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名著10 李汝珍

  1.1 李汝珍
  李汝珍,字松石,大约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卒于道光十年(1830),享年六十多岁。原籍是直隶大兴(今北京市)人。家无恒产,是个普通城市居民家庭。弟兄三人,兄名汝璜,字佛云,监生;弟名汝琮,字宗宝。
  李汝珍自幼就非常聪颖,喜欢读书,什么书都涉猎,唯独不喜欢八股文章,讨厌科举。胡适《镜花缘引论》里说“他大概是一个秀才”。这是推测之词。尤信雄《镜花缘考证》说“他在科举功名上非常不得意,只是一个穷秀才,而老于诸生”。认定他中过秀才,其实并无根据。
  乾隆四十七年(1782)秋,李汝珍哥哥李汝璜从大兴移家到海州板浦。
  海州在江苏东北部,又叫东海,板浦是海州城东南的一个镇。李汝珍随家到了板浦。第二年,李汝璜担任板浦场盐司大使,——这是佐杂之类小官。李汝璜任此职务直到喜庆四年( 1799),长达十六年之久。喜庆六年(1801),他调任淮南草埝场大使,前后住在板浦共二十年。李汝珍一直和哥哥在板浦住在一起。
  在此期间。著名的声韵学家凌廷堪,应李汝璜聘请,教家中子弟。李汝珍成了凌廷堪的受业弟子,他曾说“受益极多”。李汝珍前妻死后,续娶的是板浦许氏。许氏本家弟弟许乔林、许桂林和李汝珍过从甚密,既是亲戚又是研究学问的好友。李汝珍在他的《李氏音鉴》中说:“月南(许桂林字)为珍内弟,撰《说音》一编;珍于南音之辨,得月南之益多矣!”
  嘉庆六年,不知由谁举荐,李汝珍到河南东部某县做负责治水的县丞。
  当时正是川、陕、楚、豫四省白莲教起义的时期,也是黄河在邵家坝决口之际,这对李汝珍不能没有影响。在《镜花缘》中唐敖谈女儿国治河等描写,就反映了李汝珍在河南的见闻和治河经验。
  嘉庆九年,李汝珍从河南回到海州,后来又到淮南草埝。嘉庆十年,他的《李氏音鉴》基本成书。友人石文煃在《音鉴序》中说:“今松石行将官中州矣。”说他将要再度去河南做官,究竟他去了没去,研究者说法不一,至于做什么官更无可查考。嘉庆十年以后,他仍可能客居在淮南淮北一带。嘉庆十九年(1814),李汝珍住在海州,此后直到道光十年老死异乡这十六年间,他的行踪便无人知晓了。
  李汝珍的晚年相当贫困,孙吉昌在他的《镜花缘》卷首题词里说他“形骸将就衰。耕无负郭田,老大仍驱饥。可怜十数载,笔砚空相随。..穷悉始著书,其志良足悲。”
  李汝珍是个爽直坦荡的人,并且善饮。石文煃在《音鉴序》中说他“忨爽遇物,肝胆照人,..花间月下,对酒征歌,兴至则一饮百觥,挥霍如志。”有这样性格和嗜好的人,当小官很容易触怒上司,所以许乔林在《送李松石县丞汝珍之官河南》一诗中曾告诫他说:“吾子经世才,及时思自见(表现才能)。熟读河渠书,古方(治河之术)用宜善。下僚谈大计,侵官(侵犯上司的职权)亦近擅(擅自专权)。且须听堂鼓(古代官衙中公堂,用击鼓作为集散的号令,这里比喻上司的意见),循分(遵守下僚的本分)逐曹椽(追随属官之后)。”许乔林既希望李汝珍展示才华,又担心他为人坦直,固执己见,被上司认为侵官檀权。李汝珍不做县丞,是否是这个缘故,不得而知。
  李汝珍是个于学无所不窥,博学多识的人。许乔林在《镜花缘序》里说他“枕经葃史(睡觉仍枕着经史书),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聪明绝世,异境天开。”石文煃《音鉴序》说他“平生工篆隶,猎图史,旁及星卜奕戏诸事,靡不触手成趣。”余集的《音鉴序》里也说他的学问“旁及杂流,如壬遁、星卜、象纬、篆隶之类,靡不日涉博其趣,而于音韵之学尤能穷源索隐,心领神悟。”
  李汝珍生前好友有许乔林、许桂林、萧荣修、孙吉昌、吴振勃、陈云、陈铨、徐鉴、徐延和、沈桔夫、石文煃等人,他们多是当时的知名学者,有的还是杰出的声韵学专家。
  李汝珍的著作,存留于世的有小说《镜花缘》、声韵学著作《李氏音鉴》(附《字母五声图》)、围棋谱《受子谱》。他还写了《广方言》一书,可惜没有写完。至于其他诗文多已散失。
  据孙佳讯的考证,李汝珍在壮年三十五岁左右就开始了《镜花缘》的写作。胡适认为此书是李汝珍晚年作品是不正确的,他接受了孙佳讯的见解。嘉庆二十二年(1817),《镜花缘》经过三易其稿,最后定稿成书。这时李汝珍年在五十五岁上下。嘉庆二十三年(1818)最早刊行的《镜花缘》,是李汝珍亲自到苏州监刻的。李汝珍原计划《镜花缘》写二百回,刊行的仅百回,可能未来得及写,他就死了。
  据孙佳讯介绍,《镜花缘》的创作和李汝珍在板浦的生活有密切关系。
  李汝珍舅兄许某有《案头随录》一书,其中颇有一些与《镜花缘》有关的内容。许某是个鹾商,有两只海船,常常出海做生意,他在《随录》中不止一次记李汝珍随着许某出海飘洋,谈天说地,讲些怪事奇闻,商讨编部书出来。《随录》中所录下来的游戏文章,有不少和《镜花缘》相同。还记载李汝珍和舅兄许某同游云台山。南云台山东磊,延福观东侧岩壁下有石刻“小蓬莱”三个篆字,和《镜花缘》中小蓬莱不无因缘。孙佳讯认为:“《镜花缘》中的唐敖,有些地方是作者自况。第七回说唐敖妻子久已去世,继娶林氏,近似作者前妻去世,继娶许氏。海州现在有人认为,林之洋是唐敖的舅兄,影射许乔林、桂林为李汝珍的舅兄,当然不足信;如他的舅兄名许×林,《镜花缘》中倒林为姓,以此影射,虽扑朔迷离,尚略可辨识。”
  1.2 镜花缘牡丹遭贬百花仙子只顾和麻姑下棋,不知道下界帝王忽传圣旨,令她百花齐放。
  这位帝王就是唐中宗的母亲,由皇太后登基,姓武,名曌,自号则天。
  传说她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星宿心月狐下凡。当初心月狐得知让她下凡当唐家天子时,曾经到月宫向嫦娥告别。嫦娥忽然想起前事,就对心月狐说:“你当了皇帝,享受万方都不足称道。如果你能在一天之内,使四季名花一齐开放,万紫千红,乾坤锦绣,才能显出你的通天手段,名垂千古。”
  心月狐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当了皇帝,就是不开花的铁树也得遵命开朵花让我看看,你就等着瞧吧!”
  心月狐下凡后就托生为则天皇帝。则天皇帝将国号改为周,年号改为光宅,将中宗废为庐陵王,重用自家侄子武氏弟兄,陷害唐家子孙。她的这些做法引起许多豪杰志士的不满,其中有一位叫徐敬业,是英国公徐勣的孙子,在外聚集了十万兵力,同骆宾王做了一道讨伐武太后的檄文,布告天下。武太后随即发兵三十万,由李孝逸率领征剿。徐敬业寡不敌众,又不听魏思温的话,误用薛仲璋的计策,大败亏输,最后手下只剩千余人马。此时,徐敬业和骆宾王都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带在跟前,徐敬业知道难挽败局,就同骆宾王商议,挑选四名将士,保护两位公子暗逃出去,并写血书两封交给儿子,一封交给淮南节度使文隐,一封交给河东节度使章更。骆宾王也写血书一封,让儿子日后交给陇右节度使史逸。两人都要儿子继承父志,并改名徐承志和骆承志。两人叮咛的话还没说完,后面追兵就紧逼过来,父子四人只得洒泪而别。后来,徐敬业被偏将王那相刺死,随即献上首级投降。骆宾王则不知下落。其余或是隐迹深山,或是逃往海外。
  武太后平定了徐敬业叛乱,仍然害怕城池不坚固,便大兴土木,建筑东酉南北四座高关,派武氏弟兄亲自把守,竟使许多忠臣不敢轻易兴兵。武后一面靠高关保护,一面又凭仗武氏弟兄骁勇能战,就以为稳如泰山,十分得意。一天,正值残冬,武后同太平公主在暖阁饮酒赏雪,命宫娥上官婉儿赌酒吟诗。武后心中欢喜,上官婉儿每做“瑞雪兆丰年”诗一首,她就喝酒一杯,后来每做两首诗喝一杯,再后来十首诗喝一杯。上官婉儿文才极高,刚施展出一分,武后已经有了十分酒意了。正喝得高兴,忽然清香扑鼻,只见院中腊梅开放。武后夸赞说:“腊梅知朕饮酒高兴,特来献殷勤开放。应该赏赐。”吩咐宫娥立即给腊梅挂上红线、金牌。
  武后醉眼朦胧地又吩咐宫人说:“此处腊梅既来伺候,别处的花也知道我爱花成癖,自然也都开放,马上备辇,我同公主到群芳圃、上林苑赏花去!”公主说:“百花开放各有其时,那能都像腊梅是冬令之花呢?”
  武后说:“天子自有百灵相助,我以一妇人而登帝位,自古有谁呢?又岂止是百灵相助呢?这些花卉,怎敢违抗我的命令呢?你们且随朕去,只怕花都开了。”
  武后不听公主劝阻,同公主、上官婉儿一块儿到了群芳圃,四处一望,除腊梅、水仙、天竺、迎春这些冬花之外,一派枯败景象,连绿叶也没有一片。武后羞得酒也醒了,正要到上林苑去,就接到“上林苑也是如此”的报告。武后心中忽有所动,仿佛记起先前一些事来,却又捉摸不定,便点了点头说道:“今天晚了,开恩限它明日开吧!”吩咐拿来金笺笔砚,醉笔草草写了四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随后命太监盖上皇帝大印,张挂在上林苑。并命御膳房明天早晨预备赏花酒宴。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听了只是暗笑。
  上林苑的腊梅仙子和水仙仙子见了这道圣旨,急忙到洞中送信。恰逢百花仙子同麻姑下棋,因天晚落雪没有回洞。守洞的牡丹仙子不知洞主下落,急急与兰花仙子分别冒雪到百草、百果、百谷洞中寻找,不见踪影。天晚雪大,只得回洞与众仙子商议。
  桃花仙子说:“依我看还是前去承旨。蓬莱周围七万里,神仙洞府不计其数,何处寻找洞主呢?而洞主素来小心谨慎,接旨后怎敢违命呢?”
  兰花仙子说:“我与桂花仙姑所司之花,四季可开,承旨不是不行。但细细想来还是该禀报洞主。另外,法不责众,我们也可同心抗旨。”
  桂花、梅花、菊花、莲花四位仙子表示赞成。杨花、芦花、葵花等八位仙子则交头接耳,商量之后说道:“我等位卑道浅,不敢违旨,只好承旨去了,也不勉强各位。”不由分说,拉了桃花仙子一同而去。
  牡丹仙子说:“众心不齐,也无办法,我只有再去寻访洞主,大家也随机而行吧!”说完,走出洞去。
  兰花仙子等了很久,没有音信。功曹、土地又不断来催,众花仙十去八九。转眼间已红日东升,无奈,桂花、梅花、菊花等十一位仙子也勉强去了。牡丹仙子回来,见只剩两个女童,呆了半晌,毫无办法,害怕违旨,也只得向上林苑而来。
  武后睡到黎明,酒消清醒,想起昨日的事,着实后悔。如果百花不开,怎么不惹天下耻笑?正想着,司花太监禀报群芳圃、上林苑各处百花盛开。武后惊喜异常,立即把公主找来,用过早膳,齐到上林苑。只见青翠悦目,红紫喜人,好个花花世界!天时和暖,池沼解冻,真个初春光景。
  武后细细看去,只见百花中唯有牡丹没有开放,又查群芳圃也是如此,不由大怒说道:“我自号‘督花天王’,对上林苑、群芳圃各花百般培护,尤其喜欢牡丹,冬天围上布幔避冷,夏天搭上凉蓬遮日,哪想今日群芳大放,唯有她辜负深恩,竟然无花!”吩咐太监说:“快将各处牡丹连根拔起,多架柴禾,立时烧毁。”
  公主说道:“牡丹是花中之王,怎会不遵御旨?只怕此花太大,开放不易,还请主上宽限半日。”
  武后说:“你替她恳求,我就再容她两个时辰。”又让太监准备炭火一千盆,先将群芳圃、上林苑的各一千株牡丹烤枯,再等剩下的各一千株牡丹开花。假如到时仍然不开,立将各处牡丹剁为粉末,使天下绝种。
  话说就到时限,只见宫人纷纷来报,这里同群芳圃的牡丹都放叶含苞,马上就要开花了。武后命人撤去火盆,刹时各处牡丹大放,连烧干枝的牡丹也都开花了。但武后终因牡丹开花太晚,怒气难消,就又下了一道御旨说:“朕昨天曾降旨百花黎明开放,牡丹为花中之王,实该开在百花之前,今日却开在百花之后,明明是贪玩误事。本应尽绝其种,只念还可入药,就将她贬去洛阳。等朕宴过群臣,即让兵部派人将大内牡丹尽数送走。”
  所以,至今“洛阳牡丹甲天下”。
  出海寻花这年,唐敖上京考试走了。小山跟叔叔唐敏读书。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两人坐在檐下赏月谈文。小山说:“叔叔也是秀才,为什么不参加考试?”唐敏说:“一来我没有太重的功名心,二来学业不精。这也是不能强求的。”
  小山问道:“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不知我们女科何时开考?”
  唐敏说:“自古考试没有女科,当今皇上虽为女子,朝中也没有女臣。
  难道侄女也想做官吗?”
  小山说:“这倒不是。我想既有女皇帝,就该有女秀才、女丞相,男女不致于混杂。既然没有,我读书也就没用,不如跟母亲、婶婶学些针线。”小山果真开始学针线,但没学几天,觉得不如读书有味,仍旧读起书来,聪明加上用功,她的学问渐渐渊博起来,她的叔叔竟也比她不过,因而获得了“才女”的美名。
  唐敖上京考试,中了探花,也就是第三名。不料被人参了一本,说他与徐敬业、魏思温、骆宾王、薛仲璋等曾经是结拜兄弟,他虽然没有参加反叛,但既与叛逆结盟,也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请旨将他降为普通百姓。幸好武后密访到唐敖没做坏事,就施恩把他仍旧降为秀才。这下对唐敖打击太大,气恼异常。想来想去,就有了离家出走,隐迹深山的念头。正好唐敏得到他中探花的喜报后,怕他用钱,给他寄来了许多银两。他有了路费,就把仆从打发回去,一人游玩消愁。不知不觉到了岭南,望到妻舅林之洋的门楼,离自己家也不过二三十里了。但他羞于跟弟弟、妻子见面,就下船拣路寻找胜境去了。
  唐敖走进一座古庙——梦神观,在神像前坐下,恍恍惚惚,就见一位老者请他到后殿谈话。唐敖向老者讲述了自己遭难和弃绝红尘、求仙访道的思想。老者告诉他说:“这或许是你的福份呢!现在百花都被贬落红尘,其中有十二名花流落海外,如果你在名山或异域将她们找回,也是一大功德。等你到小蓬莱,也就成为神仙了。望你努力!”
  唐敖还要追问,老者忽然不见。四处观看,自己仍坐在神像旁边,原来是一个梦。只是梦中的老者就是神像,他急忙又叩拜一番。
  唐敖回到船上,细想梦中光景,决心到海外畅游,虽然不知那十二名花的名字,但只要是好花,他就买下来培植。他想到妻舅林之洋经常飘洋过海做买卖,就想结伴同行。
  来到林之洋门前,只见里面匆匆忙忙搬弄货物,很像要出远门。林之洋是河北德州平原人,居住岭南做些海船生意。妻子吕氏生了一女,叫林婉如,已经十三岁,长得品貌秀丽,十分聪慧,常跟父母出游海外。现在林之洋又要出海,忽然见唐敖来到,赶忙接进内室,与吕氏、碗如相见。
  唐敖说:“侄女向来没有读书,怎么现在忽然读书了,脸上全是书卷秀气。”
  林之洋说:“她心心念念想读书,俺虽买了不少书,可哪有工夫教她。”唐敖说:“近来女子读书比男子读书还有好处呢,这全由一个宫女引起的。这个宫女叫上官婉儿,由于写百花诗超过其他大臣,被太后封为皇宫中最高的女官——昭仪,同时也封了她父母的官职。太后还让各处大臣密访能文的才女,以后召见,量才封官。所以几年来不论大家小户,凡是幼女,都让读书。以侄女清雅的品质,却不让读书,不是太可惜了吗?”
  吕氏说:“今后还要凭姑夫多加指教,婉如虽不会读书,却喜欢临帖写字。”
  唐敖问婉如所临何帖?又要来习字观看,只见林婉如的字笔笔藏峰,字字挺秀,有几个字竟超过了那本汉隶。唐敖大加赞赏。随后又问林之洋是否出远门?证实之后,唐敖就说明了来意,并谈了自己不怕磨难的决心。
  林之洋见妹夫执意要去,盛情难却,只得答应。
  唐敖一面写了封家书央人给妻子送去,一面把行李取来,又送给林之洋一封银子作为船钱。林之洋坚决不收,唐敖只得把银子送给婉如买纸笔用。11林之洋要唐敖也带些货物到海外赚买。唐敖就到集市买回许多花盆和几担生铁。林之洋不以为然,认为都是冷货。但唐敖说即使卖不出去,也可将海岛中的名花异草栽入盆中,增加旅途情趣。至于生铁,卖不了也可压船镇住风浪。林之洋也就不说什么了。
  货船扬帆出海了。这时正值正月中旬,天气晴好,不几天就进入大洋,令唐敖眼界大宽,心中大喜。又过几天,船顺风飘来,不知走了多远。唐敖一心记着梦中老者说的名花,每见崇山峻岭,必要停船上去观望。林之洋素常敬重唐敖是个读书君子,又知道他秉性喜好游玩,只要能停,也必定使妹夫上去。吕氏对唐敖的茶饭也细心照应,使唐敖十分畅快。只是林之洋耽心过于耽搁会误了妹夫的考试,后来见妹夫立誓不谈功名,也就放心了。而唐敖在游玩的空闲,也教婉如读书写诗,解去许多烦闷。
  这天来到一座大山前,山名东口山,与君子国、大人国相邻。林之洋陪唐敖到了山上,见峰顶走出一个像猪一样的怪兽,长六尺,高四尺,口中伸出似象牙一般的四个长牙,青色大耳。唐敖问林之洋这是什么动物,林之洋不知。但说船上有位八十多岁的老翁叫多九公,落第秀才,与林之洋是内亲,曾饱读诗书,后做起海船生意,见闻广博,为人老诚,如今仍精神尚好,行走如飞,此刻正从山下走来。唐敖忙迎上去见礼。多九公说:“此兽以叫声为名,称当康。它的出现,象征天下太平。”话音没落,怪兽果然口呼当康,跳舞而去。
  唐敖正在观望,头上落下一小石块,几人一看,见一群黑鸟,大小如鸦,身黑如墨,嘴白如玉,两只红足,满头斑纹,都在那里啄石飞腾。多九公说:“这是精卫鸟,传说是炎帝的女儿落入东海死后变的,它发愤要衔石把海填平。”唐敖听了,对精卫填海的志向大为赞叹。
  君子国这天他们到了君子国,进城游览。唐敖见国人的衣冠言谈,都与唐朝一样,就想实际看看此地的风俗。他问一位老翁,这里为什么“好让不争”呢?老翁听后好像一点都不懂;又问为什么叫君子国呢?老翁也说不知道。
  多九公说:“我们刚才路上看到的‘耕者让畔,行者让路’的光景,就是不争的意思。而且他们不论富贵贫贱,举止言谈都谦恭有礼,也不愧‘君子’两个字了。”
  唐敖说:“虽然这样,我们也须要仔细观察观察。”
  到了闹市,见两人正做买卖。一位隶卒拿着买到的货物说:“老兄的货这么好,却要这一点钱,我买了于心不安。老兄还是再提高些价,要不就做不成交易了。”
  卖货人说:“你买了我的我就感谢不尽,况且我已经厚着脸皮要了大价。没想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再说我是‘漫天要价’,你该‘就地还钱’。但老兄克己不但不减,反而加价。要这样,就请老兄别处去买吧!”
  隶卒说:“老兄高货讨贱价,反说我克己,难道不失了‘忠恕之道’吗?凡事要彼此无欺,才称公允,你就不要愚弄我了吧?”
  谈了许久,卖方执意不增价。隶卒一睹气,照数给钱,拿了一半货物就走。卖货人急忙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来调解,作好作歹,让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才算拉倒。
  唐敖暗暗对多九公说:“卖方说了买方该说的话,买方又说了卖方该说的话,互相让价,就是好让不争的意思了。”
  多九公点头赞成。
  走了几步,见有个小兵正在买货。小兵说:“刚才请教货物的价钱,老兄就不肯说,让我看着给。我给了又说太多。其实我已经是少给了,再说多可就违心了。”
  卖货人说:“小弟不说货物的价钱,让兄自给,是因为货物平常而不新鲜,不如别人的。若要价钱,老兄给的再减一半还多呢!”
  小兵说:“老兄说错了。小弟对买卖是外行,可还能分出货的好坏来,不至于以坏充好。老兄好货只要半价,明明是欺人了,也失去公平交易的道理。”
  卖货人说:“老兄如真心照顾,就只照前价减半。不信,你到别处问问,才知道我家最最公平哩。”
  小兵再三解说,见他执意不卖,只得照前付了半价,随便挑了货就走。
  卖货人忙拦住说:“老兄为什么只选走下等货?留下好的让我自用吗?老兄如此讨巧,走遍天下也买不到手货物。”
  小兵说:“小弟听从老兄减去半价,只好拿次等货。没想到老兄又加责备。实际上,次货正适合我用,好的倒不适合我用了。”
  卖货人说:“老兄用次货也行,就该付次货的价钱,干嘛付大价买次货呢?”
  小兵听了,也不答话,拿了货只管要走。过路的人看见,都说小兵不公平。小兵难违众论,只得拿了一半上等货,一半下等货而去。
  二人继续向前走去,看见一个农民买了货刚要离开。卖货人看了看给的银子,又称了称份量,急忙上前喊住农民说:“老兄慢走。银子的成色不对。这里买卖都用中等银子,而老兄给的是上等,称还高了一点。老兄家中富裕,不加计较,但我受之有愧,还是照例扣去好。”
  农民说:“这么点银两小事,就不用提了。既然有多余,等小弟改天买货时扣除也一样。”说完,又要走。
  卖货人拦住说:“这可不行!去年有位老兄将多余银子存在我处,也说后来买货再算。谁知道至今不见,到处找他,无法归还。这不是欠了来生的债么?今天老兄又要如此,如果你一去不来,让我那里寻找?况且日子久了,也会将多余的数目忘了,还是算清吧。”
  两人推让许久,农民只得又拿了两样货作抵银子而去。卖货人还口口声声地说:“银多货少,太偏了。”无奈农民已经走远。忽见有个乞丐走过来,卖货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花子只怕就是讨人便宜转生过来的。”一面说,一面把多余的银子称出来都给了乞丐。
  唐敖说:“刚才几场买卖,不就是一幅‘好让不争’的行乐图么?我们还打听什么呢?还是到前面领略领略此地风景、长长见识吧!”
  路旁走过来两个老者,都是鹤发童颜,满面春风,举止大雅。唐敖知道不是一般人,忙站在一旁。四人登时拱手见礼,问了名姓。
  原来,两个老者姓吴,同胞弟兄,一个叫吴之和,一个叫吴之祥。吴之和说:“请教二位贵乡何处?来此有何贵干?”
  多九公将乡贯来意说了。吴之祥躬身说:“原是贵邦天朝。小子听说天朝是圣人之国,两位大贤又荣列胶庠(即学府),今得幸遇,有失迎迓,还请海涵。”
  唐敖、多九公忙道:“岂敢..”
  吴之和说:“小子想尽地主之谊,欲请二位大贤光临寒舍,不知可肯赏光?”
  二人听后很是高兴,就随吴氏兄弟一路走来。不多会儿就到了门前,只见两扇柴门,篱笆墙园,上面盘绕着许多带刺的青藤;一道池塘,塘内种着菱角莲花。进了柴门,进入一间敞厅,四人重新行礼坐下。厅中悬挂着国王赐给的匾额,写着“渭川别墅”四字。再看厅外,翠竹相围,清新雅致。小童献上茶来,唐敖问起吴氏弟兄的工作,原来都是闲散进士。多九公想:“他俩不是王公大臣,为什么能劳驾国王写匾?肯定不是普通百姓了。”
  唐敖说:“小弟两人观看贵地风景,果然名不虚传,不愧‘君子’二字。”吴之和躬身说道:“这一点知识,还不是由天朝文章教化而来?怎敢称‘君子’?倒是天朝为圣人礼仪之邦,久受海外敬仰。今日难得二位大贤到来,就请教几件事情,不知可肯赐教?”
  唐敖说:“老丈问的是国家大事呢?还是世俗之事呢?”
  吴之和说:“小子僻处海滨,面对天朝,怎敢谈论国家之事,也就问些世俗之事。”
  唐敖说:“老丈请说,只要知道的,都会详尽说明。”
  吴之和说:“贵处殡葬一事,子孙不讲‘死者以入土为安’,往往为了选一好风水,将父母灵柩搁置多年不能入土。其实阴地好坏有什么用处,将子孙昌盛的希望寄托在一块阴地上,不是‘缘木求鱼’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子孙为了父母多做些好事就行了。而且只要是高地,水淹不了,就可埋葬。不知我说的对不?”
  唐敖、多九公刚要答话,就听吴之祥说:“贵处世俗生下子女,要做满月、百日、周岁,杀猪宰羊,演戏庆贺,父母或是西庙烧香,或是东庵许愿,希望无灾无病,有的还将子女舍入寺庙。却不知道这是在造罪,浪费了许多财物,伤害了许多生灵。我说得对不对,还望指教。”
  吴之和说:“我听说贵处常有打官司的。诉讼的原因,或者为几句口角,或者为田地财产,或者为一时赌气,或者诬告良善,不管丧尽天良,花费钱财。另外贵处还大排宴席请客,冷菜十余种,再上十多种热炒,吃去少,剩下多,这种浪费,实在令人不解。”
  吴之祥又谈了天朝的三姑六婆,吴之和又谈了妇女缠足的危害。并对中国的嫁娶、殡葬、饮食崇尚奢华,不讲勤俭节约大为不满。
  正说得高兴,一个老仆慌慌张张进来说:“报告二位相爷,刚才官吏通知,国主因为各处国王到轩辕国祝寿,要和二位相爷商量军国大事,一会儿就到。”
  多九公以为主人借故送客,忙和唐敖打躬告别。吴氏兄弟急忙还礼说:“没料到国主要来,不能屈留二位。等送过国主,愚弟兄定到宝船拜访。”唐、多二人匆匆离开相府,见路上百姓纷纷回避,才明白是实情。两人回到旧路,多九公说:“没想到二人竟然是两位宰相,那般谦恭和蔼,没有一点世俗气。起初我还以为两人不过是一般的高人隐士罢了。”
  唐敖说:“听他们那番议论,却也不愧‘君子’二字。”
  回到船上,林之洋也已回来。因这里货物充足,什么货都赚不了钱。
  大人国走了几天,到了大人国。林之洋因为这里与君子国地界相连,风俗相近,怕与君子国一样卖不出货去,就不去做买卖,只和唐敖约了多九公一块登岸游玩。
  唐敖说:“当日小弟听说大人国的人只能乘云而不能走,恨不得马上看见,今天真是天从人愿了。”
  多九公说:“离这里二十多里才有人烟。我们必须快点赶路,怕回来晚了,路上不便。前面就有座高岭,岔路很多。他们国中就以这个岭为城,城外都是稻田,岭内才有居民。”
  走了多时,到了岭前,看见田野中有个人,比别处的人高二三尺,行走时,下面有云彩托着双脚,随他转动,离地约有半尺,一旦立住,云彩也就不动了。
  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绕过两个峰头,碰到许多岔道,走来走去,只是在山内转弯,穿不过岭去。多九公说:“我们可能走错了。那边有个茅庵,去找个僧人问问路吧!”
  到了庵前,正要敲门,前面过来一个老头儿,手中提着一把酒壶和一个猪头,推开庵门想要进去。唐敖拱手说:“请教老丈,这叫什么庵?里面有没有僧人?”
  老头儿听了,说声“得罪”,急忙进内把猪头酒壶放下,走出来拱手说:“这里供着观音大士,我就是僧人。”
  林之洋惊奇地说;“你老兄既是和尚,怎么不剔光头?又打酒买肉,自然养着尼姑了。”
  老头儿说:“里面有个尼姑,却是小僧的妻子。这里只有小僧夫妇看守香火。僧和尼的称呼,还是跟天朝学的。凡入庙看守香火的人,不吃斋削发,男的就叫僧,女的就叫尼。不知三位从何处来?”
  多九公说明来意,老头儿急忙向里请坐。唐敖说:“我们还要赶过岭去,不能在这里耽搁。”
  林之洋说:“你们和尚尼姑生的儿女叫什么呢?是不是同俺们一样?”
  老头儿说:“小僧夫妇不过在这里看守香火,又不犯法,怎么生出的儿女的叫法就不一样了呢?贵处那些看守文庙的人的儿女叫什么,我们儿女也叫什么。”
  唐敖说:“刚才见贵邦的人都有云彩护脚,是不是自幼生的呢?”
  老头儿说:“云彩本是由脚而生,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云的颜色以五彩最贵,其次是黄色,别的都差不多,黑色最差。”
  多九公请老头儿指明路途,三人才弯弯曲曲穿过岭去。
  到了市中,人烟密集,一切情形都仿佛君子国。只有各人踩的云彩,五颜六色,形状不一样。其中有一个乞丐,脚登彩云走过。唐敖说:“请问九公,五彩云最贵,黑云最卑,为什么这个乞丐脚下是五彩云呢?”
  林之洋说:“岭上那个秃驴,又吃肉,又喝酒,又有老婆,明明是个酒肉和尚,可脚下也是彩云,难道这个花子和那个和尚有什么好吗?”
  多九公说:“昔日老夫来也打听过。原来云的颜色有高有下,却是从心里生起的,全在行为善恶,不在富贵贫贱。如果光明正大,多做好事,脚下就现彩云,如果奸滑阴险,行为恶劣,脚下就现黑云。云由足生,色由心变,丝毫不能勉强。不过这里民风淳厚,脚登黑云的只有百分之一二。所以国人都以黑云为耻,遇见坏事都藏身退后,遇见好事都奋勇争先。‘大人国’也不是人长大的意思,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小人习气的缘故。”
  唐敖说:“小弟正在疑惑,常听人说海外大人国人长数丈,为什么我们见的只是略高一些?原来却是讹传。”
  多九公说:“那身长数丈的叫‘长人国’,不是大人国,唐兄将来自会见到。”
  忽然街上老百姓都闪向两旁,让出一条大路。一位大官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服,上罩红伞,前呼后拥,很是威风地走来。只是脚下围着红绫,看不见云的颜色。
  唐敖说:“这里的官员乘云行走,不用马车,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用绫遮盖脚下?”
  多九公说:“这种人是因为脚下忽然生出一股恶云,似黑非黑,如同灰色,人们叫做‘晦气色’。凡是生这云的,必定暗中做了亏心事。人虽瞒过了,却瞒不过云彩,就在他脚下生出这股晦气,叫他人前现丑。他虽用绫遮盖想不让人见,其实是掩耳盗铃。好在这云色随心变,只要他能痛改前非,多做好事,云的颜色也就变正了。如果恶云生在脚下,不但国王会察访他的劣行,重重治罪,就是百姓因他知过不改,也就不敢同他接近。”
  林之洋说:“老天爷做事太不公平!”
  唐敖说:“为什么呢?”
  林之洋说:“老天爷只将云彩生在大人国,别处都不生,不是不公吗?
  如果天下人脚下都有这云彩,叫那些昧良心、不道德的脚下都生出一股黑云,一个个人前现丑,人人看着惊心,难道不好吗?”
  多九公说:“世间那些不道德的人脚下虽然没有黑云,头上却黑气冲天,比黑云还利害。”
  林之洋说:“俺怎么看不见?”
  多九公说;“你看不见,老天爷却看得明白,善的让他走善路,恶的让他走恶路。”
  林之洋说:“果真那样,俺也就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
  大家又到各处走走,害怕天晚,就回到船上。
  走了几天,他们到了劳民国,泊船上岸,只见人来人往,面如黑墨,走路时身子都摇摇摆摆。他们以为行路匆忙,身子才晃动的。再看那些不走路的,不管是坐是立,身子也都摇摇摆摆,一会儿也不停。唐敖说:“这个‘劳’字用得太恰当了,难怪古人说他们‘躁扰不定’,他们真个是举动浮躁,坐立不安。”
  林之洋说:“俺看他们像是患了羊角风病。身子这样乱动,晚上可怎样睡觉?幸亏俺生在天朝,要是生在这里,几天就把身架摇散了。”
  唐敖说:“他们每天忙忙碌碌,片刻不闲,不知道能活多大岁数?”
  多九公说:“劳民国和智佳国有这样两句口号,叫‘劳民永寿,智佳短年’,他们只是劳筋动骨,毫不费心,加上本地不产稻谷,只吃水果,因此没有不长寿的。我过去有头晕的毛病,今天见他们摇动,只觉头昏眼花,我就先走一步吧!”
  唐敖说:“九公既怕头晕,就不如一块回去。”
  回归的路上,见人们提了许多双头鸟卖。那鸟立在笼中,叫得极其好听。林之洋说:“这鸟在歧舌国,能卖许多价钱,可赚几坛酒喝。”于是就买了两只和许多鸟食,回到船上。
  无肠国走了数天,到了聂耳国。这里有人形象面貌和常人一样,只是两只大耳朵垂到腰间,走路的时候必须用两手捧着耳朵。唐敖说:“相面书上曾说‘两耳垂肩,必主大寿,’他们一定都是长寿了。”
  多九公说:“我过去来打听过,他们这里从来没有活到七十岁的人。”
  “为什么呢?”唐敖说。
  “这可能是‘过犹不及’。”多九公说,“耳朵太长了倒没有用处。汉武帝曾问东方朔:‘朕听相书说人中长一寸,主活一百岁,而我的人中一寸多长,能活一百多岁吗?’东方朔说:‘昔日彭祖活了八百岁,以人中推算,人中就比脸还长了。怕是没这种事。’”
  林之洋说:“如果以人中算,彭祖到了末年,脸上只长人中,鼻子、眼睛都没地方了。”
  多九公说:“我还见过耳朵更长的,两耳下垂到脚上,就像两片蛤蜊壳似的把人夹在当中,睡觉时一只耳朵作褥,一只耳朵当被。还有耳朵更长的,儿女都可睡在里面。如果说大耳主寿,他们都可长生不老了。”
  大家说说笑笑,这天来到无肠国,唐敖打算上去,被多九公拦住,告诉他没有什么好看的,乘风行船,可到元股、深目等国转转。
  唐敖答应不上岸后问道:“听说无肠国的人,食物直接通过,可是真的?”多九公说:“不错。他们在没有吃食物之前,就要先找好解手之处。如果吃过再去解手,就像过量饮酒,当时就要吐到席上一样。食物在他们的肚子里并不停留,一面吃,一面通过。所以他们吃食物时总是贼头贼脑、躲躲藏藏的背着人吃。”
  唐敖说:“不在肚里停留,吃有什么用呢?”
  多九公说:“他们虽不在肚里停留,只要食物在肚里略略一过,就像你们一样吃饭饱了。他虽然肚中空无一物,却自觉充满。可笑的是那些不曾吃东西的,肚里一无所有,却不知可耻地装出充足的样子来,脸够厚了。在他们国中,既没有大贫之家,也没有大富之家。纵然有几个富户,也都是从饮食上打算省出来的,一般人也做不到。”
  唐敖说:“一般人怎么做不到这省俭呢?”
  多九公说:“如果省俭该用则用,该省则省,倒是正道。而他们食量最大,又极易饥饿,每天的饮食费用很大很大。你说那些发财人家怎么打算的?说来好笑。他们吃了东西通过肚里出来就是大粪,因为不停留,出来也不腐臭。他们就把这些粪好好收存,让仆人下顿吃用,天天如此,再加上从别处搜刮,怎不富起来呢?”
  林之洋说:“他自己吃吗?”
  多九公说:“不花钱得到的好东西,他怎不肯吃!”
  唐敖说:“他能忍受这种臭恶,也就罢了,只是让奴仆吃,就太过分了。”多九公说:“让奴婢尽量吃饱这脏物也还不错。只是不仅不让吃饱,而是三四次的粪吃了又吃,直吃到大吐特吐,弄得饭粪不辨才另起炉灶。”林之洋说:“他家主人既收藏粪便,上面吐出的就更爱惜,留下他自己用吧!”
  正闲说之间,忽然闻到一股酒肉香味。多九公对唐敖说:“这是犬封国境内,才有这种香味。这里的人生就人身狗头,又叫狗头民。过了这里就到元股国了。”
  唐敖说:“这种美味穿出境外直达海中,是不是狗头民都善于烹调?”
  多九公说:“他们虽然狗头狗脑,却极讲究吃喝,每天伤害无数生灵,变着花样儿的吃。除吃喝外,什么都不会干,所以海外又叫他们酒囊饭袋。”唐敖说:“我们为何不上去看看?”
  多九公吐舌说道:“听说他们都是有眼无珠,不识好人,如果上去被他乱咬几口,有什么好?”
  唐敖说:“小弟听说犬封的旁边有个鬼国,不知道人有形状没有?”
  多九公说:“形状是有,只因他们终夜不眠,把黑夜当白天,阴阳颠倒,行为像鬼,才叫他们为鬼国。”
  这天路过元股国,国人都头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条鱼皮裤,没有鞋袜,上身是平常人的肤色,腿脚却黑如锅底,都在海边取鱼。唐敖见这么荒凉,就与多九公商量不上岸了。无奈水手都要买鱼,就只好停船。林之洋说:“这里的鱼虾又多又贱,俺们怎么不趁他们买鱼时上去看看?”
  唐敖和多九公都点头同意。
  元股国唐敖他们沿着海边看国人取鱼,只见一位渔人网起一条怪鱼,一个鱼头,十个鱼身,都不知道鱼的名字。
  唐敖说:“请问九公,这莫非就是花鱼?听说茈鱼的味好,仿佛兰花。”多九公还没回答,林之洋就走到鱼跟前,弯下腰闻了一闻,不觉眉头皱,口中呕了一声吐出许多清水,说:“妹夫这个玩笑开得太厉害了,俺只当果真香如兰花,狠狠一吸,谁知比朱草赶得浊气还臭。”
  多九公笑着说:“林兄你慢点吐,上去踢他一脚,听它可像狗叫?”
  话音没落,那鱼忽然叫了几声,就像狗叫一样。唐敖猛然想起,说:“九公,这鱼像是何罗鱼。”
  林之洋说:“妹夫怎么不早说,叫俺闻它的臭气。”
  多九公说:“何罗鱼和茈鱼都是一首十身,分别就在一个味如兰香,一个音似狗叫,只怪它叫得迟了,不怪唐兄。”
  那边又网起几条飞鱼,才搁到岸上,一转眼就腾空飞去。忽然海面上远远冒出一个鱼背,上面金光闪闪地有许多鳞甲,脊背横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峰。唐敖感叹说:“难怪古人讲大鱼行海,一日逢鱼头,七日逢鱼尾呢!”这时走过来一个白发渔翁,拱手说道:“唐兄,还认得老夫么?”
  唐敖看清老翁头戴竹篾斗笠,身披鱼皮坎肩,两腿黑如锅底,赤着一双黑脚,没穿鞋袜,当地人打扮。再仔细端详面貌,只吓得惊疑不止,原来是原任御史、受业恩师尹元。唐敖忍不住一阵心酸,眼圈发粘地向老师打躬问道:“老师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穿这样衣服?不是门生做梦吧?”
  尹元叹口气说:“说来话长。今天难得海外相见。这里说话不便,也离寒舍不远,贤契若不嫌弃,就请过去叙谈。”
  唐敖说:“门生多年没见老师,日夜思念,今天幸见慈颜,不胜欢欣,自该登堂叩拜。”
  尹元与多、林二人见礼,问过名姓,就一齐来到尹元住处。只见两扇柴门,里面两间十分矮小的草屋,茅草都已朽坏。屋里没有桌椅,几人见礼后只好席地而坐。
  尹元说:“老夫自从武后主持朝政,心中十分郁闷,曾经上书三封劝她谨守妇道,都被她将书扣留,加上奸臣当道,老夫就愤然辞官回家,深居简出。没想到前年有人提起当年敬业反叛一事,说老夫是主谋。老夫听到信后,害怕被害,就逃到外洋,缺吃少穿的漂流到这里。见这里打鱼容易,就想打鱼为生。可这里的土人不许外人打鱼,幸好小女能织渔网,卖给渔人,得些微利。后来,邻居可怜老夫异乡寒苦,就让我用漆染黑腿脚冒充土人,打鱼口度日。不知近来朝中光景怎样?主上能不能复位?贤契到外洋来做什么?”
  唐敖说:“门生不知老师原来被人陷害,流落异乡。现在主上被贬到房州,幸好没有波及。门生今春侥幸考中探花,有人告我‘妄交匪类’,因此降为秀才。门生看破红尘,才到海外浪游。没想到老师境况如此不好。近来师母好吗?世弟、世妹都长大了吧?求老师领去见见。”
  尹元叹口气说:“拙妻已经去世了。小儿名叫尹玉,十二岁;,小女名叫红萸,今年十三岁了。贤契要见,好在多、林二兄不是外人。”大声喊道:“红萸女儿同尹玉都过来见见世兄。”
  姐弟二人登时进来,由尹元领着向几位见了礼。唐敖看到尹玉文质彬彬,极其清秀;尹红萸眼含秋水,唇似朱丹,十分端庄艳丽,虽然衣服褴缕,却都举止高雅。唐敖等二人见礼退出后,对尹元说:“世弟、世妹一派端庄福相,老师将来后福不小。”
  尹元说:“老夫年到花甲,如今是个渔翁,还讲什么后福!幸喜他们还肯用心读书,略能自慰。”
  唐敖说:“门生被参的事后来经过武后察访,因为没有劣迹被置之不问。老师的事大约早就没事了。据门生看来,老师年高,举目无亲,不如快些回归故乡。一是世弟趁青年可以参加考试,二是在故乡亲友间可解决他们两位的婚姻大事。”
  尹元说:“老夫早就这样想过。无奈只能顾得温饱,去哪里筹集数万里的路费?况且被害的事仍然不知吉凶,也不可冒昧钻入罗网。”
  唐敖说:“老师虑得对。但也该选一个好住所,以便于世弟、世妹读书。君子国、大人国都民风淳厚、礼义传家,何必住在这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地方呢?”
  尹元说:“老夫也不愿住在这恶劣之地,也不愿与渔人为伍。但离开怎么生活呢?如果贤契能替我找块善地,助我跳出火坑,不受饥寒就好,但贤契也在流落中,说也没用。只望以后归来,顺路上来看一看,假如老夫去世,贤契念师生之情,携孤儿弱女回到故乡,就是大恩大德了。”
  唐敖听后,再三思索,忽然想起水仙村廉家聘用先生一事,就说:“倒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是当教书先生,不知老师是否愿意?”
  尹元说:“离这儿多远?什么地方?”
  唐敖把救廉锦枫的事说了。又说:“她的母亲要儿女读书,现有空房三间,去年请的先生今年去了别处。门生写封信去,老师就在那里设馆,再收几个孩子,加上世妹做些针线,大约能够口。另外门生再准备百两银子,老师带去,以备它用。以后门生回来,自然到水仙村,商议回乡事情。”尹元不由高兴地说:“老夫由一个渔人升为教书先生,不单免了风霜之苦,而且儿女可专心读书,将来回乡也便利,又有贤契慷慨赠银,免去饥寒。只恨老夫年迈力衰,要等来世报答了。”
  唐敖说:“老师言重!门生不敢当。刚才门生忽然想起廉锦枫入海行孝,自古少有,加上品貌端正,举笔成文,可谓才、德、貌三全。门生本想聘为儿媳,只因他们姐弟同世妹、世弟更是绝好的两对姻缘,门生打算作媒成就,就是老师在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不知老师是什么意见?”
  尹元说:“这样的孝女佳儿,一个为儿媳妇,一个为东床快婿,有什么说的?只是老夫这种境况,怕人家不愿意。”
  唐敖说:“老师带门生信去,肯定能成。只是门生却要长一辈,与理不通。”
  尹元说:“这没有什么。为什么带信去就准成呢?”
  唐敖把良氏嘱托儿女婚姻的事说出。尹元大喜,只是想到唐敖舍弃自己的儿子的婚姻而为他着想,心中很是不安。唐敖告诉他还有一个孝女可做自己的儿媳,那就是东口山打虎的义女骆红蕖。并拜托尹元作媒。尹元说:“贤契放心。东口山既在君子国,我到水仙村后,很快就去看望骆家,促成这段良缘。况且骆年伯昔日与我同朝,最为相好,贤契只管放心。”
  唐敖十分感激,就告辞回船,写了书信,带了银子,又拿了几件衣服送给尹元,师生洒泪相别。
  尹元买了鞋袜,洗去腿脚上的黑漆,换了衣服,带着儿女,乘船到了水仙村。良氏见到唐敖的书信,又见了尹家姐弟,十分欢喜。尹元见了廉亮,也极喜爱,于是互相聘定,结为姻亲,一块儿同住,只等回故乡后再商议完婚。过了几天,尹元到了东口山,见骆龙,把骆红蕖的婚事替唐小峰说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教儿子女婿读书,又招了几个孩童,加上女儿红萸做些针线,一家三口也能生活得好些。
  尹元因为感念与骆宾王两代同朝之谊,见骆龙年老多病,就常去看望。
  不久,骆龙去世。骆红蕖自唐敖走后又杀了两只老虎,报了大仇,就将唐敖给的银两买了棺椁,把骆龙葬在庙旁。良氏听说骆红蕖是唐敖的儿媳妇,又感激唐敖对廉家的大德,就求尹元把骆红蕖和乳母、老仆人接来一同居住。过了两年,大家不见唐敖的音信,怕他从别的道路回家,就商量共同返回家乡,投奔唐敖。
  再说唐敖告别了尹元,来到海边,离船不远,忽然听见许多婴儿啼哭,顺着声音望去,见一个渔人网到许多怪鱼,正巧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观看。唐敖走到跟前仔细端详,只见那鱼叫声像婴儿,腹下长着四条腿,上身如同女人,下身仍是鱼形。多九公说:“这是海外的人鱼。唐兄为什么不买条带回船去?”
  唐敖说:“这些鱼叫得凄惨,怎忍心带上去?不如把它们买了放生。”
  于是就向渔人全部买下,倒入海中。那些鱼窜在水中,接着又都浮上来,向岸上点了点头,仿佛拜谢似的,随即游走了,他们也就登舟扬帆。
  走了两天,他们过了毛民国。林之洋说:“为什么好好的人要长一身毛?”多九公说:“听说他们先前极端吝啬,一毛不拔的人死后都托生在这里。”又走了几天,他们来到毗骞国,上去参观了古人阅读的书卷。那书上都是古篆,几个人一字都不认识。毗骞国的人也与它处不同,三尺长的脖子,三尺长的脸,三尺长的身子,令他们十分惊异。由于没有什么好玩的,就都回到船上。
  这天,唐敖在船中正同婉如谈论诗赋,忽然船头放了一枪。他们当是遇见海盗,吓得心神不定。唐敖和林之洋急忙出舱观看。原来是那些人鱼自从放入海中后,就紧紧跟着船行,船停则停,船走则走,水手见了就开枪打伤一个。
  唐敖说:“我们买来就是放它一条生命的,现在再伤害它,不是白做了一件好事吗?”
  林之洋也抱怨说:“它跟在船后碍你什么事,这样恨它?”
  唐敖又说:“或许这些鱼稍通灵性,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情,有点恋恋不舍,千万不要再伤害它们了!”
  水手们正要放第二枪,觉得唐敖的话有理,就住手了。
  黑齿国无继国的人从来不生育儿女,也没有男女之分,但人却没有断绝。原来,这个国的人虽不生育,死后的尸体却不腐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过来。他们是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人也就不见减少,虽然都知道还能活过来,对名利仍毫不计较。因为人生一世终有一死,活着争名夺利,富贵无比,到了一死,如同做梦,什么都化为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过了一百多年,世事变迁,物改人非,已经是另一番世界了。所以,他们的名利心十分淡薄,称死叫作“睡觉”,称活在世上叫“做梦”。
  林之洋十分感叹,说:“俺也知道人生如梦,名利二字本是假的,不往心里去。无奈到了名利的关头,心里就发迷了,好像自己永远不会死去。到时,要有人当头一棒,提醒一声就好了。”
  多九公说:“我在你昏迷时提醒一声,就怕你不醒悟,还怪我痴呆哩?”唐敖说:“世上名利场原是一座‘迷魂阵’,他正在阵中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哪个人能把他拗过来?只有到了他把眼闭上了,才明白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要是看透这点,即使名利心一时不断,也可在诸事中退后一步,忍让三分,少去许多烦恼和风波了。”
  人更有怪的,像无继国的人从来不吃粮食,也不产粮食,有果木也不吃,只是吃土。林之洋想起无肠国来,说无肠国的富家要知道土能当饭,就怕连地皮都要刮净了。
  深目国又是一番景象,人的脸上没有眼睛,手上生出一只大眼。要朝上看,手掌就朝天,要朝下看,手掌就朝地,不管左右前后,都十分灵便。林之洋说:“幸亏眼睛生在手上,如果生在嘴上,吃东西时谁也抢不过他。也不知道深目国有没有近视眼?把眼镜戴在手上倒也不难看。九公,他们为什么手上长眼呢?”
  多九公说:“大概是现在的人不如上古时期,人心难测,只正面看不行,因此眼生在手上,四面八方都能察看。”
  唐敖表示赞成,也更明白古书“眼生手掌”的意义了。
  这天到了黑齿国。人长得不但通身如墨,就是牙齿也是黑的,再配上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得其黑无比。唐敖以为人黑的过分,料想面貌也很丑陋,只是隔的太远看不明白,所以就请多九公上去走走。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就也带了许多脂粉去卖。
  唐敖问起此地的风俗,多九公以为此地旱路与君子国很近,想必不会太差。他过去虽然多次路过,但觉得人这样难看,语言也会无味,就没有上来观看。
  不知不觉进了城,买卖也很热闹,语言也能听懂,男女在街里走也不混杂,男的都走右边,女的都走左边。唐敖起初不知道,误走上左边道路,听得右边有人招呼他们过去才明白原因。唐敖笑着说:“看不出他们生得虽黑,男女礼节却分得明白。九公,你看他们来来往往,男女并不交谈,都目不斜视,低头而行。可见君子国的风气感化得很远了。”
  多九公说:“吴氏兄弟说君子国受天朝的教化。我们国到底是万邦的根本。”
  迎面来到十字路口,旁边有条小巷,二人信步走了进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家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写“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站住,知道这里男的也定读书,只是不明白女的读什么书,刚想打听,就见门内走出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老者看了看唐、多二人,知道是异乡而来,就拱手相请二位进去。唐敖急忙还礼,也正合心意,就拉着多九公一同进门了。
  里面有两个女学生,十四五岁,一个身穿红衫,一个身穿紫衫,黑黑的脸上长着两道弯弯的朱眉,盈盈明亮的一双秀目,樱桃小口,头上万缕青丝,底下露着三寸金莲,显得高雅不俗,都上来向二人一拜,归回座位。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座,女学生献茶。彼此请问姓名。不料老者是个聋子,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姓名来历说得明白一点。
  老者姓卢,是当地有名的老秀才,为人忠厚,教读有方。一听说唐、多二人都是秀才出身,来自天朝大邦,十分恭敬,一再请求他们原谅他的简朴慢待。他告诉唐、多二人说,这里的习惯同天朝一样,以诗赋录取进士。他由于幼年失学,学问浅薄,屡试不中,至今八十岁了仍是一领青衫,也早就没有功名之心了,只以教书为业。这里的乡试虽然没有女科,但每隔十多年。国母都举行观风盛典,凡有能文的处女,都准许考试,以文章的优劣排定名次。或者赐给才子匾额,或者赐给本人官职,或者加封父母以及翁姑。所以,凡是生女的人家,不论富贵,女儿四、五岁时就送入学堂。老者指着紫衣女子说:“这是小女。那穿红衫的姓黎,是我的门生。现在国母定于明年春天举行盛典,前些时小女和门生乡试中都考了三等,等明春赴会还有几丝希望,所以现在赶紧用功,也是临时抱佛脚吧。”又对二女说:“幸得二位大贤到来,书中有什么不明的地方,还不快快请教,也广广见识!”
  多九公说:“不知二位才女有何见教?老夫的学问虽不精通,却也略知一二。”
  紫衣女子听了,欠身说出一段恭维的言语,文辞优雅,很是中听。多九公想,这位女子可能读过几年书,可惜是个年幼女流,也不知能谈出一二来不能?如果能,与外国黑女谈论也是一段佳话。还要我引她一引。就说:“才女请坐,不要谦虚了,老夫幼年所读的经书,还能略知一二,才女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
  唐敖紧接着说:“我们的书本抛弃多年,担心见识不到,也请多加指教。”多九公不以为然,鼻中“哼”了一声,心中想道:唐兄未免把她们看得太高了。不过是海外幼女,肚里能有多少学问?
  紫衣女子立起身子说:“我听说读书必须先认字,认字必须先识音。如果辨不准读音,也就不明白意义。就说经书中的‘敦’字,读音很多,请大贤批教某书该读某音。”
  多九公说:“才女请坐。这‘敦’字有十种读音。”即把《易经》、《汉书》、《毛诗》、《尔雅》、《左传》等古书上的念法说了出来。又说:“除这十音外,就再没有别的读音了,幸好才女请教老夫,若问别人,怕连一半也说不出来。”
  紫衣女子说:“我听说这个‘敦’字还有吞音、俦音的读法。大贤说只有十音,只怕是方言不同,读法不一的缘故。”
  多九公听说还有两音,话有些说满了,不好细问,只得说:“这些文字小事,老夫那里还去记它。况且记几个冷字,也不算学问,只是小孩子的功课。你们的质地很好,可惜没有明师指点,工夫都用错了。”
  紫衣女子听了,认为读书人不能忽略读音,尤其是初学的人。因此就向多九公请教读音的反切的方法来,多九公以自己幼年没得到真传而略知皮毛的话搪塞,紫衣女子听了望着红衣女子说:“这不是‘吴郡大老倚闾满盈’吗?”
  红衣女子点头笑了笑。唐敖听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多九公又与紫衣女子谈了《诗经》中的一些读音。紫衣女子认为字的读音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有不同,叫做音随世转。多九公表示古代的音调无据可查,不能令人信服。紫衣女子又请教一段诗的大义,又提起《论语》的一段书,见解都超越了前人的解释,或是对前人之说提出疑问。多九公说她是妄作聪明,冒充文人。
  正在谈论,忽然嘹亮的雁叫声从天边传来,唐敖说:“才交初夏,鸿雁是从那里来的?可见各处的节令都有不同。”
  红衣女子听后说:“我偶然想起《礼记》‘鸿雁来宾’来,两种注本解释不同,该依谁家的?”
  多九公记不清楚,只是知道一点,不能回答,唐敖引经据典论证一番,认为郑玄的注本较为确切,博得了两个女子的点头赞成。
  多九公很不服气,认为红衣女子明知故问,有意难他,也就想找出几条来考考她们。那知说了一条,很快就得到回答,竟然使他无法反驳。他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孔子的《论语》,随手翻了两篇提出,暗自高兴,以为她们肯定答不上来。不料紫衣女子发了一篇奇论,使他不由皱紧眉头,责备她“随嘴乱说,近于狂妄”。
  多九公看一般经书难不住女子,想了多时,就说:“外邦《易经》很少,但才女定知,自秦汉以来注家很多,才女可知道谁家最好?”
  紫衣女子说:“我知道注解周易的有九十三家,都是先儒所做,我不敢以井蛙之见乱发议论,还求指示。”
  多九公暗想,自己知道的注本最多不过五六十种,她竟说九十多种,不加一字评论,肯定是蒙人的。我再考考她,让她出丑,唐兄也会高兴。就说:“才女可记得注家的姓名、注了几卷吗?据我所知,要有一百多家呢?”紫衣女子说:“虽不十分精熟,还能略微记得。”
  多九公大吃一惊,就请紫衣女子说出来。紫衣女子便将当时天下所流传的九十三种易书一一说明。反过来就问多九公那多出十种书名。多九公本是杜撰,怎么能够讲出?他刚才听到紫衣女子所说书名滔滔不绝,熟背一般,自己知道的,人家说的不错,不知道的,说得十分明白,他顿时目瞪口呆,只得说年老善忘记不清楚。无奈紫衣女子非让他说出几种不可,以凑一百整数。把他急得汗如雨下,无言可答。红衣女子见他说不出几种,就请他说出一种,那怕半个也好。多九公只是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两个女子又尽管冷言冷语地催逼,只急得他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要说所有的书都被紫衣女子说了,即便没有说的,此时一着急也想不出来了。小人国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几篇文章,见多九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道说些什么。后来看多九公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只当是热的,就拿出一把扇子说:“天朝初夏凉爽,可能不用扇子,到了这里就不同了。大贤搧搧,不要受热生出病来,出门要保重身体。你看,这汗还是流淌呢,可怎么办?”又拿汗巾替多九公揩了揩说:“上了年岁的人身体就虚,受不惯热了,可怜!可怜!”
  多九公接过扇子说天气是热,又接了老者倒的两杯茶,向老者表示感谢,并说他的女儿明年一定会考中的。
  紫衣女子仍不放过多九公,说:“大贤既不肯赐给几个书名,可知道百多种注本中哪个讲解得最好?”
  多九公囿于传统,说出了几本书名,却遭到了紫衣女子的耻笑,认为是拾人牙慧,不能教诲后辈人。并大发议论,说明了自己的观点。最后竟然不客气地责备多九公学问浮光掠影,随波逐流,拿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过分地小看人了。
  多九公一下楞住了,无话可说,满面是汗,坐又坐不住,走又走不得。
  老者看他直流汗,就又端起一杯茶,劝他以后少吃麻黄等发汗药。多九公自言自语说:“他说我吃麻黄,哪知我在这里吃黄连哩!”
  紫衣女子并不罢休,什么秀才“有名无实”,什么目空一切,什么自不量力,红衣女子不时在一旁添柴加火,直把多九公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如针刺身,无法摆脱。唐敖在旁边觉得也很不是滋味。
  正在危难,忽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买脂粉吗?”林之洋提了包袱进来。多九公乘势说怕船上的人等得久了,就向老者拜辞。林之洋走得口渴,刚想坐下歇息喝茶,无奈拗不过二人。
  三人匆匆走出小巷,来到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慌慌张张,面色如土,就吃惊地问他们遇到了什么事。多九公略微说了一遍。唐敖大加赞佩女学生的渊博;多九公只恨她们把他骂得够呛,而巳一毫都不放松。也恨自己少读了十年书,与人冒昧谈文。活了八十多岁,第一次受这个闷气。
  唐敖说林之洋救了他们,并问林之洋买卖的情况。林之洋告诉他们,这里的人黑根本不施脂粉,而且富贵贫贱全在书本上,所以不论男女,自幼都要念书,要不连对象也找不上。
  唐敖说:“幸亏老者是个聋子,否则,这个丑出得就更大了。”
  三人说说笑笑,又走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唐敖说:“刚才因为这里的人黑,没有留神他们的面目。现在看来只觉个个美貌无比,不论男女,都满脸书卷秀气,那种风流儒雅的光景,倒像都从这黑气中透出来的,黑气万不可少。而我们夹在中间,被他们一衬,只觉面目可憎,俗气逼人。不要被他们耻笑,赶紧走吧!”
  三人躲躲闪闪,一面走,一面看那国人端庄高雅,只觉自己无穷丑态,相比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紧走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紧不慢也不好,不知怎么才好!只好强打精神稳着步儿,探着腰儿,挺着胸儿,直着脖儿,一步一趋,好容易才走出城外,来到人少的地方,伸了一伸腰,摇了两摇头,长出一口气。
  林之洋说:“刚才被妹夫说破,人家确实大大方方。谁知俺懒散惯了,这一冒充斯文,只顾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颈也痛了,脚也麻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快逃命吧!只觉发热,九公把扇子借给俺搧搧,俺今天也出汗了。”
  多九公一听,才想起手中还拿着老者的扇子。随即站住打开,只见上边一面写着曹大家即汉文学家班昭的七篇《女诫》,一面写着前秦才女苏惠(字若兰)的回文诗璇玑全图。都用精细的蝇头小楷抄写,一面署名“女弟子红红谨录”,一面写“女亭亭录”,两方图章红红下是“黎氏红薇”,亭亭下是“卢氏紫萱”。
  唐敖说:“从图间来看,红红、亭亭是她们的乳名,红薇、紫萱才是学名。”
  多九公说:“两个黑女满腹文章,善书能文,桌子上却连一本书都没有。如果诗书满架,我们也会有准备,那能冒昧自讨苦吃?”
  林之洋接过扇子搧搧说:“要那样说,俺改日买几担书摆在桌子上作陈设吧!”
  唐敖奉劝林之洋还是少竖文人的招牌好,否则,也会像他们今天似的受罪。唐敖担心前途还会遇到麻烦,就问林之洋前面哪个国家的文风最盛。不料林之洋一概不知,想问多九公,多九公却忽然不见了。林之洋猜疑多九公一定是找黑女报复去了。
  两个人闲谈等了多时,多九公才从城里走出来。原来多九公返回城中,专门探察桌上为什么不放书的原因。多九公说:“这里的读书人特别多,书却很少。天朝虽然有人贩卖,但每到君子国、大人国就都被买去。这里的书又都是从两国重价买的。古书更是难买,多是找亲友家有书的抄写一份。而论男女,都聪明过人,日读万言,所以书就不够读了。这里从没有盗贼,也没有拾金自取的人。唯有见了书,竟然可以偷窃,也可以借人不还的骗取。那些有藏书的人,自然都深藏内室,非至亲好友不能借读,家家这样。我们还以为她桌上的书就是肚里的学问,无怪要受累了。”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船上,林之洋说:“俺们快逃吧!”立即分付水手起锚扬帆。唐敖因那扇子写得好,就问九公要了过来,两人想起紫衣女子“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怎么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就把林之洋也叫来共同商量。林之洋问了问当时的情形,就说:“这话唯有俺能猜出。你们已经被人家考得怕都怕不过来,怎么敢乱猜?假如错了被黑女听见,不又要吃苦出汗吗?”又听说是因为谈论反切而来的,就让唐、多二人从反切上下些功夫。
  多九公猛然醒悟,说:“唐兄,我们被这个女子骂了。依反切的念法,‘吴郡’是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字。她向我们请教反切,我们不知道,不就是‘问道于盲’了吗?”
  林之洋取笑了二人一回,又说:“好在俺从来不谈学问,他要问俺,俺有个主意,就是一概不知道,任他说得天花乱坠。”
  多九公说:“假如到了女儿国非和你谈文不可,你不谈就把你留在国中,看你怎么办?”
  林之洋说:“留下俺也是一概不知道。俺今天把你们救出来,你们以后怎样报答俺?”
  唐敖说:“假如像九公说的那样把你留在了女儿国,我们就把你救出来。”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唐敖想到今天因为反切而受羞辱,就决心向多九公学习反切。多九公自以为略知皮毛,就劝他以后到歧舌国学习。因为歧舌国的人精通音律,还会学鸟说话。林之洋买的鸟就是到那里去卖的。
  走了几天,到了靖人国。因为这里的人身长八九寸,也叫小人国。唐敖问起这个国家的风俗,多九公告诉他:这里的人最无情无义,说的话处处与人相反,比如明明甜的,他偏偏说是苦的,明明是咸的,他偏偏说是淡的,叫人没法捉摸。
  两人离船上岸,来到小人国的城中。城门很矮很矮,他们弯腰才能进去。街道很窄很窄,两人不能并肩行走。只见那些人们,身高不够一尺,小孩儿才有四寸长,走路的时候,害怕空中大鸟伤害,不管老少,都三五成群,拿着棍棒防身,满口说的都是反话,相当诡诈。唐敖说:“世上竟有这样的小人,倒很少见。”
  游玩一会儿,碰见林之洋卖货回来,就一同回船。
  几天以后,他们经过一片一望无际的桑林,林中有许多娇嫩艳丽的妇女。她们有的以丝绵缠身,有的嚼吃桑叶,有的口中吐丝。没有城郭,只是住桑林中,以桑叶为食。多九公告诉大家,此处离北海不远,叫“呕丝之野”,古人说他们是蚕类,大家不妨叫她“蚕人”更妙。
  这天,他们到了跂踵国,见国人一个个身长八尺,身宽八尺,像个方人。有几个在海边打鱼,赤发蓬头,露着两只一尺厚、二尺长的大脚,走路以脚尖着地,提着脚后跟,一步三摇,斯斯文文的。唐敖嫌他们太呆板,就没有登岸观看。
  白民国这一天,唐敖等人到了白民国。林之洋拿了些绸缎、海菜去卖,唐敖和多九公二人到岸上游玩。走了数里,只见到处都是白色的土地,远处的一座小岭,也是白色的岩石。田中种着荞麦,遍地开着白花。有几个农人耕作,虽看不清面貌,却都穿着一色的白衣。他们进了玉城,走过银桥,街上粉壁高墙的房屋接连不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那些国民,不论老少,一个个脸如白玉,唇似红朱,两道弯眉下一双俊目闪闪有神,都是白衣白帽,一身绫,素净淡雅。腕上戴着金镯,拿着香珠,佩带玳瑁小刀和许多翡翠玛瑙的玩艺,老远就让人闻到一种香味。此时的唐敖,就像在山阴道上行走,看不过来两旁的好景致。
  唐敖不由赞美说:“这样美貌无比的人,再配上这些穿戴,真是风流盖世。也是海外最美的人了。”
  再看两旁的店铺,饭馆、香店、银铺接连不断,货物琳琅满目,堆集如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酒肉之香直冲天空。林之洋正好同一水手从缎店出来,因卖了好价钱高兴异常,身上只剩下几样腰巾之类的零星货物。多九公约他一块游览,林之洋高兴,就打发回水手,自己便和唐敖、多九公到前面巷子里寻找大户人家了。
  他们遇到一个俊美后生,被后生引到一座高大门楼前,刚要进去,却发现门旁一张白纸上写着“学塾”两个大字,唐敖吃了一惊,多九公也吓了一跳,又不好退出,乘后生向内通报的空儿,唐敖对多九公说:“这里的人清雅俊美,肯定天资聪慧、博览群书,我们一定要比黑齿国加倍留神!”
  林之洋接口道:“何必留神?我看一概给他‘不得知’。”
  三人走到里面,看见厅堂上坐着一位戴玳瑁边眼镜的俊美先生,约有四十岁,还有四、五个二十来岁的学生,一个个衣帽鲜明,面貌绝美。厅里诗书满架,笔墨如林,厅中悬挂“学海文林”的泥金玉匾,两旁是一幅“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的对联。
  唐敖、多九公见了这种规模,不但脚步放轻,连鼻子气也不敢出了。那先生看了看三人,指着唐敖说:“来、来、来!那个书生走进来!”
  唐敖一听叫他书生,吓得连忙上前躬身说:“晚生是买卖人,不是书生。”先生问明他是天朝人,就笑着说:“你头戴儒巾,生长天朝,为什么推说不是书生?是怕我考你吗?”
  唐敖才明白儒巾给泄了底,就说道:“晚生幼年学过经书,因为经商多年,所读的几句书都忘了。”
  “话虽如此,大概会作诗赋了?”先生问。
  唐敖慌慌张张地说:“晚生从来没写过,也没读过诗。”
  先生不相信,认为唐敖说谎。唐敖发急地说:“晚生实实不知道,怎么敢欺瞒!”
  先生说:“你既不懂诗文,为什么戴着儒巾假充我们儒家的样子,反而失去了你的本来面目。你要不是撞骗,难道是要找个书馆教书吗?也好,我就出个题考考你,考好了,我给你推荐一个馆子。”说完,取出一本《诗韵》。唐敖见他取出《诗韵》,急得要死,再三申辩自己不通文墨,不敢应考,辜负了先生荐馆的美意,并要先生问问多、林二人便知真假。先生果真向二人问道:“这个儒生不通文墨吗?”
  林之洋接口答道:“他自幼读书,曾经做过探花,怎么不知道!”
  唐敖暗暗顿足道:“舅兄要坑死我了!”
  林之洋又说:“俺说实话,他虽知道,只是中了探花后就把书丢到九霄云外。小时候读的《左传》右传,《公羊》母羊,还有他平日写的打油诗、放屁诗,零零碎碎一块儿都就饭吃了,现在就知道点大唐的法律。俺求你老人家把这美馆给俺吧。”
  先生又问多、林二人可会作诗,多九公连忙回答不会。先生斥责道:“你们三人都是俗人。”又指着林之洋说:“可惜你生得白净,肚里没有几点墨水,做买卖也该认得几个字。你们要不是过路,住上两年,我倒能指点指点。不是我夸口,我的学问,你们领会一点就够终身受用了。日后回家练习,有了文名,不独近处的朋友相访,只怕还有朋友‘自远方来’哩。”
  林之洋说:“据俺晚生看来,岂但‘自远方来’,心里还‘乐乎’哩。”先生吃了一惊,立起身摘下玳瑁眼镜,取出一对双飞燕的汗巾揩了揩眼,望着林之洋之上下看一看说:“你既然知道‘乐乎’的典故,就是懂文墨,为什么骗我?”
  林之洋说;“俺是无意碰到典上,实在不知道他的出处。”
  先生说:“你明明是通家,还推辞什么?”
  林之洋说:“俺要骗你,就让俺来生做个秀才,从十岁进学读书一直到九十岁才死。”
  先生说:“活这么大的岁数,你敢是愿意!”
  林之洋说:“你只明白长寿,哪知道从十岁开始参加考试,有八十年的苦处,也是活地狱了。”
  先生仍旧坐下说:“你们既不通文墨,又不会做诗,无话可谈。立在这里只觉俗不可耐。就请你们先到厅外,等我给学生讲完课再来看货。况且我们谈文,你们也不懂。你们要不走,又怕你们的俗气会影响了这些孩子,我给他们脱俗,还得费许多的功夫。”
  三个人只得唯唯喏喏地慢慢退出。唐敖心里一个劲儿扑扑乱跳,只怕先生仍要谈文,就拉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二人立在厅外听先生教书,学生跟着念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唐敖想:难道他们也讲究反切?林之洋说:“你们听听,只怕又是‘问道于盲’来了。”
  多九公不觉毛骨竦然,连连摇手。
  先生还教了其他两句,三人一句也不懂。唐敖小声地说:“九公,今日千好万好,是没有同他谈文。刚才他们读的书,不但从来没有见过,而且语句十分古奥。我们要不是‘黑齿国’前车之鉴,今天不留神,亏就吃大了。”忽然一个学生出来招手,说;“先生要看货哩。”
  林之洋急忙答应,提着包袱进去了。
  二人等候多时,只见先生已买好货,正议论货色。唐敖趁空暗暗踱进书馆,把学生读的书细细看了一遍,又把文稿翻了两篇,连忙退了出来。
  多九公说:“你看了他们读的书,为什么脸都涨红了?”
  唐敖刚要张口,林之洋卖完货退了出来,三人一齐出门来到巷子。唐敖说:“今天的亏吃得更大。我只当他学问渊博,自称晚生,哪知他什么也不通!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多九公说:“那‘切吾切,以反人之切’是什么书上的?”
  唐敖说:“那是《孟子》中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两句,他把‘幼”读成了切,把‘及’读成反。你说奇怪不奇怪?”
  随后,唐敖又讲了先生教的那两句,仍是错字连篇,有的字只读半边,如“庠”读作“羊”,“序”读作“予”,“射”读作“身”。至于学生的文稿,更是语言不通,错误百出。
  林之洋说:“早生、晚生都没有关系。俺听了反切两字,只怕你们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来,没有劳神,又没有出汗,比起黑齿国来要体面多了。”忽然有个牛一样的异兽,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衣服,被一个小孩儿牵着走了过去。一问多九公,才知道这是“药兽”,传说神农时白民就进贡过这种动物。药兽能为人治病,只要对它说明病源,他就会到野外找来药草,让病人捣汁服下,一次治不好,还可再找药草,直到痊愈。林之洋好讲笑话,听了之后,免不了戏谈一番。
  三人回到船上,痛饮过后乘风扬帆。这天唐敖同林之洋立在舵楼,忽见前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有万道青气直冲霄汉,隐约之中现出一座城池。正在校对时间的多九公说是淑士国。唐敖直感到青气之中有股异味,细辨之下,却是一种酸味。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好一座城市,被亿万棵十数丈高的梅树围在了当中。
  不多时进了口岸,林之洋知道此处不通商贩,但怕唐敖烦闷,就陪他和多九公上岸游览。临行,在多九公的建议下,顺便带了一包袱笔墨。
  淑士国三人走进梅林,只觉一股酸气直钻头脑,急忙捂着鼻子快步而行。出了梅林,只见到处都是菜园,农人都是儒生打扮。离城关不远,看到城门石壁上刻着一幅金光灿烂的斗大的金字对联: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多九公看出,上联中包含着一个“淑”字,下联中包含着一个“士”字,对联竟然是淑士国的绝对招牌。
  来到关前,一群士兵围上来,问明来历,搜身一遍,才放进门去。林之洋对盘查大是不平,只怪怨自己没吃蹑空草,不能窜进城去。
  大街上,国人都头戴儒巾,或穿青衫,或穿蓝衫,连那些做买卖的也斯斯文文,没有一毫商旅气。三人要问习俗,就穿过闹市来到居民人家。家家书声琅琅,门首竖着金字牌匾,有的写“贤良方正”,有的写“聪明正直”,有的写“好善不倦”等等,也有写“体仁”、“好义’、“笃信”等两个字的。只见一家门首贴着一张红纸,上写“经书文馆”四字,正面悬挂“教育人才”大匾,两旁一幅对联,从里传出震耳的读书声。林之洋要拉着二人到里面兜售笔墨。唐敖说:“舅兄饶了我吧!我还留着‘晚生’慢慢用。前在自民国贱卖几个,至今还委屈。今天看来虽不是贱卖,换了先生仍是委屈。”林之洋说:“当日妹夫在红红、亭亭前称了晚生,心中委屈吗?”
  唐敖说:“那倒不至于,‘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在两位才女面前称晚生甘心情愿,只是自民国一类在我面前称晚生我还不要呢!”
  林之洋说:“两位黑女那样羞辱多九公,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为什么不恨她们,反而恭敬起来?”
  唐敖说:“如果我们谦逊,她们怎会耻笑?事无论大小,都该虚心才是。”多九公听了唐敖的话,很是佩服,认为这种忠恕之道才是作佛成祖的根基。林之洋让他们在近处转转,一个人进学馆去了。
  二人又见了一些“改过自新”、“回心向善”的牌匾,知道家中都做过一些违法的事。他们来到闹市观玩了许久,才见林之洋笑嘻嘻地提着空包袱赶来说:“货虽卖了,却赔了许多本钱。”
  原来,书馆中的学生都是一些“穷酸”,爱钱如命。既不肯加价买货,又不舍得林之洋走开。林之洋看他们可怜的样子,就学君子国的作风赔本卖了那些笔墨。学生也曾问林之洋可曾读书,林之洋又无边无际地乱吹了一通。他见学生在对老师出的“云中雁”的对子,有对“水上鸥”的,有对“水底鱼’的,他则对一个“鸟枪打”,学生还求他做了番注释。他听学生说《老子》,他就提出《少子》一书,引得学生又求他介绍了书的内容,并非要看原书不可。林之洋说:“你们将物价给俺,俺到船上取书。”学生都要看书,就给了他钱催他快些回船,他乘机逃了出来。
  林之洋叙述了经过,不觉有些口渴,引得多九公也有些口干。因此,三人就向一座酒楼走去,在楼下拣个桌儿坐下。旁边过来一个酒保,戴着眼镜,儒巾素服,手摇摺扇,斯斯文文地向三人躬身笑着说:“三位先生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
  林之洋说:“你是酒保,戴着眼镜已是不配,还满嘴斯文,是什么意思?刚才俺同那些学生说话,他们不通文,你酒保倒通起文来了,真是‘整瓶不摇半瓶摇’!俺可耐不惯同你斯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来!”
  酒保陪笑说:“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气得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说道:“什么乎不乎的,你只管取来!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给你一拳!”
  吓得酒保慌忙说道:“小子不敢!小子改过!”随即拿来一壶酒,两碟菜,一碟青梅,一碟韭菜,还有三个酒杯,每个面前恭恭敬敬斟上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平常以酒为命,见了酒,心花开放,向二人说声“请了”,就举杯而尽。那酒刚刚咽下,就紧皱双眉,直流口水,捧着下巴喊道:“酒保!错了!把醋拿来了!”
  旁边坐了一个驼背老头儿,身穿儒服,面戴眼镜,手拿剔牙杖,自斟自饮,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吟诵着“之乎者也”。正吟得高兴,忽听林之洋说酒保错拿醋了,急忙住了吟哦,连连摇手说:“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唐、多二人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住。林之洋见又是个通文的,说:“俺怨酒保拿错酒,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连累你?”老头儿听后,将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说:“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尔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弟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敬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你不与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
  唐、多二人听了,只是发笑。林之洋说“你在几个‘之’字,尽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的名字也弄酸了。你再讲俺也不懂,只是口中的这股酸气怎样才好!”他向桌上望了望,只有两碟青梅、韭菜,口里更觉酸了。因而叫酒保再上两样菜来。
  酒保取了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
  林之洋说吃不惯,又叫上几样菜,酒保又添了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说:“俺们并不吃素,还有什么,快些拿来。”
  酒保陪着笑说:“此数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所享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矣,岂有他哉!”
  多九公问还有什么好酒,酒保仍之乎者也的说了酒的类别,多九公要最下等的酒。三人尝了一尝,虽有点酸,还能下咽。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老者,儒巾淡服,举止大雅,引起了唐敖的注意。只见老者要了半壶酒,一碟盐豆,自斟自饮。唐敖见他器宇不俗,有心攀交,以了解当地风情,就主动施礼问好。老者听说是天朝人,也大为敬慕。不一会,多、林二人把酒菜移过来,四人边饮边谈。据老者说:这里从王公到平民,穿戴都一样,只是颜色不同,黄色为上,红紫次之,蓝色又降一等,青色最低。农工商贾称为四民,没有经过考试的称为“游民”,只能干低下的活,不列在四民之中。所以,本地人自幼都读诗书,虽然不能穿上蓝衫,却也能戴上一顶儒巾,只要经、史、词赋、诗文、策论、音乐、历算等精通一门就行。如果要蓝衫,就必须善诗能文。至于门前竖立“改过自新”匾额的,确实门中有犯法之人,但要是痛改前非,匾额就除去,否则,就要加等治罪。四人闲谈,不觉连饮数壶。老者也问天朝的事。临走,老者把桌上的盐豆包了揣在怀中,又把剩下的菜、酒寄存在酒保处。看到旁边残桌上放着一根秃牙杖,拿起闻了闻,用手揩了一揩,就放入袖中。
  两面国四人出了酒楼,来到市中,见许多人围着一个美女在那里观看。那美女十三四岁,生得极其俊秀,满脸泪痕哭得十分凄惨。老者叹了一声说:“一个幼女,让她天天抛头露面,好几天了,也没人发善心,真是可怜!”
  唐敖问道:“为什么事呢?”
  老者说:“她是一位宫娥,父母早已去世。自从公主嫁人,她就在驸马府侍候。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惹恼了驸马,将她变卖,不拘贵贱。只是这里一钱如命,没有人买。加上驸马现握兵权,杀人如同儿戏,都很害怕,谁还敢太岁头上动土?她也因露面羞愧,几次自杀,但都被官媒救护。她生死不能作主,才啼哭伤心。二位老先生如发善心,只用十贯钱就能买去,救她一命,也是好事。”
  林之洋赞成,说让唐敖买回去带回岭南服侍女儿。唐敖则说:“她既是宫娥,决不会是下等人,我怎敢买回以奴婢相待。她要是有亲属,我情愿出钱,让她的亲属领回家去。”
  老者说:“驸马有令,不准亲属领回,违背治罪,所以亲属都不敢来。”唐敖听了,不仅搔首为难,但还是觉得先救下姑娘再说。因此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贯钱,交给老者,向官媒写了契约买了。老者交代后告别离去。三人领了女子回归旧路,唐敖问明她的姓氏。原来她复姓司徒,乳名蕙儿,又名斌儿,今年十四岁,自幼选为宫娥,伺候王妃,后来随公主到驸马府。她的父亲曾任领兵副将,随驸马出兵死在国外。唐敖一听,直称小姐,并问其可曾婚配。司徒斌儿说:“婢子蒙恩主收买,就是奴婢。恩主怎能称奴婢为小姐?”
  林之洋说:“俺妹夫刚才就说不能以奴婢相待。依我看,小姐今天拜俺妹夫为义父,也好称呼。”
  说着话,就到了岸边,水手放过三板,一齐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斌儿拜了义父,进入内舱与吕氏、婉如见了礼,复又出来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问起斌儿的婚姻。斌儿滴泪说道:“女儿如果不是丈夫负心,今天怎会到这种地步?”随后讲了事情的经过。
  她的丈夫是天朝人,前年来这里投军。驸马爱他骁勇,就留在府中作亲随。但驸马生性多疑,怕他是外邦奸细,就将斌儿许配他为妻。而他投军也决非本意。斌儿发觉后,担心日后他与暴虐的驸马玉石俱焚,就在一天夜里潜入他的门首,劝他急速回乡,另寻出路。不料他竟把话告知驸马,斌儿受到公主的责罚。前两天,斌儿乘驸马阅兵之时,又偷出一支令箭,劝他私自出关,不想他又告发。斌儿被驸马毒打后,又发官媒变卖。
  他叫徐承志,是英国公之后,二十多岁。斌儿因暗中窥到一道檄文和一封血书才知实情。另外,驸马虽将斌儿许配于他,却仍疑他有二心,便延缓了婚期。
  唐敖一听徐承志是英国公之后,心里又惊又喜。一方面劝义女不要悲痛,一方面定要找到徐承志,让他解释明白。随后约了多、林二人,花了好多钱,费了很多功夫,才进了驸马府找出徐承志。徐承志马上把三人拉进一个茶馆。进了茶馆,徐承志口称伯父,倒地便拜。唐敖很惊讶他是怎么认出的。
  徐承志说:“当年伯伯长安赴试,常与父亲相聚,侄儿那时十岁,曾在家中见过。而伯伯十年后面貌如旧,所以一望便知。”
  徐承志又和多、林二人见了礼,听唐敖问起他的婚姻,不由落泪道:“我这一生只好独过了。”
  徐承志接着说:“由于驸马多疑残暴,斌儿两次来劝我逃走,我都疑心是驸马试探我的口风。前几天她盗来令箭,不记前仇,苦口相劝,我仍然怀疑她,就又把她告给驸马。谁知驸马毒打她后将她卖了。这时我才知道斌儿对我的一片真心,我恩将仇报害了她。本来我是误投罗网,常想逃脱,无奈关上盘查严密,又都和我熟识。更后悔的是我还把贤妻盗的令箭呈送了驸马。也不知妻子被卖在何处!”不觉哽咽起来。
  唐敖劝导一回,又把斌儿的事告知他。他才止住流泪,拜谢救妻之恩后,又求唐敖把他救出关去。
  多九公想出用灵柩装人的办法,只是怕万一开棺检查。
  林之洋想起唐敖的窜高来。要让他背上徐承志从城关上跳下去。不知行不行。
  唐敖虽能负重,只怕墙高。多九公认为有城边的大树,先跳上树,可再跳上城墙。
  为了保险,他们决定到城边看看地形。几人出了茶馆,徐承志由小巷暗暗把他们领到城角下。唐敖看城墙有四、五丈高,四处无人,夜间行动更好。林之洋说:“现下没人,妹夫就同公子操练操练,免得晚上费手。”
  唐敖同意,就驮了徐承志,将身一纵,并不费力地轻轻窜到城上。向城外一望,只有丛丛梅树,也没一个人影。唐敖问道:“贤侄住处还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有的话,咱们现在就出城。”
  徐承志说并无要紧之物,檄文和血书都贴身带在身上。唐敖于是向多、林二人招手,二人明白,就走向城外。唐敖将身一纵,跳下城墙,走了多时,多、林二人正好赶到,一齐登舟扬帆。
  唐敖进内舱对斌儿讲明事情的前后,烧毁卖契,斌儿转悲为喜。又出舱和徐承志商量回乡的事情。让徐承志暂住船上,一待有熟船,便可搭乘回乡。走了几天,到了两面国,唐敖要上去转转。徐承志害怕驸马追来,就隐在船上。多九公因昔日追赶肉芝扭了脚,留有遗痛,本不愿上去,只是经不住唐敖的邀请。唐敖又约了林之洋,三人结伴同行。只是多九公腿脚疼痛难忍,半路转了回去。
  唐、林二人走了十多里,才见人烟。极想看看两面的形状,无奈人家个个都戴着浩然巾,把脑后遮住,只留一张正面。唐敖主动上前交谈,那人和颜悦色,满面谦恭,令人觉得可爱可亲。旁边的林之洋凑热闹也问了两句。那人扭头看了看林之洋,样子陡然变了,脸色冰冷冰冷,笑容、谦恭都已没有,半晌后才回答了半句话。后来碰到的人都是这样。
  林之洋估计可能是衣服的问题,于是就和唐敖换了衣服。唐敖穿他的布衫,他穿唐敖的绸衫。果然,他们再与人谈话时,对他一人谦恭和蔼,而对唐敖则十分冷淡了。
  有一次,唐敖乘林之洋与人谈话时,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突然揭起浩然巾,露出一张极为凶恶的脸,鼠眼鹰鼻,满脸横肉。看到唐敖,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头,喷出一股毒气,顿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吓得唐敖大叫一声:“吓死我了!”唐敖再向对面望去,只见林之洋跪在地上。
  林之洋正同那人说笑,由于唐敖揭开他的浩然巾,识透他的行藏,他立时露出本来面目,青面獠牙,伸出的长舌就像一把钢刀,忽隐忽现。林之洋害怕他暗中杀人,心中一怕,腿不由软了,望着他磕了几个头。
  两人回到船上,见多九公睡了一觉后,脚已经不疼了,正和徐承志闲谈,也就叙述了两人的经过。随后,两人换过了衣服,加入了两人的谈论中。歧舌国唐敖送走宣氏后开船,不几天便到了歧舌国。林之洋知道国人最喜爱音乐,就让水手携带了许多笙笛,并带上劳民国买的双头鸟去卖。唐敖和多九公也上岸赏玩。
  只见这里的人满嘴唧唧呱呱,唐敖一句也听不懂。问多九公,才知多九公早年专门在这里学过,后来还教会了林之洋。
  唐敖听多九公说只要学会这里的口音,别处的一学就会,顿时记起黑齿国的话来,就约多九公一齐探听一番音韵。
  多九公说:“海外有两句口号:‘若临歧舌不知韵,如入宝山空手回’,等我前去问问。”
  迎面过来一位老者,举止文静。多九公拱手学本地音说了几句,老者也拱手答了几句。谈了一会儿,老者忽然摇头吐舌,似乎很为难。唐敖突然发现,他的舌头就像剪刀一样,分为两个,说话时舌尖双动,发出的声音就不一样。
  多九公和老者谈了许久,向老者连连打躬,老者又说了几句,把袖子一摔,扬长而去。多九公回过头来,望着唐敖唧唧呱呱地说个不住。唐敖不由笑着说:“九公还是等小弟学会歧舌话再说吧!”
  多九公一听,呸了一口说:“都是那老儿把我气昏了。老夫和他闲谈几句后,就问他音韵,求他指教。他说‘音韵是本国不传之秘,国王严令凡是妄传邻邦的,不论臣民,治以重罪,所以不敢乱谈’。老夫再三恳求他,表示决不会泄密,走露风声。他说:‘昔日有人情愿送一只肚内有宝物的大龟,让我教他音韵,我都不要。而你只作几揖就想让我教,难道你身上的揖比大龟还值钱吗?未免把身份看得过高了。’老夫因为他拿龟比我,未免气恼,只顾出神,就和唐兄说成歧舌语了。”
  唐敖不觉发愁,请多九公设法想个门路,务必学会音韵。多九公劝他回船,明天他自己来费上一天的工夫,或许碰上年幼的露出一些,然后慢慢寻究。回到船上,林之洋货物卖完,只因双头鸟有个官员要买去孝敬世子,出价千金,林之洋仍不肯出手,只想等着再加大价钱。
  第二天,多、林二人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下午回来,多九公一无所获,只因国王的律令太严。因谁要将音韵泄出,没有妻子的终身不准娶妻,有妻子的判与妻离异,再犯者就将其阉割。
  林之洋提着鸟笼笑嘻嘻地回来了。因为当地一位官长,连日向他买这只鸟,出的价很高。只是他有个仆童悄悄对林之洋说:“鸟是送给世子的,你不卖,价还会增高,不过交易成后分我几分彩头。”果然,官长又加了价钱。仆童让他明天再来,他的主人肯定还会加价。
  一夜无话。天刚亮,林之洋就提着鸟笼走了。唐敖因为学韵无望,心中烦闷,睡到日近中午才起来。正与九公闲话,林之洋垂头丧气地提着鸟笼回来了,叹着气说:“俺早上去时,官长果又添价,俺本想卖,可那仆童要让俺再等他主人上午下朝回来,还能增价。谁知道官长回来后不买了。俺暗暗打听。才知道世子最喜欢骑马射箭,今早出去打猎,那马失足从高处滚下,把世子摔了个人事不知,只有一口呼吸之气,国王也准备好了棺木。官长得了这个音信,哪肯买鸟儿,随俺减价他也不要。只好等下午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吃过午饭,林之洋提着鸟笼叹气上岸。唐敖改了几首婉如作的诗,闲坐无聊,就同多九公上去散步。来到闹市,见许多人围着一道黄榜。二人近前观看,原来是世子坠马跌伤,命在旦夕,如有名医高士疗救得生,本国人赐银五百,外邦人赠银一千。多九公上去把黄榜揭下,看守兵役有几个急忙报请通使,一面准备马车,将多九公送到宾馆。唐敖茫然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通使名叫枝钟,接见了多九公,互通名姓后,通使枝钟报告了国王。
  多九公找唐敖把药取来。通使请二人来到王府,进了内室,只见世子睡在床上,两腿摔断,头破出血,昏迷不醒。多九公让通使取了半碗小孩子的尿液,对了半碗黄酒,撬开世子牙关,慢慢灌了进去。又从怀中取出个药瓶,倒了点药末撒在头上出血处,随即拿起一把纸扇用力搧起来。吓得宫人一阵乱叫。通使说:“大贤暂停贵手。世子这样命在垂危,避风恐怕还来不及,怎么还用扇搧?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多九公说:“老夫的药叫‘铁扇散’,必须用扇搧,方能结疤。此方为异人所传,尊驾只管放心,老夫怎敢拿人命当儿戏!”一面说话,一面不停地搧动。
  不多时,世子渐渐苏醒,口中呻吟不绝。通使又请多九公冶疗世子的断腿。
  多九公索问鲜蟹,听通使说没有后,便道:“童便、黄酒行淤止痛,而且固本,有起死回生的妙用,凡是因跌打损伤致使昏迷的服后都能苏醒。骨断筋折,可把生蟹捣烂,烧酒冲服,药渣敷在患处,日日服送,能接筋续骨。现在没有生蟹,只好用我带的七厘散了。”
  多九公取出药瓶,称了七厘药面,让世子用烧酒冲调喝下。又取了许多七厘散,也用烧酒调匀,敷在两腿伤处。世子服药后宁静下来,渐渐睡去,不一会醒了,又将童便、黄酒服了一碗。
  多九公见世子有了转机,请通使转告国王放心。通使按国王旨意,把多九公安排在宾馆食宿,让唐敖回船送信。
  第二天,多九公又让世子服了七厘散,加上世子酒量大,时时把童便和黄酒当茶喝,因而不多几天,伤就好了,尽管走路还有些不便。多九公原要留下些药,让他再服几天,想借机访访韵学的事。又过两天,世子全好了,但韵学还无边际。唐敖天天跟着,也各处探听,毫无作用,心中十分懊恼。这天,国王举行宴会,令大臣们为多九公饯行。并捧出谢银一千两,外加一百两的处方费。多九公不要,说:“老夫为世子治病,原图济世救人,不图钱财,处方钱就更不用说了。老夫别无他求,惟求国王赐给韵书一部,或将韵学略加指点也就心满意足。”
  哪知国王情愿再多给银钱,也不肯传给韵学。多九公无奈,只好托通使求情。通使说了自己的难处。因二位王妃身有重病,国王心绪不宁,所以不敢去转求。
  多九公问王妃的病症。通使说:“据说一位身怀六甲,五六个月了,昨天因偶搬重物,使胎动不安,肚腹疼痛;一位患有乳痈,虽没破头,却极其红肿,疼得呻吟不绝,因此国主极是焦心。”
  多九公自忖能治疗这两种疾病。就托通使转告国王。只要国王肯传授韵学,他就肯治病。
  国王一心想治王妃的病,就勉强答应下来。
  多九公让唐敖回船取来林之洋夫人用过的、也是他开的一个安胎的方子,叫“保产无忧散”,又告诉了通使治疗乳痈的一个秘方。过了几天,两位王妃的病就都痊愈了。
  国王虽然欢喜,但很后悔自己的应允。打算多送银两,不传韵学。让通使往返说了数次,多九公只是不依,情愿一分不要。国王无法,只得与诸位大臣计议,讨论了三天,才写了几个字母,密密封牢,命通使交给多九公。再三叮咛不可轻易传人,等到贵邦后再拆开观看。字虽不多,却是韵学精华,慢慢揣摹,就能得个中三昧。
  多九公接过字母让唐敖收了。提笔写下“铁扇散”、“七厘散”的药方交给通使,通使再三称谢后说:“敝邦水土恶劣,人民多患痈疽,想请大贤赐一妙方,不知肯与不肯?”
  多九公得知此地产有金银藤,就开了“忍冬汤”和“大归汤”两个专治肿毒的方子。然后与唐敖乘了轿马回船。
  国王又命大臣前来相送。通使带着人把银子送来。多九公仍要推辞,通使再三不肯。林之洋说:“国王实意送来,九公也实意要收。何必学那俗态半推半就,让我看,不如爽快些收下。”多九公只得道谢收下。
  通使向三人打躬说:“小子有个小女叫兰音,十四岁,自幼得了肚腹膨胀的病,久治不愈。近来病情更重。小子不敢劳动大驾,让小女乘车等在门外,求大贤诊视救她一命!”
  多九公说:“既然这样,怎不请进来呢?”不多时,一位老嬷搀着兰音走进舱来。向众人拜谢落座。
  多九公看那女子,生得蛾眉杏目,十分清秀,只是面色蜡黄,腹胀如鼓。看了多时,摸不准是啥病症。愣在那里。
  唐敖见状,急忙对通使说:“敝友不熟悉女科。小弟虽不会医,却有祖传秘方,专治小儿肚腹膨胀。”随后问了得病的时间,用过的药物。断定兰音是由幼时消化不良,积食成虫而患的病,就开了一个以雷丸、使君子为主药的杀虫方子,交给通使。通使再三拜谢,同兰音辞别而去。
  多九公这才想起林之洋卖鸟的事来。一问林之洋,才知鸟虽因世子的病好而卖了,钱却没有取回,因为那仆童非扣除一半银子不可。林之洋又讲他不过,只得回来请唐、多二人同去索要。
  三人一齐上岸,到了大宦人家,林之洋叫出仆童,仆童仍拿出半价的银子。唐敖说:“买卖麻烦了你,应该重谢,但也不能分去一半银子?未免太过了!”
  仆童回答几句,唐敖不懂。忽听多九公唧唧呱呱地大声喊叫。吓得仆童只管打躬,急忙进内又取出一封银子。多九公打开,取出两锭给仆童,其余交给林之洋,齐归旧路。原来,天朝的话外邦都懂。那仆童听了唐敖的话后,说:“分一半是本邦的向例,一毫不能相让。”多九公恼他一毫不让,就大声喊叫他私递消息,增大价钱,伙骗主人。仆童害怕主人听见,所以才急忙取出银子。
  女儿国船到女儿国,林之洋拿了货单满面笑容地上岸。唐敖和多九公也登岸进城。
  细看城里的人,不论老少,都没有胡须,虽然穿着男装,却是女子口音,加上身段瘦小,袅袅婷婷。唐敖奇怪她们放着好好的女子不做,偏偏要装成男人。多九公告诉他,人家还奇怪我们不好好做妇人呢?唐敖想想也是。唐敖要看妇人。多九公指给他一个小户人家。只见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光锃亮,仿佛能滑倒苍蝇;头上挽个龙鬏儿,鬓边插满珠翠,真是耀花人的眼晴;耳朵上挂着八宝金环,穿着玫瑰紫的长衫,下着葱绿的裙子,裙子下露出金莲似的小脚,穿大红绣鞋,刚好只有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还有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涂许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来是一部胡须,还是个络腮胡子。
  唐敖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那妇人停了针线,望着唐敖喊道:“你这妇人,敢是笑我吗?”老声老气,就像破锣一般,吓得唐敖拉起多九公就跑,背后传来妇人的谩骂,说他们混充男人,明着是偷看妇女,实际想偷看男人,是个骚货,是个不怕羞的蹄子。
  唐敖见离得妇人远了,才对九公说:“他刚才骂我‘蹄子’,大约自有男子以来,还没有这种奇骂,也算是‘千古第一骂’了。但愿我那舅兄被人当作男人就好了。”
  多九公问为什么?唐敖答道:“我舅兄本来生得面如敷粉,厌火国烧了胡须后更显少壮。他们要把他当作妇人,难道不让人耽心吗?”
  多九公说:“唐兄只管放心,这里与邻国最为和睦,何况我们又是从天朝来的。”
  路旁贴着榜文,有人围着高声朗诵,唐敖听出是为河道淤塞的事,正要挤上前去观看,多九公说:“看它干什么?难道唐兄要为他治理河道?”唐敖说:“九公不要取笑。我哪懂得河道的事。只是听说这里写字都写本地俗字,‘■’是稳字,‘■’是终字等等,看看也长长见识嘛!”
  果然,里面有个“■”。唐敖念不出,多九公推测是个“矮”字。
  再往前走,街上出现了妇女。都是穿着裙子,露着小脚,扭动腰肢,走到人烟密集处,也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一副娇羞的模样。其中有怀抱小孩的,有拉着小孩的;有中年妇人,也有胡须多的,也有胡须少的,还有没胡须的。再细细一看,那中年无须的为了充当少妇,把人中、下巴上拔得一毛不存。多九公因为他失去本来面目,就送给他们一个“人鞟”的名字。那几个有胡须的妇人,胡须根根就像银针,却用药染得墨黑,脸上微有墨痕,人中、下巴被涂得走了原样。唐敖也送给他们一个外号,叫做“墨猪”。回到船上,林之洋还没有回来,吃过晚饭,等到二更,仍无消息。唐敖和多九公提着灯笼上岸找寻,城门关闭,只得回船。第二天仍找不到影子,第三天也是枉然。一连找了几天,都似石沉大海。吕氏同婉如只哭得死去活来。唐、多二人带着水手仍是日日找寻,四处探听。
  那天林之洋带着货单,找那些大户人家。在一家批了货后,被指引到国舅府。由于国王采选嫔妃,正需要这些货物,他又被内使引到内殿门口。内使称他为大嫂,问了货价转呈上去。不一会又出来对他说:“国主各种货物都多少要一些,请大嫂面议价格。国主因大嫂是天朝人,才肯接见,须要小心些!”
  林之洋答应,随内使进了内殿。见了国王,深深鞠了一躬,站在一旁。
  那国王虽有三十多岁,但生得面白唇红,极为美貌。旁边站着许多宫娥。国王用她尖尖十指拿着货单,一面问话,一面细细打量林之洋。林之洋暗中惊奇,以为国王没见过天朝人。不多时,宫娥来请用膳。国王命内使存下货单,先去告诉国舅;又命宫娥款待天朝妇人酒饭,转身回宫。
  几个宫娥把林之洋带到一座楼上,刚吃过丰盛的酒饭,下面吵吵闹闹跑上许多宫娥,对着他口呼“娘娘”,磕头贺喜。接着有许多宫娥捧着凤冠霞帔、玉带蟒衫和裙裤簪环首饰之类,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把林之洋内外衣脱得干干净净,用香汤替他沐浴,换了衣裤,穿了衫裙,一双大脚暂时穿了绫袜,头上梳鬏儿,擦了许多油,戴上凤钗,搽了一脸脂粉,又把嘴唇染得通红,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镯,安上床帐,请林之洋上座。林之洋被这些力大无穷的妇人弄得像醉了酒一般,细细一问,才知国王封他为王妃,选了吉日就要进宫。
  正在心慌意乱时,又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满嘴胡须的中年宫娥走进来。
  其中一个白胡子宫娥手拿针线走到床前跪下说:“禀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宫娥上来紧紧按住,白胡子宫娥上前把右耳穿针处用指捻了几捻,一针穿过。疼得林之洋大叫一声:“痛死俺了!”
  接着又穿了左耳,疼得林之洋喊叫连声。白胡子宫娥给他戴上一副八宝金环后刚退下去,又上来几个黑胡子宫娥,手拿一匹白绫在床前跪下说:“禀娘娘,奉命缠足。”又上来两个宫娥跪下扶住“金莲”,脱去绫袜。黑胡宫娥坐在一个短凳上,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脚放在膝盖上,在脚缝里撒了些白粉,就将五趾紧紧靠在一起,再把脚面用力弯成弓形,用白绫紧紧缠裹,缠了两层,就有宫娥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被四个宫娥牢牢扶住,又有两个宫娥扶住双脚,丝毫不能转动。等缠完,他的双脚火烧火燎的疼痛,不由一阵心酸,放声大哭起来,喊道:“坑死俺了!”林之洋哭了多时,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就央求众人说:“俺家中已有妻子,怎能作王妃!只求国王早放了俺去,俺妻子也会感激。”
  众宫娥说:“国王吩咐,娘娘缠好足后就请进宫,谁敢乱言!”
  不多时,宫娥掌灯送上晚餐,肉山酒海地摆了一桌。可林之洋那里吃得下,都让众人吃了。随后侍候林之洋睡下,又有宫娥上来梳头的,搽粉的,施香水的,林之洋执意不肯,宫娥只好退下。
  夜里睡觉,林之洋不时被阵阵脚疼疼醒,便费尽无穷之力,左撕右解才扯下裹脚布,十趾舒开,好一阵非同小可的畅快,不觉沉沉睡去。早晨起来,黑须宫娥正要上前缠足,见两脚精光,急去报告,国王教保母过来重责二十。保母领四个手下先退下林之洋的裤子,保母举起竹板一上一下地打向他的屁股、大腿,才打五板,就已经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林之洋叫喊连声。保母怕打得过重误了佳期,就住手转奏国王。国王传令问他遵不遵约束,林之洋怕打,只得说道:“都改过了。”
  国王命人送来一包棒疮药,又端来一碗人参汤。林之洋敷药喝汤后,刚歇息片刻,就又被缠了双足,被宫娥扶住在地下走动,疼得他只想歇息。而宫娥怕误了限期,一刻不放松得让他走动,否则就要告知国王他不遵约束了。林之洋的脚被宫人缠来缠去,并用药水熏洗,不到半月,脚面弯曲得像折了两段,十趾都已腐烂,日日鲜血淋漓。一天正在疼得难受,宫娥又要扶他行走。不觉气恼地想:“俺百般忍耐,想等妹夫、九公来救俺,无奈音信不通。俺这样零碎受苦,倒不如一死干净!”打定主意,忍着疼痛奔到床前坐下,只让保母快去转奏国王,他情愿死去。随后摔脱花鞋,乱扯脚上白绫。保母一看不好,赶紧启奏国王。国王传令:“他既不愿缠足,就把他两足倒挂梁上。”林之洋虽想早死解脱,但一等将两足悬挂起来,那受伤的双足被勒得痛上加痛,眼中金星乱冒,满头昏晕,两腿醉麻,疼得冷汗直流。只得咬牙忍痛,闭口合眼,只等早早断气身亡。过了片刻,人不但不死,并且越吊越明白,两足就像刀割针刺的一般,十分痛苦。忍来忍去终于忍不住,不由杀猪般地喊叫起来,只求国王饶命。保母随即启奏放下他来。从此他只得耐心忍痛。而宫娥知他害怕,也为讨好国王,只是不顾死活地狠缠。他多次要寻自尽,又被众人日夜提防,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觉,林之洋脚上腐烂的血肉变成脓水流尽,只剩几根枯骨,很是瘦小。宫娥又将他尽心打扮一番。报告国王说:“足已缠好。”国王亲自上楼看了一遍,见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远山,越看越爱,不由想道:“这样的美人,幸好我当初没把他误作为男人。”接着看了他的头上,看了他的手、他的脚,将他身上都闻了一遍,又闻脸上,弄得林之洋满面通红,羞得要死。
  国王回宫越想越喜,当时选定吉期,明天进宫,同时释放狱中罪犯。林之洋一直等唐、多二人相救,等到的却是国王明天进宫,又想起妻女,不由肝肠寸断。
  第二天下午,“请娘娘先升正殿”的圣旨一下,就像在林之洋头顶打了个霹雳,吓得魂都飞出去了。众宫娥不由分说将他扶下楼,上了轿,来到正殿。国王已散朝,众宫人搀扶林之洋颤颤巍巍,如鲜花一枝走到国王前,深深万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贺。正要进宫,忽听外面吵吵闹闹,喊声不绝,吓得国王惊疑不止。
  男女还原唐敖故意引发了宫门之外的叫喊声。
  唐敖和多九公访寻林之洋不着,吕氏母女又一再啼哭。这天,唐敖回船后正劝慰吕氏,多九公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听国舅府内使说,林兄已被国王封为贵妃,明天就要成亲。”话未说完,吕氏早已哭得晕倒,婉如一面哭一面把吕氏唤醒。吕氏哭拜在多、林二人面前,只求“姑爷、九公,救俺丈夫之命!”唐敖叫兰音、婉如把吕氏搀起。
  多九公说,他曾恳求内使求国舅转奏国王,愿以船上财产赎回林之洋。
  无奈国舅因为已定吉日,不肯转奏。问唐敖有何计策,唐敖想到衙门递状试试。结果各地衙门都不肯受理,认为与衙门无关。
  第二天,他们又上岸想碰碰机会,倘若能使国王改变日期也好。但路上看到许多大臣前去送“王妃入宫”的贺礼,不仅急得抓耳挠腮,又为林之洋客死异乡哀叹。
  正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又来到昔日贴榜的路旁。唐敖睹物思旧,不觉落下泪来。忽然心生一计,将黄榜轻轻揭下。多九公不知其意,当着众人又不便问,不便拦。此时,众百姓听得有人揭榜,登时四方轰动,老老少少无数的人都围着观看。唐敖对着众人大声喊道:“我是天朝人,今日特为你们消除水患。但有一事相求,我的妻舅被王立为王妃,今日成亲。你们要我治河,就到朝门前哭诉放了此人,我便动工。如果国王不以民意为重,不肯放他,即使给金山、银山我也不愿,只好回乡。”
  众百姓听他说能治河,早都跪下相求,此时听他一说,发一声喊就齐向朝门涌去。一时聚集了数万人,喊声震天。
  国王正在宫中接受祝贺,听到喊声吃了一惊,忽又报国舅进见,说了外面的情况。国王想让国舅搪塞过去,因过了今天就木已成舟。国舅再三恳求放了王妃,国王只是不肯。国舅到外面一说,众百姓怕到了明天难挽回来,更加鼓噪混乱,就要闹进宫来。国王实在害怕,但想来想去想到军队,就命值殿尉官率兵十万征剿。可是百姓宁愿今天死在刀下,不愿来日葬身鱼腹,全无惧怕。国舅见此势头,怕激起民变,就再三劝慰百姓,一定代为转奏,将揭榜人留下。这才劝散众人。
  国王见众百姓散去,就要与林之洋成亲。尽管国王极是美貌,百般引逗,无奈林之洋饱受折磨,心想妻儿,不为所动,虽同上牙床,却独自睡去。一连两天,国王推有病不肯见国舅,百姓包围了国舅府等候音信,唐敖和多九公在迎宾馆也焦急万分。尽管国舅招待周到,他们仍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亮,国王大为不乐,召见国舅,同意释放王妃,以民意为重,但要揭榜的妇人治好河后才送回去。
  国舅来迎宾馆与唐、多二人叙礼,说明立王妃之说全是流言,令亲是暂有病在宫中疗养,要唐敖即日治河。
  唐敖那里会治河呢?多九公很为他担心。因为办不好,不仅林之洋回不来,他们也走不成。但事到如今,只好努力一试了。
  唐敖在国舅的陪同下,考察了河段的地形,定出一个“疏”字的原则,即疏通河道。国舅十分赞成。同时,针对女儿国没有铁器的情况,将船上带的生铁搬下来。唐敖画好图样,命工匠照样做好。工匠过去虽没做过,但毕竟都是心灵手巧的妇女,唐敖略为指点,就都心领神会。
  选定吉日开工了。由于百姓久受水灾,治河的积极性异常高涨,举国齐力同心,筑坝、开沟,取直河道,只用了十来天,就胜利完成了。因唐敖劳苦功高,百姓为他建造了一座生祠,竖着一块“泽共水长”的金字大匾。这件事传进宫中,早有一位世子告诉了林之洋,说要治好河后,“就放阿母回去了”,并百般劝慰林之洋不要伤心。
  林之洋因不肯和国王真正成亲,两天后就被送回楼上,得到世子的照顾。这天世子匆匆走来说:“告禀阿母,唐贵人办完工程,今天父王去看河,十分欢喜,送给唐贵人万两谢仪,听说明天送阿母回船。”
  林之洋高兴极了,对世子表示真诚的感谢。世子见左右无人,忽然流泪跪下说:“儿臣今有大难,要求阿母垂救!如念儿臣素日的一点孝心,大发慈悲,儿臣就有命了。”
  林之洋急忙搀起,细细一问,才知世子八岁时被立为王储,不幸嫡母前年去世,西宫专宠。企图立他的亲子继位,所以屡次陷害世子。近来国王听信谗言,也有杀她之意。
  林之洋听后,有心救她,就是没有好的办法。最后世子才想出藏在送他的轿中的妙计。
  第二天,国王命人备轿送林之洋回船,并替他改换男装。世子在旁见耳目众多,心中无奈,唯有流泪,急急到林之洋跟前,小声恳求他必要在十天之内救她出去。
  林之洋回船,一家人悲喜交集,都感谢唐敖救命之恩。随后讲了自己穿耳缠足的故事,又说起世子的种种好处和现状。
  唐敖认为应该救世子,可是怎么救呢?自己去不认识路,林之洋认识路又不能行走。最后决定,让唐敖背着他入宫。
  下午用过晚饭,唐敖、林之洋踱进城来,到了宫墙下,四处无人,唐敖背着林之洋就跳进墙内,不料树林中窜出两条恶犬,狂吠着咬住二人衣服,后面跑来许多打着灯笼的宫人。唐敖见势不好,急忙挣脱恶犬,跳上高墙。许多宫人刚要捉拿林之洋,有人认出是王妃,急忙禀告国王。国王又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劝慰一番,又把他送到楼上,等他缠小了脚就再入宫成亲。林之洋上楼,将众宫娥喝退一边。众宫娥害怕他得势后记恨,都唯命是从。林之洋用计和世子联系上,说了唐敖救他之事。
  到了半夜,林之洋早已让众宫娥各自睡去,这时听见窗外有弹指声,知是唐敖,就放了进来,并让他明天再来,以世子窗上红灯为号,林之洋和世子等候。
  第二天是世子生日,世子把众宫娥都请了去,就到楼上挂起红灯,开了窗门。唐敖窜了进来,把林之洋背在背上,怀中抱了世子,将身一纵,就到了宫外。
  几人乘着月光来到船上,见了多九公,即刻开船。世子换上女装,拜林之洋为父,吕氏为母,见了婉如、兰音,十分相投。多九公问起名姓,才知世子叫阴若花。唐敖一听“花”字,忽然想起自己的梦来,联想所遇到的女子都以花木为名,怀疑当日之梦大概是应在这些女孩子身上了。
  黑齿国访亭亭这天清晨,大船到达黑齿国,众水手把船靠岸停泊。多九公带着人前去买米。
  闺臣想让红红跟自己去见亭亭,红红拒绝了。闺臣只好同若花、林之洋一起去进城。走街串巷,来到亭亭门前,只见门上写着“女学塾”三个大字。闺臣上前敲门,一个紫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这正是亭亭。闺臣拿出扇子,说:“前年有位多老翁从这里带走一把扇子,今天托我们送还。”亭亭接过来,说:“这正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二位姐姐请进来喝茶。”
  闺臣、若花、林之洋随亭亭进去。林之洋在旁边的小屋里坐下。亭亭领闺臣、若花进了书馆。互相问过姓名以后,闺臣说:“早就听说姐姐的大名,今天有机会见面,真是有幸。”亭亭见闺臣夸赞自己,就说了几句谦虚的话。亭亭有意要试试二人的学问,就请闺臣、若花说《春秋》这部历史书。
  若花施展才学,滔滔不绝,把《春秋》解释得非常详细。亭亭听了,心中非常佩服。接着,又问起《周礼》、《仪礼》、《礼记》的一些问题。若花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这么一个大题目,从哪里谈起?”正在思考如何回答,闺臣说话了。她从“三礼”的用途说起,又谈到各个朝代的注释大家,内容丰富,深入浅出。亭亭听了,连连点头,说:“真是才能非凡,我甘拜下风。”说完,亲自倒两杯茶,递给闺臣和若花。
  闺臣想:“我也出些难题考考她,看她怎么回答。”于是,就问亭亭怎么区别六朝、五代、南北朝。亭亭解释了区别,还把各朝什么时候立国,什么时候灭亡,都一一说出来。
  若花想:“这问题难不住她,就问她一个更难的题。”就对亭亭说:“从夏朝以来,年号很多,姐姐都能记得吗?”亭亭说:“口中说出,恐怕有错误,我写出来让二位姐姐看吧!”说完就去磨墨。
  这时,红红和婉如从外面走进来。亭亭问了婉如姓名,就对红红说:“姐姐不是到海外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红红听这么一问,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哽哽咽咽地把途中遇盗,叔叔被害,以及和闺臣相逢的经历说了一遍。众人都来劝解,红红才止住眼泪。闺臣四个人在一起谈,亭亭在旁边写。时间不长,亭亭写好了。大家看了一遍,都夸亭亭记性好。
  红红对亭亭说:“你知道她们今天为什么来吗?”亭亭说:“她们的来意,我怎么能知道呢?”红红就把途中姐妹结拜,一起约亭亭去参加考试的话说了一遍。
  亭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感谢各位姐姐的好意。我家中还有一位六十岁的老母亲,怎么能够抛下她远去呢?”闺臣说:“姐姐没有兄弟,就让伯母一起跟我们去吧。”亭亭长叹一声,说:“我在天朝举目无亲,现在家中又没有钱财,路途花费和以后吃穿怎么办?”闺臣说:“只要伯母同意去,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岸边有我舅舅的船,不用考虑路费。到天朝后的衣食住行,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姐姐只管放心就是了。”
  亭亭略加思索,说:“姐姐这么说,我就谢谢了。我现在就去告诉母亲。”说完,和红红一起去了。
  亭亭的母亲缁氏,也很有学问,年轻时虽也参加过考试,可是总也轮不上她。后来生下了亭亭,就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谁知亭亭仍旧不能考中。亭亭的父亲死后,缁氏还是不甘心。现在听了红红的介绍,心中非常高兴,就来到外面,和众人相见。
  缁氏感谢闺臣对亭亭的关心,说自己也想去参加考试。闺臣说:“伯母有这想法,侄女一定尽力帮助。将来报名的时候,年岁可以隐瞒。但是伯母头上有这么多的白发,脸上有这么多的皱纹,怎么能遮掩呢?”缁氏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家中有乌须药,吃了白发可以变黑。至于脸上的皱纹,多搽几盒鹅油制的肥皂,再抹些玉容粉,也能遮掩。侄女放心,别人看不出来。”闺臣听了,感到很为难,说:“伯母如果参加县考或郡考,还能遮掩过去,将来参加部试、殿试,检查非常严格,到那时怎么办?”缁氏笑着说:“我如果能参加郡考,得一个‘文学淑女’的匾额,也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想参加什么部、殿试!”闺臣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缁氏见闺臣答应了,便同意到岭南去。亭亭将房屋田产托付给亲戚照应,又让两个女童收拾一番回家。
  傍晚时分,林之洋雇人挑了行李,众人一齐上船。船上的人吃了清肠稻,都不觉饥饿。闺臣姐妹几人只顾和亭亭谈学问,忘记了亭亭一天还没有吃饭。幸亏多九公从城中买来米,做了晚饭,让缁氏和亭亭吃了。
  闺臣姐妹五个,又在舱中结拜,按照年龄,排的次序是:红红、亭亭、若花、闺臣、婉如。
  这一天,林之洋同闺臣众姐妹闲谈,说到考试日期。若花问:“到岭南还需走几天?”林之洋笑了:“几天?真是好大的口气!”红红说:“听叔叔的口气,还要两三个月吗?”林之洋说:“两三个月也不够。”婉如听了,哼了一声:“照这么说,要走上一年半载了。”
  林之洋见她们心中有些着急,便解释说:“如果遇到顺风,其实只有两三个月时间。不过,前面有座大山,叫门户山,绕过这座山,少说也需要一百天的时间。这么加起来,回到岭南就得半年了。”闺臣一听,急着说:“这么说,明年春天才能到,我们的考试就耽误了。”林之洋说:“明年四月殿试,春天回去也能赶上。”亭亭说:“侄女刚才看了条例,上面说今年八月县考,十月郡考,明年三月部试。”林之洋说:“原来考试还有这么多花样,那咱们只好不分昼夜往前赶路了。”
  闺臣见路途遥远,便闷闷不乐。林之洋和吕氏便来安慰她。林之洋说:“水上行船,说不定会遇上大顺风呢!数年前有个诗人叫王勃,到南方看望父亲,就遇到神风相助,一日一夜不知走了多少里。”
  这一天,刮起了顺风。只听众水手喊:“这风真奇怪,只朝上刮,不朝下刮。”林之洋走出来一看,真是,船被风吹着,走得很快,可是水面一点波浪也没有。林之洋心里想:真是遇到神风了。
  不多时,大船来到门户山下。林之洋正坐着发愁,多九公笑呵呵地跑过来,说:“这门户山中间曾有一条水路,后来,淤了好多泥沙,船只就过不去了。刚才我正对着大山想,忽然听见波涛声,一看,那淤了的水路竟然通了。”林之洋一看,山中间果然是波涛滚滚。大船驶进山口,众人喜笑颜开。林之洋说:“亏了风神、山神帮忙啊!不然哪会走这么快。”
  女中侠七月下旬,大船到达岭南。船靠岸以后,多九公收拾行李,同众人告别。林之洋也同闺臣等人回家。
  闺臣的母亲林氏因女儿一年没有音信,很不放心,就带着小峰、兰音回到娘家,探听消息。这天见到闺臣平安归来,满心欢喜。闺臣将父亲的信交给母亲,又把如何寻找说了一遍。林氏看了丈夫的亲笔信,才放心了。
  闺臣又向母亲介绍了缁氏、红红、亭亭,并把她们的来意告诉母亲。林氏说:“如今县里还没有定下考试日期,我们应该早些回去同你叔叔商量,及早报名,免得耽误了考试。”林之洋对闺臣说:“不要忘了替若花、婉如报上名。多九公托你给田凤翾、秦小春报名,也要记住。”闺臣说:“舅舅放心,忘不了。”
  闺臣又问林之洋:“若花姐姐的姓名、籍贯,是不是改一改?”林之洋说:“不用改,将来若花考中了才女,消息传到女儿国,也教那些恶人知道她的本领。”
  第二天,林氏带着儿女,同红红、缁氏母女一同坐船回家。小峰见白猿好玩,就向婉如讨来,带回家中。唐敏夫人史氏见侄女从海外回来,心中格外高兴。
  闺臣询问叔叔的情况,史氏说:“你叔叔自你走后,就被人请去当老师,教几个小姐功课。有本郡太守的女儿印巧文,本处节度使的女儿窦耕烟。早晨出去,下午回来,每天都很忙。”
  正说着,唐敏回来了。见到闺臣,又看了哥哥写的信,才觉得放心了。
  闺臣引叔叔见了众人,说明来意。唐敏说:“我正发愁闺臣上京城无人作伴,现在有这些姐妹陪伴,也就好了。”
  这一天,良氏夫人带着廉亮、廉锦枫、骆红蕖也从海外来到唐家。众人相见,分外喜欢。林氏安排好众人住处,又大摆宴席。
  唐敏将骆红蕖改为洛姓,连唐闺臣、枝兰音、林婉如、阴若花、黎红红、卢亭亭、廉锦枫、田凤翾、秦小春,一共十人,都到县里报了名。缁氏坚持也要去考试,唐敏只好替她编了一个假名报上去了。
  晚上,闺臣和兰音、红蕖在楼上乘凉。闺臣把泣红亭碑记拿出来让她们看,二人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时,白猿走过来,也拿起碑记观看。兰音说:“瞧!白猿好像也识字。”闺臣说:“我在海外抄碑记时,白猿就在一旁观看。我当时说,你如果能将碑记交付给一个文人,也就算立了一件大功。”洛红蕖笑着问白猿:“你能够立大功吗?”白猿听了,哼了一声,点点头,捧着碑记,身子一纵,窜到窗外去了。
  闺臣、兰音、红蕖大吃一惊,望着楼窗发楞。只听“嗖”的一声,从窗扑窜进一个人来。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身红,脸也是红的,腰带一把宝剑。闺臣等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闺臣仗着胆子说:“请问这位红女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夜间到这里来?”那女子说:“我姓颜,你们三人当中,谁是小山姐姐?”闺臣说:“我姓唐,本名小山,遵照父亲的意愿,改名叫闺臣了。”红女听了,赶忙下拜。
  红女问了兰音、红蕖的姓名后,坐下自我介绍说:“我叫紫绡。祖父生前曾在这里任刺史。父母早已去世。我哥哥颜崖,三年前去参加武试,到现在还没回来。如今家中只有一个八十岁的祖母。听说太后下诏让女子去考试,我也想前去观光。我家离这里不远,早就听说闺臣姐姐的大名。今天当面求你,到时候一定带我去。”
  闺臣心想:碑记上说的女中侠,肯定就是她。于是说道:“一旦定下日期,我就请叔叔去家中告诉你。”闺臣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问紫绡:“姐姐刚才来时,在途中看见了什么?”紫绡说:“只见到一个仙猿捧着一部天书,飞也似的去了。”闺臣说:“姐姐怎么知道是天书?”紫绡说:“我见那部书上有红光彩霞,断定必是天书。”闺臣说:“那部书是我的,没留神让白猿偷走了,姐姐能替我找回来吗?”紫绡说:“要是盗贼偷了,我可以取回来。但这个白猿,有灵光、彩云保护,看来已经得道成仙了。我追赶不上。只是我不知道,这书和猿是从哪里来的呢?”
  于是,闺臣就把碑记、白猿的来历,自己到小蓬莱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紫绡说:“这么看来,那白猿要去建大功了。姐姐只管放心就是了。”红蕖说:“我听说剑侠行走如飞,姐姐的功夫怎么样?”紫绡说:“姐姐如果几百里之内有事,我愿意效劳。”
  红蕖看了看闺臣,对紫绡说:“刚才闺臣姐姐想写一封信,请林家婉如妹妹到这里来。林家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姐姐能不能去一趟?”紫绡说:“这么说,就是闺臣姐姐的舅舅家了。闺臣姐姐没有回来时,我到他家去过一次。现在有信,我就去一趟。”
  闺臣马上写了书信,交给紫绡。紫绡说声“失陪了”,便纵身一跳,窜出楼窗,眨眼就不见了。
  兰音说:“紫绡的功夫真了不起,将来我们去长安赶考,路上要有这么一个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红蕖问闺臣:“碑记上记载着颜紫绡吗?”闺臣说:“我记得碑记上说‘幼谙剑侠之术,长通元妙之机’,不知道是不是她?”红蕖说:“紫绡在黑暗中就知道白猿得道成仙,又能辨认碑记,可见她的眼力不凡。‘长通元妙之机’这句话。恐怕说的就是她。”
  闺臣几个人正在说着闲话,忽见紫绡从楼窗窜进来,说:“姐姐的信已经送到了。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来请教。”说完,身子一纵,又从楼窗飞走了。
  闺臣、兰音、红蕖第二天起个大早,盼望婉如早来,等了好久,还不见踪影。兰音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肯定是紫绡骗人,没有把信送到。”快到中午的时候,林婉如、阴若花、田凤翾、秦小春一块儿来了。众姐妹相见,又说又笑,非常高兴。
  红蕖说起昨晚寄信的事,若花听了,“格格”地笑个不停。兰音问:“姐姐笑什么?”若花说:“昨天晚上我和婉如住在一起。我们正准备睡觉,婉如已经脱了一只鞋子。忽然房门开了,窜进一个人来。婉如见了,吓得来不及穿鞋,光着一只脚钻到了床下。多亏我还胆子大,问明了情况,收下了信。颜家姐姐走了好一会儿,婉如才钻出来了。”众姐妹听了,一齐哈哈大笑。婉如说:“都怪闺臣姐姐,半夜三更让人送信。如果碰见一个胆小的人,不吓死才怪呢!”闺臣把昨晚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众人才明白。
  县考和郡考第二天,闺臣等人来到附近的尼庵,烧香拜佛。一位叫末空的老尼姑和众人见面,一一询问姓名。问到洛红蕖时,末空揉揉眼睛,仔细观看,流着眼泪问:“看面容,小姐莫非是骆老爷的后代吗?我徒弟这几年寻找骆老爷,一点音信也没有,不料今天却在这里和小姐见面。”
  红蕖惟恐暴露身份,连忙说:“师傅不要认错了。我的姓是水字旁,不是马字旁。”末空又问闺臣:“唐小姐,唐探花是你什么人?”闺臣说:“是我父亲。”末空说:“当年唐老爷和徐敬业大人、骆宾王大人一起结拜兄弟,今天两位小姐又一块儿到这里来,我敢肯定她就是骆老爷的女儿。说起来,我徒弟还是骆公子的妻子呢!”
  红蕖听了这番话,问道:“你徒弟叫什么?如今在哪里?”末空说:“我徒弟叫李良箴。她的父亲,是太宗的第九个儿子,人称九王爷。他和骆老爷很有交情,便将女儿许给骆公子为妻。我徒弟现在改姓宋,如今就在庵内。”红蕖仍旧听不明白。末空便把往事说了一遍。原来,当年九王爷和骆宾王指腹为婚。后来发生战乱,死的死,逃的逃。小王爷宋素去向不明,末空便带着良箴到尼姑庵避难。
  红蕖听完,知道末空说的是真话。就请示见嫂嫂一面。末空把良箴叫出来,和众人见面,又对良箴说了往事。红蕖和良箴相见,泪如雨下。
  闺臣请良箴搬到唐府住下。于是,众姐妹辞别末空,一同回去。闺臣又替良箴在县里报了名。
  这天县考,缁氏也同闺臣姐妹一起去了。因为太后下的诏中,允许有伴考的人,缁氏混过检查,点名时,暗用丫环顶替,竟也胡乱考了一回。
  考完发榜,闺臣得了第一名,若花、红红、亭亭成绩都很好。缁氏排在最后,心中非常气恼。紫绡在众人的帮助下,竟考中了。
  到了郡考这天,众人都以为缁氏不肯去了,谁知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去考了一场。等到发榜,缁氏竟然中了第一名郡元,若花第二,闺臣第三,红红第四,亭亭第五。紫绡靠姐妹们帮助,也考中了。
  大家兴高采烈,忙着去拜见老师。只有缁氏呆在家中,假装生病。
  缁氏中了第一名,感到心满意足。这一天,她对闺臣等人说:“我本不想参加郡考,怕又是倒数第一,把老脸丢尽。谁知夜间做梦,说我如果不去考试,将来才女榜上要缺一人,我去了才能凑够一百人,哪知结果得了第一。”林氏说:“听说郡考取的还不足二十人,现在我家倒占了十二人。”大家说说笑笑,畅饮喜酒。
  第二天,正好唐敏过五十岁生日,家中演戏祝贺。印巧文、窦耕烟和唐敏教过的县公的女儿祝题花前来拜寿。本地的才女苏亚兰、花再芳等人因以往跟随唐敏学习,也来拜谢祝寿。众姐妹相见,谈得十分投机。缁氏怕被人看出破绽,躲在一旁。
  印巧文说:“昨天看了各位姐姐的试卷,真让人佩服。只有郡元的试卷,让人觉得可疑。要是论文章清雅,闺臣姐姐当得第一,要是论文章写的美,若花姐姐当得第一。可是郡元的文章老练,谁也比不上。我父亲审看卷子,觉得文章不像少女写的。为了鼓励人才,才取她为第一。”
  祝题花也说:“县考时,我父亲也喜欢她的文章。但又怀疑不是年轻女子写的,所以把她放在最后。这个人刚考中就得了病,连见也不能见到,不知年岁究竟多大了。各位姐姐见过她吗?”
  众人都说不知道。婉如说:“这位郡元,恐怕只有亭亭姐姐认识。”亭亭忙着说:“妹妹不要说笑话。你们当地人都不认识,我这个外乡人怎么知道她。”
  印巧文又说:“我父亲觉得红红、亭亭二位姐姐的文章,写得也很好。
  后来见了闺臣、若花的试卷,就只好让红红、亭亭委屈了。”红红、亭亭说:“和闺臣、若花姐姐比,我们甘拜下风。”
  大家又说到殿试,花再芳说:“听说当年太后下诏让百花开放,心中非常高兴。明年殿试时,太后见到我‘花再芳’三个字,说不定一时高兴,让我作殿元呢!”秦小春冷笑着说:“姐姐不要谦虚了。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不看名字,也能取殿元。”
  紫绡说:“今天大家相聚,应该结拜异姓姐妹,各位姐姐同意吗?”大家一致拍手赞成。于是,铺下红毡,众姐妹一齐团拜。
  吃完晚饭,窦耕烟、印巧文、祝题花告别回去。颜紫绡拜唐敏为师,其他姐妹都在唐府里用功学习。
  转眼之间,到了正月。闺臣和众姐妹因为要去京城考试,先在郡县办了文书。大家一同劝阻缁氏,缁氏才答应不去了。
  唐敏感到不放心,送给末空和多九公许多银子,托他们跟着去照应。多九公正要照顾外甥女田凤翾、秦小春,便一口答应下来。末空也因为徒弟宋良箴去考试,也很不放心,见唐敏送了银子,心中欢喜,收拾一番,准备动身。
  唐敏和林氏选择二月中旬的一天作吉日,这一天,林氏安排酒宴送行。
  闺臣拜别母亲、叔叔、婶子,同颜紫绡、林婉如、洛红蕖、廉锦枫、田凤翾、秦小春、宋良箴、黎红红、卢亭亭、枝兰音、阴若花,一共十二人,都带着女仆,一齐朝长安进发。侠女救宋素余承志等三人回到淮南,见了文芸,说了洛承志的情况,文芸这才放心了。余丽蓉对余承志说:“这里两位林姐姐要去参加县考,想约我们同去,因没有哥哥作主,我们现再三推辞,谁知伯母已替我们报了名,哥哥现在回来了,拿个主意。”
  余承志说:“既然伯母有这想法,你们答应就是了,趁这机会,也好消遣消遣。”
  丽蓉和司徒斌儿听了,喜出望外,当即去见林书香、林墨香,告知此事。书香、墨香自然高兴,又唤出乳母的女儿崔小莺,对二人说:“小莺和我们朝夕相伴,情同骨肉。她心灵手巧,喜欢读书。我们想带她同去考试。二位姐姐知道她的出身,将来考试时多多包涵。”丽蓉和斌儿一口答应。
  不多时,章府里的四位小姐来到文府,约书香、墨香回祖籍考试。于是,书香、墨香和女友蔡兰芳等一共九人,到达江南。郡县两次考试,九人全都考中。众人回到淮南,收拾准备,便向长安进发。
  书香等人行走了几天,恰好在路上遇到了闺臣、婉如等十二位才女。大家互相问候,说说笑笑。红蕖和良箴得知洛承志下落,这才放心。
  这一日,天色渐晚,众人寻店住下。只见店中走出一群兵丁,押着一个木笼,笼中装着一员小将,满面病容,绳索捆绑。后面还有一个武官押着。兵丁纷纷说道:“这员小将,是朝廷钦命要犯,本名李素,是九王爷的儿子,在逃多年,改名宋素,今日捕获,要连夜解往都督衙门请功。”良箴听了,暗中叫苦,泪落不止。
  良箴连忙去找闺臣、红蕖,请她们想一个解救的办法。二人想了半天也没有好主意,便把多九公请来商议。多九公也很为难,思考半天,无有良策。大家正在犯愁,颜紫绡走了进来。
  良箴一见紫绡,似看到一线希望,忙求紫绡帮忙。紫绡说:“烦九公去打听一下,看看宋素是犯了重罪,还是因为当年九王爷的事情。如果现在并未犯罪,看在良箴姐姐的分上,我可以凭全身本领去救他。”良箴听了,再三致谢,多九公也赶忙去打听。
  不多时,多九公回来了,把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良箴等人。
  原来,离此处五十里,有两个村庄,一叫宋家村,一叫燕家村。宋家村有一个人叫宋斯,家中富有,外号叫“好善”。当年宋素逃难来到宋家村,宋斯见他年轻英俊,就认为义子,并收留在家,又将外甥女燕紫琼许配给宋素为妻。宋素右眼是重瞳。太后见多时不能擒获他,心中焦虑,忽然想起重瞳这个凭据,便秘密下旨,命人细心访察。宋素平日在教场练武,这几天身患重病,因此,官兵到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捕获。押解的武官姓熊。人称熊大郎,是本地督捕。因宋素是朝廷要犯,熊大郎惟恐有失,连夜上路,向东奔衙门而去。
  紫绡听了情况,知宋素并未犯其他罪过,当即应允晚上就去解救。
  众人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下来了。良箴在房内又准备了酒莱,为紫绡壮威。良箴问:“官兵已经走出好远了,姐姐能够赶上吗?”紫绡笑着说:“不妨事。我有四个甲马,如果拴到腿上,做起神行法来,任凭他们走多远,我也能赶得上。”良箴又问:“别人拴上甲马行吗?”紫绡说:“当然行,只要一念咒语,他就飞走了。”良箴觉得很有趣,便说:“要是这样,姐姐替我拴两个吧。”紫绡说:“可以,可以。不过,路上必须戒荤,才能飞跑。如果嘴馋,暗中吃了荤腥,要几十年才能停下来呢!”红蕖听完笑了:“嫂嫂何必听她说疯话!在岭南时,闺臣托她送信,不到半个时辰,往返四五十里,就是拴上一百个甲马,也不会那样快。”
  闺臣说:“只顾闲谈,时候都不早了,紫绡姐姐,你也该准备一下动身了。”紫绡答应一声,便换了衣服,扎条丝带,胸前插一把宝剑,仍旧是一身通红。闺臣三人正在看她装束,只听紫绡说声“去了”,将身子一纵,不知去向。
  良箴一见,大呼“奇怪”,连忙跑到门外去看,只见月挂中天,哪里有紫绡的身影!良箴想:紫绡姐姐本领如此高强,大概哥哥性命可以得救了。回到屋内,红蕖问:“嫂嫂刚才赶到门外,看见紫绡向哪里去了?”良箴说:“连个影子也没看见。这么高的功夫,真是平生罕见。”
  三个人一边闲谈,一边等着紫绡回来。大约四更的时候,只听“嗖”的一声,紫绡从外面飞进来。随后,又有一个女子也飞进来。看那女子打扮:上穿紫绸短袄,下穿紫绸棉裤,头上束紫绸巾,脚穿紫绣鞋,腰系紫丝带,胸前插一口宝剑,与颜紫绡打扮得一模一样。
  三人一见,不知是怎么回事。良箴心中有事,慌忙问:“紫绡姐姐,我哥哥得救了吗?现在他在哪里?这位姐姐是谁?”
  紫绡说:“姐姐不要急,我身体乏倦,坐下再慢慢说。”于是坐下,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紫绡走到中途,忽然遇见一位女子,问起姓名,知她叫燕紫琼,精通剑术,因为丈夫有难,奉母亲之命前去营救。紫绡也说明来意,哪料不谋而合,紫琼的丈夫正是宋公子。于是二人赶上官兵,紫绡拦住熊大郎厮杀,紫琼趁机救走了宋素。紫绡斗了几个回合,撇下熊大郎,赶上紫琼,把宋素送到燕家村,交给太公和夫人。
  三人听完,心里才明白了。紫琼问了众人姓名,互相行礼。红蕖说:“宋公子藏在燕府,万无一失。紫琼姐姐应在家中守护公子,不知为何深夜赶来?”不等紫琼回答,紫绡接过话说:“现在宋、燕两村纷纷捉拿余党,熊大郎走失要犯,必定会严加搜捕。宋公子呆在燕府,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紫琼连夜赶来,和众姐妹商量一下怎么办?”
  大家想了半天,谁也没有好主意。闺臣说:“我有个想法,让宋公子到岭南,在我家躲避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再回燕家村。”红蕖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宋公子是朝廷下令捉拿的,岭南那里也会搜捕。到时候事情败露,不单公子送了性命,还会牵连他人。依我之见,不如我写一封信,让宋公子去小瀛洲投奔我哥哥。”
  紫绡听了,拍手叫好,说:“这是个好主意。红蕖姐姐赶快写信,让紫琼姐姐早日陪伴郎君上山。”紫琼说:“公子现在身患重病,人事不知。我一个人去恐怕有许多困难,还请紫绡姐姐一同上路,帮忙照应。”紫绡说:“这里离小瀛洲有几百里路,一时回不来,闺臣姐姐天亮后收拾起身,明日咱们在前面客店相聚。”闺臣说:“我们就在店中多住一天,等姐姐回来,一同上路。”红蕖见如此安排,当下把信写好,交给紫琼。随后,紫绡、紫琼别了三人,腾空而去。
  天明以后,闺臣说自己有病,不能动身,众人见状,仍在店中住下。到了晚上,闺臣、红蕖、良箴仍在房中等候。三更的时候,紫绡回来了,告诉众人,已将宋素送到了小瀛洲。闺臣问:“紫琼姐姐呢?”紫绡说:“她本要上京赴试,得知咱们也去长安,非常高兴。她今日先回燕家村,准备酒饭,明日咱们路过燕家村,她要设宴款待众姐妹。”闺臣三人听了,心中自然欢喜。众人见时间不早,便各自歇息。
  国舅寻若花红文馆里众姐妹听说若花中了部元,都来祝贺,若花心中无限欢喜。其他姐妹都榜上有名,个个心花怒放。闺臣见叔叔的六个女学生也都考中,也很得意。
  这一天,众姐妹正在喝酒庆贺,忽见多九公走了过来,众人连忙立起让坐。多九公说:“刚才有一个人要见若花。问他叫什么,他不肯说。”众人问:“长得什么模样?”多九公对若花说:“我仔细端详,觉得他像尊府国舅。只是不知他不远万里前来,有什么事情。”
  若花听了,大吃一惊,说:“阿舅从万里之外来到这里,一定有缘故,但是,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呢?真让人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多九公说:“如今你中了第一名部元,礼部大门口张黄榜,哪个人不知道!一定是国舅看了榜,才找到这里来的。”
  闺臣说:“国舅从远处而来,不管为了什么事,姐姐都应该请他进来,见上一面。”若花连连点头,托多九公让人把国舅请到旁边的书房里。
  若花走进书房一看,真是国舅,连忙拜见让坐,说:“阿舅近来可好?
  我父亲身体怎么样?不知阿舅一路辛苦,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国舅还没说话,便流下泪来,长叹一声,向若花讲述了女儿国发生的事情。
  原来,若花离开女儿国不久,国王便往轩辕祝寿。谁料西宫早有谋反之意,趁此机会,便与心腹商议夺权。她们怕以后若花回国,占据王位,便抢先下手,扶助儿子登了王位。国王祝寿回来,她们竟不肯开门。国王无可奈何,只好回到轩辕避难。那西宫母子信用奸臣,残害忠良,欺压百姓,搞得人民怨声载道。不到一年时间,全国上下齐心协力,杀死了西宫母子,迎国王回到朝中。国中大臣百姓早就知道若花有才有德,一再请求国王让若花回国。国王从周饶国借了一辆飞车,命国舅去寻找若花。那飞车能载二人,行驶迅速,每天能行三千里路,如果遇到顺风,能行一万里。
  国舅说完,从怀中掏出国王的亲笔信,递给若花。
  若花看了书信,长叹一声,说:“不料两年之间,国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西宫篡位,我早就料定了,不然我怎么远奔他乡呢?如果当初不逃避,我早就没命了,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怕。现在朝中,像西宫母子那样的人还不少,我父亲如果不整顿朝纲,将来总有一天,还要出事。现在本族之中,比我强的大有人在,我怎能回去自投罗网。我父亲不辨贤良奸愚,我早就寒心了。再说,我在天朝考中才女,不想回去了。请阿舅回国后说明情况,甥女万分感谢。”
  听了若花这番话,国舅大吃一惊,说:“不料你竟说出这话来,我真是没有想到。国王经过大难,已经后悔了,所以才不惜重金借了飞车,让我务必把你找回去。你现在不想回国,不仅让国王望眼欲穿,而且大臣百姓也会感到失望。贤甥不要太任性了!耽误大事,后悔不及。”
  若花听了,有些不高兴,说:“阿舅这话是什么意思!若要后悔,我当初就不离开故乡。总而言之,阿舅的美意我领了,至于返回故国这句话,我已打定主意不回去,阿舅不要再提了。”
  这时,闺臣命人端进饭来。国舅再苦苦相劝,若花仍旧不答应。吃完饭,若花写了一封回信,交给国舅。国舅知道再劝说也无用,只好洒泪告别。若花送走国舅,便回到里面。
  闺臣请若花坐下,说:“刚才姐姐同国舅说话,我们都偷听了。几次想进去劝说姐姐回国,又怕男女不方便,没有进去,现在才想起来,国舅是女扮男装。早知如此,我们就进去了。”若花说:“谁劝我我也不答应。”小春开玩笑说:“你不回国,林伯伯也不准你住在岭南,看你怎么办!
  照我的意见,姐姐不如趁早找个婆家,将来到了紧要关头,也好有个姐夫照应照应。”婉如说:“姐姐不回去做国王,不是也把兰音的宰相耽误了吗?将来你们到女儿国,我不想别的,只要求用飞车送送我,就心满意足了。”大家正在谈话,忽见缁瑶钗前来拜谢。她感谢秀英帮助,并备下美酒,要请秀英、舜英、闺臣、若花四人过去聚一聚。秀英四人一面感谢,一面答应。缁瑶钗见四人肯过去,非常高兴,便告别回去准备。
  不知不觉,到了四月初一殿试的日期。这一天,闺臣等人早早起来,来到禁城,聚集在朝堂。众才女参拜完毕,侍立两旁。武后高坐堂上,看着众女子,心中非常高兴。她把唐闺臣、国瑞征、周庆覃三人宣到跟前,问道:“你们三人的名字都是最近起的吗?”闺臣说:“臣女生时,父亲梦见一位仙人,说臣女日后要考中进士,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国瑞征和周庆覃说:“臣女的名字都是去年刚起的。”武后点点头说:“你们二人的名字好,当然是刚起的;至于唐闺臣这名字,如果也是近时取的,那可就错了。”
  武后又问了孟、卞几家姐妹一些话,接着便出了题。众才女各自归位,开始答卷。到了傍晚时分,众才女交卷退出。武后命上官婉儿帮助阅卷。所有前十名,仍旧命六部大臣商定。
  阅卷结果,唐闺臣得了第一名状元,阴若花得了第二名亚元,并定于四月初黎明时分发榜。
  发榜数炮小春和婉如得知初三发榜,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头天晚上,俩人喝了几杯酒,倒在床上思前想后,怎么也睡不着。等到四更天,只好起床在房里走来走去。俩人想到即将发榜,榜上有名,便哈哈大笑,又一想,也可能成绩不好,名落孙山,又哭起来。俩人心绪不宁,立也不好,站也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
  秀英被二人吵醒,再也睡不着了,只得坐起来说:“二位姐姐也该睡了,这么又哭又笑,是怎么了?”舜英这时也醒了,坐起来说:“你真是不解别人心意,她们哭有原因,笑也有原因。想到发榜,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怎么能不笑呢?又一想,考试时心慌意乱,有许多字句不妥当,总而言之,文章比屁还臭,这怎么能考中?如此说来,自然要哭了。”
  小春听了这话,说:“舜英姐姐说话太刻薄了,我不分辩,任你随便说。”婉如说:“说话尖酸减少寿命,我劝姐姐少说几句,也好积点寿。”秀英说:“都不要说了。鸡都叫过几遍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这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姐妹几个正在细听,忽然响了一声大炮,震得窗户乱动。一打听,原来是报喜的人到了。小春忙命丫环去找多九公开门,谁知多九公二更天去买题名录,到现在还没回来。小春和婉如出不去,急得满屋乱转,只听又是一声炮响。
  小春急了,命丫环快去催钥匙,忽然又响了两声炮。婉如说:“一共响了四炮,这叫四海升平,咱们赶快想办法出去吧!”秀英说:“瞧你们的记性!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天不亮不开门,现在找钥匙干什么?——你听,又是一炮,这叫五谷丰登。”
  姐妹们只顾说话,接连又放了三炮。舜英说:“听,又是两响,这真是十分财气了。”外面接连又放了五炮,秀英说:“这可说是十五观灯了。”婉如说:“昨天是怎么说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秀英说:“如果考中一人,就放一炮,如果中了殿元,还要加放百子炮十挂。听,又是三炮,已经十八罗汉了。”
  婉如听了,急着说:“这么说,我们四十五人要放四十五炮了。现在,也不知谁已经考中了,让人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听,又响了六炮,共有二十四人了。”话刚说完,又响了四炮。
  小春说:“怎么别的屋里的姐妹不出来?大概和我们一样,掐着指头数数儿呢!听,又是两炮,这是三十而立。”刚说完,外面又响了三炮。婉如说:“三十三炮了,还有十二炮,我的菩萨,你赶快放吧!”小春朝外面施了一个礼,说:“老天保佑,剩下的十二炮一块都放了吧!如果留下一个,我就没命了。好,又是三炮,三十六鸳鸯。听,又一声,三十七炮了!你听,又是一..”正要说“炮”字,谁知外面静悄悄,一点儿声响没有了。小春嘴里还在说着“一..一..一..”,等了好久,“炮”字也没有说出来。
  秀英说:“怎么忽然停了?这是怎么回事?”舜英说:“难道还有八炮不放了吗?这么说来,我们四十五个姐妹,有八个人..”。舜英说不下去了。婉如长叹一声:“果真是这样,可把我坑死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各屋的姐妹都起来了。仔细再听,外面鸦雀无声,不仅没有炮声,连报喜的也走了。秀英、舜英正收拾下床,准备梳洗打扮。二人穿戴好,就去叫小春和婉如。只见小春、婉如坐在椅子上,脸色蜡黄,浑身瘫软,泪流满面。秀英、舜英见了,回想那八炮之中说不定也有自己,也觉得鼻子发酸,心里难过。
  秀英、舜英扶着小春、婉如来到厅房,众姐妹早就到齐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一句话。丫环把点心端上来,谁也没有心思吃。
  原来,众姐妹预先吩咐家人,如果报喜的人来,不必到里面送信。每中一名,便放一炮,报完以后,家人再把名单送进来。现在只放了三十七炮,就说明有八人没有考中。这八名中有谁呢?一想起来,众姐妹个个心中发慌。小春和婉如此时觉得浑身冰冷,像筛糠一样抖着,连椅子都摇动了。婉如一面抖着一面说:“这..这..这么乱抖,我..我..可受不了了!”
  小春抖得更厉害,说:“你..你..你受不住,我..我..我也受不住了!今..今..今天把命送..送..在这儿了。”
  闺臣见此情景,知道不好安慰,便长叹一声:“等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响动,看来有八位姐妹肯定考不中了,还是打开门吧!”婉如哭着说”:“当初我想早些开门,现在又不愿开门了。不开门,我还有点盼头,开了门,说我没考中了,我可就活不了了!实话对你们说吧,除非把我杀了,才准你们开门。”
  若花说:“根据闺臣回想碑记上所写的,我们在座的四十五人都考中,谁知今天竟有八人不幸,真是天意难测,故意捉弄人。但事到如今,不开门也没用。”闺臣说:“姐姐说的不错。”
  这时,忽听外面一片喧闹声,原来多九公回来了。闺臣忙把钥匙递给丫环,众人都迎到门前。不多时,只见多九公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走到厅前。小春和凤翾把多九公搀进厅房,让他坐下,又递上两杯茶。小春流着眼泪说:“甥女可有份么?”多九公喘着气,点点头。婉如也问:“九公,我呢?”多九公又点了点头。闺臣说:“请问九公,买来题名录了吗?”多九公连连摇头。停了片刻,多九公用手指指胸前,凤翾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名单,递给闺臣。众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钦取一等才女五十名,二等才女四十名,三等才女十名。..”若花恐怕后面的看不见,就高声朗诵起来:第一名史幽探第二名哀萃芳第三名纪沉鱼第四名言锦心第五名谢文锦第六名师兰言第七名陈淑媛第八名白丽娟第九名国瑞征第十名周庆覃第十一名唐闺臣第十二名阴若花....一共一百名,若花一口气念完,众才女听了,这才转悲为喜。
  众人问多九公:“怎么今早漏报了八名呢?刚才念的这个名单,是从哪里抄来的?”多九公说:“原先定的是闺臣小姐第一名殿元,若花小姐第二名亚元。谁知榜快填完时,太后忽然想起闺臣的名字不好,又因喜欢读史幽探、哀萃芳以前绎的诗句,就把前十名移到后面,后十名移到前面,重新填榜。老夫我花费一些金钱,托人匆匆抄好,就跑着回来了。”话刚说完,就听外面连放了八声大炮。多九公说:“听听,这下该放心了吧!等一会儿,各位小姐还要上朝拜谢圣上恩德,赶快收拾准备一下吧!我一夜都没合眼,先去歇一会儿。”说完走了出去。
  众人兴高采烈,连忙收拾准备。谁知小春、婉如忽然不见了,大家四外寻找,最后在厕所里找到她们。二人在厕所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见众人来了,才止住笑声。舜英说:“二位姐姐高兴得受不了,也应该选了地方。只顾在此开心,假如沾了里面的气味,恐怕将来做诗还带屁臭味。”一番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在厅房吃过早饭,匆匆来到朝房,同众才女一起上殿谢恩。武后将一等的授为“女学士”,二等的授为“女博士”,三等的授为“女儒士”。然后,赐给每位才女一对金花,又传旨命令膳部准备红文宴。
  不多时,宴席备好,众才女入座。武后越看越高兴,又赏赐一些东酉。
  武后连续三天设宴招待,接着公主又踢了两天宴席。众才女天天聚会,都互相熟识了,极其亲热。席散后分别时,大家依依不舍。众人都说:“在这里聚会,还有些拘束,不能尽兴。应该找一个幽静偏僻的地方,再痛痛快快地玩几天,那才好呢!”
  分手时,大家约定,现在有空闲时间了,应该去拜见老师——主考官礼部尚书卞滨。宝云听说众才女要去她家,赶忙命人回府通知。
  飞车行万里卞滨得知众才女要来拜见,赶忙命人准备酒饭。不多时,众人来到卞府,卞滨出门迎接,随后,丫环带领众人来到凝翠馆。众才女十人为一排,向卞滨行礼。
  这时,一名丫环进来说:“刚才家人来报,圣上有旨,宣众才女进朝领御赐笔砚,并召若花小姐问话。”大家连忙告别卞滨,来到朝房。入殿以后,行过礼,分两旁侍立。
  若花跪下说:“臣阴若花见过圣上。”武后说:“刚才看了你家国王的奏章,并详细询问了使者,才知道你避难离国,你在天朝中了才女,可说是千秋佳话。你先看看奏章,等会儿再赐给你封号,以便及早同使者乘飞车回国。”
  大臣把奏章递过来,若花边看边流泪,说:“承蒙圣上大恩大德。我在天朝中了才女,还未报答,不忍心回国。况且国中动乱,一旦回去,性命难保。”说完,连连叩头,痛哭不止。
  武后见若花不愿回国,因爱她的学问,心里也不愿让她回去。无奈武后已经收了女儿国国王许多财宝,这话说不出口,只得又说道:“你原来离开国家,是怕遇到大祸。现在国内已经平定,还是应该回去。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上奏了。现在封你‘文艳王’爵位。赐给你蟒衣、玉带。你抓紧时间准备,及早随使者回去。”
  若花听了,知道再请也没用,便叩头说:“谢圣上大恩大德!如果圣上定要让我回国,我请求圣上派三四名宫娥,陪我回去。”武后一听笑了:“这是小事,但现在我身边宫女也不多,要是派无能之辈,又怕将来女儿国笑我天朝无人。这如何是好?”
  若花说:“我已经想好了三个人,只是怕冒犯圣上,不敢说出。”武后说:“这三人是谁?你尽管说出来。”若花说:“这三人都是刚刚考中的才女。一名叫枝兰音,是歧舌国人;一名叫黎红薇,一名叫卢紫萱,都是黑齿国人。当年她们在海外遇难,幸亏我寄父林之洋搭救,才来天朝。”
  武后说:“既然他们来自海外国家,现在陪你回去也好。”于是,宣枝兰音、黎红薇、卢紫萱上前听旨。三人走上前来跪下。武后说:“你们都是海外之人,原打算近期送你们回国。现在若花提出请求,就派你们陪她一同回女儿国。现在,授给枝兰音东宫少师学士官职,授黎红薇为东宫少傅学士,授卢紫萱东宫少保学士。每人赐蟒衣一件,玉带一条。限你们十日内随使者护送若花回国。”说完,命太监把笔砚分别赐给各位才女,随后便回宫了。众才女退出,也各自散了。
  闺臣同众人刚回到红文馆,就见婉如眼泪汪汪从外面走进厅房,众人心情沉重,都来到厅房坐下。婉如说:“我和若花、兰音、红红、亭亭四位姐姐相识以来,从没有分开过,现在女儿国国王要把若花姐姐讨回去,就像尖刀割我的心一样。刚才太后又让兰音、红红、亭亭一起跟去,这不是割我的五脏吗?我要这条命还有什么用?与其说日后活活想死,倒不如现在一刀把我杀了干净。”说完,放声大哭。
  众人心里本来就很难过,听了婉如一番话,更觉得伤心,便一齐哭起来。若花、兰音、红红见此情景,也都哭了。只有亭亭一人,不仅不哭,反而面带笑容,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婉如见他这样,说道:“亭亭,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我们落泪,你不伤心也罢了,为什么满面笑容?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吗?大概太后封你做了少保,你就乐了!幸亏封了个少保,要是封个‘老保’,还不知你怎样得意呢?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帐东西!”
  亭亭见婉如骂自己,心头一怔,严肃地说道:“封了少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我所以高兴,是有原因的。假如若花留在天朝,我们三人回到本国,无非是庸庸碌碌,虚度一生光阴。现在太后让我们陪若花回国,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来若花做了国王,我们做了忠臣,主臣同心协力,把女儿国治理好,也是千秋佳话,定能后世留名。谁知婉如妹妹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图眼前聚会快乐。依我看,再聚几十年,也不过如此,这对若花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不念姐妹情义,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还有十天才能分开,不如高高兴兴地玩九天,最后痛痛快快地哭他一场!”亭亭一番话,把众人的眼泪都说没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
  闺臣说:“我们这几天太忙了,天天进朝,连宴席都没工夫摆。今天就按亭亭姐姐说的办,我先做东道主,请姐妹们喝酒。”说完,便命人去准备酒席。婉如说:“明天我也当个主人,请大家喝酒欢乐。”
  这时,只见门上家人来报:“国舅过来了。”若花让人请到书房,随后出去相见,说:“上次阿舅回国,走了几天?”国舅见若花问起,便把去来的情况详细告诉若花。
  原来,上次国舅离开若花后,驾飞车回国,途中正好遇到顺风,只走了六天,便到了女儿国。国舅见到国王,把若花不肯回来的情况说了。国王因为想念若花,早已病在床上,等到看了回信,更是十分悲痛。他考虑再三,决定再派国舅来天朝。这次,国王准备了许多财宝,又写了一篇奏章,要国舅敬献给天朝武后,让她下旨让若花回国。国王怕飞车装了财宝走得慢,又到周饶国借了两辆。三辆飞车分装财宝,就觉得轻便多了,登程以后,又遇到顺风,只走了五天,就到了天朝。
  国舅叙述完,从怀中拿出奏章底稿递给若花,说:“你把奏章仔细看看,就知道国王如何想念你了。”说完,便告辞走了。若花托多九公打听国舅的住处,以便过去拜望。
  若花回到厅房,把底稿让众人看。众人传阅看过,都点头长叹。婉如说:“这个底稿,兰音、红红、亭亭三位姐姐都要记在心里,将来若花姐姐做了国王,你们要把这些事做好。”亭亭说:“这篇奏章,写得太好了。我们可没有这么高的水平。”
  大家正在谈话,多九公进来对若花说:“打听清楚了。国舅住处离这里不远,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车马。”若花听了,告别众姐妹,匆匆而去。闺臣对墨香说:“若花等四位姐姐不几天就要走了,我听说你画得不错,想请你画张‘长安送别图’,大家可以赠诗赠赋,不拘一格。”墨香说:“我先画个底稿,等姐姐改正定了,我再慢慢去画。”小春说:“明天我做两首送别诗,可惜我的字写得不好,只好央求书香姐姐替我写。”婉如说:“我也要做送别诗,请月芳替我写。”舜英说:“依我看,二位姐姐的诗也应该请人代做,如果自己写,恐怕会带上厕所的那股气味。”大家正在说笑,若花已经回来了。又见管门家人拿着许多帖子走进来,说:“卞老爷派人下了帖子,请各位才女明日去卞府吃酒。”众人留下贴子,告诉来人,明天早晨就到卞府去。
  凝翠馆第二天清晨,卞滨吩咐家人在凝翠馆摆了二十五桌酒席。凝翠馆对面是个戏台,两旁种着桂树,环境非常清雅。卞滨正在分派,忽见吏部派人来请他去商议事,他让宝云在家里接待,匆匆地赶去了。
  不多时,家人来报:“孟府、蒋府、董府、吕府等各位小姐来到。”宝云带着妹妹忙出去迎接。众小姐都在厅房里坐下。只见家人拿着许多名帖进来,原来是住在红文馆的唐闺臣等四十六位才女到了。宝云刚把她们迎进来,史幽探等二十一位才女也到了。一百名才女见面后,都非常高兴。
  宝云带众人来到凝翠馆,随便坐下。一会儿,宝云让人摆好桌椅,请史幽探坐在首位。史幽探连连推让。有人提议按年龄大小入坐,有人提议按榜上的名次入坐,忽听花再芳说:“我忽然想起一件怪事,现在告诉各位姐姐。部试的时候,我和闺臣离得最近。我说:‘到了殿试的时候,就没我的份了。’闺臣说:‘将来殿试,你是倒数第二,毕全贞是倒数第一。我是第十一名,头名的叫史幽探。’现在看起来,一点儿都没错。这不是怪事吗?”众人听了,都很吃惊,说:“难道闺臣姐姐是位活神仙?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众人都请求闺臣谈谈。
  闺臣就把当年父亲如何到了海外,如何到小蓬莱一去不归的往事说给众姐妹。宝云问:“伯伯一去不归,家中没去人找吗?”闺臣说:“得知父亲情况后,我同舅舅到了小蓬莱。找了半个月,忽然见到一个五色亭子,上写‘泣红亭’三个大字。亭上竖着一块白玉碑。那上面刻着一百位才女的姓名,原来就是我们今天在坐的一百名姐妹。人名之后,还有总论。”紫芝说:“姐姐快把抄写的碑记拿出来,让我们看看。”闺臣说:“这个碑记带回岭南后,不巧被一个得道的白猿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紫芝说:“姐姐如果记得,现在就写下来吧。”
  宝云让丫环拿来笔砚。闺臣想一句,写一句,不多时写完,众人都围过来观看。紫芝说:“这么多人,看也看不清,我给大家念念吧。”于是,紫芝把总论高声朗诵一遍。众人听了,百般猜测,不解其中奥秘。
  大家正在谈论,丫环送来了酒菜。吃过饭以后,彩云领着众人到园中游玩。园中有茂林修竹,小桥流水。众才女一边说笑,一边观赏景物。众人参观了古桐台,来到海棠社,穿过桂花厅,绕过莲花塘,又来到白苯亭。紫琼和紫菱正在里面下围棋。见众人来到,她们连忙立起让坐。丫环端来点心,大家一面吃,一面赏牡丹。众姐妹在园中随意游玩,兴高采烈,弹琴下棋写字画画,猜谜语打秋千,各听其便。不多时,园中的文杏阁、凝翠馆、芍药轩、海棠社、桂花厅、百药圃,都有了才女的身影。
  宝云不忘父亲的嘱咐,东走走,西转转,生怕怠慢了客人。她对紫芝说:“妹妹记性好,走路也灵便。现在我的脚走得疼了,拜托妹妹替我四处照看一下。如果丫环偷懒,缺了茶水,千万告诉我。”紫芝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紫芝来到文杏阁,见师兰言、章兰英、蔡兰芳、枝兰音四人正在玩打马吊游戏。紫芝见他们兴趣正浓,便照应几声,来到了海棠社。郦锦春、哀萃芳等六人正在打牌。紫芝同他们一起谈论了一会儿玩牌的技法,就离开海棠社四处走走。
  紫芝要去看看下象棋的,找了两个地方都没有找见。问了一个丫环,才知道是在白苯亭。紫芝来到后,只见秦小莺和崔小春对局,杀得难解难分;掌乘珠、蒋月辉、董珠钿、吕祥蓂四人观棋,指手画脚。只听月辉叫道:“小春快把马连环起来。”珠钿说:“不妨事,小莺快用车拦住她的马。”小春上了马,小莺果然用车拦住。祥蓂大叫:“拦不得,马后还有个炮呢!”话刚说完,小春用炮把车打了。小莺说:“我还没有走定,你怎么就打了?拿车还给我。”小春说:“棋输木头在,何必脸发红!你明明走定了,怎么又反悔了?”小莺要她还车,小春坚决不给,两个人夺了起来。紫芝说:“且慢,且慢。先听我说个笑话:一个人去找朋友,到了朋友家里,只见桌上摆着一盘象棋,并不见人影。这个人很奇怪,朝门后一看,那朋友正同一位下棋的在夺车,两人互不相让,气喘嘘嘘,今天两位姐姐也夺车,好在有例在先。”说完,故意高声喊道;“丫环们,快把门后打扫干净,一会儿有客人来。”
  忽听远处传来箫声和笛声,悠扬动听。众人说:“不知哪位姐姐吹的这么好!”芳芝说:“我知道,这是亚兰和绿云在合吹。她们在莲花塘水阁,箫笛借着水音,所以听起来格外清亮。”紫芝离开白苯亭,来到桂花厅,见婉如、兰芬等八人正在玩投壶游戏。紫芝同她们说笑一阵,便向打秋千的那边走去。紫芝见凤翾、艳春等六人在一起一落地打秋千,便说:“你们玩的都是俗套子。依我看,不如每人出个新鲜的样式。”凤翾说:“我先出个‘平步青云’。”蘅香说:“我出‘鲤鱼跳龙门’。” 其他四个人也都说了。接着,都照样子打了一回。凤翾忽然指着远处说:“你们听,这笛声多么美!紫芝姐姐,你领我们去看看!”紫芝说:“我正要去呢。”
  七人来到莲花塘,进了凉阁。亚兰、绿云连忙起来让坐。艳春说:“刚才我们打着秋千听到笛声,就到这里来了,怎么现在不吹了呢?”融春说:“请二位姐姐合吹一曲吧?”亚兰和绿云点点头:“这样最好。”于是,各自拿起箫笛,合吹起来。
  紫芝有事在身,听了一会儿,便来到外面,只见宝云走了过来。宝云问:“你看了几个地方了?姐妹们都在干什么?”紫芝问答:“有下棋的,有打秋千的,还有玩牌的,一共见到了四十八位小姐。还有几个地方,等我看过后,再来告诉你。”
  紫芝来到金鱼池边,只见闺臣、沉鱼、星辉、秀春等人在池边钓鱼。紫芝说:“现在池中菱角很多,你们是不是以钓鱼为名,偷吃菱角?”星辉说:“我没看见菱角,倒看见有一枝血紫的灵芝被狗叼走了。”秀春笑着补一句:“这句骂得有点儿水平。”
  紫芝想编个笑话骂星辉,偏又编不出,就对闺臣说:“姐姐钓了几条鱼?”沉鱼说:“闺臣早把钓钩解下去了,所以一条也没钓着。”紫芝说:“钓鱼钓鱼,不用钩怎么钓?”闺臣说:“面对清水,我觉得心情很舒畅,钓鱼不钓鱼,倒不在意。”沉鱼说:“闺臣无钩钓鱼,当然钓不上来;我有钩钓鱼,怎么一条也钓不着呢?”紫芝说:“你的大名叫沉鱼,鱼都沉底了,你还钓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把腰弯下:“我的脚趾头很疼,不知塞了什么东西?”故意摸摸绣鞋,说:“呸!我只当什么东西呢,原来是个‘灰星’子塞在了脚缝里!”星辉听出这话是骂自己,便放下钓竿,起来打紫芝。
  紫芝慌忙跑开,奔百药圃而来,途中碰到史幽探等人,于是,众人一齐进了百药圃。只见耕烟、芳春、全贞等八人正在采花折草,看来是在玩斗草游戏。紫芝同她们谈了一会儿斗法,忽然想起自己要找青钿,便找个借口说:“我有件事要办,等会儿再来。”
  紫芝找来找去,一直找到梅花坞,只见青钿正同宋良箴、司徒斌儿、廖熙春等人在摆弄算盘,谈论算法。熙春说:“我出个题,大家来算一算,一盘鲜果,按人分,每人七个多一个,每人八个少十六个,请问多少人?多少果子?”司徒斌儿说:“这还不容易吗?”说完,便口算起来。一会儿,报出结果:“十七个人,一百二十只果子。”众人正在出题算数,紫芝对青钿说:“你跟我来,宝云姐姐找你呢。”于是,二人离开梅花坞,一同来到白苯亭,向宝云说了各处姐妹的情况。
  离开白苯亭,紫芝又来到百药圃。不一会儿,弹琴的,下棋的,玩牌的,各处姐妹都来到百药圃。大家兴趣不减,各展才华,以圃中花草为题,你出上句,他对下句,不时传来阵阵欢笑声。
  只见丫环来报:“酒饭已经准备好,请各位才女入席。”大家来到凝翠馆,一边喝酒,一边谈起园中的景致。众姐妹划拳行令,紫芝各处劝酒,依然那么活泼,说笑话,谈趣事,为大家助兴。紫芝说:“我有一个笑话各位听着:有个富翁带着仆人去拜客,途中饥饿,便去买饭吃。吃完饭交钱算帐,富翁不高兴了。富翁只吃了两碗饭,那仆人多吃了一盘菜。在饭馆不好说什么,只好按数交钱。上路后,富翁越想越有气,对后面的仆人说:“‘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仪仗队,你为什么走在我后面?’仆人听了,赶紧跑了几步到了前面。没走几步,富翁又说:‘你是我的仆人,怎么走在前面?’仆人连忙退后,与主人并肩而行。富翁又说:‘我是主人,你是仆人,你怎敢和我并肩行走?’仆人不知如何是好,说:‘前也不行,后也不是,你让我怎么办?’富翁大怒:‘实话对你说,我想让你把菜钱还给我。’”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题花说:“没有紫芝,各位姐姐哪能听到这么多笑话!”众人正在饮酒谈笑,只见丫环来报:“卞老爷派人来了。”来的人说,武后因为文隐平定了倭寇,非常喜欢,命众才女以此为题,各写一首诗,明天早晨交卷。众人听完,都要回到住处连夜做诗。宝云说:“各位姐姐就在这儿一块做吧!”紫绡说:“给太后看的诗,不能随便胡诌,回去仔细琢磨,才能做得出来。”于是,大家匆匆吃完饭,各自赶回住处。
  闺臣入仙山若花、兰音、红红、亭亭离别的日期到了。这一天,四人上朝拜别武后,恰好国舅也上朝谢恩。退朝后,一同回到红文馆。九十六名才女早已聚齐,等候送行。
  众才女知道国舅虽穿男装,却是一个妇人,都过去相见。闺臣准备了酒饭,大家心情沉痛,无人去吃。这时,国舅的仆人已将三辆飞车搭放在院中。众人走过去,只见飞车只有半人高,长不过四尺,二尺多宽。飞车用柳木做成,非常精巧,上面还有帷幔;车内四面安着指南针,车后还有一个舵。车下有几百只轮子,大小不等,有的像睑盆,有的似酒杯。经过商量,决定国舅和若花坐前车,红红、亭亭坐中车,兰音和仆人坐后车。
  国舅把钥匙交给仆人,又取出三把钥匙交给红红,说:“一把是起飞的,一把是行走的,一把是落下的,使用时注意不要错了。车后的舵管方向,车头向左,就将舵向右推;向右,就朝左推。遇到顺风,就扯那小帆。”随后,又把如何驾车交代一番。
  若花、兰音、红红、亭亭望着众姐妹,一阵心酸,眼泪忍不住滚下来。
  众人见了,无不落泪。亭亭哭着对闺臣说:“妹妹回到岭南,千万嘱咐我母亲不要着急。我到了女儿国,就托若花派人陪我去接她。如果女儿国不能安身,我就再回岭南。我母亲一人孤独,请你早晚多多照应。妹妹,你现在受我一拜!”说完便跪下去,放声大哭。
  闺臣本来就心情沉重,听了亭亭一番话,猛然想起父亲流落天涯海角,心中阵阵发酸,也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亭亭紧紧抱住。众才女看着,都跟着哭起来。
  国舅在车中催促若花上车,小春、婉如哭着把亭亭和闺臣搀起来。亭亭不肯上车,望着闺臣痛哭不止。多九公怕误了行程,暗中吩咐丫环,硬把亭亭和红红搀上车。若花和兰音也只得哭着上车。
  国舅同红红、仆人拿着钥匙,开动机关,只见那些车轮飞速旋转起来。
  转眼之间,飞车离地而起,直朝上升,升到大约十丈高,直向西方飞去。众人直到望不见了,才各自散去。
  过了几天,红文馆众才女纷纷请假回原籍。闺臣、紫绡、婉如等八人回岭南;丽蓉、书香等人回淮南;其他人也都四散而去。
  若花乘了飞车,自从长安起身,因途中遇到逆风,走了十余天才回到女儿国。谁知国王因想念若花,竟一病不起,等到若花赶回,已经去世了,朝中大臣扶立若花做了国王。亭亭、红红、兰音都被封为护卫大臣。亭亭思念母亲心切,便带着熟悉路途的人,乘飞车来到岭南,接了缁氏,又回女儿国去了。等到闺臣到家,亭亭早就走了。
  林氏见众人回来,非常喜欢。闺臣把考试情况和若花回女儿国的事,详细告诉母亲、叔叔、婶婶。林氏命家人大摆宴席。小峰、廉亮近日跟着两个师傅学武艺,唐敏请多九公同那师徒四人在外面厅房饮酒。
  吃完饭,婉如、小春、凤翾拜别,同多九公回家去了。紫绡听说祖母去世,急忙赶回家,同哥哥颜崖扶灵柩回原籍去了。
  第二天,闺臣告诉母亲,想再到小蓬莱去寻找父亲。林氏说:“红蕖已经长大,我想在秋天替小峰办了婚事,你再耽搁几个月,等把这喜事办了再去吧?”闺臣一口答应。
  转眼之间,到了重阳佳节,小峰和红蕖成了亲。不久,尹元派人把廉亮、锦枫也接走了。闺臣只想及早上路,偏偏又走不成。婉如嫁给凤翾的哥哥田廷,但田廷的父亲现任山南总兵,等他明年三月告老回乡后,才能迎娶。林之洋不能离开,闺臣只好等候。
  转眼到了春天,许多媒人来到唐家,要替闺臣作媒。林氏同闺臣商量,闺臣决定等父亲回来。不久,洛承志也派人接走了宋良箴。四月,婉如的婚事也办完了。这样匆匆忙忙,一直到了七月,才把去小蓬莱的日期定了。动身的头天晚上,闺臣正在楼上收拾东西,忽听“嗖”的一声,窜进一片红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颜紫绡。闺臣连忙施礼让坐,说:“听说姐姐扶灵柩回原籍安葬,我屡次派人打听,总没有消息,谁知已经回来了。姐姐深夜到这里来干什么?”
  紫绡说:“我回到家中,听说妹妹要远行,因此深夜赶来,一是为了送行,二是和你商量一件事:妹妹这次一人去小蓬莱,太孤单了,我想陪你一块去,不知如何?”
  闺臣听了,心中十分欢喜,可是自己还有打算,又不好明说。思考半天才说:“感谢姐姐的美意。我这次去,如果和父亲一块回来,那就不必说了。如果父亲看破红尘不回来,或者找不到父亲,我也想找一个地方修炼,所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请姐姐多加考虑。”
  紫绡说:“从人情方面来说,妹妹应该把伯伯寻找回来,全家团聚。但依我看:团聚以后又如何呢?再过几十年,谁能逃过一死?我这次同你去另有想法:只愿伯伯不肯回来,这样,不仅妹妹可以脱开红尘,连我也可以跳出苦海了。”
  闺臣听了这一番话,暗暗吃惊,心想:怪不得碑记上说她“幼谙剑侠之术,长通元妙之机”,果然说得有道理。连忙说道:“姐姐说的和我想的完全一样。请姐姐明天过来,我们一块儿动身。”紫绡点点头,将身子一纵,“嗖”的一声去了。
  第二天,紫绡带着行李来了。林氏正发愁闺臣没伴儿,见紫绡一块去,非常高兴。闺臣向母亲、叔叔、婶婶洒泪拜别,又嘱咐小峰在家中要孝顺,做官要忠君。接着,闺臣又向红蕖跪拜,红蕖急忙跪下说:“姐姐不要这样。”闺臣哭着说:“我这次远去,不能尽孝道,家中全仗妹妹一人了,你应该受我一拜。”二人对着哭起来。
  林氏想起女儿远行,心中恋恋不舍,又走近前仔细叮嘱一番,然后,哭着同闺臣分别。
  闺臣、紫绡来到林之洋家,婉如、凤翾都从婆家过来送行。多九公从长安回来后,身体过于劳累,不能同去。小春卧病在床,也没过来。林之洋往船上装了几样货物,带着儿子、吕氏、闺臣、紫绡,告别众人,上了大船,一直朝小蓬莱进发。沿途有时停下来卖些货物,但不敢久停,抄近路向小蓬莱驶去。
  第二年四月下旬,大船到了小蓬莱。闺臣同紫绡告别众人,上山去了。
  林之洋在船中等了两个月,也不见闺臣、紫绡回来,心里非常着急。林之洋每天都上山探听,根本见不到闺臣的影子。
  转眼之间,又过了一个月。这天,林之洋正在山上探望,忽见一个采药的女道童走过来。女道童手中拿着两封信,递给林之洋说:“这是唐、颜两位仙姑的家书,烦劳你替她们带回去。”林之洋接过信,正想仔细询问情况,那个女道童忽然不见了,迎面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林之洋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突然,那怪物大吼一声,朝着林之洋冲过来。林之洋吓得胆战心惊,连说“不好”,飞快地向山下跑去,那怪物大声叫着,也随后跟来。
  林之洋一口气跑到船上,大声喊:“赶快放枪!”众水手跑上船头,连放几枪,打在怪物身上。那怪物没受一点伤,仍旧吼声震天,想窜上船来。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开船。
  林之洋几个月来天天上山探望,身体劳累过度,又被怪物惊吓一场,竟发起高烧来了。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回到岭南,林之洋的病也没全好。
  吕氏把两封信交给林氏。林氏看了女儿的信,知道闺臣看破了红尘,不肯回家,哭得死去活来。颜崖接到妹妹的信,也知紫绡不回家了。紫绡在信中劝哥哥到小瀛洲投奔洛承志,以后也有机会建立功业。颜崖约婉如的丈夫田廷一同前去,并托小峰请红蕖写一封信,带给洛承志。
  智取无火关紫琼来到小蓬莱,走到石碑面前,正在念唐敖题的诗句,忽见一个采药的道姑走来。紫琼上前施礼,问“仙姑请了!”道姑还了礼,问道:“女菩萨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紫琼把要寻访唐闺臣、颜紫绡的话说了。道姑说:“我在山上多年了,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两个人,你找她们有什么事?”紫琼详细说了如何起兵攻打四阵,如何被困的情况。道姑说:“那四阵虽然各有名称,但总名叫‘自诛阵’。现在有几人困在阵中,不会受到伤害。如果有一人被伤,那阵也就自己破了。”紫琼说:“已经有一位公子死了,仙姑怎么还说这话?”道姑说:“凡是阵中被害的,都是因为管不住自己,‘自诛阵’就是这个意思。”紫琼问:“请教仙姑如何破阵?”道姑说:“我们出家人,不知破阵方法。依我看,女菩萨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紫琼正要详细追问,那道姑忽然不见了。紫琼明白道姑是仙人变化,只得向空中拜谢。
  紫琼回到大营,把情况详细告诉众人。大家反复琢磨,都猜不透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文芸想:酉水阵把关团团围住,武四思和他部下自由出入,别人进去就被醉倒,这其中定有原因。于是,他派卞璧、史述捉武四思手下一个兵,看他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卞璧、史述领命而去,不多时,抓来一个大汉,从他身上搜出一张黄纸,上写“神禹之位”四个字。据那大汉说,武四思军中的人出入酉水阵,都在身上带着这张黄纸,这佯,才不会被酒气熏倒。
  文芸听了,如获至宝,当即把那大汉打入囚笼;又命人写了数千张纸条,吩咐每人放在胸前。一切准备完毕,文芸便点起三千精兵,分为三队,一同进阵。卞璧、颜崖领一千兵从正面攻阵;林烈、章芗率一千兵从左面攻阵;蔡崇、文菘率一千兵攻打右面。众人约定,过了酉水阵,先到关下的放炮。文芸、史述随后率大军接应。
  当天深夜,三队人马一齐出发,冲入阵中。谁知六位公子同三千精兵一个个被酒气熏倒在地,昏迷不醒。
  文芸、史述等了多时,见毫无响动,非常惊慌。文芸连忙回营,把那大汉从囚笼中提出细细拷问,才知道内中详情。原来,进入酉水阵,不仅要带那张黄纸,还要戒酒,烧香叩头祷告,各说一个“戒”字。
  文芸同众公子设香磕头,并令各营一律不准饮酒。众士兵也都磕了头,说了“戒”字。文芸当即派廉亮、章蘅、阳衍、章蓉率兵冲入阵去,自己和史述带大队人马接应。
  武四思因昨天取得大胜,非常得意。忽听一阵呐喊,众兵攻入城来。武四思措手不及,被乱箭射死。城上供着一个女像是仪狄,一个男像是杜康,都被余承志击得粉碎。这时,酉水阵中的妖气也散了。被困的将领和士兵都苏醒过来,回归大队。宰玉蟾也回到女营。只有文醉得厉害,被乱兵践踏,不幸死去。
  当日文芸整点人马,歇兵一日。第二天,文芸派章莒、章苕、章芬、章艾兄弟四人把守酉水关,自己率大兵向无火关进发。
  文芸离关五里扎下营寨,早有探子来报:关前已摆下无火阵,外面看不见兵马,只见云雾一团。
  第二天,林烈一马当先,前去挑战。武七思截住厮杀。林烈奋施神威,越战越勇。武七思斗了几个回合,拨马便走。林烈大喊:“武七思,我知道你设计引我入阵,爷爷正要进去看看。”武七思也不答话,朝里一闪就不见了。
  林烈拍马冲入阵中,只见里面轻云飘飘,薄雾漫漫,远处山峰忽隐急现。林烈定一定神,下马慢步前进。
  这时,云雾渐渐散了,四面也有行人来往,处处鸟语花香。林烈看见迎面有一座冲天白石牌楼,上写“不周山”三个大字。穿过牌楼,林烈看到路旁有一座高山,非常险峻。只见山下立着一条大汉,不知为什么暴跳如雷,大吼一声,用头直朝山上撞去。
  林烈正在觉得奇怪,就听见一声巨响,如打雷一般,震得耳朵嗡嗡乱响。再看那大山,已经缺了半边。霎时间,尘土飞扬,烟雾迷漫,天昏地暗。林烈慌忙跑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铁头。我想那人的头肯定是用纯钢铸的。”
  林烈继续往前走,看见前面又立着一条大汉,也是怒气冲冲的。这时,一只比水牛还大的老虎跑来,奔向那个大汉。林烈暗暗吃惊:那人手无寸铁,这可怎么好?眼看他是要没命了。老虎冲到离那人不远时,停了一下,忽听大喊一听,那人睁开两只眼,眼角都裂开了,冒出几点鲜血,直朝老虎溅去。老虎身子晃了晃,差点跌倒,大叫了一声,扭头跑了。
  林烈想:刚才那人用头撞山,就觉得很奇怪了。谁知这个人竟用眼角鲜血打虎,真是奇而又奇!那血比子弹还厉害,真可以叫做“铁血”了。
  林烈朝前走去,看见一个妇人正在架起大锅,点燃烈火,熔炼五色的石头。林烈问她叫什么?炼石头有什么用?妇人回答:“我是女娲。刚才那个大汉叫共工,他用头撞坏了不周山,山是顶着天的,天上也出现了一个大窟窿。我炼这些石头是要补天。”林烈想:原来石头可以补天,真是不可思议。林烈继续往前走,看见路旁两枝人马正在厮杀。有个黑脸大将,杀得性起,大喊几声,震得林烈耳朵嗡嗡响。其中有一句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林烈忽然明白,这人是项羽。
  林烈在阵中转游多时,觉得肚子饿了。路旁开着许多店,卖的都是酒、菜、馒头什么的。林烈不想吃这些,便来到一蒸饼铺,里面坐着一个人,周朝打扮,林烈仔细一看,原来是蔺相如。忽听蔺相如同人大声吵起来,气得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把头上的帽子都冲起来了。林烈吓得吐着舌头,连忙离开铺子,边走边说:“这人的头发真硬,要是被他打上几发,肯定受不了,我还是吃馒头去吧!”说着,进了馒头铺。里面也坐着一个周朝人,不知为什么生气,胡须根根直竖,把桌子都戳翻了。林烈吓得连忙退出,说:“惹不起,惹不起,那针一样的胡子扎在身上,不戳几个洞才怪呢!”
  林烈又进了一个肉包子铺。里面蒸的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两旁坐着许多犯人,都戴着枷锁,个个唉声叹气。林烈上前问:“你们犯了什么罪?看你们叹气,是否觉得冤枉。”众人都说:“我们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冤枉!”又指着蒸笼说:“我们的罪都是因为它,现在身不由己,后悔也来不及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劝将军记住‘忍’字,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忍着。”
  林烈刚要答话,忽然闻见一阵枣香。他离开铺子,走进旁边的枣糕店。
  店中有不少人正在吃枣糕,个个面黄肌瘦。那些人刚把枣糕吃下去,突然又吐出来,勉强再吃进去,不一会又吐出来。林烈觉得奇怪,便问道:“各位患了什么病?怎么吃东西这么困难?难道你们命运不好?”
  众人见林烈问话,长叹一声说:“与命运有什么关系,这是自作自受。”又指着蒸笼说:“我们的病都是由它引起的,现在后悔也没用。劝将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把‘耐’字放在心头。”
  林烈望一望蒸笼,说:“小小的蒸笼竟然这么厉害!那边的人被害得犯了大罪,这边的人又被害得不能吃饭。我林烈也是个汉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等吃了枣糕,我再跟蒸笼算总帐!”于是大喊一声:“快把枣糕给我端来!”
  店家在里面答应一声,端出枣糕来,不给林烈吃,却放到了别的桌子上。林烈大怒,吼道;“你这个混蛋!是不是因为我晚到就不让吃?难道我连乞丐都不如吗?再不端来,就让你吃我几拳!”
  店家看他着急,赶紧把别的桌子上剩下的枣糕凑了一盘,递给林烈。林烈一见,心头火起,接过盘子,照着店家的脸连枣糕一块儿打过去。店家喊一声“打死我了”,满脸是血,当即倒在地上不动了。
  这时只见蒸笼冒出腾腾热气。林烈说:“我正要找你算帐,你还朝我冒气!干脆来他个一不做、二不休!”说着,举起大刀,对着那些蒸笼一阵乱砍。霎时间,林烈自己的无名火引起阵内的邪火,四面热气扑来。林烈支持不住,一跤跌倒,昏迷过去。
  第二天,谭太、叶洋冲进阵中,也是一去不回。
  文芸非常着急,心想:这么硬冲,恐怕难以取胜,必须想个计策破阵!
  于是暗中命人捉了武七思一个士兵。众人从士兵身上搜出一张黄纸,上写“皇唐娄师德之位”。文芸大喜,让人写了许多黄纸,分给众公子和手下士兵,又嘱咐众人各说一个“戒”字。
  当天夜里,文芸派魏武、尹玉、卞璧各率一千人马冲入阵中;余承志、洛承志带大兵接应,只等炮声一响,就冲杀过去。哪知等了好久,也没听到炮声。
  文芸又将那个士兵提出来,士兵先是不说,后来经不起严刑拷打,才说出实情:原来身上虽带了黄纸,但仍须写个“忍”字,焚烧后跪着吞下去,而且不许生气发怒,否则,性命难保。
  文芸布置一番,再派兵冲入阵中,果然把阵破了。众人救起魏武、尹玉、卞璧,三千士兵也已苏醒。大军攻入城中,武七思仓皇逃窜。余承志把城上供奉的共工、项羽、蔺相如等人的牌位,一把火烧掉了。众人寻见林烈、叶洋、谭太,三人早已死了。文芸派了两个弟兄把守无火关,正要起兵,忽见女营来报:邵红英、林书香、谭蕙芳、叶琼芳,听说自己的丈夫死在阵中,都上吊自杀了。众人听了,都非常伤悲。
  力克才贝关文芸率兵来到才贝关,见武六思已经把阵摆好了。武六思站在阵前,大声喝道:“哪个敢破我的才贝阵?”章荭纵马出来,吼一声:“看章爷爷破你的阵!”武六思截住厮杀,只斗两个回合,便退进去了。章荭紧追不舍,也冲进阵中。
  章荭刚走到里面,只觉得青气冲天,铜香熏人,不觉叹道:“世上有些傻瓜瞎说铜臭,他们根本没有闻到过铜香味儿。”远远望去,只见银子建成桥,白玉铺成路,金门朱户,灿烂光华,一派富贵景象。
  章荭骑马慢行,来到一座高大的牌楼面前,只见上面写着“家兄”两个大字。穿过牌楼,只见人来人往,个个喜笑颜开,手中都拿着钱。钱有大有小,上面的字也不一样:有的写着“天下太平”,有的写着“长命富贵”,..一个晋代人,长得面黄肌瘦,肚子胀鼓,坐在那里。四面许多钱把他团团围住,他却满面笑容,一个一个地拿着赏玩。
  章荭正往前走,忽见一个大钱挡住去路。那钱巨大无比,竖在那里,金光闪闪。大钱下面亿万人来来往往,都想夺到它。章荭仔细一看,人群中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大钱下面悬挂着无数长梯,梯子下面尸骨遍地,都是为争夺大钱而死的。
  章荭透过钱孔望去,只见里面金碧辉煌,就如天堂一般。他把马拴住,沿着梯子上去,走到钱孔前,轻轻钻进去。四处一望,只见里面尽是琼楼玉宇,金殿瑶池。章荭想:在这里住些日子,也不枉人生一世。
  章荭走进一座大厦,见里面堆满金银珠宝,山珍海味。正在看着,忽见一个男仆人领许多小太监前来拜见,接着,一个女仆人也领着几个丫环走来。章荭问男仆人叫什么?一共来了多少?男仆人回答:“小人姓王,因为上了年纪,人们都叫我王老。连小人一共十六人来叩见主人,听候吩咐。”说着,递上一个名单。
  章荭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管总帐家人二名:四柱、二柱。管厨家人一名:对文。管银家人一名:五分。管钱家人一名:四文。管金珠家人一名:宝货。管绸缎家人一名:丰货。管果品点心家人一名:藉心。管鱼虾海菜家人一名:鲸文。管酒家人一名:半两。管厕家人一名:赤仄。管门人一名;厌胜。厨子二名:契刀、错刀。水夫一名:货泉。还有四个小厮:沈郎、鹅眼、荇叶、菜子。
  章荭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满意。章荭又问女仆人和丫环各叫什么名字。女仆人回答:“贱婢姓子,因年岁大了,人们都叫我子母。那八个丫环,年岁大的四个分别叫二铢、三铢、四铢、五铢,都是管帐的。四个年岁小的分别叫币儿、泉儿、布儿、刀儿,专管茶水、洗脚布、修脚刀什么的。”章荭也点点头。
  众人退了出去。有两个丫环进来安置床帐。章荭想:让哪个丫环陪着睡觉呢?正在考虑,只见有四个美女走进来。问姓名,一个叫孔方,一个叫周郭,后面的两个,叫肉好和元宝。吃过晚饭,四个美女就陪着章荭睡觉了。过了些日子,四个美女都怀孕了。章荭焚香祷告,让他们各佩一枚“男钱”。几个月后,四个美女生下五个男孩儿。章荭因儿子太多,想要个女儿,又找来几个“女钱”让美女佩带,后来果然生下两个女儿。五男二女略大一些,章荭为他们请了一位老师。后来,儿女长大成人,章荭又操持他们的婚事。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不知不觉,章荭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
  这一天,章荭拿镜子一照,大吃一惊,只见自己面容苍老,发白如霜,猛然想起当年登着梯子钻钱孔的事,转眼之间已经六十年了。章荭回到当年登梯子的地方,走到钱孔眼前,伸头钻进,朝外探望。不料那个钱眼渐渐收缩变小,把章荭的脖子套住,章荭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文芸见章荭久不归来,便知道凶多吉少。第二天,宋素、燕勇冲进阵中,也是一去不返。燕紫琼、宰玉蟾得知丈夫困在阵内,吓得惊慌失色,坐立不宁。二人准备一番,跨上战马,也闯进阵去。文芸料定紫琼会回来,哪知等来等去毫无音信。
  颜崖见接连失利,心中气闷,当即请令带一千精兵前去挑战。朝中张易之因为连失三关,胆战心惊,派李孝逸统领大军前来接应武六思。颜崖同李孝逸对阵,杀死他两员偏将。次日,魏武引兵接战,刺死李孝逸手下一员大将。余承志、洛承志见到李孝逸,想起父亲当年被害,气不打一处来,各催战马,枪鞭并举,围住李孝逸厮杀。斗了多时,李孝逸被余承志一枪刺在腿上,大败而逃。众公子把李孝逸的兵丁捉了几个,仔细拷问,兵丁说来到才贝关时,武六思给他们喝一碗符水。
  次日,余承志、洛承志、唐小峰、章蓉、章芗、史述、颜崖、尹玉带着八百精兵冲进阵去,阵里突然变出八百零八个幻境,众人各走一路,彼此不能见面。
  文芸见八人一去不归,更觉心慌。女营内司徒斌儿、宋良箴等八位才女,得知丈夫困在阵内,吓得泪落不止。八人沐浴焚香,叩求过往的神灵救助。八人一连跪了三天,水米不进,终于感动神灵。青女儿、玉女儿约了红孩儿、金童儿各驾风火轮,来到女营。文芸听说后,亲自把大仙迎到大营。
  文芸问道:“请教大仙:这才贝阵中是什么邪术?”金童儿说:“此阵又叫做‘青钱阵’。世上人谁不爱钱?所以,进入此阵的人如果利欲熏心,就会心荡神迷,管不住自己了。”
  文芸问夜间分几路进兵?红孩儿说:“只需三支人马。一会儿百果仙姑就到了。到时候,金童大仙同百果仙姑先进阵,用核桃救起被困在阵内的将士。文将军率兵和我攻打正面;青女仙姑率兵破左面,玉女仙姑率兵破右面。破了阵,攻关就不费力了。”
  文芸问:“请教大仙,核桃有什么用处?”青女儿说:“今夜凡是去破阵的人,都必须吃十几个核桃,才能避开阵中的铜臭。”文芸当即命人去准备核桃,谁知城外根本没有。
  不多时,百果仙姑到了。青女儿问他为何来迟。百果仙姑指着手中的花篮说:“我怕将军找不到核桃,所以又去各处找了几个。”又对文芸说:“你把篮中的核桃分给入阵的将士。”文芸接过花篮一看,不觉暗笑:只有半篮核桃,这能分给几人。玉女儿说:“将军今晚要带多少士兵进阵?”文芸答:“三千人马。”玉女儿笑着说:“别说三千,就是几万、几十万也用不完。”文芸命魏武、薛选选三千精兵,每人十个核桃,按名分发。魏武、薛选分完三千士兵的核桃,一看篮中,还是半篮核桃。于是,二人又把核桃发给大营中二十万兵丁,结果篮内核桃仍然不少。魏武、薛选暗暗称奇。
  三更时分,文芸拜了香案,红孩儿烧了两道符。百果仙姑和金童儿先进阵去了。魏武、章芝率一千人马紧随青女儿,薛选、章蘅领一千人马紧随玉女儿,文芸带一千人马跟着红孩儿。三路人马,一齐冲进阵去。霎时间,阵内邪气四散,纸人纸马,纷纷坠地。魏武、薛选带兵早已攻进关去了。后面大队人马陆续赶到。武六思见才贝阵被破,早就离关逃走了。
  文芸查看困在阵中的人,章荭、燕勇、燕紫琼、宰玉蟾被困时间较长,已经死去。宋素平时对钱非常冷淡,所以没有被害。余承志、洛承志等八人也被救起,回归大队。
  文芸正要去拜谢五位大仙。忽见有人来报:五位大仙忽然不见了。文菘、宋素二位公子也不知去向。文芸火速命人去找,众人追寻半天,毫无踪影。文芸查点人马,男营中被害的是章荭、文萁等十位公子,女营被害的有燕紫琼等四位才女,自尽的有邵红英等八位才女。文芸想起这些兄弟姐妹,不觉伤心落泪。
  张易之听说四关被破,恼羞成怒,趁太后生病之机,假传圣旨,派四员大将,带领十万精兵杀来,结果,被众公子率兵杀得四散逃生。大军会集长安城下。张柬之、桓彦范等大臣会同文芸等人,把中宗迎至朝堂,斩杀张易之和张昌宗,然后来到太后养病的长生殿。
  太后从病中惊起,问是什么人作乱。李多祚说:“张易之、张昌宗作乱,臣等奉太子令,巳杀掉二人。”太后见光景不对,只得说:“既叛臣已经被杀,可命太子仍旧回东宫。”桓彦范说:“陛下年岁已大,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民心。”第二天,太后归政。中宗复位后,尊太后为则天大圣皇帝,大赦天下,各位大臣加功进爵。
  不久,太后又下一道旨,通行天下:明年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
  再说白猿带走一卷天书后,到处访寻能文善书的人,以便记下天书上才女的事迹而流传后代。一直找到了宋朝,想把天书交给宋祁和欧阳修两位大文学家,不料遭到拒绝。无奈访到清朝李汝珍那里,李汝珍也想推辞,但白猿放下天书就走了。李汝珍只好铺纸提笔,写下了这本《镜花缘》。
  1.3《镜花缘》赏析一此书第一回,写魁星夫人红光护体,海外小蓬莱有块玉碑,近日常发光芒,二者遥望辉映,是反映将要出现众多巾帼奇才的征兆。百花仙子见此情况说:“不知小仙与这玉碑可否有缘?即使所载竟是巾帼,设或无缘,不能一见,岂非‘镜花水月’,终虚所望么?”第四十八回写唐小山到小蓬莱镜花岭水月村,看见泣红亭中玉碑上有一匾,上写“镜花水月”,玉碑上有百名才女的姓名和名次。这百名才女的姓名和名次和武后钦定的榜文完全相同。这些情节都和“镜花水月”有关。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幻的,并非真花真月。上述情节中仙境、异域、人间事物的描写,都是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百名才女名登皇榜,固然是旷古盛事,但毕竟是虚妄的。百花仙子想见玉碑则由百花仙子转世的唐小山见到了,且又名列皇榜,总算和这虚幻的盛事有缘,所以叫“镜花缘”。就全书内容看,作这样的解释,自然未免狭隘。唐敖、多九公、林之洋遨游海外三十多个国家,耳闻目睹许许多多奇闻异事,无一不是虚幻的,也可以说他们和那些虚幻事物的遇合有“镜花水月”之缘。
  统观全书,主要的就是描写唐敖、多九公、林之洋和以唐小山为首的百名才子等,活动在犹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既美好又虚幻的理想世界中,他们的经历遇合就是“镜花缘”。
  文学作品未必都是以摹写现实人生为题材而反映现实,也可以用虚构的事物为题材反映现实,《镜花缘》就是后者。李汝珍为此书如此题名的目的,就是以之揭示题材的特点。
  在虚幻的描写中,此书主要的思想倾向是什么呢?作者通过赞扬和揭露两种艺术手段,精心描绘了一个实际并不存在的理想国。尽管这个理想国是镜花水月,但不是异想天开与现实无关的境界,而是深深植根于清代现实社会的基础之上,换言之,李汝珍所写的是理想中的中国。理想中的中国是什么样的,这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获得说明:(1)在国际上实行和平外交政策,制止国际战争,获得各国的敬重。
  李汝珍描写海外各国中处理国际关系最好的国家,是轩辕国。轩辕国国王是黄帝后裔,显然作者是写理想中的中国在国际上的作用和地位。轩辕国王能以圣德服人,无论远近国家,莫不和好,而且有求必应,最肯排难解纷,每遇两国争斗,进行调解,平息了许多战争,保全了许多人民的性命。无疑作者希望中国实行和平友好的外交政策,有能力发挥调解国际争端,使外国人民免遭战争涂炭的作用。因为轩辕国王起到了这样作用,在他千岁寿诞之际,各国国王纷纷来祝寿。反映轩辕国王受到了各国的拥戴,也反映了作者希望自己的祖国在国际上也有这样受到别国敬重的光荣的地位。在清代,李汝珍这些希望只能是理想,不过在他的理想中反对国际战争,维护世界人民利益,确实是中国小说史上空谷足音。
  (2)帝王专作善事,不谋求私利,不擅作威福,不追求享乐生活,不无视百姓利益。
  君子国国王严谕臣民,不准进献珠宝,如有进献,除将本物烧毁,并问典刑,他在国门上大书“唯善为宝”。这样没有物质贪欲,拒绝进贡,号召人人做好事作为宝物贡献给国家的帝王,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无一人能做到。李汝珍又写了女儿国国王,和君子国国王相对比。女儿国国王是个贪淫暴虐的帝王。她强抢“美妇”林之洋进宫,用缠足、穿耳、拷打等手段,迫使林之洋就范,满足其淫欲要求。当百姓聚众要求释放林之洋,她命令派大军进行镇压。平素她不准发展铜铁生产,禁止百姓使用金属利器,防止百姓造反,致使百姓没有治河的有利工具。武则天为逞其“霸王风月”,令百花在冬季盛开,“颠倒阴阳,强人所难”,擅作威福。这样的帝王只顾追求个人享乐,不顾百姓死活,把政权看成不准他人染指的私产,做的都是恶事,和君子国国王倡导的“唯善为宝”大相径庭。
  (3)统治集团内部重视“好让不争”,不存在夺嫡斗争。
  君子国的宰辅吴之和、吴之祥兄弟是泰伯之后。泰伯是谦让王位、放弃皇权的典范人物。作者写这两个人是君子国的宰辅,旨在说明他们继承和发扬了泰伯的礼让遗风。在他们的影响下,形成了君子国上上下下“好让不争”的美好社会风气。君子国没有发生政权的争夺事件,而在女儿国却出现西宫娘娘谗害世子、篡夺政权的斗争。现实中唐王朝也是如此,武则天废唐中宗为庐陵王,自己称帝。作者对于这类权柄的争夺由衷地厌恶,他所称羡的还是发扬泰伯遗风。
  (4)百姓敢于联合起来,反抗贪暴的君主、篡权者,对他们施加压力,迫使他们顺从百姓的意愿,或把他们消灭掉。
  女儿国的百姓的行动最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唐敖揭了榜文后对百姓说,如果国王不释放林之洋,“不以民命为重”,他就不参与治河工程。百姓为了生存,聚众数万人,到朝门去请愿,对国王施加压力,要求国王结束纳妃的美梦。女儿国国王一意孤行,派值殿尉官率十万军兵进行暴力镇压。百姓不怕生死威胁,坚持不退,终于在国舅斡旋下,取得了国王答应释放林之洋的胜利。西宫篡夺政权后,也是女儿国“举国并力,把残害百姓的西宫母子杀了”,恢复了固有的政权。武则天的统治,也是在地方武官联合民间力量和朝廷中反武派的征讨下崩溃的——当然这也是虚构的。不言而喻,在李汝珍理想中的国家里,百姓应该敢于团结起来,进行暴力斗争,发挥改变专制统治,维护自己利益的作用,而且确信百姓能取得最后胜利。
  (5)君主应有折节下问的作风,大臣应谦恭和蔼,轻车简从,生活朴素。君子国国王要和宰辅商讨军国大事,不是下诏令让宰辅到朝廷晋见,而是屈身到宰相家进行研究。这种不维护高高在上者的尊严,折节下间的作风,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君子国两个宰相吴之和、吴之祥在街头和唐敖等相遇时,既无封建显宦所带的侍从,更无卤簿仪仗,完全没有官僚的势派,和普通百姓一样。言谈话语,并无盛气凌人的官腔傲气,让人感到谦恭和蔼,脱尽仕途习气。他们的宅第并无高楼大厦、亭台水榭,只有两扇柴扉,周围篱笆墙上缠绕着青藤薜荔,门前一片池塘,种有菱莲,门内四面翠竹,环绕敞厅,除掉朴素雅静外,毫无富贵气。这样的君王和重臣在当今世界也是极不多见的。李汝珍耳闻目睹清廷中帝王权臣的作威作福,穷奢极欲,幻想这样明君贤臣的出现,也是自然的。
  (6)经济生活中,买卖双方都能克服利己主义,公平交易。
  关于君子国中隶卒、小军、农民买物的描写,虽不免夸张,但作者塑造了理想中的商人,绝不唯利是图,损人利己,坚持货真价实,更不因为买者是农民,就在银子成色上占乡巴佬的便宜;还塑造了理想中的买者,多为卖者着想,不占卖者便宜,更不凭借自己是隶卒、小军的身份,横拿硬要。这种“好让不争”的理想的交易风气,显然是作者鉴于日常生活中所见所闻构想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商人唯利是图,漫天要价,以次充好,欺骗乡愚,隶役、军兵强取豪夺,付不当值,这些丑恶现象和君子国交易中“好让之风”形成极其鲜明的理想与现实的反差。
  (7)重视全民教育,道德学问,实行多学科考试,形成全民热爱学习风气,严防脱离实际的卖弄学问的酸腐气。
  作者关于淑士国的描写,很多地方揶揄了这个国家反映出来的酸腐气,但是这一回的回目却是“唐探花酒楼闻善政”。淑士国的“善政”是什么呢?这个国家的国主在创业之始,就在国门上镌上对联:“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号召学习,勉人上进。凡是庶民没有参加考试的,称之为“游民”,只能充任贱役,不能列入四民之中。如果他们以农工为业,也要被人耻笑,人们都要避而远之。因此,淑士国的人自幼无不读书。所以唐敖等走街串巷,到处人家都传出琅琅读书声。学塾的门上对联是“优游道德之场,休息篇章之囿”,金字匾额是“教育人才”。说明这个国家的教育方针是德智并重。国家表彰在德智方面有突出表现的人,由国主赐给“贤良方正”、“孝悌力田”、“聪明正直”等金字匾,予以奖励。甚至对稍有过失的人,也须给“改过自新”黑匾,教育他痛改前非。这一切说明淑士国重视教育的作用和程度。淑士国的考试制度,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凡在经史、词赋、诗文、策论、书启、乐律、音韵、刑法、历算、书画、医卜等方面,精通其中一门,都可以获得功名。显然,这种考试制度是提倡培养出多方面的人才。作者把淑士国重视教育,提倡人人学习,尊重知识,不拘一格选拔人才,都看成是理想中的“善政”,这和他生活的时代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嘉庆道光年间,统治集团根本不重视全民教育,当然更谈不到全民形成重视学习知识的风气。科举考试注重的是钳制人们思想的八股文、试帖诗,不可能选拔出国家所需的多种人才。与李汝珍同时的启蒙思想家龚自珍曾经大声疾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杂诗》)龚自珍的呐喊和李汝珍想象中淑士国的“善政”,都是基于嘉道时代教育、考试制度的凋敝这种现实的。读者阅读到淑士国的描述,往往对酒保说的“酒要一壶乎,两壶乎?”所吸引,不太重视淑士国的“善政”。其实这样的酒保并不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而是鞭挞现实生活中“整瓶不摇半瓶摇”,端着斯文架子,满嘴“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式人物。这种脱离实际,炫耀一点贫乏知识的迂阔之士,实际是于国于家无望之辈。
  (8)多方面解放受压迫的妇女,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尊重妇女的才智,重视妇女教育,开设女科,给予妇女参加科举考试机会,享有和男人同等的被选拔的权利,可以参加政治活动,管理国家,废除多妻制,释放宫女奴婢,消除算命合婚对妇女的歧视,免除缠足穿耳之类对妇女的残害行为,兴办各种有利于妇女的福利事业。
  这些关于妇女的设想,是作者理想国中的重要内容。早在胡适的《镜花缘引论》中,就曾说:“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女问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妇女问题的人。他的《镜花缘》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胡适说《镜花缘》是中国最早提出妇女问题的人,这一评论并不完全正确。明朝的思想家李贽就曾提出对所谓“妇人见短,不可学道”问题的自己看法,《红楼梦》也提出了妇女婚姻、守节等问题。显然李汝珍并非是最早提出妇女问题的人。不过胡适强调《镜花缘》重点提出要求妇女和男人平等是符合实际的。
  李汝珍有感于几千年来中国妇女在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等级压迫的社会里,没有和男子相等的社会地位,受到种种压迫、禁锢,从精神到肉体受尽扭曲和摧残,所以他幻想妇女应恢复她们应有的自然状态。在《镜花缘》第四十八间里,记述在泣红亭碑记后面,有这样一段文字: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翠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或纪其沉鱼落雁之妍,或言其锦心绣口之丽,..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这段话的意思是李汝珍认为碑记中所列的百名都是琼林琪树,合璧骈珠似的英才,可惜在历史上被湮没无闻。我写《镜花缘》的目的是让这些名花才女重振芳香,在社会上显示她们的才干,有所作为,显示出她们保全了自然的真性。什么是妇女的自然的真性,就是没有被扭曲、禁锢的固有的聪明才智,思想感情。李汝珍想要表现妇女自然的真性时,势必考虑到必须有适合表现妇女自然真性的社会条件,随之,变革社会制度、社会风习等等的描写,必然要出现。这可能就是《镜花缘》描述妇女时,触及问题众多而复杂的根本原因。这些变革的社会条件,多是作者幻想中产物,但其中却孕育着理想的内核。下面分别介绍书中所写的理想中的妇女及其社会条件。
  妇女和男子的天赋是完全相同的,但是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剥夺了妇女受教育的机会,使她们才智得不到发展。明代陈继儒说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被人们奉为圭臬,把妇女打入愚民行列,取消了妇女接受教育提高才智的机会。《镜花缘》中黑齿国与之适得其反。他们的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从而重视妇女教育,妇女都入女学塾学习。妇女们认为涂脂抹粉是丑陋的,能花钱买书,充实知识是可贵的。妇女到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亲;若是没有才学,即使生在大户人家,也没人和她婚配。在这种重视妇女才学、妇女教育的社会风气影响下,产生了黎红薇、卢紫萱这样学识丰富、才华出众的才女。她们对唐敖、多九公的一系列问难,吓得二人汗流浃背,狼狈而逃,心有余悸,反映了妇女有超越男性的才识,即使身为探花的唐敖也不是对手。李汝珍不仅宣扬了妇女的文才,还描写了妇女的武技。唐小山、阴若花都幼习武艺,身佩利剑;骆红蕖善射神箭,能射死猛虎;廉锦枫能潜入深海,杀蚌取珠,魏紫樱惯用连珠枪,射倒狻猊;颜紫绡、燕紫琼都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剑侠。此外还有参加讨武战争的三十多位女才子,有的阵亡,有的夫死自尽。李汝珍借此说明妇女不应是传统观念中的闺中弱质,应该是和男子一样文武兼备、敢于冲锋陷阵的英雄,这才是她们的自然真性充分的体现。
  中国从隋代建立科举制度以来,直到清代一直把妇女排斥在科举考试之外,当然妇女也没有获得任何科第资格的可能。李汝珍为此大为不平,虚构了黑齿国和武后开女科考试,表达自己的理想国中应有此异乎寻常的政绩。黑齿国“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姑”。武后称帝以后,颁发诏书,筹开女科,提出开女科的理由是:“天地英华,原不择人而界;帝王辅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词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娴文艺,亦增蘋藻之光。..况今日: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坤元。”这段话的意思是男女天赋相同,当今女子的才智超过男子,应该打破常规,破格选拔女才人,作为帝王的辅官。所颁诏书中还具体规定了州县、郡、部、殿试四级考试制度,录取等级的荣誉职称、俸禄、担任官职、父母翁姑丈夫的封赠。把黑齿国的女科考试和武则天的女科考试进行比较,虽有其一致性,但后者在考试目的上,考试步骤上和任职情况上就更明确,更具体,而淑士国实行多学科考试,选拔多种人才,又胜天朝一筹。开女科考试是破天荒的事,但它终究不是现实,是李汝珍理想中为甄别妇女才能所虚构的选拔制度。
  有人说武则天开女试,和今天的选美一样,只能让人观赏一番,那百名才女并没有起到社会作用。对这个问题,李汝珍并非毫无设想。在武则天的诏书中说明开女科的目的,就是要选拔女才人作为帝王的辅翼,显然是要任命为辅佐帝王的官吏;但是在任职规定中又说,殿试前三名“准其半支俸禄,其有情愿内廷供奉者,俟试俸一年,量才擢用”。可是给予官职只限三人,少得可怜,和男子参加科考,凡会试得中三甲之中者,都有官做,大不相同。女性任职限于内廷供奉,内廷供奉是在宫内侍奉皇帝的官,并非是参与政事的中央或地方官吏,实际上往往是皇帝的清客,甚至是弄臣,和男性当有实权的官又不相同,作者写到发榜后,众才女大宴五日,没有一名才女被封为内廷供奉。真正成为政治舞台显要人物的只有阴若花、枝兰音、黎红薇、卢紫萱四人。阴若花当了女儿国国王,枝兰音等被武则天封为东宫护卫大臣。卢紫萱谈到去女儿国的抱负时,确实反映了女才子不是仅供观赏的花瓶。她说:“将来若花姐姐做了国王,我们同心协力,各矢忠诚,或定礼制乐,或兴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举贤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牍——扶佐他做一个贤君,自己也落个‘女名臣’的美号,日后史册流芳。”由此可见李汝珍还是意识到了女子应该参政,而且可能在政治舞台上有多方面建树。其后三十几名才女参加了讨武战争,也是参加了政治斗争。为什么李汝珍没有写百名才女做武则天王朝中官吏,很可能他想写一部分才女参加讨武战争,不愿把百名才女写成拥武和反武两派,形成百名才女内部矛盾,所以没写一人在武氏王朝中任职。这一看法如能成立,那就不存在开女科和今天选美相等问题了。李汝珍还是希望女才子在政坛上发挥卢紫萱所说那些作用。
  中国妇女自古以来在婚姻上受到种种压迫,选妃制、多妻制给妇女带来极大痛苦。选妃制、多妻制是君尊民卑、男尊女卑的等级压迫制度的产物。李汝珍痛感这种男性爱恶自由的蔑视妇女意志的不合理,于是采取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作法,虚构了女儿国国王强纳林之洋为妃的描写。女儿国国王在内殿向林之洋买货,相中了林之洋美貌,并不征求林之洋的意见,宣布他是娘娘,选订吉期和他婚配。在身高体壮的宫娥挟持监管下,任凭林之洋哭闹,恳求释放,都无济于事,还是和女王共进了鲛绡帐。这和历史上帝王派花鸟使到民间以选秀女为名,强抢民女,完全一样。只不过颠倒过来,让男性尝尝被点秀女的恐惧、忧虑,全无个人意志自由的苦滋味。当然这样男女颠倒的描写,只是对帝王拥有罪恶的选妃特权的鞭挞,并无美好的理想的描写。但是李汝珍否定选妃制的目的,无疑是不希望在一个理想国度里有选妃制的存在。多妻制也就是纳妾制,在我国封建社会是合法的。这种制度给予男性在选择配偶的数量上有最大限度自由,而女性就没有这种自由,要承担从一而终的义务,显然这是不平等的。怎样改变这样不平等,李汝珍塑造了一个理想的妇女形象——两面国山寨的强盗夫人。这位夫人听说大盗要纳唐闺臣等三人为妾,大怒,说“你若讨妾,必须替我先讨男妾,我才依哩!”“假若我要讨个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欢喜?你们作男子的,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一经转到富贵场中,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将糟糠之情也置度外,这真是强盗行为。你还想置妾,哪里有个忠恕之道!我不许你别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强盗夫人这番话,说明在婚姻关系上男女要平等,纳妾违背忠恕之道,纳妾必然给妻带来痛苦,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利己主义行为,男子富贵后多弃妻纳妾,是在财势观念支配下世态炎凉的表现。这些认识无一不是正确的,而且是高水平的,只差没有抨击到封建法律、封建道德维护多妻制和男性利益。在清代的富贵家庭里,妻子允许丈夫纳妾,充当大贤人的有之;胸怀不满,无可奈何,甘受冷遇者有之;争权夺势,虐待众妾,以泄私愤的有之。但是像强盗夫人这样对丈夫进行如此说理加暴力斗争,最终把唐闺臣等遣送回去,取得胜利,是极为罕见的。
  在封建社会里,宫女和奴婢,都是失掉人身自由的奴隶。她们长年累月供人奴役,忍辱含垢,没有自己的家庭欢乐,更没有婚姻自由。有的终生服役,孤独地死去;有的被强纳为姬妾,含恨终生;有的被主子指配,所遇匪人。宫女和婢女都是残存的奴隶制的牺牲品。有鉴于此,李汝珍在虚构的武则天的恩诏十二条第五条中规定,“太后因大内宫娥,抛离父母,长处深宫,最为凄凉。今命查明,凡入宫五年者,概行释放,听其父母自行择配;嗣后采选释放,均以五年为期。其内外臣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领回,为之婚配,如无父母亲族,即令其主代为择配。”李汝珍这一构想,并没有改变奴隶制为雇佣制,但缩短奴役年限,给宫娥、婢女较大的自由,这种人道主义精神仍然是超时代的。
  算命合婚是流传已久的迷信恶习,对男女婚姻危害极大,特别是对女性更为不利。从维护女性利益出发,李汝珍认为应该革除这种恶习,所以他描写君子国并没有这样恶习,该国的宰辅吴之和还向唐敖、多九公谈到对天朝存在这种恶习提出批评。吴之和认为婚姻关系男女终身,理应慎重,如果品行、年貌、门第相当,就是好姻缘,不应当相信推算。北方习俗认为女命属羊不好,南方认为女命属虎主凶。他质问说,生在未年,和羊有什么关系?生在寅年,又和虎有什么关系?属龙的未必个个命好,属虎的也未必都是悍妇,这都是愚民无知,可是这些算命的邪说,往往破坏好姻缘,使儿女抱恨终身。这些论点是正确的。在今天还未能根除算命合婚邪说,羊年命运多舛之说流行,不能不使我们慨叹君子国确实是理想国。
  缠足穿耳是对妇女形体的摧残,缠足尤为严重。唐代并无缠足之说,缠足之风始于五代,李汝珍博学多识,不可能不知缠足的历史,他所以写唐代有缠足,不外是把有关妇女的问题集中描述罢了。清代汉族中变本加厉的盛行缠足的客观现实,促使关心妇女的李汝珍不能不把这一伤残人体的罪恶行为提出来。以大脚板为丑,以三寸金莲为美,这种审美观点在清代社会里,无论贫富男女都深以为然。少女如不缠足,长大很难找到婆家,父母只有忍痛摧残女儿。一些无聊文人在淫词艳曲、低级小说中大肆宣传这种审美观点,赞扬脚小弓纤,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实际这是有闲阶级中男性变态性心理的反映,是性虐待狂的表现之一。这种审美观点绝非来自劳动人民,可是影响所及,劳动人民也深受其害。穿耳的习俗,比缠足古老得多,《诗经》里就有配戴耳饰的记载,配戴耳饰必然要穿耳。据传说在这以前,穿耳是军队处罚士兵的酷刑。在女奴耳洞上系上环,是防止女奴逃跑的手段。后来在耳洞上挂上了珠玉金银环,成为妇女美容不可缺少的方法,实际上这种审美的习俗是蛮性的遗留。在清代,女孩年满十岁,无不穿耳。穿耳的痛苦虽比缠足为轻,终究是伤痛。《镜花缘》中有两处关于缠足穿耳的描写。一处是女儿国国王让林之洋亲尝缠足穿耳的痛苦情状;另一处是君子国吴之和批评天朝缠足的陋习。宫娥用针给林之洋穿耳,林之洋大叫“疼杀俺也!”还可以挨过,及至缠足,简直是无法忍受的酷刑。宫娥先把“白矾洒在脚缝里,将五个脚趾紧紧靠在一边,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林之洋身边有四个宫娥紧紧靠定,还有两个宫娥把脚按住,丝毫不能转动,及至缠完,只觉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不觉放声大哭道‘坑死俺了’,事后,痛苦得吃不下,睡不着。忍无可忍,把白绫扯掉,遭到毒打。当再次被缠之后,脚面弯曲折作两段,十趾俱已腐烂,日日鲜血淋漓,疼得寸步难行。他情愿国王处死,也不愿缠足。最后血肉变成的脓水流尽,只剩下几根枯骨。林之洋被缠足的全部过程,宁愿死去,也不愿受缠足的痛楚,是每个汉族少女缠足经历的真实写照。吴之和对妇女受如此痛苦大惑不解。他质问唐敖说:“小子以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于死,故以此法治之。谁知系为美观而设,若不如此,即不为美!试问鼻大者削之使小,额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谓为残废之人。何以两足残缺,步履艰难,却又为美?即如西子、王嫱皆绝世佳人,彼时又何尝将其两足削去一半?况细推其由,与造淫具何异?此圣人所必诛,贤者所不取。”这番话直斥荒谬而罪恶的审美观。至于他进一步揭露缠足的根本原由,是造淫具,更是一针见血,确实是色情狂的变态性心理的反映,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多了解其中奥秘。而那个时代多数愚夫愚妇不明究竟,盲从效仿,世代相传,相沿成习,把亿万妇女造成伤残,这种酷刑危害之大、之久,史无前例。李汝珍把君子国写成没有这种酷刑的国度,当权宰辅还指责这种酷刑,反映了君子国具有理想中的高度文明。又把女儿国写成是横施这种酷刑的国度,显然是影射当时的中国。除揭露缠足酷刑的暴虐外,还使林之洋易地而处,身受其苦,把矛头指向首倡这种罪恶审美观点的男性。可以想见,如果男性人人都视三寸金莲为丑,这种酷刑自然会消失。清代妇女和历代妇女一样,除少数劳动妇女外,由于没有获得必要教育,更没有到社会上就业机会,依附男人生活,只能做操持家务和繁衍后代的工具。贫困家庭的妇女和丧失男人生计无着的妇女的命运是十分悲惨的。年老者饿死填沟壑,年幼的或被送入尼庵,或被卖为侍妾,或被卖为娼优。女性的生理特征也给妇女带来更多痛苦。特别关怀妇女的李汝珍洞察这一切,虚构了武则天专为妇女降恩旨十二条,其中关于妇女福利的占大部分。基中第五条是释放宫娥、婢女;第六条命令天下郡县设造养媪院,由官方收养四十以上、衣食无着、残病衰颓、无家可归的妇女;第七条命令天下郡县设造育女堂,官方收养自襁褓以至十数岁,或疾病残废,或贫困不能养育的幼女。幼女年至二旬,每名酌给妆资,官为婚配。第八条对夫死孀居、苦志守节、家道贫寒的,按月酌给薪水之资。第九条凡女子年二十,家道贫寒、无力妆奁、不能婚配者,酌给妆奁之资。第十条命天下郡县延访名医,在适当地界设立女科,并发御医所进经验各方,配合药料,按症施舍。第十一条贫寒之家,妇女死后,无力筹办棺木者,官方给与棺木殡葬;暴露街头的,由官方装殓掩埋。武则天这道恩旨颁发后,全国照办遵行,活了若干民命,救了无数苦人。如果从作者生活时代的现实出发,检验李汝珍设想兴办的妇女福利事业,我们不能不承认具有理想主义色彩。
  (9)具有良好的社会风气,在风俗习惯方面不存在以下种种歪风陋俗:殡葬讲究看风水;为子女生日大操大办;舍子女入空门;争讼鸣官;屠宰耕牛;大吃大喝;结交三姑六婆;后母虐待前妻子女;奢侈浪费;两面三刀,用心险恶的人情世态;祖传秘方概不外传和反对新生产技术的保守思想。李汝珍除关心国家施政大计、规章制度、君臣思想作风、妇女问题之外,对于具有一定普遍性的不良风俗习惯、人情世态,做了全面观察,有的冷讽热嘲,有的痛下针砭。在他的扬清激浊的描写中,暗示读者那些丑恶习俗、歪风陋俗、可鄙的世道人心,不应当存在于理想的国度里。
  殡葬讲究看风水问题,是不讲究此道的君子国吴之和向唐敖等提出来的。他抨击天朝作子孙的不考虑“死者入土为安”,长期停厝父母灵柩,为子孙兴旺寻找阴宅宝地,追求毫无影响的富贵,是缘木求鱼;不如多做善事,广积阴功,安享余庆之福。吴之和这番话有一定道理,虽然不能说他有彻底的反对迷信思想,但在反对看风水这一点上,还是可取的。
  反对富贵之家为子女三朝、满月、百日、周岁张筵演戏,是君子国吴之祥提出的。他认为天朝这种世俗是浪费,不如把那些花费周济贫寒。
  吴之祥还反对天朝把子女“舍身”到空门。他认为入空门后有疾者自能脱体,寿短者也可延年,都是僧尼诱人上门的话,愚夫愚妇受骗上当。入空门的子女,不独阴阳有失配合之道,也产生无穷淫奔之事。大人国的和尚娶尼姑为妻,既喝酒,也吃猪头肉,就是反对宗教的违反人道的禁欲主义,建筑在吴之祥此说基础上的构想。
  吴之和抨击了天朝争讼鸣官之风,指出争讼或因口角,不能容忍;或因财产较量,引起相争,鸣之官府,控告不休,致使家道由此而衰,事业因此而废。
  吴之和还批评天朝有屠宰耕牛之风,全不想人非五谷不生,五谷非耕牛不长。
  对天朝大吃大喝之风,吴之和颇不以为然。他说:“贵处宴客,珍馐罗列,菜既奇丰,碗也奇大,小吃未完,客人已饱,以后所上菜,不过虚设。更可怪者,不辨味之好坏,唯以价贵为尊,如希图夸富,何不把元宝放在盘中?可谓穷极奢华。天朝大夫曾作《五簋论》一篇,主张菜以五样为度。敝处至今敬谨遵守。”作者关于犬封国和结胸国的描写,进一步对大吃大喝之风痛加嘲骂。犬封国的国民都是人身狗头,一无所能,专门讲究吃喝,个个是酒囊饭袋。由于吃喝成风,酒肉香气飘遍全国。谁要是劝这些“狗头民”节约,他们就狂吠乱咬,不接受批评。结胸国民,好吃懒做,每天吃了就睡,醒了就吃,长期消化不良,渐渐变成积痞,每个人胸前都起一块。治这种病的方法是抽掉懒筋,消除馋虫。
  对于天朝有喜结交三姑六婆之风,吴之祥认为一经把这类人招引入门,妇女往往为其所害。哄骗银钱,拐带衣物,导致奸情,都可能发生。应正言规劝家中妇女,不许她们进门,以防奸宄。
  对于天朝有后母虐待前妻子女之风,吴之祥极表愤慨。他指出后母视前妻子女为祸根,进行种种折磨虐待。富贵家后母希冀独吞家财,对前妻子女进行种种陷害。其父往往听枕边谗言既久,也变成后父,子女被凌虐至死。吴之祥认为天朝嫁娶、殡葬、饮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莫不失于过分奢侈浪费。惜福君子应当在乡党中进行教导,不要奢华,一归俭朴。愚民稍可口,就不致追求奢华、流为奸匪,天下自然太平。
  吴氏兄弟所抨击天朝的这些歪风陋俗,在君子国并不存在,这说明君子国不仅好让不争,诸多方面的社会风习都反映了是一个有高度文明的社会。通过剥削奴仆、积资发家的是富民中流行的歪风。无肠国人可鄙之处,不在于饮食过后立即上厕所,而是想发财的人家,把自己的大粪收存起来,供仆婢下顿之用。自然这不会是事实,但是所影射的富民在衣食等方面剥削奴仆的现象是广泛存在的。
  保守思想和上述鄙陋风俗一样,也是在落后国家普遍存在的一种思想倾向,而在理想国里却是不应存在的禁忌。多九公有治病的祖传秘方,由于想保住全家人衣食来源,绝不肯刊刻流传,造福更多患者。这种维护个人私利的保守思想,被唐敖说服了,终于公开济世。巫咸国经纪人为了保住落后的木棉生意,反对先进的养蚕织机生产技术,率从围攻外国来的传播先进技术的姚芷馨、薛蘅香,视先进生产技术为洪水猛兽,传播者为仇敌,这是保守思想的另一种表现。祖传秘方,概不外传,终有一天随着家族消亡,这些可贵“遗产”定然要在人间绝迹;抵制外来先进生产技术,势必永远保持生产落后状态。一个不能在科学技术上发扬固有特长,不失时机地吸收外来先进技术、取代落后的生产方式的国家,不会是理想的先进国家。
  (10)在世态人情方面,不存在势利眼、口蜜腹剑、心黑手辣、贪得无厌、悭吝成性、谲诈虚伪、谎话连篇、性喜奉承、妄自尊大、不务实际、墨守成规、无端悲观的人。
  在两面国的描写中,揭露了两种人:一种是见了穿着儒巾绸衫的唐敖和颜悦色,见了旧帽破衣的林之洋冷漠无情的势利眼;另一种是从正面看是头戴浩然巾,表面谦恭和蔼的所谓正人君子,脑后却藏着一张恶脸,青面獠牙,舌如钢刀,口喷毒气,纯粹是个口蜜腹剑人物。
  穿胸国的人比两面国的人更坏。他们居心不正,行为不端,前后心烂成大洞,虽然补上了狼心狗肺,依然是心术不正的心黑手辣之徒。
  长臂国人两臂竟有两丈长,比身子都长,都是因为攫取不义之财,积而久之,把胳臂弄长了。这是贪得无厌者的下场。
  毛民国人由于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按其所好,让他们长了一身长毛,成为吝啬鬼的标志。
  靖人国的人,身长八九寸,从形体看是小人国,从思想品德上看无一是正人君子,都是小人,满嘴说反话,诡诈异常,致使社会风俗浇薄。
  长喙国都是好撒谎的人组成的,冥官惩罚这些不诚实的“谎精”,让他们长一张猪嘴,吃一辈子糟糠。
  翼民国的人都是最喜奉承、愿听戴高帽话的人,长年伸着头让人戴高帽,致使头长五尺。戴高帽仅仅是精神满足,并不能捞得实惠,所以他们虽然背生双翼,也不能飞黄腾达,一步登天,飞起来也离地不远。
  长人国人的特点,主要不是身体长大,而是那张大嘴爱说大话,脸皮厚,目空一切,妄自尊大。跂踵国的人身长八尺,身宽八尺,是个方形人,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宁可湿衣,不可乱步”,像似行止端方、规行矩步的读书人,但却是一个渔民;淑士国一个儒巾素服,戴着眼镜,手拿折扇,满嘴之乎者也,貌似斯文的人,却是酒保。这些人都是徒具皮毛,与所务实际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毗骞国保存的盘古时代旧档案,上面圈圈点点,尽是古篆,无人能认识。林之洋说:这都是盘古做的事总不能跳出圈子,“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显然,这是对墨守成规者的讽刺。
  伯虑国的人最怕睡觉,唯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从不入睡,终日忧心忡忡,愁眉苦睑。由于长年累月不睡觉,精疲力竭,有人一旦睡觉,立即死去,这样越发增加人们的恐惧。这个国家的人都是缺乏常识、神经脆弱的悲观主义者。
  在李汝珍的理想国中,不存在上述十二种人,必然是一个平等待人、友善相处、忠厚淳朴、轻财重义、不尚虚夸、务实进取、充满乐观主义情绪的社会。
  由以上十个方面看来,李汝珍心目中理想的中国,不是简单地把某一个生活侧面理想化,譬如:有人单纯地强调李汝珍提出了一系列有关妇女解放的理想;实际上,他提出的改造现实的理想,是多侧面的、复杂的。如果说是他设想全面改革中国社会,未免夸大;肯定他提出多方面改革的理想,还是庶几近似的。
  李汝珍理想中的中国,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镜花水月,结合一百六十年来的中国现实来看,有的理想已完全成为现实,有的理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现实,有的再经过一定岁月可能成为现实。
  应该承认,凡属李汝珍的理想,都具有不同程度的进步性,是针对假恶丑提出的真善美的构想,是引导人们除旧布新的火炬,是激发人们奋进的兴奋剂。
  无庸讳言,或因时代的局限,或因保留陈腐的封建意识,李汝珍的理想国仍存在一定落后思想。他在海内外国家的描述中,无一处否定君主制,在讨武战争中反映了维护唐王朝的正统观念;在叙述武后恩旨中宣传妇女的贞节观念;在写到黑齿国街头行人时,男女分行在左右,体现男女有别思想;在写到百名才女时,没一人是具有爱情欲求的人,其中凡是结婚的都是恪守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无一人是自由恋爱成亲的;李汝珍把自由恋爱看成是桑间濮上的罪恶行为。他甚至传布“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歧视妇女观点,在描述靖人国的两种人时,一种是诡诈异常的小人,一种是吐丝缠死男人的娇滴滴妇人;在他批评殡葬讲求风水迷信行为过后,又通过才女之口大肆宣传六壬神课。他批判屠杀耕牛时,虽不乏正确观点,但也有迷信的因果报应思想。特别是他在描绘一个美好的理想国的同时,又让主人公唐敖。唐闺臣厌弃现实、走向逃世隐遁之路,反映他入世和避世的矛盾心理。总之,李汝珍是一个进步的思想家、文学家,但仍未能彻底摆脱旧意识的羁绊。
  二《镜花缘》写了几百个人物,其中有真实的历述分析可知,林之洋仍是作者所肯定的正面人物,而不是尽情鞭挞的反面人物。
  有人说:“林之洋有‘易装癖’,属于一种变态心理病。患者以穿异性衣服得到性的满足,尤其喜欢选取紧身衣和绑得发痛的腰带。易装癖常有同性恋倾向。男性易装癖,行为趋近女性化。他自觉是个女性,故爱作女性装扮。林之洋改扮女装的案例,显然出自‘易装癖’的心理。林之洋平白受罪,逆来顺受,甘受虐待,这个红妆粉郎,是个强烈的‘易装癖’患者。缠足、丽服是紧身装束,穿耳、缠足皆有变相的刺激快感。林之洋的怪态,暴露人类变态心理。”这番奇谈怪论,实在可笑。持这种论点的人,把变态心理学的一点知识,强加在林之洋身上。生活中确有“易装癖”的人,但书中的林之洋却和有“易装癖”的人风马牛不相及。当他被换上妇人丽服时,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要把他打扮成妇人,只是发愣,何尝有性的满足?当他的脚被缠得痛苦万分,放声大哭时,何尝有快感?这种不正视林之洋并非自愿易装的客观事实,硬给林之洋贴上有“易装癖”的标签的主观主义分析法,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
  《镜花缘》的特点之一,就是作者在通过塑造人物、创造故事情节,反映现实之外,另有一个鲜明的目的,就是有意地借人物之口,展示自己才学的丰富。基于这一特点,鲁迅把《镜花缘》列入“以小说见才学者”一类。作者在《镜花缘》第二十三回写到唐敖、林之洋、多九公游历淑士国,借林之洋之口吹嘘自己在《镜花缘》中所展示的这方面特长。林之洋说: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玄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救、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林之洋所说的老子后裔就是李汝珍,所说的《少子》,就是李汝珍在《镜花缘》所记述的这些知识学问。鲁迅概括为“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亦与《万宝全书》相邻比矣!”可以说概括得十分准确。《万宝全书》是各种生活常识的汇编,在《镜花缘》中确实可以找到很多治病的药方,文艺活动的种种方法等等。在全书一百回中,将近一半是这些内容,特别在五十二回以后尤为突出。鲁迅说“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如此连篇累牍地载述一些知识学问,有何利弊呢?
  其中保留了一些久已失传的文艺活动知识,如双陆、马吊,使读者增广了见闻。
  有的知识可能至今仍有实用价值,如治疗烫火伤的偏方。
  有的知识可以启发读者心智。书中写了很多灯谜,对丰富读者知识、活跃读者联想力,都有一定作用。
  书中写了多种多样的文娱活动,这些文娱活动都是健康有益的。结合文芸等攻破酒色财气四关,主张抑制人们有害的贪欲来看,作者有意提倡用正当娱乐取代有害的欲求。这种倡导具有积极意义。
  但是这些知识学问在小说中泛滥成灾,就成为最大弊端。《红楼梦》也有谈诗论画,说乐理讲脉象,乃至药方等描写,但给读者的感觉和《镜花缘》大不相同。《镜花缘》中这些知识学问,不但不能解人睡魔,令人喷饭,反而使人感到作者借人物之口,卖弄知识学问,刺刺不休,枯燥无味,令人不能卒读,昏昏欲睡。
  造成如此不良后果的根本原因,是李汝珍没有充分意识到小说的特征是以塑造生动活泼、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创造新奇动人、富有悬念的故事情节,反映社会矛盾为主;人物的知识学问只是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手段,而不是以人物为传声筒,把人物当作传播知识学问的手段。李汝珍一心想要表现自己多才多艺,让才女们一个接一个讲经书,谈历史,论音韵,说文艺。这些知识学问只能说明某一才女的知识专长,和反映这一才女对社会矛盾的看法,与人物个性特征毫无关系。这些知识学问覆盖在人物情节之上,淹没了小说的特征,形成贩卖各种知识学问的杂货铺。正如鲁迅所说“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怎能唤起读者阅读兴趣呢?所以凡读《镜花缘》的人,往往读到五十回后,就搁置一旁。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说:“《镜花缘》实在是一部没有多大文学价值的书。”在很大程度上是指这一弊端而言,不过却把此书理想国题材的创造性、进步思想的特殊性过分贬低了。鲁迅把《镜花缘》归入“以小说见才学者”之类.也是根据这一内容上缺点划分的。其实应该说《镜花缘》瑕瑜互见,而且瑕不掩瑜,仍不失为杰出之作。如果仅从小说的艺术性来评价《镜花缘》,自然在清代它难以与《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相颉颃,“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人物塑造的概念化倾向,严重损害了它的艺术价值。但是文学作品都是一定时代的产物,假若从它能反映时代的现实,提出前人所未能提出的问题,表达了超越前人的进步的观点来看,就确定了它的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李汝珍身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正是清代由乾隆盛世向嘉道衰世过渡的转折期,也是王聪儿领导的川陕楚农民大起义引起的社会大动荡时期,更是中国封建制度腐败到十分严重的时期。在这样的时期里,虽然很多士大夫文人仍然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也有极少数头脑开始清醒的士大夫文人锐敏地观察到政权的危机、社会的危机。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著名思想家、文学家洪亮吉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他在给嘉庆皇帝所上条陈中,揭露时政中种种弊端,有指责皇帝“视朝稍晏,小人荧惑”等语,戕了皇帝老子的肺管子,被发配到伊犁。由此可见,乾隆时代文字狱之风尚未平息,敢于揭露时弊的能有几人?在这样政治高压下,李汝珍的《镜花缘》像巨石下的一株劲草,尽管它生长得扭曲,终究是出现在荒漠中难得的新绿。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上都有特异之处,有超越前人和同时代作家的地方。
  《镜花缘》思想内容的特点之一,是它直接指斥了封建君主为自己一时耳目之娱,违反自然规律,倒行逆施;为个人淫乐,强掠民妇。虽然这一指斥是借武则天和女儿国王表现出来的,涂上了历史的幻境的油彩,掩盖了庐山真面目,防止文字狱的文网,但是有心人还是可以看出所影射比附的是当今皇帝的倒行逆施,不恤民隐。《镜花缘》中描写的女儿国水患,是影射嘉庆皇帝不关心发生在河南的水灾,纵使李汝珍满身是口,也难辩清。在《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中,直接指斥帝王,指斥到谬天而行程度的描写是没有的。
  思想内容特点之二,是它赞扬了人民群众团结起来,不畏暴力镇压,迫使帝王收敛淫欲,顺从民意的强大力量。女儿国数万百姓,先包围国舅府,后包围皇家宫阙,面对十万大军。枪炮声震得地动山摇的威胁,绝不后退,最终取得胜利。如此煽动“民变”的描写,在《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那一部中能找得出来呢?
  思想内容特点之三,是它从崭新角度,多方面提出妇女问题,而且阐明解决办法。《镜花缘》开篇伊始,声明书中所写女性都是恪守曹大家《女诫》中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行的,而在实际描写中放在突出地位上的,却是四行中所没有的而百名才女所共有的“妇才”。几千年来,封建势力从来不承认妇女有才智,发挥她们的才智,当然更不会认同妇女有和男人同等才智。《红楼梦》虽然写了一些有才华的女性,曹雪芹还未能自觉地把妇女的才华当作一个社会问题提出来。《镜花缘》如异军突起,不仅写百名才女各有才华,而且强调有的才女的才识胜过探花,如此为广大妇女张目的描写,是前所未有的。《镜花缘》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是妇女应和男人一样有资格参加国家考试,获得各等荣誉。女性是男子的附庸,妇女只能做老死户牖的家庭主妇,只有夫贵才有妻荣,这些在千百年来的封建社会里一直是天经地义。《镜花缘》竟然提倡妇女走出家门,参与女试,为丈夫尊亲赢得荣誉,这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是破题儿第一遭,也是在以描写科举制度著称的《儒林外史》中遍寻不得的。妇女缠足在中国盛行了近千年,人们把这种“酷刑”当作理所当然,司空见惯。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这样目光锐敏的作家也熟视无睹。《镜花缘》第一个以喜笑怒骂方式,揭露这种残忍行为,迥非以前名篇巨著所能及。过去描写妇女的小说,多数写她们生活在爱情、婚姻、家庭狭隘的天地里,思想性格不脱脂粉气,甚至反映淫乱的生活。《镜花缘》能跳出传统小说的窠臼,独辟蹊径;让妇女走出狭隘的生活圈子上山射虎,下海捉蛤,海外传艺,说古论今,问难学者,题名金榜,执掌政权;百名才女中无一人是情思绵绵、伤春悲秋的人物,都是坦直、亢爽的新型女性;全书无一处围绕女性的淫秽描写,如此净化在明清说部中也是不可多得的。思想内容特点之四,它集中地反映了歪风陋俗,人情世态。在清代著名小说中不乏关于社会风习、世态人情的描写,《镜花缘》的特异之处在于关于社会风习人情世态的描写,较比前人触及面更广阔,反映得更集中,而且描绘了理想中的风习——如君子国的好让不争,更为罕见。
  从作者创作才思和艺术效果上看,也有两点值得称道之处:其一,作者想象力异常丰富,具有鲜明的独创性。《镜花缘》和《封神演义》、《西游记》超现实幻境描写大不相同,它写武则天颁恩诏开女试是凭想象虚构的,写天堂里百花仙子和嫦娥、风姨的矛盾更是想象中产物,写唐遨等游历海外三十几个国家,虽在一定程度参照《山海经》、《博物志》、《神异经》等书中神话故事,但凭借想象赋予那些国度里光怪陆离的形象以人的品格。总之,《镜花缘》中幻想事物的取材,不是因袭前人,都是出自作者的苦思冥想。形象的众多,情节的繁缛,反映了作者想象力的丰富,特别是在虚构的境界和形象上体现作者的理想,更说明作者的超凡才力。
  第二,《镜花缘》诙谐而讽刺的艺术风格,具有特殊艺术魅力。蒋瑞藻《小说考证》引《负暄絮语》评论说:“《镜花缘》文笔视《红楼》、《水浒》良有不逮,然而诙谐间作,谈言微中,独具察世只眼,似较他书为胜。”这一评论是切合实际的。以林之洋在女儿国缠足为例,一个四十多岁中年汉子,竟被加上妇女丽服,涂脂抹粉,不男不女,令人感到滑稽突涕,穿耳缠足时林之洋像杀猪一般叫喊,那般狼狈相,更令人捧腹大笑。这些违反生活常态的描写,极尽诙谐之能事;但是作者在诱发读者狂笑之余,还启发读者考虑一个壮汉尚且如此,对少女来说穿耳缠足是不是苦难?视金莲为美对不对?为什么男人没有这种苦难?男人对女性缠足应持什么态度?这是一种幽默性讽刺,讽刺的对象不仅是林之洋,而是把矛头指向视金莲为美和见少女缠足之苦无动于衷的所有男人,而且讽刺的内涵十分深刻。这种幽默性讽刺在《儒林外史》中也不多见。范进中举后发疯,只能令人感到意外和可怜,并不令读者感到可笑;严监生死前总不断气,还伸着两个指头,只能让读者从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也难使人发笑,这些讽刺都不具有幽默性质。唯有《镜花缘》有此独具匠心描写,收到异乎寻常的富有风趣的讽刺效果。在《镜花缘》中还有不少类似的幽默性讽刺,如卢紫萱用反切语“吴郡大老倚闾满盈”嘲笑唐敖等是“盲人”;大盗夫人拷打想纳妾的大盗那场令人忍俊不禁的生动场面;淑士国酒楼上酒保和林之洋的对话等。至于其他富有风趣的描写,随处可见,这里不再——赘述了。
  以上所举思想内容、作者才思和艺术风格方面的卓越成就,不过是荦荦大端,尚未能尽述;不过,仅以此为据,《镜花缘》虽不能和伟大的作品相媲美,它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拥有辉煌的杰出的地位,是无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