位嫂嫂同去。并说:“按乡里风俗,是女眷都该去的。不然,人家会说我们不敬重新亲。”妈妈忙对儿子说:“你妻虽说有病,今日要做婆婆了,定是该去的;不必再烦劳二位嫂嫂了。”儿子说:“我妻是要去,可她那病歪歪的样子实在不雅,也显得咱礼貌不周;两位体面的嫂嫂一起去,我们的脸面要风光许多。”妈妈想了想:“可也是!你当面去同两位嫂嫂商量去。”那俩嫂嫂早巴不得去尝尝迎亲的滋味儿。于是,妈妈、媳妇并两嫂嫂四个女人,坐上船,飘荡荡而去。
  说是新人家距这儿十里,天已黑,还没接得新人来。儿子急了,说:“这就怪啦?待我去看看!”他走了不会儿,孙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说:“公公、伯伯先坐着,我出门去望望。”摇摇摆摆,大步出屋。只剩得扈公爷儿三个,在堂前灯下干坐着。坐到二更时分,再也不见一个人回来,三人肚子有点饿,也有些疑惑。两个儿子走进厨房看时,灶上冷锅冷灰,案上又像没啥东西,全不像个要结婚的人家。出来便对父亲说了,扈公端灯进各间屋里一照,全是空荡荡的。不要说迎亲的箱笼、锦衣之类,连日常用的衣箱都没有,只几张破桌椅歪在那里。心中大惊道:“怎么是这样?”急着要去问左邻右舍,怎奈夜已深,各家都闭户熄灯。爷三个慌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钻出钻入或打转磨,煎熬到天明才去敲邻舍的门。急问:“这一家人会到哪里去?”邻舍们多都摇头不知。他们又问:“这房舍可是他家的?”一邻人答:“房子是城里杨家的,六个月前这一家人来这儿闲住,但不知他们靠啥营生活着;你们是亲戚又多有来往,怎么倒不晓得他家底细?却要来问我们?”又连问几家,也都这么说。也有两三个有见识的人说:“或许他们是专靠拐骗人口营生的吧?若真那样他们会逃得远远的,你家的两房媳妇就难找到了!”
  父子三人听得说,慌得像丢了魂一般,踉踉跄跄跑回家,带上盘费分头去寻,几天后仍无踪迹,只得写状子告官。官家撒出巡捕,也始终抓不到被告。扈公原以为白得个晚婆是拾了便宜;谁成想那婆娘倒拐走了他的两个儿媳。气得他跺脚捶胸,哀叹自己“贪小失大”了!
  张溜儿行骗丢妻沈灿若是浙江嘉兴县有名的才子,可在应考时运气不佳。那年去杭州考举人,三场考下来,将要发榜时,家人送来凶信:爱妻病亡。他顾不得看榜,便匆匆回家。一路想那妻子王氏,年轻貌美,待人贤淑,善理家务。他的学业全仗王氏苦做、侍奉。自己刚要上进,她却离他而去。到家后,装殓、守灵那些天里,他痛哭不止,精神恍惚。恰在这时,同去考试的好友来信相告:他和另外四位好友都中了举人,约他一起进京会试进士。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我们夫妻恩爱,突然诀别,我只为科考,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现今就是一个进士扔在地下,我也无心弯腰去拾。”好友和亲邻都劝他:“人死不能复生,你总在家孤守着也枉然,莫不如一同去京,即使考不上,散散心也好。”灿若执拗不过,只得同去。到京进了考场,他还是静不下心来,别人呕心沥血,奋力争强;他却穷于应付,草草了事。到发榜时。四好友榜上有名,分头留京、下府赴任;独他郁郁不乐地回家,进门就趴在亡妻灵前哭了一场。然后,请阴阳先生看了坟茔,将妻子埋葬。这时,又有许多邻友来说亲,都夸他的学识、人品。劝他不能再荒废前程,续个妻室,利于安心攻读、上进。他都婉言谢绝;不遇上王氏那样的人,是不续娶的。转眼过去了三个年头,又到了大比之年。亲友们劝说他进京应试,这时他也觉得孤苦在家几年,也实在没意思。就在金秋八月,收抬行囊,再次赴京。
  船行二十余日,灿若来到京中,在举场东边租了房,安顿好行李,便到齐化门外去饮酒。这时,有一骑驴的女人,身穿素服,她后面跟了个挑食担的,像是上坟烧纸回来。走近了,瞧清那女人姿貌不凡,俊美的鼻眼,樱桃似的口形,面庞俏丽、柔情,似比他的亡妻还标致。他忙雇了个驴子,步步紧跟地随去。那女人也时不时地扭头看他。跟了一里多路,来到僻静处,那女人下驴走进一家房门。灿若也下了驴,正对着门庭发呆,门内走出一个人来,问他:“相公只朝门内看,却是为何?”灿若说:“刚才和我同路的白衣小娘子,进了这家门,不知这是什么样的人家?”那人道:“你问那娘子吗?她是我的表妹陆蕙娘,新近住在这儿,刚才是给她丈夫去扫最后一次墓,准备再嫁,小人是专为这事来的。”灿若听得这般,忙问:“请问你高姓大名?”那人说:“小人姓张,因为做事件件顺溜,人们都叫我张溜儿。”灿若又问:“不知你表妹愿嫁何等样人?外地人她肯嫁吗?”张溜儿端详灿若一时,说:“只要是读书人,地方不论远近。”灿若笑了:“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京赶考。刚才见你表妹姿色绝世,令人爱慕。足下若肯作媒,必当重谢。”张溜儿说:“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决不会推辞。这件好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灿若大喜,忙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张溜儿:“这点小礼,略表心意,事成之后,容我重谢。”张溜儿推辞一番,当即接过:“明日相公来听回话。”
  第二天,灿若早早去那家门口等候,见得张溜儿笑嘻嘻地走出来,说:“承相公吩咐,我已和表妹说知,表妹昨日也看上了相公,一说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聘礼,表妹是自己做主,聘礼送到,即可成亲。”灿若照张溜儿说的,带了三十两银子,又买些衣服,送了过去。妇家也没争多争少,定好来日上门成亲。灿若万没想到事情竟这么容易,心里倒有些不踏实。又一转念:听说北方娶寡妇叫“迈门坎”,自当便利一些。转天就雇了轿子,吹吹打打去接新人。到了下处,灿若一看,正是前日路遇的那娘子,高兴地拜了天地。酒宴过后,众人散去,两人入洞房。可是,蕙娘只坐在椅子上不动。到了二更时分,灿若有些耐不住地催喊:“娘子,请睡吧?”蕙娘瞥他一眼:“你自己先睡。”灿若又笑问:“娘子害羞?”他先上了床。又过了半更,蕙娘仍然坐着不动。灿若又催说:“快睡吧,免得来日困倦;只是独自坐着,是啥意思?”蕙娘不答,双眸却入神地盯瞅灿若。灿若想:二人新近相识,不能太难为她,就自己入睡。一觉睁眼醒来,娘子不但没睡,还是那么入神地看他。灿若纳闷地瞧她,她又沉了好一时,才开口问:“相公,你在京有熟识的官府要人没有?”灿若道:“你问这做甚?”遂也说了几位在京为官的同窗好友。蕙娘说:“既这样,我就当真嫁给你吧。”灿若笑了:“娘子净说笑话。你我千里相遇,也是有缘分的;我请媒人下聘礼,宴请宾朋,与娘子成亲,到现今咋又说起真假来?”蕙娘解释说:“官人有所不知,你还不知道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我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媳妇。只因我有几分姿色,他就故意叫我引诱游客上门,胡说‘表妹寡居要嫁人’,他就假意作媒,骗来银两,假装成亲。可我不愿玷污自己的身子,从不和人家睡。每每独坐一夜。到了天明,他就纠合一伙棍徒来,诬赖人家奸骗良家妇女,连人和箱宠全抢走。游客怕吃官司,只好忍气吞声,落个人财两空。他这么干不止一次了,总让我假意扫墓而归,招引游客。”说着,她又长叹一声:“这个天杀的!今日又骗到官人头上。唉,真没法儿,跟着他过日子,迟早会惹出祸来;再说,妾以清白之身,一次次暗地迎新送旧,虽未遭污染,也实在难为情。几次规劝张溜儿改过,可他就是不听。妾常想,一旦遇上知音,就将计就计,随人私奔;可又怕被那混小子找到,连累人家吃拐骗人妻的官司。今晚我看得出,官人就是我许托终身的好人。又听说官人在京都有好友护卫,还怕他作甚!咱这就连夜搬到好友家去,或另找住处,夫妻安稳度日。”灿若听到这儿,呆了半晌,才说:“多亏娘子好心,说给小生真情,免受其祸。”说着,两人连忙收拾行李箱笼。用自己喂养的毛驴,驮了蕙娘,让书单挑着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对房主人说:“我们有急事,回去了。”直奔友人——兵部主事何澄家里。那何主事家房舍阔绰,让灿若一家独居同宅另院。次日天明,那张溜儿果然纠合一伙破落恶棍前去抢人、抢物。只见空房开着,人影全无。他急问房主人。主人说:“相公一家连夜回去了。”众恶棍惊呆一时,张溜儿发喊:“咱四处追去!”可惜,偌大京城,他哪儿去寻?如真的寻着,必将自食恶果!
  灿若在蕙娘的侍奉下,在何澄主事处静静读了两个月的书,赶上早春开考,金榜题名,选任了江阴知县。不日带了蕙娘、家仆回南方赴任。那张溜儿,机关算尽,拐了一世人,这一回娇妻反被别人“拐”了。
  巧诈生祸的恶船家明朝成化年间,温州府永嘉县有一户姓王的,夫妻二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儿度日。王生教书,几亩水田由仆人做,家境并不富裕。
  暮春时节,王生被友人拉去踏青郊游,回来时在街上喝了点酒,有些醉意。快到自家门口时,见一个湖州卖姜客正和两个孩子争吵。王生便喝斥那卖姜的:“为点小价跟孩子乱吵,好不晓事!”那姜客性情憨直,有些不服,说:“我是小本生意,赊买不起,你这么大人也来帮孩子起哄?”王生乘着酒兴,骂道:“那儿来的老驴,敢在我门前撒野!”举拳打了姜客两下,又顺手推去,不想那姜客身患痰火病,被这一推晕倒在地。王生见姜客跌倒,一下惊散了醉意,连忙扶姜客进家,烧热茶汤灌下,姜客才慢慢苏醒。他立刻给客人陪礼,唤妻子刘氏摆些酒饭给客人吃,又送了一匹白绢做为调养费用。这姜客叫吕大,见王生这样厚待他,十分高兴,连连道谢走了。
  送走了吕大,王生后悔地对妻子说:“险些闯出大祸来,真是侥幸!”
  看看天晚了,妻子又摆些酒菜,给王生压惊。他刚饮两杯,门外响起急急的叩门声。原来是渡口的船家周四,手托着白绢和竹篮子,惊慌慌地进来,对王生说:“相公,你的祸事到了。出人命啦!”王生吓得面如土色,急问缘由。周四说:“相公认得这白绢、竹篮么?”王生看了看:“白绢是我送给湖州姜客的,竹篮是他卖姜用具。怎的到了你手?”周四说:“傍晚时分,一个湖州姓吕的客人,上我渡船,忽然痰火病复发,他将要断气时告诉我:‘是被那相公打坏了。’就把白绢、竹篮交给我做证据,要我替他告官;还叮嘱我务必去湖州告知他家属来追命。说完,就合上了眼。如今尸体尚在船中,看相公怎样处置?”王生忙派家人去看,死尸确是姜客。王生一听,头浑然胀大,手麻腿软,心想:“祸事已出,现今只有买通船家,趁夜黑将尸首丢弃,方可无事。”他立时托出二十两碎银,对船家说:“请驾长不要声张。事情虽是我做出的,实出无意。念你我本乡本土之情,何苦去替外人报仇?就是告了官,对你也无益,莫如趁黑把尸体载到别处抛掉,不会有谁知晓。”周四想了想:“抛掉怕不行?万一下游明日有人认出,追究起来,连我也吃官司。”王生又闷想一时,说:“沿河岸三四里,就是我家的坟地,是个轻易不去人的僻静处,你是知道的,烦你将尸体载到哪儿埋了?”周四说:“这样倒好些,可你怎样谢我?”王生听出他嫌二十两银子少,狠下心说:“事完之后,凑给你一百两!”周四仍有些不满足,却说:“一条人命就值百两?”王生实在多拿不出,就说:“你是知道我的家境的。”周四叹了口气:“唉,谁让他死到我船上哩?罢,罢!相公是读书人,日后多照顾我些就行了。”便揣了银子。
  王生这才稍松口气,摆了酒饭给船家吃。然后叫了两个家人,其中一个最有力气的叫胡阿虎,扛了铣镐,同周四一起连夜将死尸埋了。
  王生回房,想到凑银子的难处,对妻子说:“好模好样,却飞来了横祸,又被小人逼诈..”说着泪如雨下。刘氏劝道:“这也是命里该着。银子由我回娘家借,破财免灾也是万幸!”
  过了数日,王生见事体平静,心里稍安。可那船家时不时借着探望,来家吃饱喝足后,又要小钱,王生只得勉强应承。
  俗话说:“祸不单行。”又过了一年光景,他家小女患了牛痘,病情厉害。夫妻俩求神问卦,百药医治,总不见轻。一位亲戚来看望时告知:“有个小儿科郎中姓冯,专治此症,可起死回生。离这儿三十里,何不请他来看看?”王生忙写了请帖,唤来家中仆人胡阿虎,吩咐道:“你拿上请帖,明早五更动身,务请冯先生早来,家里备好午饭等着。”阿虎应声去了,可午前不见回来;直等到昏黑也不见人影。三更时分,病女气喘异常,眨眼间去了黄泉。夫妻俩哭得死来活去。到第二天午时,阿虎慢悠悠地才回来,说:“冯先生不在家,我等了一整天,他也没回,才来家晚了。”王生夫妇挥泪摇手。
  过了数日后,有人告知王生:那天阿虎一路酒醉,丢了请帖,根本没去冯先生家。王生听说阿虎醉酒误事,回来又说谎,勃然大怒。即刻唤来阿虎,举起竹板要打。那阿虎口中带刺地说:“我又不曾打死了人,你何须这样?”王生哪里听得下这话,怒从心起,招唤家人相帮,按倒阿虎,一气打了五十多竹板,才住手。
  阿虎被打后,暗恨王生:“你甭发横,大头在我手里攥着,有你叫苦的时候!”
  忽一日,王生正坐在厅前看书,一班捕役拥进院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锁了他便走。原来,那阿虎挨打后,偷偷去了县衙,将王生告下,且领着差人到坟地挖出死尸,哪容得王生抵赖,拷打、审问罢,关进死牢。
  刘氏听说,忙借些银子去县城,见了狱卒、禁子不吝使用。王生虽然少受些苦,但与蓬头垢面的囚徒滚在一起,不到半年光景,就染上病。刘氏求医送药,百般医治无效。一天,家童去狱中送饭回来,哭着告诉刘氏说:“我家主人要主母快去,再晚怕要见不到面了!”刘氏心慌胆颤,忙扈了轿子,星夜赶到县城狱前,使了银子,才与丈夫相见。王生流着泪,泣不成声地说:“愚夫不肖,误伤人命,以致身陷牢笼,辱我贤妻。我去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咱身边无儿,当嫁则嫁.. ”刘氏放声大哭,不要他再说下去。一路哭着回家,只恨那阿虎逆奴。
  她刚到家,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挑了两个盒子进院来,仰着头问:“王相公在家么?”说着,在厅前放下扁担。正在厅前的家童,仔细看了看那人,突然喊叫:“有鬼!有鬼!”吓得他朝后缩身。那人忙扯住家童:“你不认识我啦?我刚从湖州来,拜谢你家主人,你倒说我是鬼?”刘氏听得厅前喧闹,忙走出来。那人近前鞠了一躬:“王夫人,不要怕,且听我说。老汉是湖州姜客吕大,一年前在这儿突然发病,是王相公你俩管我酒饭,赠我白绢,至今感激不尽。今儿重到贵地,特地办点小礼答谢你家相公。”刘氏救夫心切,并不害怕,便仔细看了吕大:“这么说,你真的不是鬼了?可你害得我家好苦啊!”姜客吕大吃了一惊:“我怎么害了你家?”刘氏便将周四怎样载尸找上门,又怎样埋葬以及阿虎告官等说了一遍。吕大听完捶胸说:“真是可怜!船家怎的做出这种恶事?”接着又叙说:“他去年走时渡船,船家见了他的白绢就细问来由,然后就要买他的白绢和竹篮,他见价钱相当就卖给他了。没想到船家以此布下恶毒敲诈之计,让相公受到天大的冤屈。刘氏说:“可那死尸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吕大认真想了一时,忽然说:“对了!当时正漂到岸边一个死尸,我见船家久久注目而视,哪知道他正苦设奸计!事不宜迟,请夫人快带我去县衙,给相公申冤!”刘氏原是儒家之女,粗通些文墨,当即写了诉状。
  知县接了状纸,又细问了吕大,说:“既然你就是姜客,本地方认识你的人可来作证吗?”吕大一连说了几个相熟人的名字,县官一一传来,都说他正是一年前卖姜的吕大哥。知县即发令去捉拿船家周四。原来那周四诈了王生的银子,不再摆船,到城里开了布店。差人假说县衙要买布,毫不费力地把他领上大堂。他一猛见了吕大,一下就瘫软了。不一时,阿虎也被取到。阿虎也认识吕大,不觉吃了一惊。知县全看在心里,便审问周四。周四开始还想抵赖,稍一用刑,便如实招供:见了那流尸,又巧遇吕大坐船,才生出敲诈王生的毒计;又怕两人的面目不相像,特意赶在夜黑天才去王家,因有吕大的白绢、竹篮在手,吓得王生心虚不敢怀疑,终把假尸案作成。知县又问他那流尸的来历?周四只说许是上游失足落水的,小人委实不知真情。当堂录了口供,知县宣判:“周四,你这没天理的犯贼,为贪银子,几乎害得王生家破人亡。若不除你这一害,日后还会在永嘉县害别人!”知县又转向胡阿虎:“你这个无道家奴,醉酒误事不认过,反背恩卖主,虽然你不是周四的同谋,也当重刑责罚!”当即喝令把两犯拉下,将胡阿虎重打四十,周四不计其数,气绝为止。不想那阿虎近染伤寒未愈,也是天理不容,还没打得四十板,就死于堂前;周四只打到七十板,便昏绝气断。二恶凶残,死有余辜。
  王生被从监内取出,当堂释放。抄出周四布店之物,估价百余两。诈骗之财本该没收归官;但念王生屈陷牢中多日,赃物断给了苦主,这也是知县的怜悯。王生听得满心欢喜,高兴地说:“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多谢知县大人!”他满心高兴,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便由刘氏、吕大搀扶,坐车回家。
  知县倒是个满认真的人,退了大堂并未结案。差人去掘出那无名流尸,验明手中抓沙,不见其他伤痕,实属无意失足落水。终没找到尸亲,暂作义坟安置。
  平冤案杨化借尸山东即墨县,靠海边有个于家庄。于姓本族于守宗,在北边要塞蓟州(今天津市蓟县)服兵役。这个兵丁名额是洪武年间祖传下来的,于家同族人无论谁去顶兵,军中饷银都要从于姓各户收敛,约定几年派人来收缴一回,这是例规。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在蓟州军营中的于守宗,派家丁杨化来即墨敛军饷。杨化是蓟州本地人,心性耿直,曾来过于家庄几回。这回又别了妻子,骑上一头毛驴,连走数日,终到于家庄,住在于大郊家里。
  这于大郊是个光棍汉,早年也顶过兵,退役后懒得做农活,整天东遛西逛。
  杨化住下后,便挨门串户敛军饷。许多家不情愿,有给几分的,也有给一钱的。连敛几天,零星凑得二两人钱银子。这杨化一向办事仔细,时时将银袋裹在腰间里。
  正月二十六那天,于大郊对杨化说:“今儿是鳌山卫大集,可热闹哩!
  你不跟我去走走?”杨化几天转在庄里,正想出外走走。他摸了摸腰间的银袋,拉上毛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
  两人在集上转了一阵,杨化觉得有点饿了,就对大郊说:“咱到酒店喝两碗去!”大郊百般乐意,领着杨化进了“尹三家酒店”。这“尹三烧黄酒”是最有名的烈酒,杨化是北边人,专爱喝烈性酒;又加大郊一再陪动,几大碗喝下已醉成烂泥。到天晚了,杨化仍然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扶他上驴,走一步歪一下,到了卫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困盹,“啊呀”一声栽下驴来。大郊说:“走不得了,索性叫你睡去。”他把杨化往草坡上一放,杨化鼾声如雷。
  原来,大郊是有意将杨化灌醉的。他知道杨化腰中有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又欺他是外地人,路途不熟,便驮他到这僻静处;他也知道族中人都腻歪杨化纠缠,巴不得不见他,大家都清净。若谋了他的银子,谎说他走了,不会有谁追究。凡是贼盗小人,害人必先灭口,且总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然后才动手取财的。大郊这个兵痞、恶棍也不例外。夜半三更时,他趁杨化醉睡,解下驴缰绳,挽了扣儿,套在杨化的脖子上;又摘了杨化帽子堵了嘴。一只脚踏住他的脸,猛地一勒,可怜的外乡人,登时死于非命。
  大郊用手试按杨化的鼻孔,知道他确已断气,才搜出他腰间的银袋,缠在自己的腰内。又想到:尸首留在这儿,迟早会被人看见。遂又抱起杨化尸体,搭在驴背上,来到海边,沿海走了三里多远,扑通一声,把尸体掀进海水里。当他牵驴回转时,又想到:万一有人认出是杨化的驴,拴在我家,岂不招祸。放了它吧!手一撒,那驴离开缰,好不自在,夜幕里打了个滚,跚然没了去向。大郊也掩在夜幕中溜回家。
  说话到了二月初八,事情已过去十二天。大郊乐得梦里都说:“那杨化已顺海漂到爪哇国了!”不想那死尸随着潮起潮落,推来推去多日,一夜间竟乘潮逆流而上,恰好到于家庄海边停着不走。本庄保正于良等看见,即刻报知即墨县衙,那李知县查看了海边死尸,不知何处人氏?又为何落水?当他看到脖颈上有绳印,认定必有冤情。责令地方和衙内差人继续访查。
  就在十三日这天,于大郊本族居民于得水,正和妻子李氏碾米,李氏突然倒地不语。得水慌忙扶她,却呼叫不起。半个时辰后,她自己猛然站起来,紧闭双眸,大声嚷道:“于大郊,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诧一时,想到乡间常有仙鬼附体的事,便问:“你是何处神鬼?敢来作怪!”李氏变了北地口音,说:“我是讨军饷的杨化,在鳌山卫集被于大郊灌醉,扶到石桥子沟,用驴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中。我恐怕大郊逃走,连累无辜,才前来告诉。我老家有亲兄杨大,又有妻张氏,二子二女,但都远在蓟州,不能前来追命,实在可怜!今儿我必须亲自来与大郊对质,一定要经官报仇!”于得水说:“你的冤仇与我家无关,为啥缠扰我家里的人?”李氏随口答道:“暂借尊嫂贵体,做个依托,便于当堂对质;待我平冤后,自会离去,决不再相扰。烦你帮我报知地方保正(指庄里掌事的头目),你若不肯管,我就不离你妻的身。”于得水无奈,只得去通知保正于良。于良不信,赶到得水家里,亲耳听了李氏重说那一番话,且与得水讲的一字不差,才去报知老人邵强和地方牌头等,几人一齐涌进于大郊家,喝道:“于大郊,你干的好事!今有冤魂在于得水家中,要你快去对质!”大郊心中有鬼,一时心惊,却又故作镇静:“这可怪啦?哪儿来的冤魂要与我对质?”可他拗不过众人,硬着头皮去了。
  于大郊一进得水家门,李氏手指他大喝道:“于大郊,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谋我银子,还下了毒手,害得我好苦!”大郊强辩道:“呸!哪个谋你银子?真见鬼了!”李氏怒冲冲地说:“还想抵赖!你用驴缰绳勒死我,又用驴驮我到海边,丢尸海里。抢了我的二两八钱银子,藏在你家烟囱里,快拿出来,不然,我饶不了你!”大郊见李氏说出银子数目和藏银地点,吃惊万分。暗叹:“果真是杨化附体!”只得向众人吐了真情。于良等当即押他回家,从烟囱里取出杨化的银袋,正好二两八钱,人赃俱在。于是带上赃物,押着大郊去报官定罪。大郊想:“这回坐牢是无疑了,怎奈我光棍一人,谁给送饭呢?莫不如再拉上几个本家,给他们送饭时好歹也得让我吃。”就对于良道:“合谋作案的还有于大豹、于大放、于大郎三人。”于良遂将这三人一并带到县衙。
  知县准了案情,速传李氏当堂证词。李氏又一字不差地重说一遍。县官仍有不明之处,又问李氏:“于大豹三人是怎么回事?”李氏说:“全是于大郊怕没人送饭乱咬的,此案与别人无关。”于大郊又惊讶得吐舌,不得不承认骗官之罪。县官放了无辜,又差人到海边验了杨化的尸体,证明确实是缰绳勒死,当堂让于大郊画了供,问了大郊死罪。呈报州府,待批文下来,秋后处斩。
  众人和李氏在回于家庄的路上,李氏仍然说着杨化的话。同去的于得水对李氏说:“杨化,你的冤案已经平了,该还我妻的本体了。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这些天她从未喂奶。”李氏说:“县衙虽然定了于大郊的罪,州府在批复前还要提审,你妻必得到堂,帮人应当帮到底。”得水一想也是,州府真的再要复审,杨化找谁去替他对质?也就忍了。
  这天晚上,得水做了一个梦,见杨化来谢他,说:“久劳你贤妻,无可回报,我有一头毛驴,一向散缰走失,被人收去;现今我已引它到你家门口,你可收下,略表谢意。”天明,得水开门,真的有一头毛驴,摇着尾巴走进院,老实地任他使用。
  李氏昏沉大睡几日,果然又被州府传去,对质一次。州府结案,写完批文,李氏当堂跌倒,任谁呼唤也不应。半个时辰后,忽然站起,惊愕地四下张望,有些羞惭地扬袖掩面:“我刚才还在碾米,怎的来到这儿?”语声如常。随同去的得水惊喜地问她:“这些天的事你知道吗?”李氏连连摇头。知府大笑,挥笔写了四个字:“李氏还身。”忙让得水快扶她回去调养。贾秀才巧计惩贪僧杭州府有位贾秀才,家财万贯,心性机智,乐意助人,一生爱结识义气朋友。钱塘县有个李生,酷爱读书,只因家贫,未能上学,却很孝顺父母。贾秀才看他人好,就不断帮助他。
  一天,贾秀才请李生喝酒,李生来了,神色有些闷闷不乐。贾秀才瞧在眼里,喝下几杯酒,就耐不住地问他:“李兄有心事吧?为啥不和小弟说?我或许能帮助你一二。”李生叹口气说:“小弟是有心事,对别人不想说,对兄不敢隐瞒。小弟先前有座房舍,在西湖昭庆寺左侧,约值三百两银子。因为欠下寺僧慧空五十两银子,利息太重,三年算下来本利已达百两。那和尚贪心太大,小弟越是还不起他越来逼债,无奈把那房舍作价三百两抵给他,那和尚知道小弟别无他路,只催索欠银,不要房子,逼着小弟终以一百三十两银子贱价卖给他。现今他已搬进去了,小弟和老母只好在城里租房住。可那房主又要高价,不给高价就催小弟搬出。老母为这事巳愁苦成病,小弟能不烦恼?”贾秀才点头:“原来为这!李兄何不早说?”又问:“房主要多少银子?”李生说:“三年租期共十二两。”贾秀才忙说:“这事不难。今晚咱尽管高兴地饮酒,明天你听我的回话。”当晚两人尽兴告别。
  第二天贾秀才早起,到库房秤了一百四十二两银子,唤一个仆人放在盒中提了,直奔李生家里。李生刚起床,忙迭迭地梳洗,叫老娘煮茶,偏又缺柴少火,弄了一早晨也没煮出茶来。贾秀才知道到他家的难处,毫不在意,忙叫李生出来说句话。李生跟出来问:“贾兄有何见教?”贾秀才让仆人递过一个手盒,取出两包银子,对李生说:“这小包十二两,可还主人房租;这包一百三十两,兄可拿去向慧空长老赎回原房舍居住。免得伯母为住房整日忧愁,也是小弟的心愿。”李生忙说:“贾兄说的哪里话!小弟无能,只一母不能赡养,屡次让兄破费,已经感恩不尽。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兄为我赎屋;即便赎回,弟住着也不安稳。只这十二两租房钱,弟领情收下。”贾秀才正色说:“你这就不对了!好友至交,义气为重,不在乎金钱,权当我为伯母长久解忧。老人家能回原屋久住,才会高兴。你决不能推辞!”说完,撂下银子快步出门。
  李生慌忙追出,贾秀才头也不回。李生捧着银包叹息:“人生难得这样的义友,我若不收,他一定不快活。贾兄厚意,来日重重报答。”当下就同母亲商议,尽快去把房屋赎回。
  李生来到昭庆寺旁的旧房,轻敲门首问:“慧空长老在家么?”慧空和尚以为来了施主,忙开门迎出。一见是李生,刚绽开的笑脸立时收拢,勉强施礼让进屋落坐。李生便将赎房的话说了。慧空和尚忽然变色道:“当初卖屋时,不曾说过要赎取?即使赎取,那原价一百三十银也赎不出。如今这房我又做了许多装修,怕是要值二百两了。你若拿出这多银子,任凭赎取!”李生留意全屋,并不见有什么新的装修。暗想:“这贪心和尚分明是觉得我拿不出这些银子,故意刁难我;难道还要我再去贾兄处添足银子不成?这旧屋在卖给他时,就欺我手头拮据,多坑了我百余两银,得了大便宜;现在还要趁机勒索?我才不能让他如愿!莫如还了贾兄的赎银,倒落得心安。”便辞了和尚,直奔贾秀才家里。说起退还赎银,必然要把慧空和尚的那番话学说。贾秀才听罢,大怒:“好可恶的秃贼!僧家最讲究‘四大皆空’,他反倒昧着良心图人财利。当初怎么卖,今儿怎么赎,凭甚无故增加银价?钱财虽小,情理难容!看我怎样处置他,到那时他会巴不得的让咱赎!”当下留李生吃了饭,恋恋送别。
  当日下晌,贾秀才带了两个家童,走进昭庆寺左侧,见慧空和尚的门开着,踱步走进。问过小和尚,知道慧空午间陪客多贪了杯,现在楼上大睡。贾秀才让家童呆在下边,同小和尚闲聊,他独自悄悄走上去,见得老和尚真的鼾声大作。举目四望,几扇窗子多关着,慧空的衣帽挂在窗边。他从后窗缝向外一望,对面楼阁上有一年轻女子在做针线。看她衣着、举止,像是大家闺秀。贾秀才暗叫:“有了!”一计浮上心头。他轻手轻脚地将慧空的衣帽穿戴好,悄悄地打开后窗,有意冲着对面楼上的女子,做些轻狂、不雅的动作,直惹得那女子红着脸跑下楼去。贾秀才忙脱掉僧人的衣帽,放回原处,悄悄下楼,唤了家童,速速离去。
  那慧空和尚正像贪财那样贪睡,忽被楼下的“乒乓”打砸声、喧闹声惊醒,正要起身,十来个汉子叫骂着冲上楼来:“贼秃驴!你敢无礼?公然对着我家楼窗不知回避。我们一向忍耐不说,今儿反敢大胆把我家小姐调戏!送你官府,打个半死,再不许你住在这儿..”慧空懵怔地不知所措,众汉子抡棍棒砸家什,登时碎片横飞。有的扑将上去,拳脚相加,把慧空的衣服扯得粉碎。慧空争辩:“小僧何曾向楼那面调戏..”话没说完,嘴巴一个脆响,鼻血流出。一汉子警告他:“秃驴,你搬出去便罢,不然,见一遭打你一顿!”猛地一搡,慧空便跌出门外。他晓得楼后本是郝财主家,财大势大,哪敢再分说,蔫蔫地溜到寺院去了。
  慧空家被砸的事,很快飞到贾秀才的耳里,他畅快地笑个够。过了两日,去约李生,将那一百三十两银子带上,寻见了慧空,说要赎屋。慧空见李生领来的这人,衣着华贵,相貌端正,气宇轩昂,还带来两个家童,一定是个富户。这贪僧一向欺贫惧富,又是被郝财主家奴打慌了的。心说:“早早赎去倒好!我若再住下去,定然不会安宁。离得郝家远远的,免得他家又来找是非!”他巴不得地连说:“好!好!好!”接了那一百三十两银子,拿出了原房契,双手递给李生。
  这慧空和尚,半世总讨别人的便宜,到头反受了别人的捉弄。
  不久,贾秀才中了举人;京都再行会试,金榜题名,后又官居内阁学士。他始终与李生朋友来往,至死不变。
  张老翁遗书藏哑谜早年,大梁(今河南开封)有个富翁,姓张。妻子已死,只有一个女儿,招了个女婿。张老活过七十岁时,就把田地、家产交给女婿经营,两家合成一家,想依靠女婿侍奉,安享晚年。不料,女婿只贪图他的财产,并不真心孝敬他;女儿也同丈夫一样自私,不把亲生父亲放在心上。每日粗食剩汤,还不给好脸子看。
  一天,张老人在门前闲站,外孙子出来喊叫“公公吃饭!”张老问:“你是喊我吗?”外孙怠搭不理的:“谁喊你?是喊我自己的公公(指他的亲爷爷)!”张老听了,心中特别难受,暗想:人说“女儿一落地便是外姓家的人,心向丈夫”,这话果然不假。现在就这么待我,等我老得不能动时,还不一脚踢开吗?趁我身体还好,精力不衰,何不再娶个小妾,倘若生得一个男儿,也是张门的后代。他主意已定,便用自己留下来的余财,托媒人娶了鲁家的女儿。结婚不久,鲁氏便怀了孕,第二年生下个儿子。张老晚年得子,万分高兴,请来亲邻祝贺,只是女儿、女婿暗中烦恼。张老不管这些,给儿子起名张一飞,人们都叫他张一郎。
  过了一年,张老患病,百般医治无效,卧床不起。他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世,就写下两张文字完全一样的遗嘱。先将一张交给鲁氏,嘱咐说:“我只为女婿、外孙不孝,才娶了你。天可怜我,生了儿子一飞。本该把家财都留给他,怎奈他太小,你又是弱女人,不能支撑门户,不得不暂叫女婿管理;我若明白说破家财应归我儿,又恐怕奸婿暗生毒计,害了你母子。可我写的遗书里,暗中藏着哑谜,你可要好好地收藏,等到一飞成人之后,你就拿上这遗书,告官评理。倘若遇上廉明的官,自会公断。”鲁氏含泪应声,收藏了遗书。张老又叫女婿来,嘱咐了几句,就把那一张遗书递给他。女婿接过一看,文字写得明白:“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女婿看完特别高兴,交给妻子小心收了。
  张老又把自己留的余钱,交给鲁氏母子,让他们日后另租房住,生计自理。没几天,张老死去。女婿埋葬了丈人,就神气十足地对鲁氏说:“家产全是我的,你们搬走吧!”
  一晃十几年过去,鲁氏把儿子抚养成人,能支撑门户了。忽然想起张老的临终嘱托,便带了遗书,领上儿子,到县衙起诉。没料到县官糊涂,加上女婿用钱贿赂,他粗看一下遗书,对鲁氏说:“遗书清楚写着财产给了女婿,你不要再胡搅!”将鲁氏母子轰出大堂。隔一年,又换了新知县,断案公正廉明,很有名气。鲁氏母子听说后,便又去申诉。鲁氏特别说明:“我丈夫临终前,说‘遗书中暗藏哑谜’,望老爷细察明断。”县官把那遗书看了又看,猛然会意。便将张老的女儿、女婿、亲眷、旧邻、保正、牌甲等都传来,当堂说:“张老翁是位聪明人,若不是遗书中暗藏哑谜,家产险些被外姓人占了。待我读遗书给大家听:“张一非,我子也,家财尽与。我婿外人,不得争占!”
  县官又解释:“老人的聪明处,是他把“飞”字故意写成“非”字,只恐小儿年幼,遭人谋害。如今这遗书已被我分辨清楚,张老翁的家财,自然应归属鲁氏所生的亲儿子张一飞!别人不能争占。”
  当下提起红笔,把遗书逐句圈断。张老翁的所右财产,如数判给了张一飞。众人拱手赞叹县官清正英明和张老的良苦用心。
  包龙图智赚合同文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名天祥,娶妻杨氏;兄弟刘二,名天瑞,娶妻张氏。兄弟二人一起过日子,不曾分家。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二婚,带一个前夫的女儿来,俗名“拖油瓶”。天瑞生个男孩,名叫安住。村人李社长与刘家交情很深,他的小女与安住曾指腹为亲,安住两岁时给李家下了聘礼,按当时乡俗,等孩子们大了才能结婚。那大娘杨氏不怎么贤慧,总想着等她那“拖油瓶”女儿长大,招个女婿,多分一些财产。因此,俩妯娌之间,常闹些磨擦。
  有一年,这一带大旱,五谷不收,闹起饥荒,上级府官发下文告:向外地移民,渡过灾荒。刘家兄弟商议,谁去外乡?天瑞说:“哥嫂年老,不可远行,让兄弟带着妻儿去。”天祥同意,就请李社长来家。一则须向亲家说明;二则求他写个文书合同。把刘家的庄田、房屋、牲畜等物,全写在文书,一式两份,兄弟俩各收留一份。万一兄弟十年八载不能见面,或谁有个好歹,这文书便是个见证。文书写完,李社长做了公证人,兄弟俩画押,各收一张。天瑞选个吉日,收拾好行李,告别兄长、亲家,一家三口远行。
  朝北走了十余日,到了潞州高平县(今山西高平县)下马村。这里年景较好,买卖也好做,就租了富户张员外的房子住下。张员外名秉彝,妻子郭氏,两口儿都仗义疏财,田地房舍不少,就是缺儿少女,也就特别喜欢孩子。天瑞的小儿安住刚三岁,张员外喜欢得像亲生的一样,就同天瑞商量,要收安住为义子。天瑞说:“我家贫寒,不敢高攀。员外实在要收认,我夫妻住在这儿倒也光彩。”张员外夫妇十分高兴,选吉日,把安住过继到张家。天瑞妻子张氏与员外同姓,又拜认张员外为哥哥,两家两层亲戚,往来更加密切,张员外称天瑞为妹夫,吃穿自不用愁。
  不料,好日子没过半年,张氏突然死了。张员外像待亲妹妹一样殡殓、发丧,天瑞痛哭不止。没过几天,天瑞也郁闷病倒。他知道病重不能好,对张员外说:“恩兄在上,小弟有句心腹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员外说:“妹夫,你我情同骨肉,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天瑞这才说:“小弟临离老家时,与我兄长立了两纸文书合同为证。今日蒙恩兄收留,另眼相待。谁想到我夫妻命薄,怕都得做了外乡鬼。安住孩儿幼小无知,只望恩兄养他成人后,让他带上文书合同,把我夫妻残骨送回老家,埋入祖坟,小弟今生不能补报,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恩。”说完,泪如雨下。张员外也流着泪满口应承。又用好话宽慰他。天瑞取出文书合同交给张员外,当晚就闭眼归天。
  张员外厚葬了天瑞,自此更加尽心抚养安住。安住渐渐长大,进学堂读书。他很聪明、刻苦,且又为人和善,孝敬义父母。张员外每年秋春,就领他给天瑞夫妻上坟。一晃十五年过去,安住十八岁了,张员外借着清明上坟,告知安住:“孩子,这坟是你亲生父母的。你父名叫刘天瑞,东京西关义定坊人氏。那年你老家闹饥荒,你父母抱着你逃荒来这里的,不想你双亲病亡。你父临终前留给你一纸文书,上面写着你家的私产。他让我告诉你,拿着那文书起了残骨,把他们送回老家安葬。你虽非我所生,却也有十五年养育之苦,你回老家后,不要忘记我们老俩口!”安住一听,哭倒在地。张员外千呼万叫他才苏醒,他拜了父母的坟,又跪拜张家夫妇,说:“孩儿怎能知恩不报。待我回去把双亲的事处置完毕,仍回到这儿侍奉你二老。”
  安住带上文书,挥泪拜别张家二老,一路昼行夜宿,找到老家义定坊,问清大伯刘天祥的门首,见一老婆婆站在门前,他躬身施礼问道:“烦请老妈妈通报一声,我姓刘名安住,是刘天瑞的儿子,今回来看望伯伯、伯母,拜祖归宗。”那婆子一听,脸上有些不高兴,就问:“你既是刘安住,必有合同文书为证,我看过才能相信?再说,你父母怎不回来?”安住说:“我父母十五年前死在潞州高平县了,亏得义父抚养至今。”说着,从行李中拿出文书合同,递给那婆子。婆子接了后说:“你在门外稍等!”说罢,回转身将门关了,再也不见她出来。原来,这婆子就是杨氏,她的“拖油瓶”女儿已招赘了女婿,她满心想把刘家的全部财产给女婿,日夜防备着安住父子回来。现在她听说天瑞夫妇已死,又骗得文书到手,暗藏起来,想赖账不承认侄子安住。
  刘安住在门外等得心焦口渴,迟迟不见人出来,有些疑心。迎面走过一位老年男人,问他:“小哥,你为啥呆在这儿?”安住看了那老人,忙说:“我是十五年前随父母去潞州的刘安住。”那老人一惊,说:“这么说来,你是我的侄儿?带没带文书合同?”安住说:“你必是天祥大伯了!合同已被一老妈拿进院去。”刘天祥满面堆笑地拉过安住的手,亲热地领进院,来到前厅。安住倒身跪拜伯伯,天祥扶起说:“侄儿远途劳累,不必这样。你家三口一去十五年,我和你父兄弟俩,只守你这一个儿,真想啊!你父母好吗?”这一问,安住扑籁籁地流下泪,说了实情。天祥大哭了一场,才喊叫杨氏:“她娘,咱侄儿回来了!”杨氏假装不知地问:“哪个侄儿?”说着晃身出来。安住一看,正是刚才那婆子,忙上前施礼:“见过大娘。”杨氏一撇嘴说:“如今骗子多的是,还不是看我家有些财产?”天祥忙说:“刚才侄儿不是把合同交给你了?”杨氏眼睛一翻说:“我没看见呀!”天祥笑说:“你别逗啦。侄儿初次见面,哪能说谎?”杨氏怒骂:“你这老头子好糊涂,信不过夫妻之情倒听陌生人的,来个叫花子说是咱侄儿你也信?”安住急了:“伯伯,我不要财产,只为能认下我父母的尸骨,葬埋了,我即刻回潞州。”杨氏怒喊:“谁听你骗子的花言巧语?快滚!”说着,摸起个木棒,劈头盖顶朝安住打来,打得安住头破血流。杨氏不听安住争辩,也不听天祥解劝,竟把安住推出院,将门闩了。
  刘安住气得昏倒多时,醒来后抱着父母的遗骨大哭。这时,恰巧李社长走来,一问详情,才知是没过门的女婿安住。说到合同被杨氏赚了的事,李社长问:“那合同你能背下吗?”安住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完。那合同原是李杜长亲笔写的,又当了公证人,更加确信安住不是骗子,便认了这没过门的女婿。他气恼地说:“你大娘这般无情无义,你该告官去。现今开封府有个包龙图相公,办案十分明察清正,不信那婆子能私吞家产,不让你归宗!”安住说:“我听岳丈的。”李社长领安住回家吃了饭,又写了状词,第二天便领着安住去了开封府衙。
  包龙图听得喊冤,升堂接了状纸,又听李社长详细诉说案情。包龙图问李社长:“你是包打官司的?”李社长说:“刘安住是我的小婿,我又是当初写合同的公证人,才来帮他申诉。”包龙图问道:“他三岁离家,又没了合同文书,你怎么认得他?”李社长说:“那文书只有他伯父、他父和我三人知道,别人不曾看过,安住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定是小婿了。”包龙图又唤刘安住,重问详情,与李社长说的完全一样。就准了状词,传唤刘天祥夫妇同来对质。包龙图先问天祥:“你是一家之主,怎能偏信老婆的,不认你的小侄?”天祥说:“老爷,小人的确不曾认得侄儿,全凭合同为证。那小哥说给了妻子,妻子硬说没有给,我也没有办法。”包龙图又审问杨氏,她一口咬定没曾拿过合同。包龙图又叫过安住,说:“你伯父母这么无情,我令你着实打他俩一顿,也出出你的冤气!”安住凄然落泪,说:“老爷,这可使不得。哪有侄儿打伯父母之理?小人本为葬父母行孝才回来,若为点财产打了伯父母,岂不有违人伦?小人至死也不从。”包龙图听了这番话,心里明白几分。便假意对堂下说:“这小厮果然是个骗子,情理难容!下大监中,改日再审。刘天祥等都暂回家去。”三人叩头而出。杨氏暗自欢喜,李社长却疑惑不解:“都说包爷神明,今日咋把原告胡乱打入监内?”
  包龙图退堂后,秘密吩咐牢子,绝不准为难刘安住;又吩咐衙门人四处张扬,说安住破伤风发病,不久将死;再派人去潞州高平,将张员外接来。过了些日子,张员外到了,包龙图亲自问过,心里大明。又叫牢子秘密告诉刘安住该怎样行事。
  第二天,一干人都重新到堂。包龙图命人提取安住,去的人回来禀报:“刘安住病重将死,行动不得。”当下李社长、张员外使忿忿地与杨氏争辩。这时又有一狱卒来报:“安住死了!”杨氏顺口说道:“谢天谢地,倒免了我一家的累赘!”包龙图听了不语,又吩咐牢子验证死因。牢子很快回报:“太阳穴上因棒物致伤,溃烂发病而死。”包龙图故意吃惊道:“这么说,杨氏打出人命来了!”速命杨氏跪下,审问她道:“杨氏,死者和你有无亲属关系?”杨氏摇头:“没有!”包龙图说:“若有亲属关系,你为大,死者为小,纵然打伤身死,不过是误伤子孙,不致偿命;若没亲属关系,可要杀人偿命!来人,把这婆子枷了!”堂下两个公人暴雷似的应声,抬过枷来。杨氏吓得面如土色,连声惊喊:“老爷,死者是我的亲侄儿!”包龙图追回:“既是亲侄,有何凭证?”杨氏忙说:“现有合同文书为证!”当即从怀里摸出,呈给包龙图看了。包爷看毕,说:“取刘安住来,把杨氏赚去的合同文书还给他。”
  不多工夫,安住好人一样到堂,接了合同文书,叩谢包大人英明。众人都一脸惊喜,只那杨氏满面羞惭。
  判完案子,一干人各自回家。下面,自是安住认祖归宗,葬埋双亲;李社长择吉日,为女儿成婚。一个月后,安住同妻子去高平拜望张员外夫妇。再以后,安住发迹,日子越过越好。
  莫大郎认弟除五虎南宋绍熙年间,吴兴城里有个朱三,在花楼桥卖粉汤谋生,三十岁还没娶妻。
  有一天,本城莫老翁托媒人,愿将自家十九岁的丫鬟双荷嫁给他,而且不要分文,还有些陪嫁。朱三这么容易讨得老婆,自然高兴。可是,娶过来没多久,他渐渐发现,双荷的肚里已怀胎三个多月。双荷也对他实说:“这胎儿本是主家莫老翁的,因怕莫老妈知道,闹出笑话,才把我嫁给你;你不要把这事说破,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这样,莫家那边对咱家生活还会常有周济。”朱三是做小生意出身,这笔帐还算得清。他想:大户人家的丫鬟,有几个是真正女身?双荷长得貌美,又诚心喜欢他,也就含糊地忍了。又过了五个多月,双荷生出个男孩来。她悄悄地叫人通知莫老翁,莫老翁便背着家里,送米、送钱、送衣服,心里也想着那娃儿。朱三的日子有靠,夫妻俩便尽心把小儿养大。那小儿不觉十岁,随朱三姓朱,每天跟在朱三身后帮着做粉汤。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莫家的骨血,莫家的儿子、儿媳也知莫老人在外养着儿子,只不过大家都装聋做哑罢了。
  一天,莫老翁突然生病死了。莫家制装、停丧自不必说。
  城中偏有一伙不干正经事、敲诈、勒索、搬弄是非的刁徒。听一听诨号就知他们有多坏。一个叫铁里虫;一个叫钻仓鼠,一个叫白日鬼,一个叫吊眼虎,还有个叫洒墨判官。这五个坏小子都姓赵,人称“赵家五虎”。他们中不论谁打听到“没缝下蛆”的事,就合着伙去干,然后平分黑利。这天,钻仓鼠听了莫老翁的死讯,便去找坏哥们说:“一桩好买卖来了。莫家是大财主,莫老妈只生两个儿子,那二三十万家资不能由他俩享受。我们去撺掇朱三家的去告官,若争得一股来,至少有八九万。他朱家富贵了,咱哥们从中也能捞个干八百花销。只要一经官,咱就捏笛吹眼,两头都捞,强似在家里闲呆。”大家拍手:“好主意!”铁里虫说:“咱先去见见朱家那小娘子,听听她怎么打算,咱再诱她上钩。”白日鬼说:“有道理!”便一齐去了朱家。
  朱三平日卖粉汤,常和“五虎”们碰面,自然都熟。见了朱三,吊眼虎一挤眼皮说:“请你娘子出来,我们有要事相告。”朱三问:“啥事?”白日鬼说:“莫家老儿死了。”双荷在里面听见,哭着出来,说:“方才在街上听人说,我还不信;现今列位又来相告,必是真的了!”又转对朱三,“他一死,以后咱生活就缺了靠山,这可咋好?”钻仓鼠翻动着小眼睛说:“大嫂何必犯愁,你家的富贵到了!我们兄弟是专门为你送发横财的算盘的。”朱三夫妇惊疑:“这话从何说起?”铁里虫忙说:“你家儿子本是莫老儿的骨血,他的万贯家财、田园、房院你儿子都该有份儿,何不去他家分一股?他家若不肯,就拼命与他打场官司,说不定会争出来。至少打到底,你儿总是莫家嫡亲骨血,官家自会断清。”朱三夫妻说:“事是这么说。自古道:‘贫莫与富斗’,打官司总要花钱的,我们能花得过他家?况且,像我们这样人家,一日不做,一日没得吃喝,哪来的工夫去打官司?”铁里虫说:“大嫂想得对,打官司自然要费钱、费力。说到人力,自有我们兄弟相帮;说到用钱处,我们五兄弟各出二百两,先替你家使用去。你写一张千两借据,我们收着,直等你家财产到手,照借据还银就是了。余外谢我们的,凭你们酌量。想你家白得那么多东西,也决不会亏待我们的。”朱三夫妻说:“列位若真心相帮,自然是好;可不知怎么做起?”铁里虫说:“你们只管听我们发排,先把借据写好。”朱三忙去写了,并画了押。“五虎”们要儿子也画押。双荷急问:“为啥孩子也画?”白日鬼说:“夺财产是孩子的事,他怎能不画?”朱三觉得在理,便叫小儿画了。“五虎”们临走时说:“我们就回去打点银子以备使用,明天再来商量下一步咋办。”
  “五虎”们出了朱家院门,便笑:“这家子终于上钩了!”吊眼虎说:“先别高兴,我可没地处凑钱去?”铁里虫哈哈一笑说:“你当我们还真的凑钱?只不过是略施小计罢了。”他悄声说出了打算,众虎都夸赞他“高明”。第二天,“五虎”们拿了件用麻布片做成的孝衣,一齐涌到朱家。他们让小孩穿上孝衣,以亲儿的身分,先去莫家吊孝,且看莫家怎样动作。莫家如若闹腾起来,一张白纸告官,官司一扯开,就由不得他莫家了。朱家夫妻本也没甚主意,就叫过小儿交给“五虎”,嘱他听叔伯们的话,说:“都是帮你讨生父的家业,依着叔伯们指教去做。”那儿子也很乖巧,他穿了孝服,问:“叫我怎样讨?”铁里虫忙教他说:“你进莫家,啥也别说,看见灵堂,就放声大哭,哭着就跪倒,拜上四拜,拜完就朝外走,谁问你也别回话,我们在外面的茶房等你。”朱三一旁不解地问:“这有何用?”铁里虫说:“这就等于给莫家送了信,明日再领他告官与莫家分家产。县官见你儿子幼小,自会可怜他。差人拘莫家到堂,不会不赢!”
  “五虎”们领着朱家小儿,来到莫家门首,再次嘱咐小儿进门如何行事,他们几个便去茶坊喝茶等候。
  那小儿依言行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闯进莫家门里,直奔灵堂,果然泪天淌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跪拜。开头,莫家人以为吊客来到,忙出来陪伴。可定睛一看,是个小孩,身披麻服,与孝子无二,且哭得悲悲切切,声声呼叫着亲爹,家人这才惊讶:“这是怎么说?”莫老妈亲耳听得小儿哭爹,又是一副孝子打扮,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在胆边生,大骂道:“哪里来个小野猫,跑到这儿哭爹?”举棍耍打。亏得她的长子莫大郎,既老成又有见识,他已料定事出有因,忙上前劝住母亲,说:“妈妈切不可乱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父初丧,必有奸人从中挑唆,做好圈套让我家钻,我们犯不着同他们争执,把事情闹大。你老听我的安排,必能免祸。”莫老妈听大郎说明利害,也就不骂了,冷眼看那外来的小孩。只见他磕罢头,转身就要往出走,莫大郎忙跳上前,抱住他问;“你不是卖粉汤的朱家儿子吗?”小孩说:“正是。”大郎说:“既是,你刚才拜了爹爹,也该认了妈妈。你随我来。”大郎领他进孝幔,指着莫老妈:这是你的嫡母亲,快些拜见。”莫老妈仓猝之间,只得听任大郎摆布,受小孩拜了。大郎又指自己说:“我是你长兄,你也应拜。”拜过,又让他拜二长兄、大嫂、二嫂。然后又领来他和二弟的三个儿子,说:“他们都是你的侄子。”叫孩子们拜他为三叔。他见都相认过了,又转身要走。大郎说:“你到哪儿去?你是我的亲兄弟,父亲既丧,也该在家里守灵。这儿就是你的家。”大郎领他到自己的妻子跟前,让她给小叔叔梳头、换衣。不一会儿,内外打扮一新,然后穿了白细布孝衣。这小孩见大哥待他挺好,满心喜欢,可也觉得人生面不熟,很不自在。大郎怕他呆不住,忙差人唤双荷到家里来。双荷猜想是为儿子的事,忙换了孝服,到了莫家先吊丧,灵前哭拜完毕,大郎对她说:“你儿子已被我认做兄弟了,现今要和我们一样守孝,以后一样分家资,你不必挂念。老爹在世时给你家的米、衣,今后按月照前送去,因为你是小叔叔的生母。从此,三小官人(指她儿子)归宗姓莫,不到朱家去了,你意下如何?”双荷见儿子回到富贵之家,自然高兴,也是她当初没料到的。她说:“大郎这么宽厚待人,我感恩不尽。”走时,又拜了莫老妈和小儿的哥嫂,细心嘱咐儿子安心守孝。回到家又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丈夫,朱三也夸大郎“世间难得”。只是那莫家老妈仍不开窍,哀声叹气地抱怨大郎:“你为啥认下小孽种?”大郎劝道:“我家富名久传,谁不知道三弟是父亲的骨血。我若不认他,被刁徒们弄了去,今日一状,明日一传,衙役们个个来诈钱,刁徒来哄骗,官府上还得送银两,财物少不得破费,到头来还得判给他一股,何苦把钱肥了别人,倒伤了亲情。”莫老妈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真心认了。
  再说那赵家“五虎”,一直在茶房傻等,眼巴巴盼着小孩出来,就去告状,连状纸都写停当。谁知守到天黑,也不见动静,这才去了朱家,正好遇上双荷从莫家回来,细说莫家已让三官人归宗,同两位哥哥一样守孝,分财产,“五虎”们惊得目瞪口呆。
  这伙刁徒离开朱家,一路丧气,都说:“一场好买卖空飞了!”“白欢喜了!”只那铁里虫仍在叫喊:“事没完,一张千银‘借据’抓在我们手中,有朱三、小儿的画押,我们可向他俩要钱!”众虎说:“怕不行,那朱三是穷人,哪来的千两银子?”铁里虫说:“他穷,可他儿子不穷,成了莫家的三公子,何愁拿不出千银?”众虎说:“也是,咱藏好‘借据’,待莫家丧事完了就去讨。”
  过了些天,“五虎”手持“借据”,找到莫家门首,要莫小三还他们千两银子。莫大郎细问三弟,三弟不知;又去问了朱家,才知道“借据”的因由。他恨死了这帮敲诈狂徒,拒绝还银子。“五虎”无奈,便去告官,妄说是朱家父子借钱买地用。那官府唐太守岂是被人随便骗过的。速传一干有关人到堂,问清案由,判定“五虎”敲诈罪,各打三十大板,“借据”作废,并刺配“五虎”们远去边地充军。
  吴兴城除了“五虎”,人心大快。市民还编了几句顺口溜:“铁里虫有时蛀不穿,钻仓鼠有时吃不饱,吊眼老虎没威风,洒墨判官齐跌倒,白日里鬼胡行,这回不见了!”
  穷牧童梦中游乐山东曹州有座南华山,是春秋时庄子隐居著《南华经》的地方。南华山下有一老农,姓莫名广,以种田、养牛为业,雇工数人,也算山边一小财主。莫广家里只他们老两口。随着他养的牛渐渐增多,便想雇个小童专门放牧。本庄倒有个小童,姓言,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别人家,名叫寄儿。他没读过一天书,只靠给人打短工谋生。一天,他正在山边拔草,一个双髻老道人走来,端详他一会儿,说:“你肯随我出家么?”寄儿说:“我怕出家太清淡。”道人说:“你不跟我,怎受得了人间烦恼?也罢,我教你夜夜快乐的法儿,你肯学吗?”寄儿说:“夜夜快乐我当然愿学。”道人说:“我量你不识字,只教你五个字的口诀,你要牢记。晚间临睡前念上百遍,准有好处。”说罢,附在他耳边,只说了:“婆珊婆演底!”道人教完,敲着渔鼓,飘然而去。
  当夜,寄儿按道人的嘱咐,连念百遍口诀后睡下。这一睡,他马上做起好梦来。
  梦中他忽然成了读书人,会写文章。他正在街上斯文地走着,忽然来一人告诉他:“华胥国(《列子黄帝》一书中曾提到过“华晋国”)王贴出黄榜招贤,你何不快去取个功名?”寄儿听了,忙慌慌地不知在纸上涂了些什么,叫做《万言国策》,署名“寄华”,拿去献给了国王,国王转给掌管文章的大臣阅读。那大臣看完大悦:“这文人有惊天动地之才,古今稀有。”加了批点,转呈国王。国王立即封他为著作郎,主管天下文章大事。命人牵来高头大马,鼓乐喧天,迎他进宫上任。他跳上马,像在云里雾里,好不风骚、进宫要下马时,不知怎么一跌,醒了过来。他揉揉眼,左右一摸,自己仍然睡在草铺上,禁不住笑道:“真怪啊,我一个字不识,管什么天下文章?”尽管这样,心里还是甜甜的,回想那梦中光景。
  他正想时,邻里沙三进来叫他:“寄哥,前村莫老翁家找人放牛,你去吗?省得打短工有一天没一天的。”寄儿说:“能去放牛自然好,谁引荐我呢?”沙三说。“我昨日与莫家说过你了,现在你跟我去,立个文书就成了。”寄儿高兴地说:“多谢美意!”两人说着话,到了莫家。莫广老翁见寄儿愿意放牧,又知他平日肯吃苦,就请人写了文书,要寄儿画押。寄儿拿过笔,不知朝那儿画。自己不禁暗笑:“昨夜那《万言国策》是咋写的?”末了,还是沙三把着他的手画了个“十”字。莫老翁预发他一季工钱,给了他钥匙,让他到山边草房住宿,明日起专管放牧。
  这夜,寄儿就住在草房。临睡前,他又念了百遍道人教那五字真言。说也奇怪,他一合眼,又接续起昨夜的梦:他又成了“寄华”那文官身份:头戴金冠,腰扎玉带,坐在著作郎衙门里理事。堂下一群儒生挤挤撞撞,捧上文卷,要他批答。他拿起笔勾勾抹抹,好的歹的,全由他定。文卷一发还,儒生们纷纷争看,多都服他;也有个别不服的,他就立下规条,要大家遵从,违者罚打。众儒都俯首贴耳,从容雅步而退。当天他大摆筵席,恭贺选中的新官到任。美酒佳肴,山珍海味,新任的官们都向他祝酒,他喝得畅快。席下,数十美女歌舞,大家兴尽散席。他喝得昏沉沉地回衙门就寝。这一倒下,反倒醒了。自己暗笑:“做官多好,白吃白喝,不问哪儿出钱。说话算数,活得快活..”他看看天色已明,去摸衣服。拿起一抖,破袄烂杉。心想:“夜里的金蟒袍带哪里去了?”无奈,还是披上破衣烂祆。这时,主人家雇工老苍头进来了,他奉主人之命,特来盘点生畜交给他。一共八条牛,让他相认清楚。可这些牛对他面生,不服他训教。亏得老苍头给他个鞭子,他轻打几下,牛才老实。老苍头说:“你得了这份营生,新到主家,也该庆贺一回。”说着,见沙三提来一壶酒,一碗芋头,一碟豆。三人席地而坐,递壶喝起。寄儿喝时好笑,心想:“比夜里那席面差远了!”沙三问他笑什么?他不想把梦中美事告诉别人。
  老苍头和沙三走后,他把牛赶到草滩上。他本来酒量浅,又多喝了几口,有些醉意。仰身往草滩上一躺,身子又悠悠地去了华胥国。国王传下旨令:表彰著作郎统率众仕,政绩显著,特赐锦袍冠带一身,黄盖一顶,导从鼓乐一队,出入弹打,前呼后拥。他正高兴,忽见宫中起火,一急惊醒,自己还长肌脱地仰卧在草地上。当头烈日,红焰焰地直射下来,热得他透不过气。他刚坐起,莫老翁走过来:“这里有蓑衣一副,是放牧人一向穿的;短笛一管,给放牧人解闷的。现在全拿来给你用,你要好好看养牛,若放瘦了,我冲你说话。”寄儿说:“天太热,再有一把伞最好。”莫老翁说:“哪来的伞?池中有的是大荷叶,你日日掐来遮身不行?”寄儿接了蓑衣和短笛,在池内摘片荷叶举着,骑在牛背上想:“我在华胥国是个贵人,现今只能举荷叶遮身?我那黄盖哩?蓑衣与短笛能替代圣上赐给我的锦袍、乐队?”他凄然一笑:“看来还是睡着了快活!”
  从此,他睡时,就在华胥国里享受;醒时,就在荒坡里放牧。天天这样,夜夜这样。
  一夜,梦里他被国王招了驸马,在灯烛辉煌中牵着范阳公主入洞房。忽然被主人莫老翁唤醒,说家中添了一头草驴,一并交给他放养,让他去牵来。寄儿暗笑:原是让我伴个畜牲!他牵来后,就骑上驴背放牧,可那驴儿只会转磨磨,不往前走,原来是平日拉磨转惯了的。他不得不牵着它轰牛。牛儿跑散,驴儿又赘手,累得他好苦,只图做那好梦,大白天竟睡起觉来。那梦真好。他住在华丽的驸马府里,与那美丽的公主同饮共乐。忽然,国王发来圣旨,称:邻邦玄菟、乐浪二国派兵犯境,命驸马言寄华上殿商议退兵之策。他召集起一班文官,虽不懂杀场格斗,却都能言善辩。竟没用一兵一卒,将来犯者说服退去。并立约:从此合好,再不交兵。国王大喜,依他的功劳,加封九锡,位居百官之上。众臣拥戴,威风、富贵已极。一日,他坐在华车里,一心腹书生劝他:“相公功名到顶,无以加封。此时应激流勇退,不然会福过生灾,后悔已晚。”他正得意,哪里听得进去:“我命好福大,何必多虑!”说罢,大笑坠车,一惊梦醒。披衣去数点牛只,少了两头。他叫苦不迭,前后山寻踪找去。原来,一只牛被虎咬伤,死在坡前,另一只死在河里。他着急地想:“什么梦中两国来犯,倒是弄死我两条牛!”主人听说,取过扁担要打。他强辩说:“虎来时,牛都不敢抵挡,只我与虎争斗,怎奈牛惊四散,我怎救得过来?”莫老翁听他说得有理,又实在心疼那两只牛,定要打他十扁担。他苦苦求饶,减了一下,只打九下。他泪汪汪地摸着屁股痛处想:“原来那官加九锡,倒是打了九下屁股!梦中书生劝我勇退,难道是要我不再看牛?人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我自从念了那真言,夜夜做富贵梦,所以日日吃亏。从今我再也不念它了,看能怎的!”说也是怪,那晚他真的不念,恶梦就来了:梦境中,范阳公主背上生疽,趴卧不起。他召来宫医尽心调治,毫不见效。朝中二小侍妄奏国王:公主病危,全是驸马退敌无策,又谎报功绩,欺君误国..国王昏庸不察,削去他的所有封爵,下令把他锁进大牢问罪。当两个大力士来锁他时,竟把他牵到大粪窑边,让他久久瞅那狼籍粪便,臭不可闻。他恶心地叹道:“我只想富贵到底,谁料竟到得这险恶地步?书生的话,今天应验了!”禁不住嚎啕痛哭,泪水流到嘴边才醒。他啐了两口骂道:“不他娘做这恶心的恶梦了!”天明,起身去看牲畜,见那驴子趴地不动,打它也不起。细瞧它的脊背,被绳磨损处溃烂老大一片。他慌了:“前次牛死挨九下苦打,这回驴子再病死,又是一大罪过。”忙去打些水来,调洗溃烂处;再去砍些好草喂它。他拿了刀去砍草时,有一棵特坚韧,刀砍不下。他一时起性,猛力连根带泥去拔。泥土松动处,露出石板,那草根盘盘绕绕绊在石板缝隙中。他就用刀撬那石板,揭开一看,板下是个石砌的大窑,里边装满金银。他惊得慌了手脚,心想:“难道白日里又做梦么?”定睛一看,草木土石,天光云影,历历在目。他料定不是梦,将刀一扔:“妈的,再也不干这放牧营生了!”取了一块约有五十两大银锭,又把石板照原样盖好,便向莫老翁家里走去。进门就说:“蒙公公托我看牛,一向不差;近来频频出事,前日死了两牛,今日驴儿又生病,我实在有负公公重托,今有平时积攒的大银一锭,除还给公公预付工钱,余下的找给我度日。请公公另找人放牧。”
  莫老翁不知究竟,只凭寄儿辞了营生。寄儿时不时暗中从窑里取银子享用,从此大富。
  生不成姻死结缘南宋乾道年间,江西一个官人,奉调到临安都城。因独自一人,常到西湖散心游玩,各处走走。一天,他走得疲倦了,见道旁有一民宅,门前长着几棵大树,树下有乘凉石凳。他便坐在石凳上稍歇。随便一瞧,见这家窗式小柜台前立一女子,眉清目秀,娇艳动人。这官人一见她,不知怎么,就觉得心神飘荡,时不时地想多瞅几眼;那女子也回眸瞥他,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恋不舍,从此常在那石凳少歇。那女子是店家卖酒的,为的做生意,自不避人。每见官人走来,便含笑相迎。往来久了,两下都情深意绵。官人偶尔同她搭讪,虽然有些羞涩,却还言来语去。只因有女子父母在屋内,路边人眼众多,从未深谈,但两颗心却渐渐贴近了。没过多久,官人选调他处,行期有日,总忘不下那女子。这一天,特来与她告别,恰好其父母外出,女子独在店中。她听说官人要走,擦着眼泪低声道:“奴家自从与郎君相见,彼此倾心,我本想嫁与郎君,父母不肯;今儿若偷着随郎君一走,又怕担个坏名声,羞耻难当。你别去后,我必魂牵梦绕,相思不已。你看怎么好?”那官人被感动得心醉,随即托其近邻,送去一份厚礼求聘定婚。那女子的父母听说他是江西外郡人,死活也不答应。官人只得怏怏而去,到外埠赴任去了。虽然一时也忘不得那女子,却因远隔山川,听不到她的音讯。
  时隔五年,这江西官人又赴京听调。到得都城,寻个馆舍放下行李,即去西湖边寻访旧地。只见此房已换了主人。他近前打问五年前住这里的一家人,新主人茫然不知。邻人也多都换过了,没一个晓得酒店一家人的去处。他心中怅然不快,返回途中,忽然与那女子相遇。见她的容貌,似比早年略微有些丰腴、标致,依然娇艳动人。官人急忙施礼作揖,女子还礼中忙问道:“郎君隔别许久,还记得奴家不?”官人道:“我刚到都城就来寻访你,几问无着落,正在苦恼,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现今搬到哪里?”女子伤感地说:“奴已嫁过人了,家在城中小巷内。丈夫做库务失职,现监在狱中。奴出来正要求人相救,不巧碰上了官人。郎君肯到我家喝茶否?”官人欣喜地说:“正该去拜访。”两人边说边走,这条路正好从官人的下处经过,到得门前,官人抬手一指说:“这就是小生的馆舍,可否进去闲谈?”女人略微迟疑片刻,说:“官人既好意邀请,理当进去稍坐。”
  两人进得屋后,相对落坐。官人正要深问她丈夫的罹难,以示关切;可那女子似不愿提及丈夫,话语总是不离别后五年思恋之情。说到动心处,双方禁不住流泪,又都相互安慰、擦泪,倾诉不尽的长河思恋。不觉天色已晚。女子怕夜路难行,官人也不放心让她独去,当夜留她在馆舍歇了。偏巧这馆舍十分僻静,又没有别的客人,只官人独自租住,那女子就不断来,再也不提家中事,似乎全不想那只她一人的家;官人与她相处久了,似也忘了她是有夫家的人。一晃几个月过去。一天,官人对女子说:“你常到这儿,我也该去你家看看了。”女子听说官人要去,便流下泪来,哭着说:“有句话当对郎君说,郎君不要吃惊。”官人也惊问:“什么话?”女子说:“奴家自五年前别了郎君,终日思念,忧郁成病,心病难医,当年就死亡。今奴家此身,实非人类。因当初夙愿未了,幽魂不散,故此特来相从。你我欢期有限,冥数已尽。奴家要跟从郎君远去,是不可能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与郎君说破。但你与奴接触频繁,阴气相侵很深,奴去了之后,郎君必然腹泄不止。可快服平胃散,安神补肾,定会治好。”官人听她一说,不禁惊骇了许久,又听说服用平胃散,忙问:“我曾读过《夷坚志》,见说孙九鼎遇鬼,也服此药。我想此药平平,为何能奏效?”女子说:“此药有苍术,能去邪气,你听信我的话就是了。”她说罢,哭泣而别。出门数步,身影不见。
  女子走后,官人果然腹泄不止。连连服用平胃散,真的很快医好。事后很长时间,官人与好友说起此次奇遇,每每潸然泪下。灵狐三药成全蒋生明朝天顺年间,浙江有个商客,专跑湖广、江西等地做生意。他姓蒋,时年二十多岁。仪容俊美,眉目动人,同伴们见他的模样好,都开玩笑说他“日后可被选为驸马”。有的便叫他“蒋驸马”。他自己也就清高自负起来,对世间的好女子他轻易看不上,必是绝色的方能和他婚配。所以,他在各地走了多年,终没碰上满意的女子。
  一天,他为置办货物到汉阳马口镇,住在一家大店里。店主叫马月溪,是本地大官人马少卿家里的人,领了本钱让他开店。里边雅静的房子甚多,远近大客商、文人雅士都愿来住。店前隔不几个门就是马少卿的府上。马少卿有一个女儿,名叫云容。长得花容月貌,纤姣异常,世间少见。她家的内楼小窗,能看见店前。小姐闲暇时,常登楼凭窗远望街市。一天,正好临窗眺望,被蒋生看见了。蒋生顿觉有一种天降女仙之感。他挨墙步步走近,越看越觉得生平末睹,美丽至极。心想:“如能与此女婚配,今生不枉为人!”他只管仰面朝楼上瞧看,那小姐也半遮半掩地偷瞅他。好多时,才下楼离去。蒋生回到店中,还在想:“可惜我不是画师,若能临摹下她该有多好!”次日向店主人打听,才知是马大官人的女儿,尚未婚配。从此,他更加放不下怀。有时买些丝绸绫绢等女人用品,拿到马府里去卖,指望多看一眼马小姐,可每次小姐都没直接露面,只在人丛后指指点点。蒋生回到下处,真可谓“朝思暮想”,夜里长梦不知做了多少。
  一日晚间,蒋生关了房门,正要睡去,只听有人轻弹房门。蒋生忙去开门,见一女子闪身进来。定睛细辨,正是马家小姐。蒋生吃了一惊:“难道又是梦吗?”复又一想,自己还没睡下,哪来的梦!于是,欣喜地将灯拨亮,果真与姣美的小姐相对。小姐先开口道:“郎君不必疑怪,妾就是马家云容姑娘。承蒙郎君久垂目盼,妾也思慕君多时了。今晚乘个空隙,用计偷出重门,愿陪伴郎君消解客中寂寞。”蒋生听罢,如渴得浆,心中快乐,难以言表。急挽过小姐的手,倾诉衷肠:“我本远乡孤客,一见芳容,思慕欲死;今蒙小姐不弃,厚恩永世在怀..”小姐说:“奴是冒险而来,怎奈家风严厉,一旦露泄,祸不可测。劝郎君从今以后,勿再轻去我家门;也不可外边闲步,免得被别人看破;只管夜夜虚掩房门相待。人静之后,妾必自来,全为得欢日久长。”天未明,小姐离去。从这日起,蒋生真的足不出户,呆守房中。云容小姐也真的夜来晨去,不负前约。
  再说蒋生同伴中的朋友们,见蒋生时常白日闭门昏睡,偶尔出来也是呵欠连天,像夜里没睡觉一般。可又不曾见他夜里与同伴欢聚,更不去妓馆留宿。大家心中起疑:想是在房里做下不明不白的勾当。于是相约好,夜里在他的窗外偷听。那夜更深,几个同伴悄悄站在窗外,果然听到里面有女子的声息。大家相互无声偷笑,决定清早堵他房门,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女人出来。大约黎明时分,同伴们来到蒋生的门首,见房门虚掩。推门进去一看,只蒋生一人昏睡在床上。同伴们推醒他,问:“女子哪里去?”蒋生故作惊状:“什么女子?”一同伴说:“昨夜听见这里有女人声息。”蒋生说:“你们是见鬼了吧?”同伴说:“我们不曾见鬼,只怕你着鬼了?”蒋生支吾地说:“许是你们听到什么响声了吧?那是小生自己喉头发痒细细哼哼,哪里什么女人!众兄弟只管放心。”同伴们仍然似信非信。
  难遮人眼目的,是蒋生的面容日渐憔悴,体力不支。同伴中有位与蒋生最要好的,名叫夏良策,见蒋生消瘦得失了人样,心里万分担忧。特地来推心置腹地劝他:“我与你一起经商在外,但求平安回去。可我见仁兄面黄肌瘦,精神恍惚,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真怕他日生出祸事,性命干系,非同小可。可惜这般英俊年少,葬身异乡外府,我辈何忍!况小弟蒙兄至爱,有什么勾当尽与小弟说,也好帮你斟酌。小生赌个咒,你若不瞒我,我也决不对人说。”蒋生见夏良策言语恳切,才红着脸说了与马家小姐夜夜相会之事。并再三叮嘱,绝不可泄露,那是关系到马小姐性命的大事,万一传出,就负了小姐的一片痴心。
  夏良策思谋一时说:“仁兄差矣!不知仁兄想过没有?那马家是官宦人家,府第幽深,高墙壁垒,层院重门,夜有更夫游动,她一个女子怎能夜夜出来?况且旅馆里客多人杂,即或在深夜,一女子来来去去,就不怕撞见人?我猜想,此女定然不是马家小姐!”蒋生急忙争辩说:“马家小姐我曾多次见得,此女分毫不差,你莫多疑。”夏良策说:“我听说此地惯有狐妖,善变迷人。仁兄所爱之女,必是此物,确当谨慎自爱。”蒋生哪里肯信,反怪好友玷污良家善女,气得再不理睬他。
  夏良策告别蒋生,回舍一夜未眠,终于苦思一计。第二天又去找蒋生,好言相劝:“小弟有一策,仁兄信与不信,必依小弟的话行事。”蒋生不高兴地说:“任你胡想,小弟照办就是!”夏良策说:“小弟有一物件,甚能分别邪正,今夜你送给那女子,若真是马家小姐也无妨;若不是时,必能断定她的来历。望仁兄以性命为重,千万照办。”说罢,拿出一个袋状什物来,递给蒋生,叮嘱道:“今夜她临走时,你务必赠给她,切莫忘了!”蒋生接过来掂了掂,收在袖中。
  当夜,小姐又来欢会。天将明,她要走时,蒋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那物件赠给小姐。小姐慌着快走,也不问内里是什么,见说“赠物”,欣然拿去。蒋生睡到日上三杆,披衣起来,见床前有零散的芝麻粒,一路洒到外面。蒋生这才恍然大悟,想起那物件是用大粗麻布装的芝麻,分明是让它露撒出来,可以跟寻着芝麻粒的踪迹寻去,自然会知道她的去处。他寻着踪迹出店门,那踪迹果然没去马家,溜着小巷直出镇北,弯弯曲曲穿林过野,竟奔向大别山脚。山崖下有个洞口,芝麻粒的踪迹从洞口进去。蒋生忽然惊异,心房慌跳,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悄声地摸进洞。果见一黑狐卧在那里鼾睡,它身边还放着那半空的芝麻袋儿。
  蒋生暗叫:“来迷惑我的就是这妖!”那黑狐灵性机敏,卧睡中嗅到人的味儿,将身子一滚,又变成了女子形貌。蒋生壮着胆子说:“我已识破,你变过来何用?”那狐女走上前来,拉着蒋生的手说;“郎君勿怪!我被你看破了形状,咱俩的缘分也尽了,现今不能再瞒哄郎君。我在此山修道,将近千年,专一与人配合雌雄,炼成内丹。我见郎君壮美,正苦思如何借你阳气,窥得郎君钟情于马家小姐,垂慕心切,故而效仿小姐形貌,称你心愿。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全我修炼之功。今我形迹已露,不可再去相陪,别而无怨。但你我往来已久,不能忘情。君已为我伤身,我当为君治病。君既心爱那马家女子,我尽全力成全,使她成为君妻。这也是我受君恩宠的回报。”狐女说罢,从洞中摸出一把稀奇的草来,分成三束,对蒋生说:“这头一束,你用水煎自洗,当使你精气复原,健壮如故;这第二束,你悄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小姐自会害起癞病来;这第三束,用水煎汤给她洗濯,癞病自会好,小姐也就归你了。到那时,可不要忘了我做媒的旧情。”遂将三束草药交给蒋生。她又变成狐形,拖着尾巴,跳跃着钻入崖洞深处。
  蒋生又惊又喜,回到店里依狐女吩咐行事。先用草药水洗身,果然精神气爽,体肢康健。又在马家门口暗撒了第二束草,两日后就听人纷纷传说:“马家云容小姐突发头癞。起初是一、二处,很快染遍全脸,皮痒脓腥,痛不能忍,好端端一个绝色女子,几乎成了人间厌物。父母遍请内科、外科医治,药剂无效,反而癞疮加剧。小姐煎熬不得,只求一死。马少卿急得无奈,遍街张榜:有谁医治好女儿的癞,招赘为婿。”蒋生见榜,认为时机已到,即去马家门首揭了榜文,仔细收藏怀里。守门人立即传禀,马少卿出门迎接。见蒋生仪表不俗,甚是喜欢。问他有何妙方医治?蒋生说:“小生并非业医,偶遇异人传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病除。但小生不为金帛,只求大官人勿食榜文之言。”马少卿怕其不信,亲手另写一榜文,当场画押。蒋生重又细藏了这张榜文,才取来第三束草药给小姐煎汤,让人洗涂她的癞处。果然汤到之处,消疼去痒,透骨清凉。洗罢,小姐感到轻松一半;睡了一夜,癞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下;过了三日,病处痊癒,面皮晶莹如玉,细嫩柔滑,完全恢复了原来的姣美俊貌。马少卿一家欢喜,忙准备陪嫁手饰,打扫书房,即差人请过蒋生,择日成亲。两个少年,都是美貌人物,你恩我爱,自不必说。同伴、至友更是为蒋生高兴。都笑说:“难怪我们叫你‘蒋驸马’,今儿真的做了马家婿。”
  婚后,新房里兴余时,马小姐感激蒋生为她治病。蒋生说:“咱都该感谢一位好心的媒人。”马小姐急问:“媒人是哪个!”蒋生笑而不答。小姐执意追问。蒋生只得说:“大媒本是另一个你,你的绝妙替身。”说得小姐愈发地糊涂了。
  聚宝镜济善惩二恶宋朝隆兴年间,四川嘉州(今四川乐山市)地方,有个渔翁叫王甲,住在岷江边,祖祖辈辈靠打鱼谋生。每天同妻子驾着小船,往来江上撒网,一天所得,将够养家。虽无余财,偏爱好善。集上卖得鱼吓,留够了一日吃用,便施舍给乞丐,或给寺僧打斋化饭,毫不吝啬。
  一天,他们驾船漂在江面,晃见水底有一物荡漾不定,像日影儿一般。
  王甲对妻子说:“看见了么?这物有些奇异,我想法取来。”“嗖”地撒下一网,提将上来,原是一面古镜。大小约有八寸圆,背面雕龙刻凤,还铸有不少篆字。王甲虽认不出铸的啥字,却听说古镜值钱,便拿回家藏好。原来,这古镜来历不凡,是轩辕黄帝所造,采日月精华,按着奇门遁甲,拣取年月日时,哪里有宝贝,他都能聚拢来,名叫“聚宝镜”。只因为王甲夫妻心眼好,愿帮助有困难的人,这宝镜便让他们家捡到。
  自从得了这“聚宝镜”,金银财宝不断来到王家。他家扫地,常常扫出金屑来;他们开荒种田,常常刨出银窖来;船上撒网,常常拉出珍宝来;海边剖蚌,常常剥出大夜明珠来。
  一天,他们夫妻在江上捕鱼,见江滩上有两件白色小东西,互相追逐乱蹦。王甲急忙跳上岸,用衣服兜住,原来是像莲子大小的小石子,晶莹剔透,光彩照人。王甲把两石藏在衣袖里,拿回家放在匣中。当夜就梦见两个白衣美女,自称是姐妹,特来听候侍奉。醒来一想:“这二女想必是二石子的精灵,定是宝贝了。”从匣中拿出包好,结在衣带上。隔了几天,有位波斯胡人来寻访,说王甲身上有宝物,愿求一看。王甲推说没甚宝物。胡人说:“我远远望见宝物在你家,现在你身上就有宝气。不必瞒我,但求一看。”王甲知道胡人是识宝的,只得从衣带里取出给他看。胡人看罢惊叫:“此宝竟是一双,十分难得,不知肯卖不?”王甲说:“我要它何用,有好价钱就卖。”那胡人高兴地说:“此宝没有定价,我行囊只带三万钱,全都给你,怎么样?”王甲说:“价不轻了,不敢再争,只求告诉此物何用?”胡人说:“它叫‘澄水石’,放入水中,浊水皆清。带它下海,海水会变成淡水,渴了可饮用。”王甲见得胡人识宝,就取出前日的古镜请他鉴别。胡人一见,忙合掌施礼道:“这可不是凡间之物,其妙无穷,我也不知怎么用。反正有大福的人,才能得到此宝,既是有钱,也不敢买。这古镜你要藏好,万不可轻看它。”王甲依言,只收下两石的三万钱,把古镜重又藏好。他家一时富裕起来,但仍然过着渔家的清贫生活。
  一日天晚,遇着风雨,王甲划船回家。远远望见江南面火把明亮,有人疾声呼唤求渡。王甲一看,周围没有别的船,若不去渡他们,必要吃苦。当即冒着风雨调船过去。原来喊船的是两位道士,一个穿黄衣,一个穿白衣。王甲载了他们摇过对岸。两道士又说:“今晚夜黑雨大,没处投宿,能不能到你宅上暂歇一夜?”王甲一向乐意助人,便痛快地答应。将船拴好,领二道士直奔家里来。吩咐妻子安排斋饭。两道士一再辞谢,果然茶酒不进,便去睡了。夜里,王甲妻子听得两床“嘎吱”响动,推醒王甲。他点灯过去一看,两道士压破床板,都坠落地下,喊叫不应。伸手一摸,禁不住“啊哟”一声惊叫起来。原来两道士都已硬梆梆的,穿黄的是个金人,穿白衣的是个银人,共约重千余斤。夫妻大喜,都说是“天赐”!昨日将两石卖给大主,今日又得金银二身,砸将开来,收入大小瓶瓮里,几间破房都放不下。他夫妻是本分人,发了大财后,既不造房,又不置田,只把小船歇了,过起安稳日子来。只是这多家资没得用处,心里倒觉得不安。
  一天,王甲同妻子商量:“我们原本是何等人?突然有了这大富贵,恐怕天理不容。何况我们每天粗茶淡饭,要这多金银何用?都只为宝镜在家,才聚得金银财宝越来越多,早晚是祸害。不如把宝镜送到峨眉山白水寺的圣像上,叫它聚宝供养佛家,也是尽了咱的一片善心,岂不更美?”妻子欣然同意。于是,两人正正经经吃了十日斋,一同到寺院献了宝镜。白水寺主持僧法轮,问清他们的来意,不胜欣喜:“这本是寺坛一大福事!”便邀集众僧,做了三日道场,王甲付了斋银数十两,然后把宝镜交给法轮,僧人却叫他亲手放到佛顶,告别回家。谁知这法轮是个奸诈的贪僧。知道王家巨富,皆出于宝镜。他当面对王甲夫妻说个千好,王家人一走,他就将宝镜从佛顶上取下来,密唤一绝巧的铸镜匠人,照原样另铸一个分毫不差的铜镜,以假顶真。那法轮自得真镜后,金银财宝不求自来,任意享受;还招买童奴三百余人。寺院兴旺,远近不可比。可是,王甲自献出宝镜后,家境日衰。只因有出无进,加上他慷慨大度,广济贫丐,仅两年多光景,把一个大财主,弄得同原来的渔翁一样。
  王甲这时才觉察到,僧富他穷,全在那宝镜移手;妻子也有些埋怨。王甲说:“这事也好说,当初我又不是卖给他,是白白拿到佛顶上供养的。我去和法轮长老说清楚,取回来一时,等家里大富起来,多向寺院舍些布施就行了。”妻子说:“拿得回来当然好。”两人商议定,第二天王甲去峨眉山白水寺院,向法轮说明来意,法轮毫无难色,欣然应允。忙吩咐办了斋饭款待。王甲没有半点疑心,自己去佛顶上取了宝镜拿回家,十分珍重地藏好,指望财宝源源自来。可是,过了好多日,并没奇迹出现,他家依然贫困。他哪知宝镜是被人偷换了的,只是自叹命薄,悄声忍受。
  法轮暗中十分得意,觉得王甲未看破宝镜真假,合该自己发财。哪料,神目如电,天理不容。一天嘉州来个提典刑狱使,名叫浑耀,也是个贪心之徒。他听得白水寺僧人发迹,只因偷换了王家的宝镜,便想:“一个僧家,要了千万金银,必惹人眼目,我若派人说明利害,或许能哄他给我?”当即差了一个叫宋喜的心腹吏典,特去寺院向主持僧说明利害,要借宝镜一看。法轮哪会轻易拿出,搪塞说:“宝镜实在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说:“就是真的没有,你让在下怎样回话?”法轮是个机灵人,忙取来十两银子给宋喜,说:“烦提控替小僧多多美言,勿嫌轻薄。”宋喜见了银子,回了句“好说”,提银别去。
  宋喜一走,法轮转回身与亲信僧人真空商议说:“宝镜是我寺发迹之本,不能轻易暴露,若放到别人家去,咱也会像王家那样穷困。官府说是借,知道是咱瞒人家的东西,哪肯再还咱。你一定要藏好它,谁问,也推说没有。”再说,宋喜回去,向浑提典如实说了法轮的话。浑提典大怒:“他胡说。我访得明明白白,是他造假镜换了王家的。你再去要,没有镜子别来见我!”宋喜唯诺而去,又去白水寺找法轮。法轮执意说没有,并用千两银子重贿官府,要宋喜转给浑提典,另谢宋喜三十两银。宋喜回转,半路想到:“有银没镜,怕还交不了差?莫不如用八百两银子入官库,告他法轮贿赂官差,余外的自留。既交了差,又发了一笔财。”他回去向浑提典这么一说,浑提典果然另派两个差役,将法轮抓到官府,重打威逼。怎奈那和尚舍命不舍镜,竟被打得气绝身亡。这也是对他贪财的报应。
  法轮一死,浑提典命人去搜查寺院,想查得宝镜,一伙官差到得白水寺,寺库细软等赃物已经一空,找遍所有匣子,既无金银财宝,又没那宝镜。问一小僧,才知被那法轮心腹僧人真空全部装上车,偷偷运走了。官差们忙去四处追寻。
  原来那真空和尚,是个风流浪荡僧人。自法轮师傅将寺中财宝交给他后,便与平日相好的那些婊子任意挥霍;又分别送给婊子们无数金银。他猛想到:万一法轮从狱中回来,定会追查他的。索性一不作二不休,趁夜黑将寺内财宝装满一大车,拿了宝镜,星夜翻山越岭逃走。走到去黎州(今四川汉源县)忽然一阵狂风骤起,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将真空扑倒后拖到林中吞了。
  就在当夜,王甲夫妻同做一梦:见一黄甲金人破门而入,吩咐道:“你家宝镜现在竹公溪头,可速去取回。”两人醒来,各叙其梦,情节不差分毫,便认定是神人所使,应当照办。第二天,王甲来到竹公溪头,见一翻倒的车子,内有无数财宝金银,四处无人。他想:此物许是天赐?那金人还说有镜在此,找了一时也不见,笑道:“只这一车富贵也够我享用半生了,不如趁无人取了它!”随即动手重装,一直推到家里。到了夜里,那金人又来托梦说:“王甲,你不必痴心找镜。这镜本是神天之宝,因你夫妻好善济贫,故撒下人间要你暂且使用。不想宝镜落入两奸僧之手。今两僧已受惩,宝镜归天,昨日这一车财宝,全都归你,也够你受用了!”金人说完,飘然无影。王甲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也就不再寻那“聚宝镜”了。夫妻丰衣足食,尽其天年。
  海神显灵三救程客徽州有个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世代都是读书人,他年少时也读了许多经书。怎奈徽州风俗,以做生意为第一,科考在其次。明朝正德元年(1506 年),他与兄长程寀凑了数千两银,到辽阳去经商,贩卖人参、貂皮、松子、东珠之类,往来数年。
  徽州人重商。凡商人回家,宗族亲友只看你得利多少。利多,人人敬奉;利少,轻薄耻笑。那一年,程家兄弟在辽阳折了本钱,怕回家受人笑话,不敢思量还乡,便给一个同乡大商人站柜台,兼管帐目。晚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那房只一间,用壁板隔成两小间,兄弟俩各住一小间,挣得工钱勉强度日。
  就这样过了数年。到了戊寅年(1518 年)秋天,塞北天气早寒,一日晚间风雨暴降。程家兄弟各在一小房中,都拉被早睡,因寒气逼人,程宰怎么也睡不着,不觉思念起家乡来。只得重又穿衣坐起,连声哀叹。暗想:前景这等凄凉,倒不如早死了图个干净。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屋黑寒冷。忽地,小屋豁然明朗,如同白日。程宰心疑,复又觉得香气扑鼻,清馨满室,并无风雨之声,屋里也像江南三月的气候那般暖和。程宰惊愕:莫非是梦境?我到外面走走看。他跳下床,刚开半门,外面依然凄风苦雨,冷不可挡。他慌忙把门关紧,回眸一看,小屋和刚才一样明朗、温暖。程宰想:“真是怪异!”心里害怕,移步上床,高声大叫“哥哥!”其兄程寀,只与他隔一壁板,任他喊破喉咙,也听不到程寀答应一声。程宰慌了,赶忙捂住被子,连脑袋也盖了个严严实实,缩在墙角里,图个眼不见。可他心里明白,耳朵也灵。这时,外面似有车马喧嚣的声音,半空中也鼓乐喧天,那声音像从南面渤海方面来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很快铿铿锵锵进入房中。程宰轻揭被角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像画上仙女一般打扮,容色风姿,珠彩夺目。三美人多在二十余岁年纪,前后有百余侍女拥伴,排列整齐,各执其事。程宰纳闷,他一间小屋,怎得容下这多人,她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三美人中,一个模样最漂亮的走到床边,莺声燕语地笑着问他:“你真的睡着了么?我不是来害人的,只因与郎君有缘,才来拜望你。郎君也无须喊叫,喊也没人能听见。莫如快坐起来,与我相见。”程宰心想:“这等精灵,非仙即鬼。她若想摆布我,蒙头是躲不过的。她既然说与我有缘,也许无害。我揭被坐起,看她怎样?”他猛一掀被,一轱辘下了床,跪在地下求告说:“程某一介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美人伸出纤纤玉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你不要怕,且与我同坐。”两人双双落坐,其余两个美人,站立东西两边。东边那美人就命侍女们设酒席,摆上的珍希美物,程宰平生未见。接着又命侍女斟酒。程宰不善饮酒,极力推辞不过,便试饮一口,那酒爽滑清冽,甜味芳香,不觉一杯喝干。程宰越喝越精神,又看侍女们歌舞。席散时,已夜静更深。东边美女吩咐:“大家都休息去吧!”语落人去,只剩得那个漂亮的美人。程宰这时有些惊慌,那美人说:“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人都怕;我非此类,君勿多疑。我与郎君在一起虽不能大获益,也可使郎君身体健康,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也可出小力周全;但不能泄露风声。就是至亲兄弟,也不能说知。郎君若能守戒,从今后我夜夜来陪伴你;若有漏言,必将大祸临身,那时我也救不得你!”程宰心宽地说:“我本凡人,蒙真仙厚德;倘若违言,九死不悔!”美人笑道:“我不是仙人,实为海神也!与郎君夙缘甚久,故来结识。”她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鸡报二晓,美人起身道别:“至今去了,郎君自爱。”说罢,外面自有众侍从相接而去。
  程宰见美人踪影消失,如痴似呆,恍然失笑:“莫非是梦么?”细一回味,一切皆真。眨眼间天已大明,他忽然想到:“我当去哥哥房中看看,夜来人声嘈杂,问他听见什么?”他走到壁间,喊叫:“阿哥!”程寀刚从床上起来,吃惊地看着程宰:“你今儿脸上神彩异常,比平时好看多啦!是啥缘故?”程宰也不知自己变得啥样,假意支吾道:“夜里暴冷,归家无期,愁苦得我一夜没合眼,有啥好样儿?”程寀说:“哥也觉冷,通宿没眠;可听你房中静悄悄的,不曾有叹息之声,我倒怪你睡得熟,难怪气色这么好!”程宰听哥哥这样说,知道夜来事体他真的不知,心中结的疙瘩立时解开。哥俩梳洗完毕到得铺里,同仁中没一个不说程宰脸上添了光彩。程宰只得默然不语。可他作起事来,真的觉得神思清爽,精力充沛,实在和往日不同。因而也就唯恐美人夜里不再来,总盼着天快黑。夜幕降临时,他早早地关了门,静坐遐想。初更刚过,房内忽然明亮,美人已到了眼前,一切事体如昨光景。只是床上陈设锦绣一新。程宰说了句:“床上变了,可地下还污秽。”那地面马上变得红毡铺严。第三夜,程宰偶然说起闽中鲜荔枝好吃,随即百颗带叶的鲜果到来。程宰本不是奢侈人,以后言语尽力避开新鲜之物。他想:我夜里如此受用,天明仍是人家的雇工,美人哪里知道我心中事。于是,他有意把生意赔本、流落异乡等事说了一遍。美人听完,抚掌大笑道:“你真不洒脱,总想你那营生。商人嘛,也难怪。现在我让你看一番景致。”他说完,亮亮的金银,一下从地面堆到房梁边。美人手指宝堆问程宰:“你要么?”程宰身为商人,哪能不爱金银,心馋手动,刚要去取,美人从席上碗里夹起一块肉,问程宰:“这肉能长在你脸上吗?”程宰缩回手道:“他禽之肉,怎能长我脸上!”美人又指金银道:“这也是他物,怎能据为己有?你若真想取它,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反要生祸。世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常常要加倍赔偿,甚或连身子也保不住。此事我怎忍心误你!若要得金银,你可自去经营,我自当指点路子,暗地助你,这才使得。”程宰说:“能这样便好。”那金银堆即刻消失。
  这时,已是已卯年(1519 年)初夏,多有贩药材的到辽阳,独有黄柏、大黄两味药难卖,各剩千余斤,那卖药人见没人买,只想贱价出手。美人对程宰说:“你可买下,大利钱在里头。”程宰依言,果然没用几个钱就买下,当搬到下处时,他哥埋怨道:“你疯啦?人家正想脱手,你倒买来压本钱,有这样失算的吗?”谁料过不多日,辽东地面闹疫痢,一时间,此二味成了各药铺缺货,价码腾升。程宰的药卖了好价钱,得利五百余两银。哥哥不知就里,只说程宰偶然造化。过了几日,又有个并州商人贩彩缎到辽阳。途中遭雨淋,多染发了斑点,急得商人日夜啼哭。唯恐出不了手,价钱甚贱。美人指点程宰:“又该做了。”程宰用前利五百两银,买下五百匹。免不得又遭兄长埋怨;别的商人也都讥笑他“傻气”。可是,不到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夺皇位。朝廷震动,急调辽兵南讨,星急如火。军中戍装旗帜多要整新,边地哪有这多彩缎,不论好歹,高价收买。这一回,程宰除了本钱,净赚足银千两。有了这多本钱,美人又指点他连做几桩生意,四五年间,辗转赚得六七万两,比当年折的本钱多了几十倍。说话到了嘉靖甲申年(1524 年)间,程宰与美人往来已有七载。不仅两情相爱,所幸囊中已丰,未免思念起故乡来。一夜,他对美人说:“我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囊中羞涩,不能回去。今蒙海神相助,囊资丰富,已过所望。我想暂与兄长一起回去探亲,大不过一年就回来,不知可否?美人听罢,禁不住惊叹:“我不能服侍你左右了!”程宰也大惊:“夫人何出此言?我哪敢有负厚恩,只不过暂时归家省亲,必当速来!”美人说:“话虽这么说,到时候彼此都做不得主。我们权当永别了!”语音未落,左右二美人及诸侍女等,一时间站到眼前,音乐竞响,盛设酒筵。美人举杯与程宰告别,说:“君这一去,途中有三大难。你要时时自省,到时我自去相救。闯过此三难,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即八十一岁),我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最宜心静,力做善事。我虽与你远隔,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晓得。万一犯了天条,我也无法周全你了。切记!”叮嘱再三,簌簌落泪而别。
  程宰追出门外,呆望夜空。此时银河西转,夜渐黎明。他禁不住哭嚎起来。直至天边放白,他仍在哭。这回却被哥哥听见了,忙出门将他拉回屋,问他:“哭什么?”程宰支吾说:“无非思念家乡心痛。”程寀说:“这好说,咱已不似当初,路资丰余,回乡不难。”第二天便与铺主说了,哥俩收拾南归。程宰忽然想起在大同做小官的叔父,长久不见面了,便与哥哥商量,绕路去看望叔父。先发行李、资囊,由哥哥监押,在潞河船内等他。程宰雇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不几日到得大同,见了叔父,骨肉久别相聚,挽留他几日,不得动身。晚间刚睡,美人忽来催促他:“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着美人叮嘱,忙向叔父告别。出得城外,夜黑无边,他不明路途,找个小店住下。睡至三更,美人又来催:“快走,快走!大难即到。略迟将难逃脱!”程宰惊醒,不管天气早晚,骑着牲口急赶五六里路,只听身后炮声震天,大同城内火起。原来是一参军兵变,杀了巡抚,谋反朝廷。现在,众叛军举着火把出城,搜抓壮丁,城外商铺、农家的男人全都被抓走。程宰若稍迟一步,也被拿了。这是海神解救他的第一大难。
  程宰星夜兼程,到了居庸关,刚住下,又梦见美人来催:“趁早过关,略迟一步便有牢狱之灾!”他慌忙爬起就走,店内众客无不笑他。过了关门,行得数里,宣府军将发来文书,说:“因大同兵变,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从大同来的人,不论官民一律验身。无正经官差证明者,全部收监。当夜与他同宿的客商,都被打入牢狱。只有一少部分人一年后才放出来,多数都染牢疫死去。此难程宰又逃脱了。是海神第二次救了他。
  程宰赶回潞河边船只,见了哥哥,一路无话。到得淮安府的高邮湖中,忽然半空中黑云密布,狂风怒吼,湖水翻腾。小船颠簸如箕,双桅折断。程寀惊呼:“今命休矣!”程宰却闻得满船异香,风势渐息。他见半空一片彩云中,美人端坐。程宰心知:又是美人救了他们。感激中,忙朝云中磕头礼拜,美人云端中举手答礼,似是恋恋不舍。这是海神第三次显灵救他。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上友人,都说他的容颜只像四十岁。若依美人“九九”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了。但不知程宰这个商人能否脱俗,且看他的缘份了。这事说来有人也许不信,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仙眷不寻常。
  宁知钟爱何缘许,说来令人欲断肠。
  侠盗懒龙的三昧戏苏州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个叫懒龙的人。他身材小巧,胆大敢为,机智善变,又很慷慨。从小就学会几样绝技:能穿着鞋在壁上行走、会说十三省方言土语、夜间可连宿不睡,白天可连睡几日、有时放开肚子吃一顿,酒数斗,饭数升;有时不吃也几日不饿。靴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路绝无声音。因而,他一时成了吴中的盗中高手。
  懒龙无爹无娘无妻,到处为家,谁也不知他歇在哪儿。白天行走在都市中,或闪入人家,只见其影,不见其形。夜间潜入朱门大户寻宿,屋角房梁,鸳鸯楼下,屏风之内,画阁之中,缩成刺猬般的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的睡场。一旦得了手,临走时画一枝梅花留在墙壁上,人们也叫他“一枝梅”。
  明朝嘉靖初年,太湖洞庭两山有崩塌处,露出一座墓。棺已砸破,像被人盗过。懒龙偶同友人游湖,见棺中残骨外露,不觉为古人悲伤,就给重新埋好。将走时,草中有一硬物碍脚,弯腰拾起,是一面古铜镜,他急忙藏在袜中。回城找一僻静处,刷净泥碴一看,此镜很不一般。到晚间暗中一照,如同白昼。懒龙得此宝镜,夜行更加方便。他虽是偷儿,却自立几条戒规:不欺侮妇女、不入良家及患难之家、答应人家的事从不失信、仗义疏财、偷得钱物随手散给穷人、专门戏弄吝啬财主和无义富人,出他们的丑。因此,他走到哪里,贫善之人都主动掩护他。懒龙常笑说:“我无父母妻子可养,借得世间余财聊救贫人,余者补不足,天道该当,非我好义也!”故此名声赫赫。
  一日,懒龙听人传闻,一个大商人的千两银子放在周甲家。他要去取,酒后走错了门,误入了另一家。这家是穷人,房内只有一张木桌,别无值钱物。他既进来了,一时又难走出,只得藏在桌子下。这家夫妻正对坐桌边哭诉。丈夫愁苦地说:“富人家逼债,别无办法,我不如死了吧!”妻子哭说:“我看倒不如把我卖了,你还可以做些营生。”说罢,夫妻哽哽咽咽失声。懒龙心痛,便猛然跳将出来说:“你二人别怕,我是懒龙。因寻一商客,误入你家。刚才听说你们生计可怜,我定要送你们二百两银子,助你营生,千万别寻短见!”这家夫妻素闻懒龙大名,拜谢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我夫妻死里还生了!”懒龙出了这家门,不到一个更次,这家夫妻听得门里“当”地一响,走去看时,一个布囊里果然有二百两银子。夫妻俩兴奋异常,写了个“懒龙”牌位,供俸终身。
  有个叫贫儿的,少时曾是懒龙的好友,后来穷困,在街上偶遇懒龙,自惭衣衫槛楼,用破扇掩面而过。懒龙一把扯住他:“你不是贫儿么?”贫儿惶恐地说:“惭愧,惭愧!”懒龙说:“你已穷到这份上,明日随我去一大户,取些银子使用。”贫儿知道懒龙的手段,又从不哄人,只好依从他。那日夜晚,碧树朦胧,四处寂静。懒龙吩咐贫儿在外面等,自己纵身上树,越墙而入。可他许久不出。贫儿蹲在墙外,听得内里群狗嚎吠,又微闻墙内水响。过不一会儿,有一物像落水鸡似的,从树影中落地。仔细一看,却是懒龙。他浑身湿漉漉,甚是狼狈。对贫儿说:“我为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取到手,因外面狗叫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轻身走脱。”贫儿说:“老兄平时手到拿来,今儿实在怪我命薄!”懒龙安慰贫儿:“请不必烦恼,改日再作道理。”贫儿怏怏而去。过了一个多月,又同懒龙路遇,他忙告诉懒龙:“我穷得不耐烦了,今儿算了一卦,是上上大吉,说我有一场飞来的富贵,是别人做成的。”懒龙笑道:“我现在该告诉你,那日我已到手一箱金银,放在那家的水池里,是想观察几日动静。今已过月,不见声息,想那家不追查了,可去取来无妨。白天去捞,恐怕人家发觉。”等到薄暮,懒龙来约贫儿同去。不大会儿工夫,背出一个箱子,来到僻静处用铜镜一照,里边满是金银。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全给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够你一世用的了,好好营生;不要学我懒龙,混活半世,至今也没个家。”贫儿感谢指教,将这些金银做本钱,后来丰衣足食。
  懒龙偷富济贫之名,四处传播。府衙里的巡捕张指挥听说后,叫巡差传懒龙来,问他道:“你是个贼头么?”懒龙说:“小人不曾做贼,怎会是贼头儿?我没有一毫赃证犯在公庭,大人不要听信小贼们乱咬。小人倒是会些小技巧,常给亲友们戏耍。老爷若想取乐用着小人时,在所不辞。”指挥见他身子瘦小,语言爽快,无赃无证,难以加罪他;又见他说以后肯出力,便想试一试他的手段。正在这时,有个名叫陆小闲的差人,提了一只红嘴绿鹦哥献给指挥。指挥让他挂在檐下,笑着对懒龙说:“听说你手段神通,你虽然戏耍无赃,偷人必也不少。今且恕你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懒龙叩拜而出。指挥当下吩咐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着架上鹦哥,倘有疏忽,重加责罚。”两个军人领命,整夜紧守在檐下,寸步不敢离开。虽然熬得眼皮打架,只得勉强支持。夜至五更,懒龙已飞上指挥书房的屋顶,挖开瓦椽,溜了下来。只见衣架上有件沉香色披风。桌上有一顶花阳巾帽,壁上挂一盏小行灯,上面写着“苏州卫堂”四字。懒龙心生一计,速将衣巾穿戴好,用袖里藏的火种燃着那小灯,提在手里。尽力挺着身子,装成指挥模样,开门走到廊下来。此时月色朦胧,天光昏暗。两个守夜军人正处在困乏之时,连连打盹,神色恍惚。懒龙轻轻各踢他们一下,学着指挥口音说:“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一边说,一边摘下鹦哥笼子,摇摇摆摆进了书房门。两个军人正困得不耐烦,听得放行,一溜去了。不一会儿天大明,张指挥走出来,不见了鹦哥,急唤军人答话。两军人残梦未醒,只听指挥喝道:“鹦哥哪里去了?”一军人不解道:“五更时,恩公出来亲手提走了的,还发放小人们回去,难道恩公忘了么?”张指挥大怒:“胡说,我何曾来过?你们见鬼了!”指挥走进书房,见房顶有洞,想必是懒龙从这儿下来的。正思索间,外面忽然来报:“懒龙将鹦哥送到!”指挥含笑迎出,问懒龙:“你是怎样得手的?”懒龙将相机装主人的过程说了一遍,指挥大加赞扬。懒龙有这场事,也同指挥相熟了,时常来进些小孝敬。指挥愈发喜欢他,懒龙安然无事。普天下的巡捕官偏会养贼,古今如此。猫鼠同眠,捕盗皆盗。
  懒龙戏耍张指挥的事传扬出去后,又一个赌徒来找他戏耍。那日,赌徒赢得一些银两,背着回家,半路碰上懒龙,指着银囊说:“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下,你若取了去,明天我做东请你;若取不去,你做东请我吃酒!”懒龙笑道:“使得,使得!”赌徒回到家对妻子说:“今儿手顺,我把赢的银子放在枕下了!”妻子心里欢喜,杀一只鸡,烫一些酒,夫妻共贺。鸡没吃完,还剩得一半,收拾在厨中。说着今夜同懒龙打赌的事,夫妻上床睡下,相互提醒,都要警戒提防。其时,懒龙已在窗下一一听得,见他夫妻机警,难以下手,心生一计,便悄悄溜到厨下,拿了根脆骨放在嘴里,嚼得“咯蹦”有声,真像猫吃鸡骨一样。妇人听得,惊然坐起说:“还有老大半只鸡,明天能吃一餐哩!不要让馋猫叼了去!”慌忙下床来,开厨房门去看。懒龙这时已闪入天井中,将一个东西抛入井中,“咚”地一声响。赌徒听得惊说:“不要为这点小口福,失脚落井啊!”忙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卧房,在枕下把银取了。夫妻俩在黑暗里相互叫应,才知无事,挽着手回卧房。一上床,觉得枕头移了位,摸那银时,早已不见。夫妻着急,相互埋怨说:“分明我俩都没睡着,却被那懒龙当面作弄了!”等到天明,懒龙将钱还了,逼赌徒请客。赌徒大笑,便带了些钱去了酒店。
  两人饮酒中间,细说起昨夜取钱经过,一齐拍掌大笑。酒店主人一旁听着,有些不服气,手指桌上的锡酒壶,对懒龙说:“我也要试试你的手段。今夜你若能取得这酒壶去,我明日也输你一个东道!”懒龙淡淡一笑:“这有何难!”酒店主人说:“我不许你毁门坏窗,壶就放在此旧桌上,看你怎么取?”懒龙说:“那你就等着吧!”席罢告别而去。
  这夜晚,店主人吩咐酒保们将门窗关牢,自己又端着灯四处照了,料得外人不会能进来,又把灯放在桌上,亲自守坐桌旁。他一直盯着酒壶,坐到近五更。因盯得时间长了,眼便有些酸懒;又觉得天快亮了,实在支持不住,就一手托头地打起盹来。懒龙早已爬上屋脊,轻轻揭开屋瓦,将一猪尿泡紧扎在一细竹管上。这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连同蔫蔫的猪尿泡皮,插入酒壶口中。酒店里的壶,多是脖细肚宽的。懒龙在上边憋足一口气,顺竹管吹下去,那猪尿泡便在壶里鼓涨起来,气满壶中。这时,懒龙堵紧竹管上孔,不使它透出丝毫气息,便将桌上的酒壶徐徐提将起来,直至探出房顶,拿在手中。然后又轻将屋瓦重新盖好,与从前不差分毫。店主人困盹中猛一睁眼,桌上依然灯光明亮,酒壶却已失踪。急忙站起身四下观瞧,门窗安然无损,竟不知神偷是怎么得手的。
  从此,懒龙的名声越来越大。公差不好缉拿他;贪官和不义财主都怕他,时常孝敬他;穷人都喜欢他。他活到五十岁时,才收起手段,栖身于长干寺数十年,老而寿终。他做了大半生贼,却一次不曾犯官。至今苏州人还传颂着他劫富济贫的故事。
  1.3《拍案惊奇》赏析黑格尔在谈到小说时曾说过:它是关于“现代民族生活和社会生活,在史诗般领域有最广阔天地”的一种文体。凌濛初的“两拍”之所以能在我国文学史上彪炳千秋,主要是因为它准确而生动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的现实生活和民族文化精神。同时,作为通俗文学之一,“两拍”在继承我国传统艺术美学的基础上,也在不断地探求新的艺术之路,形成了独特的、富有鲜明个性和无穷魅力的艺术风貌,成为古代白话短篇小说艺术的璀璨明珠。
  一“两拍”的基本艺术风貌是什么?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概括说:谲诡幻怪。所谓“谲诡幻怪”,是指小说故事的怪怪奇奇。无论是“逸事”,还是“新语”,只要具备“谲诡幻怪”的美学特征,都可“新听睹”、“佐谈资”,把它们编缀成小说,拨动读者的心弦。
  “文奇则传”(皇甫湜《答李生正二书》),是我国古代的美学传统之一。惟有尚奇,才能传世。唐代的小说以“传奇”命名,也许与此有关。汤显祖在《点校虞初志·序》中说:“以奇僻荒诞,若灭若没,可喜可愕之事,读之使人心开神释,骨飞眉舞。”追求小说的谲诡幻怪,是晚明的文学风尚之一。“两拍”在这股美学潮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杨抽马甘请杖,富家郎浪受惊》叙述一个“奇人”的故事。他叫杨望才,浑名“杨抽马”,自小“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学得一手“神术”。一日,他请公差张千、李万来家,从房中取出两根官仗递给他们,让打自己和妻子各二十下。公差不敢答应,又分送他们银两。后来,杨抽马被人告发,以“左道惑众”之罪入狱。郡守依律断案,将他和妻子各杖二十下,“原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凌濛初对此评论说,受杖一节,“真堪奇绝”,并且在眉批中两次写道:“真正奇怪”,“先送杖钱,奇”,对杨抽马作了赞扬。杨抽马真是一个料事如神的“奇人”。凡事经他之手,百验百灵,远近闻名。但他的朋友富家郎心里不服气。当杨抽马向他商借两万元钱时,竟不答应,以试其术。杨抽马用“神术”逼他就范:某晚,富家郎独宿书房,忽来一位美貌女子求宿,两人同处一室。翌日,那女子被人杀死在床,“身前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富家郎惶恐惊吓,向杨抽马求教脱祸之法。杨抽马提笔画一符给他,贴在房中,万事俱消。富家郎在城外酒店款待杨抽马,答谢他的恩德。突然看见那当垆的妇人就是前夜来家的女子,才知这一场虚惊实是杨抽马惩罚他的把戏。自此,富家郎对他的“绝奇术法”佩服得五体投地。
  “异术在身,可以惊世”,是凌濛初对奇人杨抽马的赞语。“两拍”中的人物几乎都有某种传奇色彩。可以说,它是一部晚明时代的“奇人传”。卷五《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奇文”。小说叙:正月十五元宵节,南陔由家人领着去观灯,混乱中为人拐去。他机智地拦轿呼救,由宦官带进宫去,拜见天子。因南陔在途中曾暗地在拐子的衣领上插了一根针线,所以官府很快就抓获了拐子。在审理此案中,还连带勘破了真珠姬的拐骗案。皇帝和朝廷大臣们十分高兴,遣人将南陔送归家中,并赐以厚礼。小说中的南陔是一位“神童”,他发现被人拐走时,欲待声张,左右一看,并无一个认得的熟人,先藏起插满珠子的帽子——那是最值钱之物——“也不言语,也不慌张,任他驮着前走,却像不晓得甚么的”一般。将近东华门,他看见四五乘轿子叠联而来,知道其中必有官员贵人,“伸手去攀着轿幌”,大声呼救。拐子害怕,脱身便走。南陔终于逃出了虎口——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如此非凡的智慧,岂不是天大的“奇人”!
  然而,这篇小说的奇处更在破贼之举。南陔由中大人抱着来见皇帝,竟“不慌不忙,在袖中取出珠帽来,一似昨日戴了”,答话得体,声音清朗。尤其是他说出的如下一番话,使满座皆惊,皇帝也惊叹“连孩子不如”。南陔说:“臣被贼人驮走,已晓得不是家里人了,便把头戴的珠帽除下藏好。那珠帽之顶,有臣母将绣针彩线插戴其上,以为不详。臣此时在他背上,想贼人无可记认,就于除帽之时,将针线取下,密把他衣领缝线一道,插针在衣内以为暗号。今陛下令人密查,若衣领有此针线者,即是昨夜之贼。”官府据此缉得贼人,了却一段公案。凌濛初赞扬说:“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回家。”
  诚然,这篇小说对南陔的神化过多,他的说话和做事,都显示成人化的倾向。但并不影响这篇“奇文”的价值。它赞扬了南陔的精明和智慧,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新兴市民阶层对后代的期望和憧憬。
  《拍案惊奇》卷十二《陶家翁大雨留宾,蒋震卿片言得妇》说的是蒋霆的一次奇遇。他只因“一句戏言”,便“得了一个老婆”。这位蒋霆,字震卿,是个儒家子弟。但他少年气盛,倜傥佻,“玩耍戏浪,不拘小节”,极爱游山玩水。一次他和两个客商结伴去绍兴游玩,归来的路上忽遇大雨,慌忙来到附近的一所住宅躲雨。这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算不得稀罕。然而,蒋霆的“奇遇”就从这躲雨开始。他见庄宅的两扇门虚掩着,就鲁莽地上前推手而入。两位同伴好意相劝,他竟说:“何妨得!此乃是我丈人家里!”这是朋友间的一句“戏言”,谁知却惹恼了庄房主人陶家翁,恼恨蒋霆的放肆不恭,把两位客商让进屋内歇息,故意撇下他一人栖身屋檐之下。蒋霆又冷又饿,寂寞难熬。忽听门内有人低声说;“且不要去。”蒋霆以为是两位客商的劝告,随便答应了一声。不久,又听人说:“有些东西拿出来,你可收拾好。”接着,院墙里丢出两个包裹,里面装有金银器物,他取了望前便走。墙上突然跳出两个人来,一直尾随于后,等到天明时,才认清是女子面貌,乃陶家翁的女儿陶幼芳和丫鬟。原来,陶幼芳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约定和恋人王郎私奔。黑暗中把躲雨的蒋霆当做王郎,阴差阳错,只得跟着蒋霆成亲。正如凌濛初的眉批所说:“良缘天作合也。”
  以上三例,是我们从“两拍”中信手拈来的奇人、奇文、奇遇,它们都有谲诡幻怪的特点。这种怪怪奇奇的故事,自然为当日的市民所津津乐道。我国古代小说的肇始之源是神话和寓言传说,它们虽也能透现当时的社会生活,但基本上都是各类谲诡幻怪的故事。后来志怪、传奇、神仙之类小说长盛不衰。及至明代中、后期,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迅速发展,这种谲诡幻怪的美学风尚,尤其受到人们钟爱。如《西游记》、《封神演义》等都把人间、冥界、天上、地下、龙宫、魔山搬到文学作品中来,一时弥漫于文坛。“两拍”的出现,是这一文学思潮发展的明证。
  为了充分展现拟话本小说谲诡幻怪的艺术风貌,在选取创作素材时必须有所抉择。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小引》中认为,只有那些“说鬼说梦,亦真亦诞”的故事,才能达到谲诡幻怪的理想的艺术效果。“亦真亦诞”的“真”,显然是指小说题材的贴近社会生活。忠实地表现人间世态;而“亦真亦诞”的“诞”,主要是指小说故事的神妙奇特,“说鬼说梦”,疑信参半。《拍案惊奇》的“凡例”四说:“事类多近人情日用,不甚及鬼怪虚诞。正以画犬马难,画鬼魅易,不欲为其易而不足征耳。亦有一二涉于神鬼幽冥,要是切近可信,与一味驾空说谎,必无是事者不同。”这段话可视为凌濛初对“亦真亦诞”四字所作的注解。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的故事说:一日,王甲在岷江打鱼,得到了三宝,即一面聚宝古镜和两颗价值连城的澄水石。波斯胡商人得知后,前来王家觅宝。他用三万缗钱购去两颗澄水石,而宝镜仍藏王家。王甲自此金银满屋,成为巨富之家。这使他惶惧不安,与妻子商量后,将宝镜捐献给峨嵋山白水禅院。禅院主人法轮贪爱宝镜,请人仿制一面假镜,而把真镜占为己有,禅院日趋兴旺。两年后,王甲家业耗败,到禅院取回假镜,生活依然贫困。提点刑狱使者浑耀闻知真镜尚在院中,遣宋喜前往白水禅院取镜。法轮诈称宝镜已归王甲,不肯给他。浑耀恼羞成怒,把法轮抓到官府,活活打死。法轮弟子行者真空亦贪慕宝镜,带着它和院中财物连夜逃走,途中被猛虎吞啮。王甲梦中得金甲神人指点,得到一车金银钱币,而宝镜归于上天。他藉此勤俭过日,一生富足幸福。这则故事颇具“亦真亦诞”的风采。王甲的得宝之类,仅是西方文学中的“天方夜谭”,在实际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事,而这个世代捕鱼谋生的渔民在一夜之间成为富翁,也只是当时人们对幸福生活的一种幻想。凌濛初从《夷坚志》中择取这则故事,目的是要“冷一冷这些欺心要人的肚肠”。小说后半部描写围绕着宝镜——财富的象征——在白水禅院和官府间展开了一场斗争,对贪财者的残暴和卑劣作了无情的鞭挞。这些艺术描写,相当真实地反映了晚明时代的社会世相。
  谲诡幻怪、亦真亦诞的美学追求,必然导致艺术表现的千姿百态。而真、幻结合则是凌濛初十分推崇的诸种艺术手法之一。《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中,凌濛初将现实的生活运用神话的形式来表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小说在描写辽阳海神的出现时,充满浪漫色彩:“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珠翠玉,光彩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都只有二十余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瑰丽的图画与现实的生活交织推进,组成了一支异于寻常的交响乐曲。这和那种蒙上神秘色彩的“灵怪”类小说不同,是更高层次上的艺术融会,两者水乳交融般的渗透凝注,艺术上渐趋于成熟。恰如睡乡居土的《二刻拍案惊奇·小引》所说:“幻中有真,乃为传神阿堵”。但是,倘过分强调艺术表现的虚幻飘渺,又会削弱小说的思想性。至于个别小说宣扬“神仙鬼怪之事,未毕尽无”等观念,更不足取。
  二“两拍”以各种故事为中心,组成一幅幅市民生活的五彩斑斓的图画。
  这正是它吸引读者的主要艺术手段。然而,平淡无奇的故事,又难以诱发人们的阅读兴趣,所以,追求故事情节发展的“委曲奇诧”,是凌濛初的一个重要艺术目标。
  “委曲奇诧”,是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中提出的一条美学原则。他在这篇小说的“正话”前说:“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诧,最是好听。”这个“委曲奇诧,最是好听”的故事就是《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凌濛初在这里所说的“委曲”,是指故事情节发展的曲折多变和跌宕多姿;而“奇诧”则是指故事情节新鲜别致和生动有趣。这篇小说的情节发展确实具有这样的艺术特点。
  “正话”开篇,凌濛初开门见山,叙述闻蜚娥的家世,引出这位“丰姿绝世”的巾帼女子“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直能百步穿杨”,乃是一个“将门将种”。但是,在封建社会中,武艺高强的女子又有何用!”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丈夫,不受人的欺侮”,于是女扮男装,来到学堂攻读经史文章。这是故事发展的前奏曲。凌濛初淡淡写来,不觉波澜,却为以后的情节推进埋下了伏笔。闻蜚娥的走出闺房,为结交异性朋友创造了条件。她在学堂中和杜子中、魏撰之意气相投,学业相长,结下深厚的友谊。天长日久,耳鬓厮磨,友谊逐渐演化为爱情。但杜、魏两人都是“出群才子,英锐少年”,使闻蜚娥的“择偶”出现了难题。闻蜚娥毕竟是个聪明绝伦的女子,决定用“射箭”来卜婚。至这里,小说故事的发展较为平缓舒展。但“射箭”卜婚以后,故事情节的发展波澜横生。箭为杜子中收得,这与闻蜚娥的心愿相合。在她的心里,本来就觉得和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如果故事到此结束,也不失为一则较好的爱情小说,“婚姻也只自商量”的思想主题也可以得到显现。
  然而,凌濛初的笔锋陡然一转,笔下“跳出来”一个魏撰之,把箭从杜子中手中接了过去,而且,又添加了“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的情节,这就使故事的发展别开生面:闻蜚娥误以为箭是魏撰之拾得的,心中暗许终身于他,但又不好明言,权借姐姐之名,向魏撰之传递了“姻缘”的信息。这一阴差阳错,是小说掀起的第一个波澜,它的表现天地大为拓展。正如凌濛初在眉批中所说:“只此一误,就缠出许多变态来,人事工巧如此。”
  正当闻蜚娥欲向父亲禀告“求亲”之时,父亲却被人诬告而身陷囹圄,亲事只得暂时搁置,这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又一波澜,预示着闻蜚娥的亲事有可能发生新的变化。此时,恰逢秋试开始,杜、魏两人前去赴考,而闻蜚娥在和他们洒泪相别后独自上京为父亲伸冤。这样的艺术描写,既是合情合理的,又可使情节的发展引向新天地。
  果然,闻蜚娥在赴京路上和景芳莲相遇,尤使这则小说的情节“节外生枝”,扑朔迷离。这位“绝色佳人”在成都府的饭店中,看上了闻蜚娥,弄得她“无计推托”,只得“权且应承”,赠她一只“羊脂玉闹妆”作为爱情的信物。这一幕,把这则本已波澜迭起的爱情故事描绘得更加摇曳多姿。它也为全篇的结局拉开了帷幕。凌濛初于此浓笔酣墨,精雕细刻,是独具艺术匠心的。
  闻蜚娥至京中来到杜子中家,此时,魏撰之已回家去了。两人同宿,拆穿了闻蜚娥女扮男装的“西洋镜”,又道破了“射箭”卜婚的真相,遂结为夫妇。后来,闻蜚娥又帮助魏撰之也完了“姻缘”。一篇“奇奇怪怪的妙话”戛然而止。
  这篇小说情节曲折,结构完整,显示着凌濛初的非凡艺术才华。他以闻蜚娥和杜子中的爱情为主要线索,紧紧围绕着“移”和“接”来展开故事情节,看似漫不经意,实为细针密缝,又辅以魏撰之和景芳莲的爱情副线,互相交错,环环相扣,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两拍”的“委曲奇诧”特点与小说故事的来源密切相关。它的来源之一是历代史书和笔记小说等前人的著作。这类著作中的“佚闻逸事”,大多对于当日的市民群众,有一种诱人的新鲜感。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二的《小道人一着饶天下,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小说的本事源于宋代洪迈的《夷坚志》一书,描写“一个棋家在棋盘上赢了一个妻子”的故事。这本身充满传奇色彩,凌濛初在再创作中,继承了原著内容上的这一特点,将它改编成一则富有艺术趣味的小说,而深受市民群众的欢迎。
  “两拍”故事的另一来源,是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正如酌元亭主人所说:“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照世杯·序》)。那些在市民生活中“闾巷”间发生的故事,也即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所说的“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以常理测者”之事。凌濛初把它们作为小说创作的素材,“演而畅之”,组成光怪陆离的“两拍”世界。如《莽儿郎惊散新莺燕,㑇梅香认合玉蟾蜍》就是这样的一篇小说。它描写青年凤来仪和杨素梅的爱情故事。凌濛初从两人的相识写起,叙述他们的通情、幽会、求欢到惊散、分手、重会、成婚等一系列情节的发展,使这则小说的故事曲折多姿。随着凌濛初的艺术笔触,读者可以窥见两人姻缘的“原原委委”,从而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这说明:只有“委曲奇诧”的故事情节,才能拨动读者的心弦。
  在这篇小说中,凌濛初用“巧合法”结构全篇,使故事情节的发展富有戏剧性。小说中的凤来仪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父母双亡,依靠母舅周济过活。一日诵读少倦,走出书房散步,忽见墙外有一女子,凭窗而立,貌若天人,顿生爱慕之心。翌日,从丫头龙香口中,打听到女子名叫杨素梅,“父母俱亡,傍着兄嫂同居,性爱幽静,独处小楼刺绣”。相同的命运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一个“书卷懒开,茶饭懒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东墙探头望脑”,另一个也“失魂落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来眼去”。但碍于传统的封建思想束缚,他们不敢走出书房和闺房自由地来往。通过龙香的暗递书信,两人的情感在炽烈地发展。终于,他们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相约在凤生的书房见面。看来,这一对青年人的爱情进展较为顺利,这篇小说的情节推进也显得十分平淡无奇。凌濛初的可贵之处是在以后的一系列情节发展中运用了“巧合法”来结构故事,使凤、杨两人的爱情在获得完满的结局以前屡遭挫折,使这个封建社会中常见的爱情故事充满艺术情趣。
  第一“巧”,发生在凤来仪和杨素梅的幽会之时。两人相依相偎,情话绵绵之际,忽然“听得园内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门”,闯进凤生的好友窦氏兄弟两人。他们来邀凤生去饮酒。尽管凤来仪一再婉拒,但出于热忱的朋友之谊,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这一次幽会被“惊散”,使凤、杨的爱情蒙上了阴影。
  翌日,杨素梅的外婆来接外甥女去家说亲事,凤来仪的舅舅也来接外甥回家,商量上京会试之事。他们的亲戚在同一天硬逼着两人各自离家,造成这对恋人天各一方,音讯不通。这是第二“巧”。
  第三“巧”,是在凤来仪中举以后。这位新进士做了福建福州市推官,荣归毕姻,家中已聘下一位“夫人”。谁知这位“钱塘门里冯家小姐”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昔日情人杨素梅。两人终于结成夫妇,“恩情美满”。
  这一系列“巧合”的情节组合在一起,把本来看似琐碎平淡的日常细事形成微波巨澜、跌宕起伏的故事。它们看似十分偶然,但在这种偶然性中,又蕴含着某种必然性。社会生活本来就是错综复杂的,意外之事常会发生,世界才成为五彩缤纷。如果艺术创作不去着意表现这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就很容易陷入僵化的模式。所以,一个高明的作家,常能从纷繁的社会生活中撷取各种偶然发生的事件,运用“巧合法”,把它们编缀得天衣无缝。这种结构故事的“巧合法”,并不是作者主观的随意臆造,而是从生活中提炼的艺术真实,富有艺术的生机和活力。正如俄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偶然性乃是美不可缺少的属性”(《美学论文选·当代美学概念批判》)。它也使“两拍”的情节结构美充满诱人的魅力。
  有位评论家说过:“巧,不是荒诞离奇,巧要巧得自然,巧得真实,巧得可信,使偶然性中包含有必然性的东西,做到‘巧’与‘真’的统一。”(张燕瑾:《市井寻常事,巧合成文章》)“两拍”的创作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真知灼见。《顾阿秀喜舍擅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是凌濛初运用“巧合法”结构故事的又一生动例证。小说叙:崔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携妻王氏上任途中遇盗遭劫,家人被杀,夫妻离散。王氏栖身尼姑庵。顾阿秀将一幅芙蓉画送给寺院,王氏认出是船中被劫走的丈夫遗墨,就在画上题词一首。富商郭庆春买得此画,转赠御史大夫高纳麟。崔俊臣卖字画来到高家,见旧画故物和妻子题词,泣不成声。在高御史的帮助下,捕获真凶,夫妻团聚。在这篇小说中,崔俊臣夫妇的悲欢离合,催人泪下。正如凌濛初在题目上所标明的那样,全篇的艺术结构建立在“巧合”的基础这上。它大约表现在:一是王氏在尼姑庵避难,而芙蓉图也在尼姑庵出现;二是崔俊臣在船上免砍一刀,为日后的夫妇团聚埋下了伏笔;三是王氏在芙蓉图上题词,而崔俊臣卖字画来到高家等等。这些艺术描写都带有某种巧合的因素,但读过小说后,我们一点也不认为它是“假”的,反而常常津津乐道于作者创造的艺术情境中。这是因为生活中发生这样的事虽然较为偶然,但也并非毫无可能。换句话说,凌濛初将这些有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加以集中和提炼,从而创造出一幅幅生动而逼真的艺术画面。围绕着“芙蓉屏”而展开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把这篇小说的主题和人物表现得十分鲜明,令人觉得真实可信,自然生动。
  “情欲信,辞欲巧”(《礼记·表记》)是中国古代的美学传统之一。
  凌濛初在“两拍”的创作中,根据当时市民们的审美需求,又把它扩展到故事的艺术结构上,产生了种种神妙的艺术效果:简化故事情节发展历程,激增矛盾冲突的戏剧性等。它丰富了我国古代小说创作的艺术宝库,这种美学意义绝不应忽视。“两拍”中“巧合法”的运用成功,就是一个科学的证据。“委曲奇诧”,巧夺天工,是“两拍”情节结构美的主要特征。它有利于加强小说的美学魅力,在吸引读者的审美情趣上往往会收到意料不到的艺术效果。但若一味追奇求巧,却又常常适得其反。《拍卷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其实是一则“公案”故事。凌濛初从平凡的家庭日常生活的描写入手,由徽州写到衢州,从偏僻的乡村辐射至繁华的都市,通过府堂衙门、青楼妓院、经商生涯和纯情的青年、凶悍的公婆、糊涂的家长、沦落风尘的妓女和弃儒为商的秀才以及封建官吏、恶棍、媒婆、鸨母、巡捕、婢女的描写,把艺术的笔触伸向明末社会的底蕴,在广阔的背景上展现了当时的时代风貌。但全篇用来纽结故事发展的主要“关节”是郑月娥和姚滴珠的“容貌无差”。诚然,这在实际的生活中是有可能存在的事。但她们两人的容貌酷肖到连亲生的父亲,“极密的”亲戚以及乡人们都不认识的程度,这又似乎过于罕见了。况且,姚滴珠的“失散”只有两年的时间,这样的艺术描写看来有悖于情理。大概凌濛初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在小说中对此作了多次解释,如“家里只要息讼要紧”,“在娼家赎归,不好细问”等等,但未免显得乏力。这种艺术上的缺陷,明显削弱了小说的思想和艺术力量。
  三打开“两拍”,一个个鲜蹦活跳的人物扑面而来:文若虚、姚滴珠、刘东山、贾秀才、蒋霆、陈珩、王氏、罗惜惜、静观、周国能、杨佥宪、莫大郎、满少卿、严蕊、闻蜚蛾、姚公子、高愚溪、程宰、莫大姐、懒龙..他们虽没有我国文学画廊中的佼佼者如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形象那样的丰满和多彩,但也神情毕肖,音容笑貌宛在,深深地植根于民众之中。
  “摹写逼真”,是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中的话,用它来说明“两拍”人物描写的美学特点。所谓“摹写逼真”,是指凌濛初在创造人物形象时,依照生活的本来面目,不加任何修饰地如实描写,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白描”手法。
  我国的话本小说是叙事体的文学,大多以故事结构的精湛和情节编织的奇巧擅胜。但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人的活动却始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也就是说,故事依赖人的活动而存在,而人的活动则靠故事的发展逐步呈现鲜明的性格特征。所以,人物艺术形象的“摹写逼真”和小说故事情节的“委曲奇诧”交织推进,是“两拍”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特点。
  《拍案惊奇》卷十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蕙娘立决到头缘》的故事取材于封建社会中的都市一角。主人公陆蕙娘是京城的一位小家碧玉,长得十分漂亮,但却嫁与拐子张溜儿为妻,专以设局骗人,诈取钱财为主。这样的命运对于陆蕙娘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于是,小说引出了以下的故事: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嘉兴府桐乡县秀才沈灿若来杭州应试,和几个朋友到郊外饮酒时,和上坟归家打扮的陆蕙娘相遇,“却似顶面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折服于她的美貌。其实,这是张溜儿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而沈灿若却浑然不知。他跟着陆蕙娘来到一个僻静处,张溜儿诡称风姿绰约的陆蕙娘是其“表妹”,将她嫁给沈灿若。这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陆蕙娘,似乎不是一个正派的女子,她在封建社会的黑色染缸中,跟着张溜儿做坏事,成为拐子的工具。读者可以想见,他们的设局害人,恐非首次。陆蕙娘的艺术形象是否真实呢?我们可以清初的拟话本小说集《照世杯》中的《百和坊将无作有》作一对比,可知张溜儿这样的拐子为非作歹,是封建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当时,女子的一切言行都以丈夫的言行为准则。凌濛初笔下的陆蕙娘,屈从命运的安排,参与丈夫的“美人计”,是真实可信的,符合“摹写逼真”的美学原则。
  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陆蕙娘的真实面目逐渐显露。她的再次出现是在沈灿若的房中。沈灿若几次催请陆蕙娘安睡,这位“新娘”却心绪不宁:一会儿“啭莺声,吐燕语”,婉谢推辞;一会儿又独坐椅上,静观沉思。此刻,涌上陆蕙娘心头的是正义和邪恶、善良与奸诈的两种思想激烈斗争。一边是无辜的沈灿若,一边是丈夫张溜儿,该如何“立决”,是到了彻底摊牌的时候。她的心里涌腾着一股复杂的思想感情。在良知和理性的驱使下,她问沈灿若:“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这是陆蕙娘“反叛”丈夫前的最后一次试探。小说丝丝入扣,惟妙惟肖地展现了她的心灵世界,十分逼真传神。凌濛初在这句问话的旁批中写着:“此问亦奇”。奇就奇在殊出沈灿若的意料,也有悖于常规情景中的合理思维。而从陆蕙娘当时的处境和心理来看,这一问却是完全真实的。因为她对“反叛”丈夫的行动还心存疑虑,惟恐一旦失败后,将会祸及沈灿若和自己,使“脱身”大计付诸东流。而当沈灿若对此问作了肯定的答复后,陆蕙娘说:“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这一句话,在陆蕙娘心里是郁积已久的肺腑之言,一旦说出后,真像卸下一副千斤重担。接着,她向沈灿若和盘托出张溜儿奸计的真相,并表明心迹说:“妾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吧。今见官人态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欣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巳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念此情。”这番情真意切的话,感动了沈灿若,两人连夜搬家,“私奔”他处。在这里,凌濛初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把陆蕙娘的神态、语言、心理活动等摹写得相当逼真,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正如鲁迅所说,“不务装点,而情景反如画”,凸现人物的思想和性格,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陆蕙娘是封建社会中真实而可信的一位青年女子。她虽然跟着丈夫做过一些违心的事,但一旦遇到“知音”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上“自媒”之路。从她见到沈灿若和“立决”反叛张溜儿的整个过程来看,始终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境地。她立定主意要和奸恶的丈夫决裂,但又得按照其旨意去骗人入网;暗中有情于“容貌魁峨,胸襟旷达”,志诚老实的才子沈灿若,却又处于谋害者的地位而难于向他禀明心迹;沈灿若在房中的声声话语,又逼迫着她无法躲避这种种尖锐的矛盾。如何描写特定情景中人物独特的思想感情,尤其是陆蕙娘的心灵历程,是这篇小说创作的最大难题。凌濛初用“白描”的艺术笔法,逼真地摹写了她的三次看视沈灿若,以袒露其复杂而丰富的内心世界。第一次“看”,是在两人刚见面后沈灿若跟随她的路上:“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陆蕙娘从见到沈灿若的那一刻起,已在心里琢磨反叛丈夫的行动。只是由于一时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知音”,才勉强和丈夫同流合污。一见沈灿若,她的心里顿时萌生爱慕之念,秋波频传。这一“看”,真是神来之笔,寥寥数语而神态毕现。对此一番苦心运思,凌濛初惟恐读者忽略而过,特意在批语中提示说:“此时此看,有意邪!无意邪!”其中的言外之“意”,读者自不难理解。陆蕙娘的第二、三次“看”,是在沈灿若催请安睡后,她“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蕙娘又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沈灿若。这两次“看”,陆蕙娘都恨不得把沈灿若的上下内外看个透。因为对她来说,正面临着命运抉择的关头,这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思想和感情的场合:她和沈灿若之间仅仅只有一面之缘,而要把终身相托,不能不踌躇再三。小说的这三“看”,相当传神地揭示了陆蕙娘的复杂心态,把人物表现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充分显现创造人物形象时“摹写逼真”的艺术魅力。
  “摹写逼真”,不仅仅是指对人物艺术形象本身的各种神态、语言、行为和心理活动等作生动细微的刻画,而且还包括对社会现实生活的真实表现。只有这样,作品中的艺术人物才能形神兼备,动人魂魄。生活给凌濛初提供了机遇。“两拍”中的人物大多属于新兴市民阶层,他们以迥异于传统思想的崭新面貌活跃在市井社会。在这些文学艺术形象身上,十分“逼真”地凝聚着时代的气息。
  《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错调情贾母詈女,误告状孙郎得妻》中的孙小官,是又一个具有新兴市民思想的艺术人物形象。他“年方十七,姿容甚美”,情窦初开。恰好邻家有一“貌美出群”的同年女子贾闰娘,于是,“不时往来他门首”,以求多见上几面。贾闰娘的父亲已亡,没有兄弟,只是娘儿两个过活。因经常要帮助母亲做点家务,“免不得出头露面”,和孙小官打过几次照面后,也悄悄地爱上了他。贾母怕招惹是非,“拘管女儿,甚是严禁”,两人不能自由来往,甚至连“捉空与闰娘说得句把话”的机会也极少。这在一个扼杀自由爱情的时代,是相当普遍的社会现象。孙小官偏要向这种专制的社会提出挑战,他虽是个“读书人”,但爱情的力量冲走了那虚伪的“体面”和“羞耻”,主动追求闰娘,在无人处,常把“语言挑他”。一天,贾闰娘穿着一件大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又来“踅了好两次”。贾闰娘怕母亲知道,要生出许多事来,就对他说:“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来晃做什么?”这本是一句责备的话,孙小官却误以为是贾闰娘对晚间约会的暗示,当夜来和贾闰娘见面。不料,又把穿着闰娘淡红褂子的贾母误作恋人,闹了个“阴差阳错”,“不要命的一溜烟跑了去”。而孙小官和贾闰娘的心事也为贾母得知,一气之下,不问青红皂白,狠狠地训斥闰娘。贾闰娘有口难言,无法辩明心迹,绝望地上吊了。贾母把孙小官找来,骗进房内,“与小女相与一会”。其实,这是她一手精心策划的圈套,目的是把闰娘之死的责任转嫁给孙小官。等到孙小官发现中计,房门早被牢牢反锁。他插翅难飞,只得听任贾母去衙门告状。
  孙小官与贾闰娘单独相处一室,又没有任何干扰,要是在以前,这样的机会当然是他求之而不得的事。现在闰娘已死,自己白白顶个“因奸致死”的罪名,真是爱情未得身先死啊!孙小官感慨万千。他明白贾母的归来必然意味着一切美好前程的终结,自己也将和贾闰娘一样化为这个黑暗社会的殉葬品,不由得哀叹命运的不幸。然而他首先惦念的还是闰娘的一片“好情”,认为她“今却为我而死”,是为追求幸福的爱情而走上绝路的,自己也应和她一样忠于爱情,“一死谢他”。但是,这样付出的生命代价真是太冤枉了。因为他和闰娘还没有真正享受过爱情的甜蜜和欢乐。所以,他“将自己的脸偎在她脸上,又把口鸣嘬一番,将手去摸摸肌肤”,孰知闰娘在抚爱下居然起死回生,“两人无拘无管,尽情尽意乐了一番”,“已宛然似夫妻一般”,情意绵绵。等到贾母带着公差进门,他们早已“生米煮成熟饭”,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在晚明文学中,形成了一股冲荡理学、叛逆传统的进步思潮,出现了一批无视社会的陈规陋矩、勇敢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特别是爱情生活)的新的人物形象,这是区别于以往文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孙小官正是这一新的文学形象群中别具光彩的一位,他如愿以偿的喜剧式结局,反映了人们对个人成为爱情生活主宰的正常世俗生活的肯定和向往,是一种乐观的时代精神的折射。”(见《文学人物鉴赏辞典》“孙小官”条)孙小官虽然是一个“儒家子弟”,但在新兴市民思想潮流的冲击下,已脱尽儒家思想的束缚,尤其是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他摈弃了封建社会中的那一套旧道德观念,成为反叛传统思想的一名战士。孙小官不仅充满爱的热情,而且敢于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宣称,闰娘“是我的了”时,何等的自豪。一种蔑视封建势力、为实现美好理想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透纸背。他和文若虚、贾秀才、莫大姐等艺术形象一样,具有鲜明的时代思想特征,十分真实而可信。
  四“语多俚近”,是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序》中对宋元话本小说语言风格的说明,用来衡量“两拍”的语言特点,也是非常正确的。所谓“语多俚近”,其实可用一个“俗”字来概括。俗,就是通俗。“话须通俗方传远”,见于“三言”中的这句话,抓住了话本小说语言通俗美的基本特征。话本小说本是口头讲唱的文学,无论是在闾巷街头,还是在瓦舍勾栏演出,总以招揽听众为它的首要目标。语言的通俗美就成为话本演出能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两拍”是凌濛初创作的拟话本小说集,主要供读者阅读和欣赏,所以,比起宋元话本小说来,语言的运用较多文学的色彩,而口语化的程度相对逊色些。但是,语言的通俗美,仍然是它努力追求的目标,呈现通俗、明白、生动、晓畅的艺术风貌。
  我们先来看“两拍”的叙述语言。睡乡居士的《二刻拍案惊奇·序》中有“物态人情,恣其点染”的话,是对它的特点的正确概括。
  “两拍”是叙事体的文学作品,叙述语言是它最基本的表现形式。《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的“正话”中,凌濛初紧接回前诗说: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落,人号称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攒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出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
  在这节叙述语言中,凌濛初开门见山地交代了小说发生的年代以及主人公的姓名、字号、诨号、身份、经历、爱好、性格特征、年纪、专长等,犹如一张“履历表”,使读者对小说人物的概貌一目了然。这当然有利于故事的开展和人物性格的深化。接下来的一节,小说叙述他在顺城门的“夸技”,把故事引向特定的艺术情境: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郑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住,只怕着了道儿,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如果说,第一节叙述语言用的是平缓的语调,作客观的交代,那么,在这节叙述语言中,凌濛初使用了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调,对小说中的事件和人物进行绘声绘色的描摹。他把对人物和故事有关的一切都作了明白的交代,诸如时间、地点、事情的缘起以及季节等,几乎无一遗漏。特别是邻居张二郎的出现,引发了他们之间一番亲热而友好的对话,从中暗示了当时的社会窳败,“盗贼出没”无常的世态。又转入对刘东山的劝谕,从“没个做伴,独往独来,只怕着了道儿”的忠告中,又为以后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线,给读者在心理上预作明确的提示。这一切,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浑然天成。描述刘东山“夸技”的神态和语言,可说是神来之笔,让人有亲历其境之感,一个任侠、慷慨的豪士历历在目。“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一句,既点明了当时的特定情景,又诱导着故事的向前发展。因为在这些人中,有“十八兄”一伙,他们“尽回头来看”,表现对刘东山“夸技”的愤懑不平。于是,情节犹如泻地的水银一般,迅速向四处扩展。
  “两拍”语言的通俗美,还表现在它的高度口语化、个性化和数字化上。我国的话本小说,也是讲述体的文学,它的语言必须适应艺人们口头表演时的各种动作的需要。而高度的口语化,则是为达到理想的演出效果必须具备的一种美学要求。叙述者运用一切可以调动的艺术手段,把各种特定的人物和事件讲得一一可见。可以想象,当年的话本听众对艺人的这种表演会投以赞许的目光。从上引的例子来看,“两拍”的叙述语言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它在叙述者声情并茂的讲述中,把事件和人物的各个环节都编述得一清二楚,让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清初著名的文学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艺术家创造人物,必须做到“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而要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小说语言的个性化是关键。这一点凌濛初也是充分注意了的。如《莽儿郎惊散新莺燕,㑇梅香认合玉蟾蜍》中有一节说:龙香“走回家去见了素梅,面带笑容。素梅问道;‘你适在那边书房里来,有何说话,笑嘻嘻的走来?’龙香道:‘好笑那凤官人,见了龙香,不说甚么说话,把一张纸、一管笔,只管写来写去。被我趁他不见,溜了一张来。姐姐,你看他写的是甚么?’素梅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道:‘写的是一首词。分明是他叫你拿来的,你却掉谎。’龙香道:‘不瞒姐姐说,委实是他叫龙香拿来的。龙香又不识字,知他写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时嗔怪,只得如此说。’”原来,她的主人杨素梅和秀才凤来仪互相爱慕,但囿于封建礼教束缚,不敢向意中人表露,只得由丫鬟龙香暗中送书递信,扯住这根爱情的红丝绳。这段文字叙述她带着凤来仪的《满江红》词回家向杨素梅“交差”的情景。龙香既知悉凤来仪的意愿,又通晓素梅的心事,但她故意装出一副娇态可掬的样子,先避开素梅的急切询问,欲擒故纵,把传书的本意藏而不露,激发素梅提毫挥笔,回书凤来仪。对此,主婢皆心照不宣。凭借着这种充分个性化的语言,把两人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表现得栩栩如生。这段文字,声情并茂,富于个性,活现了这对女子的鲜明形象。难怪凌濛初在批语中要说,“龙香饶有趣致”,“机变捷于红娘”,对此作了肯定和赞扬。
  话本艺术融合了“说话”艺人与人物、听众三者的关系。在表演时,艺人所用的语言,除了能描摹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活动外,还必须对听众能产生艺术的感染力。数字的恰当运用,能使小说中的文学情境和人物凸现出来,让人有具体的、直观的感受。凌濛初也深得这种艺术的真谛,在“两拍”中,部分小说的题目是用数字标示的,如《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等,共有十五篇,占总数的六分之一。小说中人物的命名,不少也都用数字相标。如十八兄、韦十一娘、赵六老、十三郎、赵五虎等。至于在小说的正文叙述中,数字的运用更为普遍。如《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在描写沈灿若和陆蕙娘的初遇时说: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品随着..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地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
  在这节艺术描写中,几乎句句镶嵌着数字。这是“两拍”小说叙述语言的一种独特表现手法。它可以缩短读者与小说人物的距离,增加人们对作品的欣赏趣味,并唤起他们身临其境般地审美体验,有利于真切地感知小说的美学情韵。
  “两拍”的语言艺术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议论风生,综论国事。凌濛初在《拍案惊奇·凡例》中说:“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中,三致意焉,观者自得之,不能一一标出。”确实,综观“两拍”,议论的味道很浓。他虽然不是一个哲学家,但喜欢用论辩的方式发表各种看法,动辄就是长篇大论。涉及到的社会问题之多,范围之广,在晚明文学中可谓首屈一指。仅从本书前面已经列举的那些议论来看,举凡当时的各种社会问题,如官府的黑暗、司法的舞弊心理学的虚伪、道术的荒谬、拐子的奸诈、无赖的作恶、男女平等的呼唤、自由恋爱的赞扬、科场的不公以及封建伦理道德观念下各种世相等等,都成为凌濛初议论的主要对象。这是一种关心国事,积极干预生活的思想象征。因为在这些直抒胸臆的议论中,凌濛初寄托着强烈的主观爱憎。
  “两拍”中的议论大多在篇首或篇尾。在篇首,凌濛初往往用回前诗或词点明题意,概括全篇的主要思想内容。紧接着回前诗(词)的是大段议论,一般是对回前诗(词)的诠释,也时常借题发挥,直截了当提示小说的创作主旨。在篇尾,他又常常以一首诗(词)作结,以叙述者的身份,总结全篇题旨,或劝戒世人,或评论作品,加强对小说主题思想的把握。这种艺术手法,本是话本小说的艺术体制,但凌濛初在把它们运用到“两拍”的艺术创作中的时候,又缩减了诗(词)的篇幅,而增加了议论的容量。
  “正话”故事前,凌濛初也常用诗(词)过渡,然后用议论揭示它的思想意蕴。有时,他又把议论穿插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之中,对有关的人物或事件作即兴的评论。如《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沙弄》在叙述静观女和闻人生在翠浮庵的相遇,萌生爱恋,但因是“出家人”而不能自由地择偶,此时插入一段议论说:“看官听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俱空。自己先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为此,就有那不安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作者在批语中认为:此段“议论警世不浅”。这种夹叙夹议式的艺术格局,与篇首、入话、篇尾的议论相互映照,反复渲染。这就是凌濛初在“凡例”中所说的“三致意”,它有利于强化主题,完成“主于劝戒”的艺术使命。
  有时,凌濛初也借小说中的人物之口,对世事和社会发表评论。如《硬勘案大儒生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中叙述唐与正等人和朱熹的交往时,插进如下陈亮的话:“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之人。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什么东西?”正如凌濛初的批语所说:“这场议论,时之针砭”,给盛行于世的伪道学以当头棒喝,增强了小说思想旨意的力量。
  由此可见,“两拍”的议论,采取了多种艺术表现形式,但万变不离其宗,如此风生焕发的议论,是弘扬新兴市民思想的需要,为其发展和壮大撑腰。
  “两拍”这一语言美学特点的形成,恐怕和当时的社会艺术氛围有关。
  晚明文坛上潜流着一种“医国”小说观。所谓“医国”小说,就是要求文学作品须深刻地揭露封建社会的种种弊端,从而引起统治者的警觉,对它进行疗救。冯梦龙的“三言”是这种“医国”小说观的代表作。编纂者认为小说可以“喻世”、“警世”、“醒世”,为改造混沌的现实世界提供帮助。凌濛初十分推崇“三言”,将它视为“两拍”创作的圭臬。他在小说中的议论风生,纵谈国事,就是这种“医国”说在艺术创作上的具体实践。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两拍”的议论之多也就不足为怪了。但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看,过滥的议论又会削弱小说的艺术情趣和美学魅力。“两拍”的这一不足也是值得引以为鉴的。
  总之,“两拍”语言艺术的通俗美,极具传神观照的审美价值。近代中国小说从口头文学逐渐演变为书面文学,但包括“两拍”在内的话本小说开创的这种语言通俗之美,却一直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继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