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名著4 施耐庵

  1·1 施耐庵及其他
  施耐庵(1296—约1370),名子安,兴化(今属江苏)人。元末明初小说家,古典名著《水浒传》的作者。相传在元朝至顺年间考中进士,到钱塘做过两年官。因为在官场内不顺心,弃官而去,迁居到兴化白驹镇(一说退居苏州),闭门著书。传说施耐庵曾参加过元朝末年张士诚的起义。张士诚被朱元璋击败后,他就回到乡里从事著作。明初皇帝召他进京做官,他坚决不去。施耐庵所著的《水浒传》,又名《忠义水浒传》。描写的是人民起义战争。历史上的宋江起义发生在北宋宣和(公元lll9—1125 年)年间。到南宋时,宋江的故事已经成为艺人们讲述演唱的重要内容。经过二百多年的流传,作者在《宣和遗事》和话本、故事的基础上加工创作了《水浒传》一书。《水浒传》反映了一次人民起义的全过程,通过对“官逼民反”过程的描写,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与残暴,歌颂了反抗封建压迫的英雄人物。书中刻划了一批贪官、恶霸、土豪、泼皮等丑恶形象,如高太尉、祝朝奉、镇关西、牛二等。作者描写起义军消灭土豪武装的战斗有不少生动之笔,其中以三打祝家庄最为精采。毛泽东主席对此曾有过很高的评价,他说:“《水浒传》上有很多唯物辩证法的事例,这个三打祝家庄算是最好的一个。”《水浒传》中人物的性格总是通过一系列故事情节表现出来,又运用夸张、渲染、对比等手法突出英雄人物的个性。例如对武松打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等的描写。对李逵、解珍、解宝、阮氏三雄等人物的描写也很生动传神。《水浒传》继承了话本的传统,它的语言以北方群众口语为基础,采用白话叙述。语言生动、明快,富有表现力。《水浒传》以众多英雄人物被逼上梁山为主线,叙述了人民起义的发生、发展的过程,但它的结局是接受招安,是悲剧性的,这充分反映了作者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思想局限性。《水浒传》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了多种本子,新中国建立后,先后出版了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和七十回本。
  对于这样一部被誉为能与《史记》媲美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人们是敬佩、热爱、想见其为人的。他那谜一样的身世拨动着无数文人学者的心弦。于是,从本世纪初以来,学界对于施耐庵其人的探考,也就一直不绝如缕,到了80 年代,学术研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环境气氛,无论是文物史料的搜集考定、信息资料的交流汇集、创新思想的开拓争鸣,都处在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之中。这样,一个探索施耐庵身世之谜的热潮,也就顺天应人地在全国范围内兴了起来,出现了诸说蜂起、纷纭争辩的空前盛况。概括起来,当前主要的分歧说法约有三种:1.托名说。这是20 年代初胡适首创的:“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水浒传考证》)鲁迅先生也“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中国小说史略》)当代部分学者发展了此说,进一步论证施耐庵是明嘉靖武定侯郭勋门客之托名。其主要论据为:《忠义水浒传》一百回,乃是郭勋指使门客仿《三国志演义》编撰而成。为抬高书的身价,把写作时间拉到《三国志演义》之前的宋元时代,并在罗贯中之外虚构了一个施耐庵。(张国光《水浒祖本探考》)
  2.宋末元初《靖康稗史》的编者“耐庵”,就是著《水浒传》的施耐庵。因此,施耐庵当为宋末元初钱塘人,曾于元初编集了一本简略的《水浒传》。论据有三:①施耐庵是元人,《靖康稗史》编成于公元1267 年,离南宋亡国只有十二年,可见耐庵也是由宋入元,两人生活的年代完全一致。②施耐庵是钱塘人,据《靖康稗史》序说,此书五种得之于“临安顾氏”,则耐庵与顾氏当为同城好友,对临安相当熟悉。那么两人的活动地点也大致相同。③施耐庵《水浒传》反映的是宋徽宗时的故事,《靖康稗史》所记的是靖康祸乱始末,愤叹徽钦二帝降金之耻辱,民族意识强烈。因此,两书在内容和创作精神上相通一致。由此可证,《靖康稗史》的编者耐庵即《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黄霖《宋末元初人施耐庵及‘施耐庵的本’》)
  3.元末明初江苏白驹镇人施彦端,即《水浒传》的编撰者施耐庵。这一说的主要依据是大量的文献资料和出土文物。重要的约有:明·王道生《施耐庵墓志》,袁吉人《耐庵小史》,《施氏家簿谱》,施彦端子《施让地照》,施彦端重孙《施廷佐墓志铭》等。根据这些材料以及大丰、兴化等地有关施耐庵的民间传说,研究者们认为,元末明初,在现江苏兴化施家桥,和大丰白驹镇一带,生活着一位施让之父、施廷佐之曾祖名彦端字耐庵的人是可信的。而施彦端就是著《水浒》的施耐庵。(《对江苏省所发现的关于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
  上述三种观点和持论者,都能在掌握一定史料的基础上,通过细致入微的勾稽探考、推论分析,撰成代表一家之言的具有一定分量的研究文章,从而也都对施耐庵身世的探揭,作出了巨大有效的努力。尤其是“白驹施耐庵”说,以其材料的丰富、观点的鲜明、结论的肯定,震动了论坛。并由此引发起了全国水浒研究界空前未有的一场激烈争辩,不同见解的专家学者几乎全都参与了这场热烈非凡的论战。然而在现时的情况下,争论各方,也都因缺乏充分过硬的材料实证和无懈可击的严密论证,无法取得能排除任何反证的令人信服的科学结论。
  封建文坛对通俗小说家的轻视排斥,造成文献史料的严重缺乏;历史年代的漫长久远,又使得这位伟大小说家的行踪实迹遗亡湮没;要从这朦胧渺茫、如山史案中,寻访到施耐庵的踪迹,确实是极为艰巨复杂而又不得不是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过程的终点在哪里呢?谁也不得而知,无法给予回答。它有待于水浒研究界的专家学者和广大爱好者,同心协力地寻秘索隐不懈探求;要求不同观点的持有者们,本着实事求是追求真理的科学态度,通过讨论和争辩,消释分歧获得共识,在不断深入的施耐庵研究过程中,译破一个一个的谜团,从而使中国小说史上的这个百年悬案,有朝一日真相大白。1.2 水浒传王教头被逼走延安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有一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从小不务正业,只喜欢玩枪使棒,踢得一脚好毬,京师人不叫他高二,只叫他高毬。后来他将“毬”去了“毛”的偏旁,改作立人,叫作高俅。因为名声不好,又被人告了一状,东京城里谁家也不容他。高俅没有办法,只得来到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场的闲汉柳大郎,一住就是三年。
  这一年风调雨顺,哲宗天子放宽恩大赦天下,高俅便想趁机回东京去。
  这柳大郎和东京城里开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便写了一封信,交给高俅,要他去投奔董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别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回到东京,一直来到董生家。董将士见了高俅,看了柳大郎的书信,寻思道:“这高俅我如何安排他!如果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这里,也能教孩子们学点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而且是个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可改。如果留在家中,恐怕对孩子们有影响;如若不留,又有碍柳大郎的面子。”当时便决定先将高俅留在家里住下,一边想办法另做安排。这样过了十多天,写了一封信,对高俅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怕误了你的前程。我今推荐你到小苏学士处,以后也好有个出头之日,不知意下如何?”
  高俅大喜,便带着书信来到小苏学士府内。小苏学士见了书信与高俅,知道高俅是个帮闲浮浪之人,心想:“我这里如何能安顿下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当个亲随。他喜欢这样的人。”
  这王晋卿被人们称作“小王都太尉”,是哲宗皇帝的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最喜欢风流人物。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非常高兴,便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从此,高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一日,正值王都太尉生日,便吩咐府中安排宴席,专请小舅子端王。这端王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无所不会。且说端王来到王都尉府中赴宴,居中坐定,都尉对席相陪。席间,那端王偶来书院少歇,猛然见到书桌上有一对羊脂玉做成的镇纸狮子,细巧玲珑,非常可爱。端王拿起狮子,看了一会儿说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喜欢,便道:“还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同一个匠人做的,现不在手头。明天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定更妙。”两个接着入席,一直宴饮到天黑,一醉方休。端王告别回宫去了。
  第二天,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用一个小金盒子盛了,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信,让高俅送去。高俅带着书信,捧着金盒,一直到端王宫中来。把门的转报院公。不一会儿,院公出来问:“你是哪个府里来的人?”高俅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的,特来送玉玩器给大王。”院公道:“殿下正在院子里踢毬,你自己去吧。”院公将高俅引到庭前。只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脚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周围有三五个人陪着踢毬。也是高俅该当发迹,时来运转,那个毬从地上飞腾起来,端王没接住,从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毬过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给端王。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什么人?”高俅上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特送玉器进献大王,有书信在此拜上。”端王打开盒子看了,笑道:“姐夫真是如此挂心。”便叫人收了进去。
  那端王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毬!你叫什么名字?”高俅跪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来陪我踢一会儿。”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和恩王踢毬!”端王一再要他踢,高俅只得从命。才踢几脚,便博得端王喝彩。高俅这时便使出平生的本事,奉承端王。这气毬就好像粘在高俅身上一样。端王大喜,哪里肯放高俅回去,就留在宫中住了一夜。
  第二天,端王专请王都尉来宫中赴宴。王都尉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端王。端王先是称谢了送来的玉器。入席之后,又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想要他给我做亲随怎么样?”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服侍殿下。”端王欢喜,举杯相谢。自从端王将这高俅留在身边作伴,高俅每日跟随,寸步不离。不到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因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帝号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徽妙道君皇帝。一日,徽宗对高俅道:“朕想要抬举你,按道理,有战功才可提拔。我先叫枢密院把你的名字列上,算做随驾迁转的人。”没有半年的工夫,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
  这高俅做了殿帅府太尉,选了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上任。全府上下都来参拜,各报花名。高太尉—一点过,只差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名叫王进。王进因为半月前就生病,不能到衙理事。高俅大怒道:“准是那家伙抗拒官府,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派人到王进家捉拿王进。
  这王进没有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来人将高太尉如何上任,如何不信王进生病,叫他们来捉拿一一告诉了王进。王进无法,只得抱病前来。参拜之后,立在一边。高俅道:“你这家伙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王进答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你爹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懂得什么武艺?你依仗谁的权势,敢小看我,推病在家,图清闲!”王进答道:“小人怎敢?实在是病没有好。”高俅又骂道:“贼配军,你既然害病,又怎么来得了?”王进道:“太尉呼唤,怎敢不来!”高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给我重打这家伙!”府上众人都与王进要好,纷纷上前说情劝道:“今日太尉上任,是好日子,免了这一次吧。”高俅喝道:“你这贼配军,今日看在众将的面子,先饶了你这一回,明天再和你算账。”
  王进谢了罪,起来抬头一看,认得是高俅。出了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难保了。俺以为是什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以前学使棒时,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起不了床,因此结下了仇怨。他今日发迹,做了殿帅府太尉,我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这可怎么好?”回到家中,王进闷闷不已,对娘说了此事,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娘道:“我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就怕没处去。”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的军官,经常有到京城来的,喜欢看我使枪棒,我们何不去投奔他们?那里有用人之处,完全可以安身立命。”
  当下娘儿俩商议定了,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包在一起,又装了两个料袋,拴在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将马牵出后槽,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的东西全都抛弃,锁上前后门,王进挑了担儿,跟在马后,乘势出了西华门,往延安府而去。
  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在路上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走了有一个多月。一日,王进对母亲说道:“我母子两个,摆脱了这天罗地网的厄运。这里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要派人抓我,也抓不着了。”母子二人心下欢喜,走着走着不觉错过了住宿的地方,不知到哪里投宿才好。正在发愁,只见远远地从树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转过林子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周围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棵大柳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了半天门,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上前施礼。庄客问道:“来俺庄上有什么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因多走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在贵庄借宿一夜,明天便走。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这样,等我去问过庄主太公,他若答应,但住不妨。”
  庄客进去一会儿,出来说道:“庄主太公叫你两个进来。”王进扶娘下了马,挑着担子,牵了马,随庄客来到打麦场上,放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脚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不要多礼,你们路上辛苦,快坐下歇息。”王进母子二人坐定,太公便问:“你们从哪里而来?为何这么晚来到这里?”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做买卖赔了本钱,如今要到延安府投奔亲戚。没想到错过了旅店,只得在太公庄求住一宿,明早便走。”这太公忙叫人安排母子二人食宿。
  第二天,天已大亮,还不见他二人起床,太公便叫道:“天亮了,可以起床了。”王进忙出来向太公施礼,说道:“小人早起了,只是老母昨日一路劳累,晚上心疼病犯了。”太公道:“既是这样,客人不要烦恼,你们就在我这里住些日子,我有治心疼病的药方,叫庄客去抓药来与你母亲吃,慢慢休息就会好的。”王进谢了。
  王进母子在庄上住了六七天,老母的病已痊癒,王进收拾了要走。这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有一个后生光着上身,刺着一身青龙,约有十八九岁,正拿条棒在那里练武。王进看了好一会儿,不觉脱口说道:“这棒使得不错。只是还有漏洞,赢不得真正的好汉。”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过了七八个名师的指点,我就不信不如你!你敢和我比试么?”
  话没说完,太公来到,说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这家伙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问道:“客人莫不是会使枪棒?”王进道:“倒是会一些。请问这后生是府上什么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是宅里的小官人,如果爱学,小人可以指点他。”太公道:“那太好了。”便叫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哪里肯拜,心中越发愤怒道:“爹爹别听他胡说。如果他能赢了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说着,把一条棒舞得像风车一样地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有心教小儿,就和他比试一下也没关系。”王进笑道:“我恐怕冲撞了令郎,大家都不好看。”太公道:“这没关系,就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我无礼。”去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那后生拿着棒直朝王进打过来。王进拖了棒便走,那后生紧赶过来。王进回身,将棒从上劈了下来,那后生用棒来挡。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往那后生怀里搠过来,那后生的棒一下子丢在一边,人也往后倒下。王进赶忙上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了起来,便去旁边搬了一条凳,请王进坐下,便拜道:“我经过了许多师父,原来半分不值。师父,没办法,只得向您请教。”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你家打扰,理当效力。”太公大喜,叫那后生穿好衣服,一同到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了一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请王进的母亲一同入席。太公劝了一会儿酒,说道:“师父武艺如此高强,必定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道:“实不相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因为惹恼了新任的高太尉,只得母子二人选上延安府,去投老种经略相公处找个差事。没想到在这里受到二位如此款待。既然令郎肯学,小人一定尽力奉教。”太公见这样说,便道;“我儿,可认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这才向王进讲述道:“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
  这村叫做史家村,村中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使枪舞棒,把他母亲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花了多少钱请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给他刺了这身花绣,共有九条龙,满县人都叫他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到这里能成全了他,老汉必定重重酬谢。”自此,史太公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从头指教。
  这史太公在华阴县当里正,王进每日在庄内教史进武艺,过了半年多,史进的武艺大有长进、学得精熟了。王进想:这里虽好,时间长了不行,还是要去延安府。史进哪里肯放,说道:“师父就在我家住吧,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王进道:“贤弟,多蒙你的好心,在这里虽然很好,只怕那高太尉追捕到来,连累厂你。我一心去延安府,投奔老种经略处做事,那里是边关重地,正需要人,完全可以安身立命。”
  史进和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筵席为王进母子送行。又用盘子托出两匹锦缎,一百两银子谢师。第二天,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_二人辞别史大公,王进扶母亲上了马,往延安路上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自送了十里路,难舍难分。史进与师父洒泪分手。王教头依旧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朝着关西去了。
  离史进的村子不远,有一座少华山,山上有三个好汉。一个叫神机军师朱武,一个叫跳涧虎陈达,一个叫白花蛇杨春,他们都是被官府逼上山寨的。史进很佩服这三位英雄,常和他们谈论练枪习棒的武艺。有人诬告史进和强盗互相勾结,官府就要下令捕捉他。
  史进听说官府要捉拿他,就背上包裹,挎口腰刀,连夜逃走了。
  鲁达拳打镇关西史进离家走了半个多月,来到渭州地界。他走得口渴,来到一个小茶馆里喝茶。
  史进刚坐下,见一个大汉大步流星地走来。史进抬头一看,只见这人军官打扮,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满脸络腮胡子,身体又高又粗。史进连忙站起身来,施礼说道:“官人,请坐下吃茶!”
  那人见史进像条好汉,便还了礼。两人坐下后,史进问那人尊姓大名。
  那人说:“我姓鲁,名叫鲁达,请问你尊姓?”史进说:“我姓史,叫史进。”鲁达说:“你可就是九纹龙史大郎吗?俺早就听说你的大名,走,和俺上街吃碗酒去。”说完,拉着史进的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来对茶伙计说:“茶钱我下次一总给你!”
  两人走到街上,见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史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头一个师父,叫打虎将李忠。鲁达听说是史进的师父,二话没说,也拉着一起去喝酒。
  鲁达、史进、李忠来到一家酒店吃酒,正吃得高兴,只听得隔壁有人哽哽咽咽地啼哭。鲁达生气了,高声喊道:“酒保!”酒保慌忙跑来,赔着小心问道:“官人,要什么东西,小人这就去取。”鲁达气哼哼地说:“你也认得俺,俺兄弟在这里吃酒,你叫什么人在隔壁啼哭,搅得俺心烦!”酒保说:“官人息怒。这哭的是卖唱的父女二人,他们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哭,原不知官人在这里吃酒。”鲁达说:“你去把他们叫来!”
  不多时,酒保把父女两人领来。女儿约有十八九岁,长得漂亮。她父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手拿拍板,跟在后面。
  鲁达问道:“你们家住哪里?为什么哭哭啼啼?”那姑娘说:“我们原是东京人,来渭州投奔亲戚,不想亲戚搬家走了。母亲又在客店病死,剩下我们父女二人流落街头受苦。这里有个财主姓郑,人叫他镇关西,强要我给他作小老婆。派人送来一只文契,硬把我带到他家。文契上写了三千贯钱,却是一文也不给。三个月后,又把我赶打出来,还叫店主逼着我们交还三千贯钱。郑家有钱有势,我们没处和他说理。没办法,我们父女两人只得到酒楼上卖唱,挣几个钱还他。这两日酒客稀少,挣不了几文钱,又怕镇关西来逼债,愁得无奈..”
  鲁达问道:“你姓什么?住在哪家客店?那镇关西家住哪里?”老汉答道:“老汉姓金,女儿名叫翠莲,镇关西就是城里状元桥下的卖肉的郑屠。我们父女就住在东门里鲁家客店。”鲁达听了,说道:“呸!俺道是谁,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无赖,有了几个臭钱就这样欺负人!”他站起身来,对史进、李忠说:“你两个先在这里坐一坐,等俺去打死那混帐东西再来!”史进、李忠拦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再去也不晚。”两人劝了好半天,这才把他劝住。
  鲁达又对金老汉说:“俺给你些盘费,明天就回东京去,你可愿意?”
  父女两个齐声说道:“若能回东京老家,那敢情好,只怕店主人不肯放我们走。镇关西让他监视着我们,天天向我们逼债。”鲁达说;“这不妨事,俺自有办法对付他,你们只管放心走就是了。”说着,便向腰间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又对史进说:“实在不巧,俺今天因为有别的事情,走得急促,银子带得不多。你有银子,先借俺一些,俺明天便送还你。”史进从包裹里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这不值什么,哪里还要哥哥还!”
  鲁达又转向李忠说:“你也借一些给俺。”李忠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来二两银子。鲁达看了,嫌少,只把那十五两银子给了金老汉,对他说:“这银子你们拿去做盘缠,赶快回店去收拾行李准备起身,明天早上俺去送你,看店主还敢拦你!”
  金老汉和女儿向鲁达磕了个头,走了。鲁达把那二两银子丢还李忠。三人又喝了一会儿酒,也起身走了。走到门口,鲁达对酒店主人说:“主人家,酒钱俺明天来还你。”
  金老汉回到店中,先算还了房钱、饭钱,又到城外雇了一辆车子。一切准备好了,单等明天好走。
  第二天一早,金家父女吃过饭,刚收拾完行李要走,店小二走来,拦住喝道:“金老汉,你要到哪里去!”
  正在这时鲁达大步走进店来。金老汉见鲁达来了,施个礼说道:“官人,请里面坐。”鲁达说:“还不快走,坐什么!”
  金老汉挑着担子,领着女儿,向鲁达道过谢,就要出门。店小二抢上前去阻拦。鲁达问道:“店小二,他少你房钱?”店小二说:“小人的房钱,他昨天已算还了。只是欠郑大官人的典身钱,还没还清,郑大官人有话,叫小人看着他。”鲁达说:“你放他们回家乡去吧,郑屠的钱由俺还他。”店小二死活不肯放金家父女走。鲁达气极了,照着店小二脸上打了一巴掌,打得他两眼直冒火星,这才松了手,跑进店里躲起来。
  金老汉乘着这个机会,急忙领着女儿离开客店,出城去找昨天雇好的车子,走了。鲁达怕店小二还会去追赶,就到店里边找了条凳子,坐在店门口看着。过了一个时辰,估计金老汉已走远了,这才起身到状元桥下去寻找郑屠。
  郑屠开着个肉铺,每天坐在店里边,看着十来个伙计卖肉,十分自在。
  这天刚来到肉铺里坐下,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叫道:“郑屠!”郑屠有些生气,心想谁敢这样称呼我!出来一看,来的是鲁达。赶紧赔着笑脸,拱手行礼,又让人搬来条凳子让坐。
  鲁达坐下说道:“经略相公要十斤精肉,切成肉末,不许带有半点肥的。”郑屠点头答应说:“使得,使得。”回头吩咐伙计们:“快去切来!要选上好的精肉!”鲁达说:“不要他们动手,你要自己去给我切!”郑屠答应一声说道:“是是是,我这就亲自去切。”
  郑屠到肉案上选了十斤瘦肉,细细地切。
  那店小二见鲁达走了,赶紧去向郑屠报告。他慌慌张张跑到郑屠的肉铺前,一眼望见鲁达坐在那里,吓了一跳。他不敢近前,只远远地站在墙角落里等着,两眼不住地向肉铺内张望。
  十斤精肉的肉末,郑屠足足切了半个时辰。切好后,用荷叶包好,就要叫人给送去。鲁达说:“且不要送,还要十斤肥肉,也要切成肉末,不许带半点瘦的!”
  郑屠说:“刚才要精肉,想来府里包馄饨要用。要这肥肉末干什么?”
  鲁达说;“叫你切,你就切,哪里那么多废话!这是经略相公的吩咐,我怎么知道!”郑屠只好又点着头说:“是是是,我切,我切。”他又去选了十斤肥肉,细细切了,用荷叶包好。鲁达又说:“还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剁成碎末,不许带半点肉在里面。”郑屠笑着说:“你这是在拿着我开心吧?”鲁达突然站起来,瞪着眼对郑屠说:“老子今天就要拿你开心!”说着,伸手拿起两包肉末,向郑屠的脸上打去。郑屠急了,抓起一把宰猪的尖刀,向鲁达刺去。鲁达将身侧过,纵身跳到街上。
  肉铺里十来个伙计,哪个敢上前相劝?过路的人也都远远地站住脚,不敢再往前走。站在墙角里来向郑屠报告的店小二,也在那里吓呆了。
  郑屠抢步上前,跟到街上,右手拿刀,左手就要去抓鲁达。鲁达力大,顺手扯住郑屠的手,往旁边一拖,腾地飞起一脚,恰好踢到郑屠的小腹上,只听得扑通一声,郑屠跌倒在地上。鲁达又抢前一步,踏住他的胸脯,抡起拳头在他脸上晃了晃,说道:“你这个猪屠儿,有了几个臭钱,就要欺负人,你说,你是怎样欺负金老汉,强占金翠莲的?”
  郑屠还要强嘴,气得鲁达打了他一拳。郑屠的尖刀丢在一边。他嘴里一边说:“好,叫你打!”一边又伸手去抓那把屠刀。鲁达见他不服,说道:“你这无赖,还敢还口!”说着又是一拳。郑屠杀猪一般地吼叫着,嘴里虽然求饶,手里却还在挣扎。鲁达正在气头上,说道:“你这混帐东西,看你以后还敢欺负人不!”说着,又打了一拳。郑屠只蹬了蹬腿,就躺在那里不动了。
  鲁达心想:“俺本想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他,不想三拳把他打死。若是吃官司的话,连个送饭的人也没有,不如逃走吧。”想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指着郑屠说:“不怕你装死,我回来再和你算帐!”一边骂着,一边迈开大步走了。
  鲁达回到住处,急忙收拾了一下,带上盘费,提着棍棒,出了城门,一道烟走了。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在桃花山上占山为王的有两位好汉,第一位是打虎将李忠。他在渭州和鲁达一起吃酒,鲁达打死郑屠,官府也因此要捉拿他。他逃到桃花山,坐了第一把交椅。二大王名叫小霸王周通,就是要娶刘太公女儿的那个。如今周通被鲁智深打得不能动,这次带兵来的正是李忠。
  鲁智深听说山大王领着人马打来,提了禅杖就出来迎战。鲁智深的禅杖抡起还没打下去,山大王就跳下马来说:“哥哥住手!”鲁智深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看,原来是打虎将李忠。鲁智深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李忠把他们分散后的经过说了一遍。鲁智深说:“既然兄弟在山上,刘太公这门亲事再也别提了。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若被你们强娶去,他老人家也无人奉养。”
  李忠说:“哥哥只管放心,我回去说服周通便了。”李忠约请鲁智深上山入伙,请他坐第一把交椅。鲁智深说:“俺从五台山来,师父给写了信,叫俺去东京大相国寺投奔智清大师。”
  李忠苦留不住,只得和他告辞。鲁智深又走了十多天,这才来到东京大相国寺。鲁智深见了智清长老,拜了三拜,把信呈上。智清长老看了信,说道:“你先去僧堂休息,吃了斋饭,回头再安排你的差事。”
  鲁智深走后,智清长老把寺内的和尚找来商量,说道:“这新来的僧人原是个军官,因打死人才做了和尚。他在五台山大闹了僧堂,那里不肯留他,智真师兄介绍到这里来。”有个管事的僧人说:“我看这新来的僧人,全不像出家人的样子,留在寺内,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另一个管寺僧人说:“酸枣门外那片菜园,时常被营内军士偷抢,一些当地泼皮也常去胡闹。管园的老和尚也管不了,就叫他去管菜园吧。”智清长老说:“好,就让他干这差事最合适。”
  第二天,鲁智深就来到酸枣门外管菜园。
  菜园附近有二三十个泼皮无赖。他们常来偷菜。这天晚上又来偷菜,见菜园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大相国寺派新来的僧人鲁智深管理菜园,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泼皮们商量说:“鲁智深新来,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们去闹他一场,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以后让他听我们的。”另一个说:“等他来时,把他诱到粪坑边上,装出问候的样子,乘他不注意,抱住他的双脚,把他扔到粪坑里。”众泼皮都说:“这样好,先小耍他一次,叫他尝尝。”
  鲁智深到了菜园,放下行李,就先去察看菜地。这时见二三十个人手拿果盒酒菜,笑嘻嘻地走来,说道:“我们是邻居,听说师父新来,特来祝贺!”鲁智深说:“既是邻居,就请到屋里坐。”这伙泼皮中有两个头儿,一个叫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青草蛇李四。他们不到屋里去,却领着这伙人走到粪坑边上。张三、李四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鲁智深再三往屋里让,他们只是跪在那里不起,只等着鲁智深去扶他,便好动手。
  鲁智深是军官出身,见这伙人不三不四,心中有些警惕。他走到张三、李四跟前,伸手要去搀扶。这两人口里说着给师父施礼,一个要去抓左脚,另一个就去抓右脚。鲁智深已作好准备,没等他抓住,顺势把右脚一扫,又把左脚一踢,只听得扑通扑通,那两个无赖都跌进粪坑里。后边一群泼皮都吓得呆了。鲁智深喝道:“谁敢胡闹,先收拾谁!”众泼皮都跪下求饶。鲁智深哈哈大笑,说道:“你们怎么敢暗算我!快去水池子里给他两个洗净了再来见我!”
  张三、李四洗净了,引众泼皮一齐跪在鲁智深面前讨饶。鲁智深说:“不瞒你们,俺是鲁达,因杀了人才当了和尚,不用说你们三二十人,便是千军万马,俺也杀他个人仰马翻!”泼皮听说他就是鲁达,十分敬服。
  第二天,众泼皮凑了钱,买了酒肉来请鲁智深。他们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吃酒,听到树上有鸟叫。抬头一看,见树上有个鸟窝。一个说:“我去搬个梯子,上去把鸟窝拆了,免得它早晚吵得人心烦。”鲁智深说:“何须用梯子,看我给你把这棵大柳树连根拔除岂不痛快!”说完,他把穿在外面的长衣脱掉,弯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树干的底部,运了口气,然后腰一挺,那棵柳树便连根拔了出来。众泼皮见了,一个个惊得直吐舌头。
  众泼皮见鲁智深有这般神力,又都跪下,称赞道:“师父真是金刚罗汉!”鲁智深说:“这算得什么!明天都来看俺演武。”
  林教头无端受欺凌第二天,鲁智深拿起六十二斤重的禅杖在园中舞动。只见他周身上下,寒光闪闪,没半点儿差错。鲁智深正舞动得起劲的时候,忽听墙外有人高叫道:“好!好!真是好武艺!”
  鲁智深收住禅杖,抬头一看,见园墙缺口的地方有一位军官,站在那里看他练武。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张三告诉他:“那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鲁智深听了,急忙请林冲过来相见。智深问道:“教头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林冲说:“刚才和夫人到东岳庙还愿烧香,路过这里,见师兄演武。我让她们头里走着,自己在这里观看。”
  正在谈话时,只见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叫道:“官人!不好了,娘子叫人欺负了!”林冲听了,对智深说:“改日再来拜望师兄,我先去看看!”林冲跟着丫鬟来到东岳庙,远远看到五岳楼前有一伙人。楼梯口处,有一个公子背朝这边,拦住林冲的妻子说:“走,上楼去,我和你说说话。”林冲的妻子一边啼哭,一边呼喊。
  林冲见了,气得火冒三丈,举起拳头,跑到跟前骂道:“你这畜生!大白天调戏良家妇女!”一拳刚要打下去,猛然认出是自己的上司太尉高俅的儿子高衙内。举得高高的拳头又轻轻放了下来。
  高衙内依仗父亲的权势到处欺压百姓,无人敢管,人们叫他“花花太岁”。他见林冲跑来干涉,反倒斥责说:“林冲,干你什么事,你也来管!”跟从高衙内的人怕他吃眼前亏,忙过来劝道:“教头回去吧,衙内不认得是你家娘子。”说完,护卫着高衙内走了。
  林冲憋着一肚子气,领着妻子和丫鬟往回走。半路上遇着鲁智深提着禅杖赶来,高叫道:“我来帮你打那畜生!”林冲说:“那欺负人的是高太尉的衙内,常言说,‘不怕官,就怕管’,我正在太尉管属下,就让他这一次吧。”
  高衙内一心想霸占林冲的妻子,就和他的心腹人富安商量,叫富安给他想办法。富安低声说:“我想了一条妙计,说说给衙内你听听:我有个朋友叫陆谦,和林冲最好。明天你到陆谦的楼上躲着,叫陆谦把林冲领到别的地方去吃酒。这时我去把林冲的妻子骗到陆谦的楼上,衙内再用好话哄一哄,不怕她不肯。”高衙内拍着富安的肩膀说:“好计策,好计策!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赏你。”
  这天,林冲被陆谦硬拉着到一家酒馆里吃酒,家中只有娘子和丫鬟在家。林冲走后不久,富安就带着一辆车子来了,他对林冲的妻子说:“娘子,你丈夫林教头和陆谦吃酒,一口气上不来,摔倒在楼上,娘子快去看看吧!”林冲的妻子听了,很是着急,就带着丫鬟上了车。富安一直把她拉到陆谦的楼上。
  林冲正在和陆谦吃酒,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道:“官人,找得我好苦,你却在这里。娘子听说你在陆谦家吃酒摔倒了,就乘车到陆家楼上,谁知却被前天在东岳庙里的那个公子挡在里面。官人快去看看吧!”
  林冲听说,吃了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向陆谦家跑去。上了扶梯,见楼门紧关着,只听得妻子在里面高声叫道:“光天化日,把我关在里面,是何道理!”林冲一听急了,在外面高声叫道:“快开门!快开门!”高衙内听到林冲的声音,吓了一跳,打开后窗户,跳墙逃跑了。
  林冲回家,拿起一把牛角尖刀,就要去找仇人报仇。妻子劝他说:“常言说,‘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你就算了吧,他们的势力大,把事情闹大了,吃亏的还是咱们。”林冲怒犹未息,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只好忍气吞声。
  高衙内那天从陆谦家逃回,又惊又吓,再加上恼恨霸占林冲的妻子未成功,便病倒了。富安看出高衙内的心思,就安慰说:“衙内只管放宽心,这事包在小人我的身上,我保证叫衙内把林冲的妻子弄到手!”
  这天,高太尉派老都管来看他儿子的病,富安说:“衙内的病确实不轻,要想病好,除非让太尉害死林冲,把他的妻子给衙内娶来。若不这样,衙内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老都管把这事告诉了高太尉。高太尉说:“只要治好我儿的病,怎么都行,你有什么好办法?”老都管伏在高太尉的耳朵上小声说:“要想救得衙内,除非..”话刚说完,高太尉说:“好,你明天就去办吧!”林冲误入白虎堂这天,林冲正和鲁智深在一家酒店里吃酒,见有条大汉,穿着一领旧战袍,手拿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在街上自言自语地说:“遇不到识货的主儿,真屈了我这口宝刀!”林冲、鲁智深都没在意。过了一会儿,那汉子来到林冲跟前,大声说道:“这样大的一个东京,连一个识得兵器的也没有!”林冲听了,说道:“拿来我看!”那汉子递过刀来,林冲一看,明晃晃的耀人眼目,连口夸说:“好刀,好刀!”又问:“你要卖多少钱?”那汉子说:“本来该卖三千贯,如今急着要钱用,两千贯就卖。”林冲说:“这刀能值两千贯,只是我身边带钱不多,你若一千贯肯卖,我便买下。”那大汉叹口气说:“罢罢罢!黄金当作生铁卖了,一千贯就一千贯吧。”
  冲林买了刀,回到家中,拿着这口刀看了一回,自言自语地夸赞道:“真是口好刀啊!高太尉府中有口宝刀,我几次要看一看,他都不肯。如今我也有了一口宝刀,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地和他比比成色。”
  第二天吃过早饭,有两个穿军衣的人来对林冲说:“林教头,太尉听说你买了口好刀,叫你拿去比比看。太尉在府里等你。”林冲听了,心想,谁的嘴这样快,昨天下午才买的,今天早上他就报上去了。”只好赶快换上衣服,拿着刀,随着来人,往太尉府走。
  林冲跟着来人进了太尉府,来到厅前,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来人说:“太尉在里边后堂内等你。”林冲只好又跟随他转过屏风,来到后堂。走到堂前,仍不见高太尉,林冲又站住脚。来人又说:“太尉在里面专等教头,叫我们领你进去。”
  林冲又跟着两个来人进了两三道门,来到一个院落,周围一色都是绿色栏杆。来人把林冲领到堂前,说道:“教头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们这就进去禀告太尉。”
  林冲拿着宝刀,站在那里,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带领他来的那两个人出来。他心中有些疑惑,猛抬头一看,只见堂前的匾额上,写着“白虎节堂”四个大字。林冲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这白虎节堂是商议军机要事的地方,没有命令到这里来的就有死罪,我怎么来到这里!想到这里,就急忙回转身要往外走。这时听到脚步声响,有人从外面走进来。林冲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受到皇帝宠爱的太尉高俅。林冲急忙拖着刀上前施礼。高太尉大声喝道:“林冲,你手拿大刀,闯入白虎节堂,要干什么?是想来行刺吗!”林冲施个礼说道:“刚才有两个差人来呼唤林冲,叫拿刀来,说恩相您要看。”高太尉反问:“差人在哪里?”林冲说:“他们两个已到堂里面去了。”高太尉喝道:“胡说!谁敢进我这府堂!你好大胆,竟敢拿着刀到这里行刺!来人,给我拿下!”只听得一声喊叫,从两旁耳房里拥出一群人,把林冲按倒,绑了起来。高太尉又说道:“把他解到开封府去问罪!”其实这一切都是高太尉为满足他儿子的心愿,布置下的圈套。林冲就算全身是口来分辩,他们哪里肯听?开封府尹硬说他是手持利刃,故入节堂,意在行刺,先打了他二十军棍,又在脸上给他刺上字,发配到沧州牢城。又指派两个解差,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押解林冲前往。
  两个解差刚要起程,陆谦来给解差送了两包银子,说道:“我是陆谦,奉高太尉命令来给二位送银子,每人五两,叫你们不用远去,半道上找个方便的地方,把林冲杀死就行了。”董超说:“这事怕不行,公文上写着让我们解活的去,没叫杀死他。”薛霸说:“高太尉便是叫你我二人去死,也只得依他。他的命令谁敢违抗。”他回头对陆谦说:“你回去禀告太尉,我们好歹把林冲结果了就是了。”
  董超、薛霸押解着林冲走了一天,住在一个店里。第二天四更时候,全店的人都还没起,薛霸就把林冲叫醒,催促着上了路。走了三四里,薛霸看了看,离村庄还太近,又走了四五里,来到一座黑森森的大树林子,这座林子名叫野猪林,是东京去沧州道上头一个险恶的地方。
  三人进了林子,薛霸说:“我们两个要睡一会儿,怕你跑了,得把你绑在树上。”林冲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官司已经吃了,决不逃跑。”不管怎么说,薛霸还是把他紧紧地捆绑在树上。捆绑好后,董超说:“林教头,不要怨我们,是陆谦奉高太尉之命要我们结果你。”薛霸说:“不用多说了!”双手举起水火棍,照着林冲的头上就打。
  林教头与洪教头薛霸举起棍来,照着林冲头上就打,棍还没落,只听得松树背后大喝一声,一条禅杖飞过来,把那水火棍架隔到半悬空中。接着一个大和尚跳了出来,喝道:“俺今天先要你两个的狗命!”说着举起禅杖就要打。
  林冲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鲁智深,忙说道:“师兄,不要下手,我有话说。”鲁智深收了禅杖。董超、薛霸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林冲说:“这是高太尉派陆谦吩咐他们干的,若打死他两个,他们也是冤屈。”
  鲁智深抽出戒刀,割断林冲的绑绳,扶林冲坐下,说道:“自从兄弟吃官司,我就天天惦记着。听说兄弟被刺配沧州,我怕他们害你,也跟了来。昨晚他两个把你带进店里,我也就在那店里住了。今天见四更天他们就起床急着要走,我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抢先到林子里来等着。他们既要杀你,还留着他们干啥!”林冲说:“师兄救了我,就饶他们两个性命吧。”
  鲁智深对两个解差说:“俺不看兄弟面上,非把你两个坏东西打成肉泥不可!既饶你们的狗命,你一路可要小心伺候我兄弟!”两个解差只好连声答应:“是,是,是。”林冲问鲁智深:“师兄如今到哪里去?”鲁智深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俺不放心,一直把兄弟送到沧州去。”两个解差听了,暗暗叫苦。
  从此,一路之上,鲁智深要行就行,要歇就歇,两个解差只得小心伺候着林冲。天热,林冲棒疮发作,走不动路,雇了一辆车子,林冲坐在车上,鲁智深护送着车子,两个解差跟在车后步行。
  走了几天,离沧州只有几十里地了,鲁智深对林冲说:“兄弟,这里离沧州不远了。前边路上都有人家。俺如今和你分手,日后再会。”又对两个解差说:“俺本该砍你两个的头,看兄弟面上,饶你两个性命!你们可不能再生歹心!”两个解差连忙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鲁智深走后,两个解差押着林冲往前走。这天来到柴进庄上。
  柴进是位英雄好汉。好汉爱好汉,他听说这位发配的犯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知道他是受了高太尉的迫害,更加敬重。就送了两位解差许多银子,请他们带林冲到家中吃杯水酒,歇息歇息。
  柴进摆了极其丰盛的酒席宴请林冲,亲自起身,给林冲敬酒三杯。林冲一再起身,表示感谢。这时,有人进来报告说:“教师来了。”柴进说:“就请进来一起吃酒也好。”话音刚落,那教师已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林冲想:“他一定是柴大官人的师父。”就起身施礼说:“林冲有礼!”那人并不还礼。柴进向那人介绍说:“这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武师。”又指着那人对林冲说:“这位是洪教头。”林冲又跪下向洪教头叩拜,洪教头只冷冷地说:“起来吧,不用拜了!”却不还礼。柴进心中很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洪教头问柴进:“大官人怎么用这样的厚礼款待罪犯?”
  柴进说:“林教头是天下有名的好汉,不同别人。”话还没说完洪教头就跳起来说:“我就不信,他敢和我比棒,我便认他是真教头。”柴进笑着问林冲:“林武师,你愿意比试吗?”林冲说:“小人不敢。”洪教头以为林冲不会使棒,先站起来,拿起一条棒,使个架势,高叫道:“来来来!”林冲没法,只好拿起捧来相陪,说道:“师父,请教了。”
  两人比了五六个回合,林冲跳出圈外,说:“小人输了。”柴进说:“林教头怎么不拿出真本事来?”林冲说:“小人脖子上多了这副刑具,因此认输了。”柴进说:“是我一时疏忽。”他又给了解差一些银子,请他们暂把刑具打开。
  洪教头以为林冲没有本事,提起棒来就要动手,出场使了个“把火烧天”势。林冲也横着棒使个“拨草寻蛇”势相迎。洪教头叫着“来来来!”举棒照林冲头上便打。林冲急忙往后一退。洪教头又往前赶了一步,举棒又向林冲打来。林冲用棒往地上一扫,洪教头怕打着腿,纵身往上跳,他的脚步已经乱了。林冲一转身,乘洪教头双脚落地的时候,猛地又一棒扫来,正打在洪教头的小腿上,洪教头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见了,一齐大笑。洪教头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他满脸羞惭,头也不抬,独自出了庄,走了。
  智取生辰纲一天,吴用对晁盖说:“梁中书搜刮了十万贯珍珠和金银财宝,去给蔡太师祝寿,这都是些不义之财,不能让他拿这些钱去做人情,买官当。我今夜三更便去石蝎村,劝说阮氏兄弟来和我们一起干。”晁盖问:“这阮氏兄弟是谁?”吴用说:“他们是兄弟三人,一个叫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叫活阎罗阮小七。他们三人虽然没读过诗书,却很重义气。”
  晁盖说:“我也听说他们的大名,只是没见过面,先生亲自去最好。”
  吴用说:“北京去东京有好几条道,不知梁中书的人从哪条路上走,刘唐兄再辛苦一次,去北京探听明白他们起程的日期,确实从哪条路上走,也好安排。”刘唐说:“小弟今夜便去。”吴用说:“不用急,待我回来再走不迟。”吴用来到石碣村,见了阮氏三兄弟,叙过礼。阮小五说:“教授来这里有什么事?”吴用说:“我如今在一个财主家教书,主人家要办宴席,要用十多条十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因此特远道跑来。”阮小七说:“若是往常,不用说十几条,就是三五十条也不难。如今要五斤重的也困难。”吴用装着吃惊的样子问:“出了什么事了?”阮小二说:“这大鱼只有梁山泊里有。如今那里住了几位头领,不让我们去捕鱼了。”
  吴用说:“我倒不知有这事,官府怎么不来捉他们?”阮小五说:“如今官府一动弹,百姓先遭殃。官军来到乡下,名义上捉贼,实际上抢百姓的东西,连各家的猪羊鸡鹅都抢去吃了。”吴用说:“这么说,梁山泊那些人倒快活?”阮小五说:“可不是吗!他们不怕天,不怕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敢情快活!”阮小七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若能像他们那样过一日也好!”
  吴用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就故意说:“学这些人做什么!倘被官府拿住了,不是死罪?”阮小二说:“如今官府是一塌糊涂。犯了大罪的人,却当大官,好人反倒坐牢!”阮小五说:“我们兄弟三人的本领又不是不如别人,可就是没人识我们!”吴用说:“若是真有人识你们,你们肯去吗?”阮小七说:“若有人识我们,便是刀山火海,我们兄弟也去!”
  吴用见他们兄弟三人态度这样坚决,就把晁保正要他来请他们一起夺取生辰纲的计划说了。阮小二说:“既然晁保正信得过我们,我若不舍命帮他,也算不得好汉!”阮小五、阮小七用手拍着脖子说:“保正哥哥如此看得起我们,就算砍了头,我们也不怕!但不知我们几时去?”吴用说:“事不宜迟,明日起个五更,我们一起到晁天王庄上去。”
  吴用和阮氏三兄弟来到晁盖庄上,晁盖摆下酒席招待,六个人一面饮酒,一面商量劫取生辰纲的事。只见庄客进来报告说:“门外有个道人,要见保正。”晁盖说:“我这里有客,不能会见他,他一定是来化斋饭的,你多给他些粮米,让他走吧。”
  过了一会儿,庄客来报告说:“那人自称一清道人,不要斋米,只要见保正一面。怎么也不肯走。”晁盖出来,对那道人说:“先生来见我晁盖,无非是要化缘,已给了你米,你为何还不肯去?”那道人哈哈大笑说:“十万贯财宝我都没放在眼里,哪里是为化斋米而来!我来见晁保正有句要紧话要对他说。”
  晁盖见那道人身长八尺,相貌堂堂,知道不是一般人物,就请他进了客厅,献上茶,问道:“先生贵姓?”那道人说:“我姓公孙,名胜,道号一清先生,因自幼习武,又学得一些道术,人们都叫我入云龙。”晁盖问道:“先生亲来庄上,有何见教?”公孙胜说:“现有十万贯财宝,想送给保正哥哥,不知可有意要吗?”晁盖说:“先生说的十万贯财宝,莫不是蔡太师的生辰纲?”公孙胜说:“正是,这桩财宝,不能放过,常言说,当取不取,后悔莫及。”
  两人正说话,只见一个人从屋外闯进来,说道:“你二人好大胆,竟敢商量这事!”公孙胜吓了一跳。晁盖见是吴用,说道:“教授快来与公孙先生相见。”吴用与公孙胜见过礼,又把刘唐和阮家兄弟请出来相见,共同商量劫取生辰纲之事,刘唐说:“我得去探听清楚他们从哪条路走。”公孙胜说:“这事我已打听清楚了,从黄泥冈大道上走。”晁盖说:“黄泥冈附近有个安乐村,村里有个好汉叫白胜,和我交好。我们就去他那里,约他一起干。”大家说:“最好,我们是力取还是智取?”吴用说:“我已计划好了。”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见离蔡太师生辰不远了,十万贯寿礼也全都备齐了,便把大力士青面兽杨志找来,说道:“我想派你押送生辰纲到东京去,事成之后,我自有抬举你处,你可愿意去?”杨志说:“恩相差遣,小人怎敢不去?只不知几时动身?怎么走法?”梁中书说:“装十辆车子,每辆车前后再派两名军士监押,由你统领,三日之内便要动身。”
  杨志听了,叉手禀道:“请恩相另派有本事的人去吧。”梁中书说:“我本来想在太师面前抬举你,你怎么又不去了?”杨志说:“小人听说上年的生辰寿礼被强人劫了,今年强人更多,从这里去东京,要经过二龙山、桃花山、黄泥冈、野云渡、赤松林等地方,这些地方强人最多。他们见车上装着金银珠宝,能不来抢劫?”梁中书说:“我多派些军队帮你护送就是了。”杨志说:“就算派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些军队听得一声呼喊,早吓跑了。”梁中书说:“照你说,生辰纲不去送了?”
  杨志禀道:“恩相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去送。”梁中书说:“你且说哪一件事?”杨志说:“依小人主意,不用车子,把礼物装成十个担子,选十个健壮军卒,扮成脚夫挑着。小人扮成经商客人跟着,这样悄悄地送到东京,方才妥当。”梁中书听了,夸奖说:“你的主意不错,我这就派人去照你说的准备。”
  第二天,杨志来到厅上,梁中书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夫人另有一担礼物,送给太师府内眷属,你也要带上。为怕你不熟悉内宅情形,让奶公谢都管和两位官员和你一同去。”
  杨志听了,禀告说:“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问道:“一切准备好了,你怎么又去不得了?”杨志说:“押送十担礼物,不同寻常。那些挑担的军卒,都听从杨志分派,小人要走就走,要停就停,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如今又叫老都管和两名官员跟去,他们都是夫人身边的人,职位很高,若是路上和小人别扭起来,小人怎敢和他争执?误了大事可怎么办?”梁中书说:“这个容易,我叫他们三人都听你的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十一担财宝都伪装好摆在厅前。杨志头戴凉笠,挎口腰刀,带上给蔡太师的书信。老都管和两个官员也都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十一个军卒挑起担子,一行十五人,离开梁府,出了北京城门,向着去东京的大路进发。
  这时正是农历五月中旬,天气酷热。头五六天,都是每日早晨凉爽时行,到中午天热时便歇下了。五六天后,进入山区,路上行人稀少,杨志便叫每日天半晌时动身,下午太阳刚偏西就歇息。每天正是最热的一段时间赶路。十一个挑担的军卒,热得走不动。杨志为了赶路,见哪个停下,就用藤条抽打,催他们快走。老都管和两个官员也热得走不动,跟在后面一步步地往前挪。杨志生气了,说道:“你们两个好不晓事!不帮俺催他们快走,却也在后面慢慢地磨蹭!”
  一个官员分辩说:“不是有意慢走,实在天热走不动。前几日还趁凉走,如今偏要热时走。”杨志气坏了,骂道:“废话!前几日走的好地面,这儿是偏僻山路,谁敢半夜五更走路?”杨志骂完,提了藤条向前催赶军卒去了,两个官员却坐在树荫下没动。
  过了一会儿,后边的老都管赶上来。两个官员向他诉苦,又说:“杨志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军汉,开口就骂人,实在可气。”老都管说:“这两日我也看不惯他。因相公吩咐不要和他闹别扭,我才不做声。”这天太阳老高,杨志就吩咐住了店。十一个挑担的军卒都找老都管诉苦,老都管除了安慰几句,别无办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军卒都爬起来,嚷着要乘凉爽时出发。杨志喝道:“哪里去!都给我睡下!”众军卒说:“凉爽时不走,天热时走不动,你又拿藤条打我们!”杨志骂道:“你们懂什么!”拿起藤条就要打。军卒只好重新躺下。等到太阳升到半天,杨志又催着急忙赶路。老都管虽然口中不说,心里也恼恨杨志。
  快到中午了,走到黄泥冈,一轮骄阳当空,地上的石头都热得烫脚,杨志赶着快走。好容易爬上山冈,十一个军卒都放下担子,躺在树荫下。杨志拿起藤条抽打,军卒说:“天气这般热,就算打死,也走不动了。”
  杨志想赶快催促着军卒走过这个黄泥冈,谁知众军卒都在树荫下,横三竖四地躺着不动。杨志高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卒说:“你空着走,我们都挑着重担儿,在大毒日头底下,怎么走得动!”
  杨志发火了,举起藤条照着军卒劈头盖脑地打去。可是打得这个起来,那个却又睡倒。杨志正无可奈何。老都管也坐在树下喘气,对杨志说:“天热得像下火一样,实在走不得,不要打他们了。”杨志说:“老都管,你哪里知道!这黄泥冈正是强人出没的地方,谁敢在这里歇!”两个官员说:“这话你说了好几百遍了,只管吓人,哪有那么多强人!”
  老都管说:“先让他们歇一歇,等过了中午再走,天这样热,谁走得动?”杨志说:“都管,你也不懂事了!从这冈子下去,有十七八里路没有人家。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你不帮俺催促,还帮他们说话。”老都管没好气地说:“我坐一会儿就走,你自去赶他们吧!”
  杨志拿着藤条,对军卒喝道:“哪个不走,先打二十下!”一个军卒说:“你也太不把人当人了,这大热天,只管拿藤条赶我们走,便是梁相公亲自来,也该容我们喘口气!”杨志又气又急,骂道:“不快走,还敢多嘴!”举起藤条就要打。
  老都管喝道:“住手!我在东京太师府做奶公时,门下军官成千上万,哪一个不敬重我!不是我说话难听,你不过是个遭死的军汉,相公可怜你,给你个差事干,你就这样逞强,一味地打他们!”杨志说:“都管是城里人,哪里知道路途的艰险。再说,如今不比太平时节。”话还没说完,老都管就说:“如今天下怎么不太平?你说这话,就该割舌头!”
  正争论时,只见对面松林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杨志跳起说:“还争什么,那不是歹人来了!”他拿起朴刀,向松林赶去。
  杨志赶入林中,见一字儿摆着七辆手推小车,七个汉子脱得赤条条地坐在那里乘凉。杨志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莫不是歹人!”那七人说:“你是在说反话!我们是小本经纪,哪有钱给你!”杨志还不放心,追问他们是打哪里来的。
  那七人说:“我们是去东京贩卖枣子的。听说黄泥冈上有歹人抢劫客商,有些害怕。又一想,我们只有些枣子,又没别的钱物,这才上了冈子。谁知天热得厉害,便躲进林子歇一歇。我们只怕你们是歹人,才叫一个兄弟出去看看。”杨志说:“原来也是过路客人。”就提着朴刀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远处一个汉子,挑着副担桶,一边往冈上走,一边唱山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人走上冈子,也在松林里放下担桶,坐下乘凉。众军汉见了,问那汉子:“你桶里装的什么?”那汉子道:“是好酒,挑到外村去卖。”一个军卒问:“多少钱一桶?”回答说:“五贯足钱便卖。”
  军卒们又热又渴,便商量着凑钱买酒解渴去暑。杨志喝道:“好大胆!
  没有我的话,怎敢随便买酒吃!”又要动手打人。众军卒说:“我们买碗酒吃,又有何碍,也来打人!”杨志说:“你晓得什么,有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这时,松林里贩枣子的客人跑出来要买酒吃。挑酒的说:“不卖!这位客官说我酒里有蒙汗药!”他们央求了好一会,买了一桶,每人拿了椰瓢分着吃了。有一个贩枣的客人乘卖酒的收钱的时候,揭开另一桶的桶盖,舀了一瓢便吃。挑酒的汉子去夺时,他便跑到松林里。挑酒的去赶上,夺回来往桶里一倒,盖上盖,把瓢往地上一丢,还抢白了那舀酒的客人一顿。
  军卒们见了,都馋得厉害。说道:“这里没处讨水喝,那贩枣子们已买了一桶吃了,我们也买些润一润喉咙才好。”杨志见那一桶酒吃了,这一桶也有人吃了一瓢,都没有事,想来酒是好的,就说:“既然大家都要买些吃,就买吧,吃了好赶路。”
  军卒凑了五贯钱要买酒,卖酒的说:“我酒里有蒙汗药,不卖!”老都管和两个官员也多方哀求,杨志也陪了话,这才卖给他们。众军卒买到酒,向贩枣子的客人借了椰子瓢,一会儿,全吃光了。不大工夫,老都管、杨志等十五个人,都头重脚轻瘫倒了。贩枣子的客人卸下枣子,把十一担金珠财宝,装上小车,从从容容地推着走了。
  宋江报信救晁盖这七个贩枣的客人,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和阮家三兄弟。那挑酒的汉子就是白日鼠白胜。白胜挑的两桶酒,原来都是好酒。晁盖等七人先吃了一桶,刘唐又把第二桶舀了半瓢吃,故意给杨志他们看,好叫他们放心。随后吴用在松林里把药抖进瓢里,装做抢酒吃,白胜上前夺下瓢,将放进药的酒倒进桶中。这就是智多星吴用定下的计策,叫做“智取生辰纲”。杨志酒吃得少,过了一两个时辰,苏醒过来,其余十四个人还动弹不得。杨志恨道:“都是你们不听话,教俺失了生辰纲,如何回去见梁中书!”骂着,长叹一声,提了朴刀,下冈子去了。
  天黑以后,那十四个人才过了药劲儿。老都管说:“这可怎么办?”内中一人说:“杨志走了,我们回去就说杨志勾结歹人,用蒙汗药麻翻了我们,把生辰纲劫去了。”老都管说:“也只能这么办了。”
  老都管回去对梁中书说了,梁中书又写信给蔡太师,蔡太师派一名官员带了公文到济州,限十日内把贼人捉住。
  济州知府见蔡太师亲自差人来催办,吓慌了,立即让何涛去捉拿。并说:“十天之内不能破案,要从重治罪。”
  何涛有个弟弟叫何清,是个赌徒。这天赌输了,正想向哥哥要钱,没想出理由来。恰好见何涛正在发愁,何清问:“哥哥为什么事发愁?”何涛把限期捉拿劫生辰纲的强人之事说了。何清笑着说:“不瞒哥哥说,这伙贼人都被我捉到口袋里了。哥哥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帮你捉拿。”接着他把自己一次赌输了钱,替一家客店登记店簿,发现了晁盖和白胜的线索说了一遍。并出主意说:“只要拿住晁益和白胜,一问便知。”
  何涛带领许多公人先捉住了白胜,又签了一道公文,去郓城县捉拿晁盖。他来到县城,知县已经退衙,只找到了一个当日值班的押司宋江。
  宋江,字公明,因长得黑矮,人们都叫他黑宋江。他排行第三,在家十分孝敬老人,对朋友很重义气,人们又称他为孝义黑三郎。他熟读有关法律书,又爱习枪棒,学会了多种武艺,愿意结识江湖上的好汉。山东、河北一带好汉都知道宋江的名字。他能急人之所急,乐于助人,人们又叫他及时雨。何涛找到宋江,对宋江说明带了公文来捉拿晁益的事。宋江听了,大吃一惊,心想:“晁盖是我的知心朋友,我不救他时,若被捕去,性命便没了。”就假意对何涛说:“捉拿晁盖容易,只是你的公文是密封的,我不敢私自打开,你自到厅里投下,知县看了,便好差人去捉。这事不同一般,千万不能泄露出去。”何涛说:“押司说得对,麻烦你引进。”宋江说:“知县正在用膳,请你先在这里稍等一等。我还有点小事儿,去安排一下,等知县坐厅时,我再来领你前去。”
  宋江稳住何涛,出门飞奔自己住处,从槽头上牵了马,出了东门,打马飞奔东溪村。没半个时辰,就来到晁盖庄上。
  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一起说些官府黑暗,英雄报国无门之类的话。阮氏三兄弟早已回到石碣村。正说话间,有人进来报告说:“宋押司飞马而来,要见保正。”晁盖慌忙出来迎接。
  宋江见晁盖说:“哥哥,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被拿在济州大牢里。济州府又派何缉捕带了许多人来捉你,我是舍着性命来救你的。快走,快走!要紧,要紧!”
  宋江走后,晁盖问吴用:“教授,我们到哪里去好?”吴用说:“石碣村最好,那里再往前走就是梁山泊,官府派个一万八千的人马,也斗不过咱们。万一作战失利,我们去梁山泊入伙,他也无奈何咱们。”晁盖说:“事不宜迟,现在就走!”他们把金银财宝收拾了五六担挑着,飞快地奔石碣村而去。
  宋江回来,领着何涛到县衙大厅,投了文书,知县时文彬立即派人去捉拿。宋江说:“日间去,恐怕走了消息,捉不到。夜间去拿,最为稳妥。”知县说:“这话很对!”立即命令朱全、雷横两个都头,天黑后去东溪村捉拿晁盖。
  吴用巧计胜官兵济州知府听说晁盖一伙逃到石碣村,就点起五百名官兵,由何涛带领,去捉拿晁盖和阮小二、阮小五等人问罪。
  晁盖、公孙胜离开东溪村后,半路上得到阮家兄弟的接应,一齐来到石碣村湖泊里。他们刚住下,就听到打鱼的来报信说:“官军人马杀奔村里来了!”
  晁盖听了,说道:“得给他点厉害看看!”阮小二说:“兄长放心,定叫这些官兵大半淹死在水里!”吴用对大家说:“我已想好了计策,大家分头准备。”于是对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等分别授了秘计。
  何涛带领着官兵来到石碣村,阮家弟兄都早已离开这个村。何涛捉到阮小二的邻居逼问,才知道他们已搬到湖泊里去住了。何涛的官兵在邻近水面上捉来百十只船,官兵们乘坐在船上,让捉来的百姓给他们带路,向际家兄弟住的湖泊里扑来。
  何涛率领官兵约行了五六里水面,听到前面芦苇丛中有人唱歌,接着又见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摇了出来。何涛问:“这唱歌的是谁?”带路的渔民说:“那就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命令各船一齐前去捉拿。阮小五哈哈大笑,骂道:“你们这些贼官,好大胆,竟敢前来找老爷的麻烦!”何涛喊道:“快追!”阮小五的船就像箭一般快,官兵追了一阵就不见阮小五的影儿了。
  何涛领着船只继续往前追赶,过了两道港湾,已经迷路了。这时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摇出,船上一人边唱歌边划船。何涛惊问:“船上那人是谁?”带路的说:“那就是阮小七。”何涛命令:“快快快,别让他跑了!”阮小七大笑,说道:“害民贼,敢随老爷到这边来吗?”说完,便驾着小船从从容容地往港湾深处划去了。
  何涛带领众船随后追了一阵,只见水面越来越窄,两岸尽是茫茫荡荡的芦苇。他心中疑惧,下令停止追赶。回头问带路的:“这是什么地方?”带路的说:“这芦苇深处从来没有来过,不知道。”何涛便叫六个军士乘两条小船去探路。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探路的小船没有回来。何涛说:“这些人不会办事!”他又差了六个人乘两条船去打探。过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回来。这时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晚了,何涛很着急,说道:“那些人全都是废物,我要亲自去走一遭!”他带领几个有本事的公人,各拿了刀枪,登上只轻快小船,向港湾深处划去。
  约行了五六里水面,见一个人提着锄头在岸边上行走。何涛问道:“那汉子,这是什么地方?前面水路可通行?”那人说:“这里叫‘断头沟’,没路了!”何涛又问:“你见有两只船从此经过了吗?”那人说:“不是来捉阮小五的吗?他们正在前边厮打哩!”何涛问:“还有多远?”那人说:“再往前行,转过两个港湾就望到了。”
  何涛叫两个巡捕上岸捉那汉子带路。两个公人刚跳到岸上,就被那汉子提起锄头,打下水里去。何涛吃了一惊,刚站起身来想要回船,这时见水面打个水花,忽地一声从水底钻出一个人来,把何涛双腿一扯,拽进水里去了。船上几个公人想要逃跑,那汉子跳到船上,抡起锄头全都把他们打下水去淹死了。
  原来水下那人,正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汉子,却是阮小二。阮小七把何涛拖进水里,狠狠地灌了他两口水,然后把他拖到岸上。何涛跪在地上哀求:“不是小人要来捉拿好汉的,都是上司的差遣,不得不来。望好汉可怜小人,饶小人一条性命!”阮小二说:“先把他捆起来,扔到船舱里去!”领兵的长官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何涛回来,只好叫官兵把船拢在一起,继续等待。初更时分,湖面上起了风。不多会儿,见一片火光,像一条火龙一样卷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无数小船,上面堆满了燃烧着的芦苇柴草,一直冲了过来。官军的船拢在一起,又系着缆绳,逃脱不了。再加上湖面狭窄,无法躲闪,霎时之间,全都着起火来。官兵有的烧死,有的掉进水里,有的争着往岸上逃。谁知岸上的芦苇也都着起了大火。火光中,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晁盖、刘唐等一齐从水旱两路杀了过来。官兵一部分被烧死,一部分被淹死,一部分被杀死,少数当了俘虏。何涛率领的官军全军覆没。晁盖、吴用等消灭了官军之后,一起投奔梁山泊去了。
  景阳冈武松打虎晁盖等来到梁山泊,整顿了山寨。众人推晁盖为首领,吴用为军师。山寨的人马更加兴旺。这天,晁盖对吴用说:“我们全亏了宋江等人仗义相救,才有今天,大恩不能不报;白胜是我们一起干事的兄弟,如今关在牢狱里,不能不救。”吴用说:“兄长放心,我自有安排。”
  吴用一面安排人去想办法救白胜,一面派刘唐带了书信和礼物去向宋江致谢。
  宋江见晁盖派刘唐来,赶紧领到酒馆里招待。然后又给晁盖写了回信,交刘唐带了回去。谁知这事被他阎婆惜知道了。阎婆惜正好要找宋江的茬儿,她拿着晁盖的来信,就要到官府里去告宋江。宋江被逼得没法儿,一生气把阎婆惜杀了。阎家告到官府,幸亏都头朱全、雷横和宋江要好,把他放走了。宋江逃到柴进庄上,柴进高兴地说:“我天天想见兄长,就是没找到机会!今天是什么风把兄长吹了来?”宋江叹口气说:“不瞒贤弟,我今日犯了罪,官府正在追拿我,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接着把一怒杀了阎婆惜的事说了一遍。柴进听了,笑着说:“兄长放心,你就算杀了朝廷的大官,我柴进也敢把你留在庄里。”
  宋江住在柴进庄上,柴进天天与宋江一起吃酒。一天,正要吃酒时,柴进带了一位汉子来,介绍说:“这位是清河县人,姓武,名松,来我庄上有一年了。”宋江高兴地说:“我常听人说起武二郎的名字,不想今日有幸相会。贤弟因为什么来到这里?”武松说:“清河县里有个恶霸,欺负我哥哥,被我一拳打死,因此,逃到这里来避祸。前几天就想回去看望哥哥,因患疟疾,耽误了几天,这是老天让我与及时雨哥哥相会。”从此三人经常一起吃酒,谈些习文练武的事。
  武松病好后,告别柴进、宋江,回清河去看望哥哥。走了几天,来到阳谷县地面。走到晌午,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却没有饭店。又走了五六里路,见前面山冈下有一家酒店,酒旗上写着“三碗不过冈”五个大字。武松进了酒店,把哨棒依好,高声说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店主人拿来三个碗,一双筷子,一碟熟菜。放好后,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武松端起来,一饮而尽,说道:“好酒!好酒!主人家,有肉没有?”店主人说:“只有熟牛肉。”武松说:“切二三斤来!”店主人送了肉来,又给倒了两碗酒,武松一口一碗,全喝干了。
  武松一连吃了三碗酒,正在兴头上,店主人却不再来添酒。武松高叫道:“主人家,添酒来!”店主人说:“客官,要肉就再切些来,酒却不能再添了。”武松问:“为什么不卖给我吃!”店主说:“你没见我酒旗上写着‘三碗不过冈’吗?我这酒不比一般水酒,吃过三碗就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冈子。”武松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已吃了三碗,也没醉倒,你只管给我添酒来!”店主说:“我这酒叫‘透瓶香’,又叫‘出门倒’,吃的时候,醇香可口,过一会儿却有后劲。”武松哪里肯听!连声叫着:“添酒来,添酒来!”店主人没法,又给他添了三碗。武松一气又喝光了,添的二斤牛肉也全吃了。还不尽兴,又叫主人倒了三碗酒,又一气喝了,还要添酒。店主说:“客官,不要只管饮,这酒真是要醉倒人的。像你这条大汉,醉倒了,谁扶得住?”武松也不管店主的劝告,一共吃了十八碗酒,掏出些银子给了店主人,提了哨棒,就往外走。
  店主人赶紧上前拦阻,说道:“前面景阳冈上有老虎,客官走不得!不如在我店里住一夜,明天凑得一二十人,再一齐过那冈子。”武松笑着说:“我是清河县人,从来没听说这里有老虎,就算真有老虎,我也不伯!”武松提着哨棒,大步朝景阳冈上走去。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下,见路旁大树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近因景阳冈老虎伤人,来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冈,切不可一人独自行动。”武松看了,知道真有老虎,心中想道:“怕什么,看老虎还能把我怎样!”
  武松又往前走了一阵,酒劲涌上来,他把哨棒依在身边,躺在一块大青石上歇息。刚闭上眼睛要睡,忽听林中响起一阵风声。接着一声长啸,从乱树背后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直往武松的身上扑来。
  武松见老虎扑来,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他大喝一声,从青石板上翻身跳下,抓起哨棒,闪在旁边。那老虎纵身跳起,腾到半空中,猛地蹿了下来。武松急忙将身一闪,闪在老虎身后。老虎背后不能去扑,便将两条后腿一跃,用腰胯去掀武松。武松将身一撤,躲在一边。老虎见掀不着武松,急得大吼一声,像空中打了个沉雷一般。随着吼声,它把铁扫帚一样的尾巴竖起,朝武松剪来。武松双脚一跳,又闪在一边。那老虎的最大本事,就是一扑,一掀,一剪。它见这些本事全使了出来,还没捉住武松,只好又吼叫一声,掉过身子,想重新扑来。
  武松见老虎还没来得及纵身跃起,就抡起哨棒,用出全身力气,向着老虎猛地劈去。哪知打得急了,用力过猛,没有打着老虎,却打到身旁的一棵树上,手中的哨棒折成两截。老虎更急了,跳起身子向武松猛扑过来。武松往后一跳,退出十来步远,老虎的两只前爪,恰好落在他面前。武松丢掉手中半截哨棒,两手乘势抓住老虎的顶花皮,狠劲向地上按去,随着抬起脚向老虎的面门、眼睛一阵猛踢。老虎忍受不住,咆哮着百般挣扎。武松哪里能让它挣脱掉!急得老虎把身下黄土扒起了一个坑。
  武松就势把老虎的嘴按到坑里去,又狠狠地踢了几脚。老虎渐渐地没力气挣扎了。武松用左手紧紧揪着它的顶花皮按住,抽出右手,抡起铁锤般的拳头,照着虎头猛打。打了五六十拳,虎的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全都流出血来,不能再动了。武松怕它不死,又拾起半截哨棒打了一二百下,这才罢手。武松想把老虎拖下冈子,可是弯下腰双手一提,哪里提得动?一来他与猛虎搏斗了一阵,已把力气用尽了。二来老虎的个头也实在太大了。武松心想:“天已黑了,要是再跳出一只虎来,那可实在斗不过它了。
  不如先下冈子,明天再说。”想到这里,就穿过树林,一步步往冈子下走。走了半里多路,忽见草丛中又出来两只老虎。武松心想:“这回可完了!”可那两只老虎没有扑过来,却在黑影里直立了起来。武松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人,身披虎皮,手中都拿着五股钢叉。
  那两人见了武松,吃惊地问道:“你这人好大胆,手中不拿器械,怎么敢一个人过这冈子?”武松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两人说:“这里有一只猛虎,吃了许多人。上司逼着我们猎户捕捉。为捉不到这虎,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棍棒。今夜放了窝弓药箭,正在这里埋伏。你没遇见猛虎,算你命大。”武松说:“那虎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猎户哪里肯信!说道:“你这人真敢说大话!”武松说:“我不骗你们,你看看我身上的血迹,不信,我领你们去看。”
  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把埋伏在附近的十几个猎人招呼来,点起火把,跟随武松走上冈子,去看死虎。
  众猎户看到那只大虎满头血迹,才信真是被武松打死的。他们一面派人到村里去报告里正,一面叫人抬着老虎回去。到了岭下,有许多人听到消息,都围上来观看。
  里正听说武松壮士打死了老虎,出庄迎接。众猎户又拿了各种野味来招待他。武松实在困乏了,只想睡觉。里正叫人打扫客房请武松安歇。第二天,里正去县里报告,众人把老虎放在虎床上抬着,又用一顶轿子抬着武松,敲锣打鼓去阳谷县报喜。阳谷县百姓听说有好汉打死了景阳冈上猛虎,都拥拥挤挤出来观看。
  阳谷县知县听说武松赤手空拳打死猛虎,很为赞佩,就着人拿出一千贯赏钱送给武松。武松说:“小人只是偶然打死了这虎,怎么好领奖赏。听说猎户们为捕这虎,吃过不少苦头,不如将这一千贯钱赏给他们吧。”知县对打虎壮士更加赞佩,猎户们也都非常感激,百姓们都说:“壮士打死这只恶虎,为我们除了大害,真是英雄好汉!”
  知县见武松武艺出众,人品很好,有心要抬举他,便问道:“武壮士,你虽然家在清河县,可离我阳谷县也不很远。我想留你在本县做个都头,你可愿意?”
  武松想,自己本来逃跑在外,没处可去,就应了。从此,武松就在阳谷县做了步兵都头。
  武松发配孟州城武松为报兄仇,杀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被发配到盂州,押在牢房里。一些犯人见了,偷偷地过来关照说:“好汉,你包裹里有银子的话,就先拿出些来,等会儿差拨来了,早些送给他。不送人情时,他便借着杀威棒的刑罚狠狠打你。你初来不懂得,白吃苦头。”武松说:“多谢众位指教!我身边倒有些银子,他若好言好语,我就给他些;若是硬要,一文也不给!”一些犯人劝他说:“好汉,不怕官,只怕管,还是小心为好。”
  说话间,有人低声说:“差拨来了!”众人都不说话,慢慢地散开了。
  差拨叫道:“哪个是新到囚犯武松?”武松说:“我就是!”差拨见武松坐着没动,喝道:“你是在官府里混过的,还用我开口?”武松说:“你指望老爷送人情给你?半文也不给!银子倒是有一些,还要自己留着吃酒哩!”差拨听了,鼻子都气歪了,什么话也没说,怒冲冲地走了。有几个犯人担心地说:“好汉,你得罪了他,要吃大苦头的。他一定是去找管营商量害你去了。”不多一会儿,来了三四个汉子,吆吆喝喝把武松带到点视厅。管营坐在厅上,喝道:“凡新来的囚犯,都要打一百杀威棒!把这个武松按倒!”武松也高声说道:“要打便打,不用按。我若讨一声饶,不是打虎的好汉!”这时,站在管营身边的一个人,约有二十四五岁,头包白手帕,低声在管营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管营便问道:“新到囚犯武松,你在路上害过什么病?”武松说:“身体强壮,什么病也没害过!”管营对差拨和行刑的军汉说:“我看这犯人脸色不好,途中害过病,先寄下他这顿杀威棒。”靠近武松的一个军汉小声说:“这是相公关照你,你快说有病。”武松说:“我没害病,还是打了干净!欠了这‘债’倒不痛快!”人们听了,都笑起来。管营说:“看来这汉子是发烧,把他送到单身房里去!”
  武松回到房里,有犯人问道:“你有亲朋给管营带信来?”武松说:“没有。”那些人说:“若没有人情,他们不打你,大概是不怀好意,恐怕晚间要来害你。”
  吃晚饭时,一个仆人托着个食盒,对武松说:“武都头,请用饭。”说着,把饭摆好。有酒,有肉,有面,有汤,很是丰盛。武松想:“这是让我吃饱了,再害我。不管他,吃了再说。”过了一会儿,有人送热水来让他洗澡,有人给他挂好蚊帐,铺好藤席,放上凉枕。武松心想:“管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武松想不明白,也不再多想,躺下睡了。
  一连三天,天天好酒好饭款待。第四天,武松憋不住了,问道:“你对我说实话,是谁叫你送酒饭来的?”仆人说:“是管营家里小管营叫送的。”武松问:“他为何送东西给我吃?”仆人说:“小管营吩咐,先送半年三个月再说。”武松问:“小管营是谁?”仆人告诉他,就是那天要打杀威棒时,站在管营身边那个包着头的青年,还告诉他,小管营就是金眼彪施恩,练过枪棒。武松听了,说:“你快去把他请来与我相见。他若不来,这饭我便不吃。”
  施恩进来,见了武松便拜。武松还了礼,问为何叫仆人天天送好饭吃,不知你有什么话要说?施恩说:“兄长不要性急,现在你身体劳乏,再养三五个月,体力强壮时,小弟再告诉兄长。”武松哈哈大笑说:“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在景阳冈打死那只猛虎,也只三拳两脚,何况今日?你不说时,我再也不吃你送来的饭。”施恩只好说了。
  这孟州东门外有个地方,名叫快活林,里面酒楼、客店、各种商业买卖,样样都有。施恩在里面开了座酒店,每月有三五百两银子的收入。两月前张团练带来一个汉子名叫蒋忠,外号蒋门神,他把施恩打伤,硬把酒店霸占去了。施恩说:“我的头被打伤了还没好。这个仇我一定要报,可我打不过他。想请兄长帮忙,又担心兄长一路辛苦,力气不足。”
  武松听了,说道:“那蒋忠有几个脑袋,几条胳膊?他既没有三头六臂,为什么怕他?”施恩说:“小弟确实敌他不过。”武松说:“我平生只爱打那又臭又硬、蛮不讲理的人!我如今便和你去,打这不讲道理的蒋门神,就像打那吃人的老虎一样,三拳送他回老家去!”
  大闹快活林武松遭陷害武松听说蒋门神依仗着张团练的势力,在这一带横行霸道,霸占了快活林,打伤了施恩,胡作非为,心中很生气。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哪里容得下恶人随便为非作歹!立即要去惩治这个坏蛋一番。施恩怕他在发配的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体力没有恢复过来,打不过蒋门神,不但报不了仇,还要吃更大的苦头,就小心劝说道:“兄长不要着急,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去不迟。”武松哪里坐得住,着急地说:“小管营,男子汉办事要讲究个痛快!要去便去,等什么明天后天!”
  施恩见武松吃醉了酒,怕他身上没有力气,酒后误事,就撒了个谎说:“我已派人去快活林打听了,蒋门神不在家。”武松说:“今日不去又气我一日。”
  这天中午和晚间,施恩陪着武松吃饭,只给他喝三碗酒,饭菜却十分丰盛。武松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临睡前问仆人:“今日小管营为什么只让我吃菜,不给我吃酒?”仆人说:“不瞒都头,小管营怕你吃多了酒,误了明日大事。”
  这一夜,武松恨不得立时天明。好容易盼到东方发白,他便起身。吃过早饭,施恩说:“后院马房中有马,哥哥选一匹骑去。”武松说:“我脚又不小,骑马做什么!只有一件事,你要依我。这一路之上,要‘无三不过店’。”施恩说:“哥哥,什么叫‘无三不过店’?”
  武松笑道说:“出城之后,直到快活林,凡是遇到一个酒店,你就请我吃三碗酒。若没有三碗酒,我便不过店去。”施恩听了,吃惊地说:“孟州东门离快活林有十四五里地,酒店也有十二三家。若每店吃三碗,共要吃三十六七碗酒。哥哥吃得大醉,怎么能打蒋门神?”
  武松哈哈大笑,说道:“你怕我醉了没有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吃一分酒有一分本事,吃十分酒便有十分本事。我若不是在景阳冈上吃得大醉,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去打那猛虎!”施恩说:“既是这样,家里有的是好酒,先叫两个仆人担了,在路上等候,岂不比到店里吃更方便?”武松说:“这样最好。”
  武松和施恩一路走着,凡遇酒店,就坐下吃三大碗酒。约计过去十来家酒店,施恩看看武松,还没十分醉。武松问施恩:“这里到快活林还有多远?”施恩说:“没多少路了,前面望见的那座林子便是。”武松说:“你先找个地方等我,我自己去会那蒋门神。”施恩说:“兄长小心在意,不要轻敌。”武松又走了三四里路,又吃了十来碗酒。仆人用手指着说:“前面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说:“你们先到别处躲了,等我打了,你们再来。”武松带着七分酒,却装作十分醉,东倒西歪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一个金刚似的大汉,坐在槐树底下乘凉。武松斜着眼,看了看,心想:“这一定是蒋门神了。”
  武松没理蒋门神,到了他的酒店。店里摆着三口大酒缸,缸里都有半缸酒,一个穿戴妖里妖气的女人坐在柜台跟前,武松心想,这一定是蒋门神的小老婆了。
  武松来到店内坐下,酒保过来问:“客人,打多少酒?”武松说:“打两角酒。你得拿来我先尝尝。”酒保去柜台叫那女人舀了两角酒。武松闻了闻,说:“不好,不好,换好的来!”酒保回去,让那女人换了些好酒。武松尝了一口,说:“这酒还有点意思!你那主人家姓什么?”酒保说:“姓蒋。”武松说:“他怎么不姓李?”坐在柜台里边的女人发怒说:“这个醉汉,想来讨便宜,给我赶了出去!”武松说:“那婆娘说的什么,你叫她出来,我问问她!”那女人听了,气得破口大骂。
  武松一听,跳起身,两步跃到柜前,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抓住胳膊,轻轻一提,扑通一声,把她丢进大酒缸里。店里十几个酒保也都会些武艺,他们吆喝一声,直向武松扑来。武松顺手提起一个,用力朝酒缸一扔,那家伙头朝下栽进酒缸里。武松又一拳一个,打倒了四五个。剩下几个,见势头不好,一哄跑了。
  武松心想,这几个逃跑的酒保一定是报告蒋门神去了。等我迎上去,就在大街上打倒他,也叫众人看着笑一笑。想着,大步走出酒店。
  武松走出店门不太远,望见蒋门神怒气冲冲地往这边跑来。
  蒋门神是此地一霸,听说有个醉汉在他的酒店里打了他的酒保,把他的小老婆扔到酒缸里,这一气非同小可,红着眼就要去打那醉汉。他见武松醉得摇摇晃晃,没瞧起他,纵身向武松扑了上去。
  武松装着醉得站不住的样子,双手用似乎握不紧的拳头在蒋门神脸上虚晃一晃,转身便走。蒋门神以为武松害怕,要逃跑,随后急忙追赶。武松突然回身,飞起左脚,一下踢在蒋门神的小腹上。他“啊呀”一声,双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武松不容他喘息,右脚随即飞起,正踢在蒋门神的额角上。蒋门神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武松追上一步,一脚踏住他的肚子,抡起拳头就打。
  蒋门神躺在地上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武松喝道:“你要依我三件,我便饶你性命。”蒋门神说:“好汉请说,莫说三件,三百件蒋忠也依你。”武松说:“第一件,这快活林酒店你是夺了施恩的,要立即还他;第二件,你去把这一带头面人物请来,给施恩赔礼;第三件,今日交割完了,你要回本乡去,不许留在孟州胡作非为。”蒋门神连声应道:“小人都依,小人都依!”
  武松抬起脚,蒋门神爬了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武松说:“景阳冈上的猛虎,我也只三拳两脚便打死了,你敢胡闹,我也不会放过你!”蒋门神这才知道打他的是武松。
  从此,施恩又重新掌管了快活林酒店。武松每天在这里教施恩练习武艺。施恩对武松越发敬重。
  一天,武松正在酒店里和施恩说话,有两个军卒牵着马来,问道:“哪位是打虎的武都头?都监相公听说武都头是位好汉,特差我们来请他。”说完递上帖子。施恩接过帖子看了,对武松说:“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哥哥是从阳谷县发配来的,也在他管下。哥哥看这事怎么办?”武松说:“他既派人来接,我便去一趟,看他有什么话说。”
  张都监见武松,说道:“我听说你是条好汉,我手下正缺你这样的人,想留下你做个随从,你愿意吗?”武松说:“小人是个囚犯,但凭都监安排。”张都监赏了武松酒吃,又叫安排他的住处。张都监待他很热情,时时拿些衣物赏他。武松很感激,把张都监赏的东西都放在一个藤箱里。
  中秋节这天,张都监设家宴,着人来请武松。武松来到宴席上,吃了两杯酒就告辞。张都监说:“不要走,你就像我自己家里人一样,不必拘礼。”说完又叫丫鬟玉环出来向武松劝酒。又对武松说:“这姑娘聪明伶俐,针线活也好,你不嫌她低微,就许配你为妻。”武松推辞说:“小人是个囚犯,不敢想这些事。”说完,就告辞出来,回到自己住处。
  武松刚脱衣睡下,就听到后堂里有人喊:“捉贼啊!捉贼啊!”武松听到喊声,立即提着哨棒出来。一个丫鬟说:“贼逃到后花园里去了。”武松赶到后花园,连个人影也没找到。他往回走,不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他绊倒,接着跑出七八个大汉,把他按住,用绳捆了。武松说:“我是武松,来帮你们捉贼的。”那些人不容他分辩,一步一棍,打着他来到都监大厅。张都监坐在厅上,大骂武松是盗贼。武松说:“我武松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干这种事!”张都监不理他,喝令军卒到武松的房里搜查。一会儿抬来武松的藤箱,里面都是张都监家的金银器物。武松正要说话,张都监喝令军卒:“把武松押起来!”第二天,张都监禀告知府,知府判他见财行窃罪,押在死囚牢里。
  原来蒋忠挨了打,去找张团练,张团练又去求了张都监,张都监收了张团练和蒋忠的贿赂,蓄意暗害武松。施恩听说武松遭到陷害,正要想法营救武松,却被蒋忠打了一顿,又把快活林酒店夺去。
  武松坐满了两个月牢后,要被判处刺配恩州牢城。
  张团练、蒋忠得知武松刺配恩州,就买通了两个解差,要他们一定半道上把武松杀害。
  两个公人押着武松,走出五六里地,一个对另一个小声说:“怎么那两个人还没来?”武松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心想:“看你们能把老爷怎的!”
  血溅鸳鸯楼武松成行者两个公人押解着武松又走了四五里路,只见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在路边等候着。这两个人见两个公人押着武松过来,就走上前去,打个招呼,同路而行。他们四个人一边走着,一边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只装作没看见,心里却暗暗提防着。
  又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个荒凉河口,四面茅草丛生,没有人家居住。
  河边桥头上立着一座牌楼,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飞云浦”。武松故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两个解差没有好气地说:“那匾额上不是写着吗?你又不眼瞎,自己看!”武松从他们说话和互相递眼色上,看出他们就要动手了。武松走到桥上,站在那里,说脖子上的枷松动了,两个提刀的汉子来到武松身旁。武松突然飞起左脚,说声:“下去!”左边那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踢进水去。另一个转身想跑,武松右脚早飞起,他也扑通一声,滚进河中。
  两个解差见势不好,掉头就跑。武松大喝一声,用劲把脖子上的枷扭作两半,抢步上前,把一个公人打倒在地,又紧追几步,将另一个公人也用枷打倒。随后又抢过一口朴刀,把两个公人全都杀死。
  武松见踢进水里的那两个汉子已挣扎到了河边,想要上岸逃跑。武松赶到河边,手起刀落,砍死一个。另一个见逃不脱,赶紧跪下,哀告饶命。武松喝道:“你要说实话,是谁派你来的?”那汉子说:“小人两个是蒋门神的徒弟。我师父和张团练定计,叫小人两个来路上帮着公人,一起杀害好汉。”武松追问道:“蒋门神如今在哪里?”那汉子说:“小人临来时,师父、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的鸳鸯楼上吃酒,他们专等小人杀了好汉去回报。”武松听了,说道:“你若是被差遣来的,本该饶你。可我见这四个人中你最坏,饶不得你!”说完,手起刀落,又把这人杀了。武松怒犹未息,说道:“我若不杀死张都监、蒋门神、张团练,怎么消除我胸中怒气!”他提着朴刀,转身返回孟州城。
  武松回到张都监家,天已黑了。他在都监府里住过,路径熟悉。他在黑影里悄悄地摸到鸳鸯楼下,见楼梯边没人,就轻轻地上了楼。这时,听到蒋门神说:“多谢都监为小人报了仇。”张都监说:“若不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这点银子谁肯干?只是这么晚了,那四个人怎么还不拿武松的头来回报?”
  武松听到这里,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他手提朴刀,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那三个人见冲进来的是武松,全都吓傻了,举在手中的杯啪地掉到地上。蒋门神刚要挣扎着站起,武松的刀早已落下,把他连头带肩砍做两段。张都监还没来得及转动身子,武松把刀一挥,也把他砍翻在地。张团练是武官出身,虽然吃醉酒,却还有些力气。他见武松砍死两个,料想自己也逃不掉,就提起一把椅子,向武松砸来。武松伸手接住椅子,就势往回一推,张团练立脚不住,往后一仰,跌倒在地。武松赶上去,一刀把他砍死。
  武松见房内再无别人,用刀在张团练衣服上割下一片,蘸着血在粉墙上写了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写完,刚要往楼下走,听到都监夫人叫道:“楼上官人都醉了,快去两个人搀扶。”武松忙闪在楼梯口黑影里,见上来的两个人,正是两月前在后花园里诬蔑自己是贼的那两个汉子,乘他们不注意,一刀一个,也把他们杀死。
  武松出了鸳鸯楼,心想:“今天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他仍按原路,打角门里出来。这时,已是四更多了。武松怕天明出不了城,赶忙跑到城边,从城墙上跳了出去。他想十字坡离孟州不远,不如先到那里去躲一躲,于是迈开大步,往十字坡的方向而去。
  武松走到一座古庙,觉得又困又乏,想躺在神台上歇歇再走。谁知一闭眼就睡着了。睡得正香,突然闯来四条汉子,把武松绑起来,带上就走,来到一所草屋,叫道:“大哥、大嫂快来,我们捉得一人,包里有不少银子。”随着喊声走出一个大汉和一个女人。武松认出是张青和孙二娘,便故意闭上眼睛,看他们是不是还认得自己。
  孙二娘走到武松跟前一看,不由惊叫道:“这不是武都头吗?”
  张青、孙二娘见武松衣帽不整,满身血迹,问道:“贤弟怎么弄成这般模样?”武松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便把到孟州后,如何为施恩报仇,如何被张都监陷害,自己怎样大闹飞云浦,怎样雪恨鸳鸯楼等等经过,细说了一遍。孙二娘听了,不住口地称赞说:“痛快,痛快!”张青说:“兄弟,你在这里安心住着,若外面风声紧,我再另想办法。”
  第二天,张青派一个伙计到孟州去探听消息。那伙计回来报告说:“孟州城里,五家一连,十家一保,挨门逐户搜查武都头。府里又发下告示,叫各闾各村都要挨户搜查。有报信的,给三千贯赏钱;有隐藏的,和犯人同罪。”孙二娘听了,说:“先不要去管他!”
  过了三四天,十字坡果然来了官府人马,各家搜查。张青、孙二娘和武松商量说:“兄弟,现在官府搜查得紧,这店里不安全。我们想给你找个长远去处,不知你是不是愿意去。”武松说:“兄长和嫂嫂若有那样好地方,我武松哪里有不愿去的!”
  张青说:“青州境内二龙山上,有两个头领,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们有几百号人马,连青州的捕盗官军,也不敢正眼看他们。贤弟若到那里去,就可以长久安身了。”武松说:“哥哥快写封信,我今日就去!”
  孙二娘笑着说:“兄弟别急!你这样走,路上还不被人捉了!”武松不解地问:“嫂嫂,我怎么便被人捉了?”孙二娘说:“兄弟,如今官府四处贴了告示,又画了你的图形。你就这样走,到哪里人家也能认出你来。你脸上刺了两行金印,还能赖得过?”
  张青说:“在脸上贴块膏药,不就遮过去了吗?”孙二娘笑着说:“天底下就你一个人聪明!你那办法连小孩子也瞒不住。我倒有个主意,只怕兄弟不依。”武松说:“只要逃得出去就行,没有不依的。”孙二娘说:“前两年有个行脚和尚从这里走,留下一身衣服,一串数珠,还有一把戒刀。如今弟弟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遮住脸上的金印,能瞒过人眼。再说,出家人,人们一般也不怎么盘查。”武松说:“是个好主意,可就怕我不像出家人模样。”张青说:“不怕,让我来给你打扮。”
  当晚,武松吃过饭,挎上两口戒刀,藏好书信。张青拿出些散碎银子,叫武松带上,在路上好做盘费用。孙二娘又嘱咐道:“兄弟,一路上要小心在意。酒要少吃,不要和人争吵,举动要像个出家人的样子,免得被人看破。到了二龙山,先捎个信来,省得我们挂念。见鲁智深、杨志二位头领向他们问好。”
  武松答应着,拜别了张青、孙二娘,踏着月色,离开了十字坡。
  武松走了十多天,来到青州地面。一天,他走进一个酒店,叫道:“主人家,打两角酒来,有什么好肉,也切些来吃。”店主人说:“只有白酒,肉却早卖没了。”武松没法,只得空口吃白酒。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汉领着四个随从走进店里。店主人立即满面堆笑,迎上前去说:“二郎请坐。”说着,把早已做好的鸡和肉都端了上来。
  武松吃了半天空口白酒,要了好几次肉,店主都说卖没了。这个大汉来了,他就鸡肉、牛肉一大盘一大盘地端了上来,武松如何不生气。他刚站起来去问店主,因何不卖与先来的,却卖与后到的。店主人还没回话,那个大汉就出来要打武松。
  武松气坏了,把桌子一推,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那大汉跳到门外,使开架势,就想把武松摔倒,可他哪里有武松那般神力?武松抓住那汉的手往怀中一拉,又往外一推,那大汉就跌倒在地。武松上前去轻轻把他提起,把他扔进河水中去了。
  武松回到店内,吃了肉,喝了酒,就伏在桌上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就被那大汉领来了人马把他捆起来。武松被带回去吊到树上,几个人轮流着抽打。武松闭上眼睛,任他们抽打,只是不做声。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说道:“贤弟,先不要打。这人也像是一条好汉,让我看看。”他走近一看,惊叫道:“这不是武贤弟吗?”武松这才睁开眼睛,一见那人,也不由得惊叫道:“哥哥怎么在这里?”
  抽打武松的两个人,一个是独火星孔亮,一个是毛头星孔明。武松称他哥哥的那人原来是宋江。
  宋江遇李逵宋江认出是武松,就说道:“快快住手,这就是我常对你们说的打虎好汉武松。”武松问宋江道:“公明哥哥怎么会在这里?”宋江说:“一言难尽。”接着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际:宋江杀了阎婆惜,为躲避官府的追捕,逃到外地。先躲在柴进庄上,因追捕得紧,又逃到孔太公庄上。最后又到了清风寨。在清风寨十分安全,头领锦毛虎张顺对宋江很是敬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怕儿子在那里入了伙,又听说朝廷新册立皇太子,发下一道赦令,对犯有大罪的人,都罪减一等,就写了一封信,把宋江叫回家中。
  宋江一进村子,就被人看见了。当天夜间,知县得到报告,就派兵把他捉去了。这时阎婆惜的母亲已经死了,没有苦主追案;宋太公又花了好多银子,买通了管这事的人们,所以宋江坐了两个月牢,便被判处流放江州。宋江到了江州牢城营里,被监押在单身房中听候发落。宋江求别的犯人给管牢的上下人等全都送去银子,满营中没有一个不喜欢来江的。点视时,不光免了宋江一百杀威棒,还给他分了个自在差事。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管营对他说:“江州两院押牢的院长来了,叫你去点视厅和他相见。”宋江来到点视厅,只见一个人起身问道:“兄长是纲城宋押司吗?”宋江答道:“小人正是宋江。”那人连忙一拜,说:“小弟特来拜见哥哥。”
  原来这人名叫戴宗,他不但武艺出众,而且行走如飞,所以人们称他为神行太保。戴宗和吴用相交甚厚。吴用在梁山泊听说宋江发配到江州,便写了封信,托人捎给戴宗,请他好好关照。戴宗接到吴用的信,特意前来看望宋江。
  戴宗说:“兄长,这里说话不便,请同去城里吃杯酒。”
  宋江跟随戴宗来到一家酒楼上吃酒,正吃到高兴处,听到楼下喧闹起来。戴宗问酒保:“什么人在楼下吵闹?”酒保说:“是铁牛李大哥。”戴宗对宋江说:“兄长稍坐,我去看看。”
  不多会儿,戴宗领着个黑凛凛大汉走上楼来。宋江问道:“这位好汉是谁?”戴宗说:“是我身边的小牢子,名叫李逵,人们都叫他李铁牛。他能使两把板斧,有个外号叫黑旋风。”
  李逵看看宋江,向戴宗问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笑着向宋江说:“押司,你看他多粗鲁,一点礼节也不懂!”李逵说:“哥哥,铁牛怎么粗鲁?”戴宗说:“兄弟,你要问‘这位官人是谁’,你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鲁是什么?我告诉你吧,这位兄长便是你时常说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大声说:“他就是山东及时雨宋江?”戴宗喝道:“又在呼名道姓,实在无礼!还不快些下拜!”李逵说:“他若真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别人,我拜他个鬼!哥哥不要赚我拜了,却取笑我!”
  宋江笑着说:“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的爷,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倒身便拜。宋江连忙还礼,请他快坐下一起吃酒。戴宗嘱咐李逵说:“今日吃酒要稳重些,不要惊扰了押司哥哥。”李逵说:“好好,俺不耐烦用小杯吃,换个大碗来!”
  吃了一会酒,宋江说:“这里有好鲜鱼吗?”戴宗说:“兄长,你看满江都是鱼船,这里正是鱼米之乡,哪能没有鲜鱼?”宋江说:“若有辣鱼汤,醒酒最好。”李逵跳起来说:“我去讨两条活鱼来给哥哥做醒酒汤吃!”李逵出了酒店,来到江边,见有八九十只渔船排在那里。这时太阳已偏西了,却还不见鱼牙主人来开舱卖鱼。
  李逵来到一只船旁,向船上喝道:“你们舱中的活鱼,拿两条来给我!”那渔民说:“鱼牙主人没来,我们不敢开舱。”李逵说:“等什么臭主人!先拿两条来给我!”那渔民说:“连舱都不敢开,哪里拿鱼给你?”
  李逵见渔民不肯拿鱼给他,便自己跳上船去。他不懂得船上规矩,伸手就去拔拦鱼的竹开关。他这一拔,船上竹拦里边养的活鱼全都跑了。一大船鱼,李逵一条也没拿到。李逵见这船上拿不到鱼,又跳到另外一只船上。渔民们见了,一齐嚷着跑过来,举起竹篙来打他。李逵大怒,脱掉布衫,光着膀子,两只手一架,顺手夺过五六条竹篙,只听喀嚓嚓响,一齐都折断了。那些渔民们大吃一惊,不敢再招惹他,都急忙解开缆绳,把船撑开了。李逵见他们逃了,越发生气,拿着半截竹篙乱打。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小路上走过来。众人见了,大声叫道:“鱼牙主人来了!”
  李逵正在追赶渔人,见一个人手中提着一杆秤,奔向自己这边来。只听那人口中喝道:“你这黑鬼,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敢来搅乱老爷的买卖!”李逵也不管他是谁,抡起竹篙向他打去。那人把秤递给身边的行贩,抢前一步,劈手夺过竹篙。李逵丢了竹篙,伸手去揪那人头发。那人便奔李逵的下三路,想要摔倒他。李逵劲大,有牛一般气力,一把将那人推开。那人又向李逵肋下打了几拳,李逵也不在意,左手一使劲,将那人按下去,提起右手,向那人脊梁擂鼓般地打去。
  李逵正挥拳打那鱼牙主人,忽然有人从背后把他抱住,喝道:“快住手!”李送回头看时,见是戴宗,只好松了手。那鱼牙主人乘这工夫,挣脱身子,一溜烟跑了。
  戴宗说:“你又来这里打人,若是一拳打死了人,是要坐牢偿命的。”
  李逵说:“打死他,偿命也痛快!”宋江对李逵说:“快去拿了布衫,回楼上吃酒去。”
  李逵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刚要往回走,听见有人叫道:“走的不是好汉,有本事的就来和老爷斗三百回合!”李逵看时,却是刚才被他打的那个鱼牙主人。他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条短裤,身上的皮肉雪白。他用一个竹篙撑着一条小船,顺着江边赶来。说道:“有本事的上船来,老爷和你见个高低!”李逵也叫道:“是好汉的上岸来!”那人用竹篙朝着李逵的腿上乱打。李逵被撩拨得火起,纵身一跳,跳到船上。
  那人见李逵中计,把手中篙往岸边一点,那小船便箭一般向江心飞去。
  李逵虽然也懂些水性,但并不高明,当时就慌了手脚。那人捉住李逵的胳膊,说道:“我也不和你厮打,先叫你吃些水!”他两脚把船一晃,那船便底儿朝天,两人一齐落进水里。
  宋江和戴宗在岸上,心中着急。只听那些看热闹的说:“这黑大汉今天算是着了道儿!就算挣扎得性命,也得喝一肚子脏水!”再往江中看时,只见那人与李逵一白一黑,正扭在一块,打成一团。那人水性十分好,把李逵接下又提起,提起又按下。江边看热闹的人不住的喝彩。
  宋江见李逵吃亏,急忙问:“那浑身雪白的大汉是谁?”一个行贩说:“他就是鱼牙主人,浪里白条张顺。”宋江听了,便对戴宗说:“你让他快快住手,我带了他哥哥张横给他的书信。”
  戴宗向江中高声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这黑汉是俺兄弟。你快上岸来,这里有你哥哥捎来的家信。”张顺放了李逵,游到岸边,爬上岸来,向戴宗行礼。戴宗说:“你看在我面上,先去把我兄弟救上来,再叫你见一个人。”
  张顺又游到江心,拉住李逵一只手往回游。张顺两腿踏着水浪,好像走平地一样。江边看热闹的人,又是一阵喝彩。
  到了岸边,张顺轻轻一托,把李逵送上岸来。李逵喘息了一阵,吐了几口脏水。戴宗说:“都请到酒楼上说话。”张顺穿了衣服,李逵也披上布衫,四人一起来到酒楼。戴宗指着李逵,对张顺说:“张二哥,你认得他吗?”张顺说:“认得,只是没交过手。”李逵说:“这次你可把我淹得够受!”张顺说:“你也打得我好苦!”戴宗说:“这才叫不打不相识。今日你两个就是至交兄弟了。”李逵看着张顺说:“以后你可别在路上撞着我。”张顺说:“好,我只在水里等着你。”
  戴宗又指着宋江说:“张二哥,你认得这位兄长吗?”张顺说:“从没见过面,不认得。”李逵抢着说:“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说:“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押司?”戴宗说:“正是宋公明哥哥。”张顺听了,跪倒在地上便拜。宋江急忙还礼,说:“前些天来江州时,在浔阳江上遇见你哥哥张横,他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你。只是这信不在身边,等一会儿吃过酒,一同到营内去取。”
  吃过酒,张顺跟着宋江去取信,李逵跟着戴宗回城去了。从此,张顺、戴宗、李逵常来营里看望宋江。
  一天,宋江找不到戴宗、李逵等人,独自一个来到浔阳酒楼,闷闷地吃酒,不觉吃醉了,提起笔来在粉墙上填了一首西江月。词的后半阕说:“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词被官府知道了,说这是反诗,当即把宋江捉拿起来,押在牢狱里。
  劫法场救宋江宋江押在狱中,因有戴宗照应,并没吃苦。戴宗要去东京办事,对宋江放心不下,便来到牢狱里看望,说道:“哥哥,蔡九知府差我到东京去给蔡太师送礼物,十多天就能回来。每日饭食,我吩咐李逵给你安排。我到京师后,再使些人情,想法解救哥哥。”
  戴宗出了牢房,就找到李逵,嘱咐说:“宋公明哥哥误题了诗词,押在牢狱里。我如今又要到东京去,过些天才回来。宋大哥每日的饭食,就全仗你来照应了。”李逵说:“题了反诗有什么要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只管放心去,看牢里谁敢把哥哥怎的!好便好,不好时,我抡起板斧砍他娘的!”
  戴宗回到住处,揣上行路服装,带上书信,便出发了。
  戴宗夜住晓行,早已过了几处州府。这天来到朱贵的酒店。朱贵的酒店是梁山泊的外哨之一,主要任务是探听官府的消息,劫取官府的钱粮,壮大梁山泊水寨。朱贵见戴宗像官府人员的模样,就用蒙汗药把他麻翻了,去搜检他带的东西。他从便袋里搜出个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封信,封皮上写着:“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拆开信,见里面写着“拿住题反诗的山东宋江,监收在牢,听候发落”等话,不由得吓了一跳。
  朱贵吩咐:“先用解药把这军汉救醒过来,我有话问他。”戴宗被解药救醒,睁眼一看,见朱贵把蔡太师的信拆开,拿在手里,就大声喝道:“你好大胆,竟敢拆看太师府的书信,该当何罪?”
  朱贵冷笑一声,说道:“拆太师府的信有什么要紧,便是皇帝的书信,也放不到我的眼里!”戴宗听了这话,知道这人有些来历,就问道:“好汉,你是谁?愿求大名!”朱贵说:“我是梁山泊朱贵。”戴宗说:“既是梁山泊头领,必定认得吴学究先生了。”朱贵说:“他是水泊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你如何认得他?”戴宗说:“我姓戴,名宗,和吴学究是好朋友。”朱贵听了,便从水亭上向对面芦苇丛中放了一枝响箭。不大工夫,就有一只小船摇过来。朱贵和戴宗坐上小船,很快就驶上金沙滩。朱贵让小喽罗去大寨报知。吴用听说,连忙亲自下山迎接,把戴宗请至大寨,和众头领相见。
  戴宗把宋江如何酒醉写反诗,现在被监在江州牢狱的事说了一遍。晁盖听了,便要点起山寨人马,去打江州,救出宋江。吴用拦住说:“江州离这里路途遥远,大队人马行动不便。这件事,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我已想好了一个计策,只在戴院长身上,便可救宋公明哥哥性命。”
  晁盖忙问:“军师有何妙计?”吴用说:“蔡九知府差戴院长去东京送信,要讨蔡太师的回复。我们便可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信,让戴院长带回去。信上叫他们把犯人解赴东京,详细审过,再处决示众。等他们押解经过这里,我们再下山,半路上把公明哥哥夺了。你们看这计如何?”晁盖说:“若是他们不打这条路上过,岂不误了大事?”公孙胜说:“这个不难。我们多派些人四下里打听,不管他从哪里走,到时候去夺来就是了。”
  晁盖说:“计是好计,就是没有人会写蔡京的字体。”吴用说:“这我思量过了。我有个朋友,叫圣手书生萧让,会写苏、黄、米、蔡各家字体,把他请来山寨入伙就行。”晁盖又说:“还得盖个图章吧?”有人推荐说:“玉臂匠金大坚善刻各种图章,派人去把他接进山寨岂不方便!”商量好了,分头去办,很快就办好了。
  依照吴用安排,萧让依照蔡京字体,给蔡九知府写了回信。金大坚雕刻了蔡京的图章,盖在上面。戴宗在山寨里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带上这封假书信,辞别了晁盖、吴用等众头领,离开梁山泊,回江州而去。
  吴用送走戴宗之后,回到大寨和众头领商量安排下一步的事。商量了半天,吴用忽然高声叫道“不好!”众人忙问:“军师何故吃惊?”吴用说:“本想救宋公明哥哥,哪知我一时疏忽,信中有个大的差错,反倒连戴院长的性命也害了!”萧让说:“我的字和蔡京的字体一般,语句也没有毛病,请问军师,错在哪里?”金大坚说:“我刻的图章和蔡太师的印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错。”
  吴用说:“不怪你的字体不像,也不怪他的图章不像,只怪我一时疏忽。早晨戴院长带走的那封回信,不是用的篆文‘翰林蔡京’的图章吗?你们想,蔡九知府是蔡太师的儿子,哪有父亲给儿子写信,盖自己名字的图章的?戴院长回去,必被盘问,一旦问出漏洞,他和宋江两人的性命便都保不住了!”晁盖着急地说:“快使人去把戴院长追回来!”吴用说:“戴宗是有名的神行太保,已走了半天了,谁能追得上?”晁盖说:“那可怎么办,如何才能救得他两人性命?”吴用说:“只可这么办了。”说着向晁盖耳边低声说了一条计策。晁盖听了,立即传令,吩咐众好汉准备装束,连夜下山,去江州劫法场。
  神行太保戴宗计算着去东京的来往日期,按时回到江州。蔡九知府见了回信,心中高兴,问道:“你见到太师吗?”戴宗说:“小人只住了一夜便往回走,没有见到太师。”
  蔡九拆开信,见信上写道:“信中各样东西,都已收到。吟写反诗的贼人宋江,是朝廷要犯,你可用木笼囚车装载,差可靠人连夜解上京师。你向朝廷推荐黄文炳之事,待早晚奏过圣上,自有重用。”看过信后,还不住地夸奖戴宗能干。
  第二天,蔡九知府叫人打完囚车,正要安排起程,门上人报告说,黄文炳来访。黄文炳是个刁钻奸诈、满肚子坏水的小人,他指望通过蔡九知府的门路,好弄个大官做,所以常到这里来拜访,把蔡九知府奉承得团团转。蔡九知府听说黄文炳来了,叫人把他迎进后堂,把父亲给他的书信拿给他看。黄文炳说:“相公家信,小人怎好就看?”蔡九知府说:“你我心腹之交,看有何妨?”黄文炳接信在手,反复细看了几遍,摇着头说:“相公,这封信不是真的。”蔡九知府说:“这是家父的手迹,哪能有假!”黄文炳说:“以往来的家信,也用这个图章吗?”蔡九说:“往常来信,只是随手写的。这次可能是图章匣子在手边,顺手用了这印章。”黄文炳说:“相公莫怪小人多话,这信确是假的。如今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会写这字体的人是有的。再看这图章,是太师做翰林学士时用的,法贴文字上,好多人见过,也可以仿刻。如今升到太师丞相,哪能还用做翰林时的图章?更何况父亲寄信给儿子,也是不该用自己名讳的图章的。相公如不信小人的话,可细细盘问送信人。问他太师府中情况,他若回答得不对,这封信就是假的无疑了。”
  蔡九听了,说:“这事不难。那送信的戴宗,从没去过东京,把他找来,一问便知真假。”他随即升厅,叫人去唤戴宗。黄文炳躲在后面,听戴宗答话,以便寻找破绽。
  戴宗回到江州后,先去牢里看了宋江,把晁盖、吴用商量救他的计策说了。宋江听了,心中很是欢喜。第二天,戴宗又被几个朋友请去吃酒。他们在酒楼中正吃得高兴,只见两个公人进来,对戴宗说:“知府相公有事,叫我们来找戴院长。”戴宗急忙别了众人,出了酒楼,奔回府衙。
  蔡九知府见戴宗来了,说道:“这次劳你去东京走了一遭,一路吃了许多辛苦,我还没有重重赏你。”戴宗说:“小人受相公差遣,不敢怠慢!”蔡九说:“这两日我事忙,没能仔细问你。你到京师时,是从哪座门进去的?”戴宗只好编着对付,说道:“那天进城时,已经黑了,看不清楚,不知叫做什么门。”蔡九又问:“我家府门前,谁接待的你?留你在哪里歇息的?”戴宗说:“小人到太师府前,找见一个守门的,把信给了他。过不多时,那守门的出来,把信宠收下,小人便去街里寻个客店安歇。第二天一早,去府门前找到那守门的,取了回信。因怕误了日期,小人不敢多耽搁,就急急忙忙地回江州来了。”
  蔡九又问道:“那守门的多大年纪?高个儿还是矮个儿?有胡子还是没胡子?”戴宗心里明白,这是蔡九有意盘查自己。他没有办法,只得瞎编道:“小人头天晚上到府里,天已黑了。第二天早晨去时,天还没亮,因此都看不仔细。只觉得他不怎么太高,也不算太矮,是中等身材,好像有些胡子。”蔡九听了,大喝一声:“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两旁呼啦啦走来十多个狱卒,把戴宗拖翻在地,一根大绳绑了。戴宗叫道:“小人无罪!”蔡九说:“你这该死的东西!我府里原先看门的王公,已死去几年了,如今是小王看门,他哪里来的胡须?再说,看门人小王也不能到府堂里边去。各处来往的书信,都由府堂里张干办收了,登记后交给李都管,然后送到里面,才能收下礼物。若是要回信,至少得等三天。我这两笼东西送去,府中哪能没个管事的出来细问你一下,就胡乱收了?昨日我一时疏忽,被你瞒过了!如今,你要老实招供,这封假信是哪里来的?”
  戴宗抵死不招,一口咬定说:“是小人一时心慌,急着要赶路程,因此,在府门前没看清楚。”
  蔡九知府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喝道:“胡说!这该死的贼骨头,不打是不肯招的。来人,给我狠狠地往死里打!”狱卒上前,把戴宗按倒,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打一遍,问一遍。
  戴宗受刑不过,只得招道:“小人路过梁山泊地区,从林中走出一伙强人来。他们把小人绑上山去,夺了信笼,又从小人身上搜出那封给蔡太师的信。第二天,他们放了小人。小人情知回来不得,只要死在那里。他们便写了这封假书信,叫小人带回来,好脱身。小人怕被责罚,因此瞒了相公。只此是实,并不敢撒谎。”
  蔡九不信,说道:“你一定是和梁山泊贼人串通密谋,劫了我信笼中的奇珍异宝,却编造这些谎话来骗我,再给我用力打!”
  任凭怎么拷打,戴宗也不改口,只咬定是被强人劫上山的,不肯招认和梁山泊有密谋。蔡九喝令打了半天,逼问了半天,戴宗还是那几句话。蔡九见他前后语言相同,再也逼不出新的口供,只得喝道:“把他用大枷夹起来,押在死囚牢里!”
  蔡九知府退了厅,又把黄文炳请到后堂,说道:“若不是黄通判高见,我险些误了大事!”黄文炳说:“这事很明白,这人一定是结连梁山泊强贼,密谋造反。不如把他们除掉,免得留下后患。”蔡九说:“这话极是。一两日内,就把宋江、戴宗斩首示众,然后再写表申奏朝廷。”
  第二天,蔡九知府升厅,把当案黄孔目叫来,吩咐说:“你赶快把宋江、戴宗的口供整理好,再抓紧写好犯由牌,明天就把他们两人押赴法场斩首。”黄孔目和戴宗是交好的朋友,一心想救他,可是无法相救,只好找借口拖延几天行刑的日期,希望能有人想出办法来救他。他对蔡九知府说:“明日是国家忌日,后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大后天又是朝廷庆典纪念日,这些天都不能行刑。要行刑得过五天之后方可。”蔡九听了,说道:“你去准备吧,第六天把宋江、戴宗绑赴法场,开刀问斩!”
  到了行刑那天,狱卒把宋江、戴宗押出牢门,由五六百名军兵警戒着绑赴法场,只等天到午时,开刀问斩。一路上争着前来观看的有好几千人。蔡九知府亲自任监斩官。他骑在马上,有二三十个兵卒护卫着。
  这时,一伙耍蛇的艺人和看客从东边挤进法场看热闹。兵卒几次来赶打,他们也不肯后退。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从西边挤进法场。军卒们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还要挤进来看!”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说:“就是京师皇上杀人,还让人们看哩。你这小地方砍两个人,竟成了天大的事了!不是要示众吗?让人们看看,有什么要紧!”
  正吵嚷着,一伙挑担的脚夫又从法场南边挤了进来。军卒们上前阻止,那伙人说:“我们是给知府相公送东西的,你们谁敢阻拦!”军卒们叫他们绕道行。那伙人都放下担子,抽出扁担握在手里,站在人丛中往里看。这时又一伙客商推着车子从法场北边挤进来,停了车子观看。四下里乱哄哄的,军卒们喝禁不住。
  过了一会儿,法场中报时官出来,向蔡九报告说:“时间到!”蔡九知府喝道“斩!”随着这声令下,两旁刽子手就去开宋江、戴宗的大枷,接着举起了明晃晃的钢刀。
  也就在蔡九知府要喊出“斩”字时,法场北边那伙推车子的客商中,早有人取出一面小铜锣,镗镗敲了两下。立时四周那些耍蛇的,卖药的,全都抽出刀枪棍棒,向着法场中间冲去!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法场上监斩官蔡九知府一个“斩”字刚要出口,只听到“镗镗”两声锣响,挤在四周那些看热闹的、耍蛇卖艺的、推车挑担的,还有其他人们,纷纷亮出刀枪,向法场中心拥去。
  就在这时,从十字街口茶楼上,跳下个彪形大汉。他浑身脱得赤条条,只穿一条短裤,一身黑肉黑得透明,手使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如同半空中响个沉雷。板斧舞动起来,像一阵旋风。只见手起斧落,早把两个刽子手砍翻,接着便向蔡九知府的马前奔去。那些护卫的军卒拦挡不住,慌忙打动蔡九的马,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
  原来这四面冲进法场的人,正是梁山泊来救宋江、戴宗的众头领。东边那伙扮作耍蛇的,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等;西边那伙使枪棒卖药的,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等;南边那伙扮脚夫的,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北边那伙扮推车客商的,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等。当下,吕方、郭盛冲进法场,背起宋江、戴宗,其余众好汉分头从四面杀了过来。这些好汉,个个都有浑身的本领,那些护法场的军卒如何能抵挡得住!那些和好汉们动手的,多半被杀死。有腿快逃跑的,逃得了性命。晁盖指挥众人,杀散官军之后,那个黑大汉还抡着两把板斧,四处追杀乱砍。晁盖见了,想起戴宗到山寨时,曾提起有个黑旋风李逵,是个莽撞汉子,和宋江最好。看样子,这人定是李逵了。于是高声喊道:“前面那位好汉,可是黑旋风?”那黑汉正杀得起劲,哪里顾得上有人喊他?只顾抡起板斧,一路地照头砍去。
  这黑汉子正是李逵。他挥舞着两把大斧,一直追到江边。晁盖在后边喊道:“不干那些人的事,不要乱杀人!”李逵哪里肯听?他也不管是官,也不管是兵,只要被他追上,就是一板斧。
  众好汉保护着宋江、戴宗往前走。走了六七里路,前面被一条大江挡住。晁盖见无路可走,十分着急。靠近江边有一座白龙庙,李逵冲到庙前,高声叫道:“快把哥哥背进庙里来。”众人来到庙门前,见庙门紧关着。李逵抡起板斧,只两斧就把大门砍开了。
  吕方、郭盛把宋江、戴宗背到高庙里歇下,宋江这才睁开眼。他见晁盖等人站在面前,说道:“晁大哥,我怎么会见到你!该不是做梦吧?”晁盖说:“吴用军师定下计策,我和众弟兄特地赶来劫法场,救你和戴宗兄弟。”说着又指着李逵问:“这位大汉是谁?”宋江说:“这便是黑旋风李逵。他几次要大牢里放我,我怕逃不脱,都没依他。”晁盖说:“难得李兄弟这般义气!他不怕刀斧,不避弓箭,出力最大,杀敌最多。”宋江让李逵过来与晁盖及众头领相见。李逵赶紧丢开双斧,向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别怪铁牛粗鲁。”随后又和众人一一相见。
  花荣找来两身衣服给宋江、戴宗穿了,对晁盖说:“哥哥,你叫我们跟李大哥走,如今前有大江阻路,又没有船只渡江,若是城中大队官兵杀来,如何迎敌?”李逵叫道:“怕什么!我领你们再杀进城去,连那蔡九知府,一起砍了!”戴宗说:“不能莽撞,城里有六七千人马,若杀进去,伤亡一定很多。”阮小七说:“江对岸有几只船,我兄弟三人游过去,把船夺过来,渡大家过江。”晁盖点点头。
  阮家三兄弟各带一把尖刀,跳到江中。刚游出半里来路水面,只见从上流头放下三只船来,每只船上各有十几条大汉,手里都拿着器械。众人都不知是什么人,各作好作战准备。宋江认出站在船头的那人是张顺,就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张顺见是宋江,高兴地说道:“好了,好了!”把手一招,三只船飞一般摇到岸边。阮家兄弟也游了回来。
  这三只船上坐的是张顺、穆弘、穆春、薛永、李俊、李立、童威、童猛等十几条好汉。宋江见了这些人,欢喜地问:“众位兄弟都是从哪里来?”张顺说:“自从哥哥吃官司,我们每日坐立不安,天天想办法救哥哥,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最后,大家约定一起杀进江州,救出哥哥和戴院长。还没动手,就被众好汉救出。我们想,救哥哥的一定是梁山泊众头领,所以大家赶来接应。”说完,大家一一相见叙礼。
  英雄得胜上梁山众好汉正在白龙庙里叙礼,派去探事的跑来报告说:“江州城里无数追兵,鸣锣击鼓,杀奔白龙庙来了!”李逵听说,跳起来高声叫道:“杀死这些害人虫去!”提了板斧,便冲出庙门。晁盖对众人说:“好,一不做,二不休!先杀尽江州军马,再回梁山泊去!”众好汉答应一声,都各拿自己的武器,一齐迎了上去。
  晁盖吩咐刘唐、朱贵,先把戴宗护送上船;又叫李俊、张顺和阮家兄弟驾驶船只,在水路接应。
  江州的官军大队人马追来。跑在前面的是一队马军,顶盔戴甲,手使长枪,腰带弓箭。随在马军后面的是一队步兵。李逵不等官军近前,就抡起板斧,飞奔着砍了过去。花荣、黄信、吕方、郭盛,也紧跟着冲了上去。花荣见李逵不看对方情况,只顾猛砍猛冲,怕他吃亏,连忙取弓搭箭,描准前边马军中的一个将领,嗖地射去。只见那人身子一栽,落下马来。接着又放了两箭,又有两个骑兵应弦落马。其余马军见了,大吃一惊,拨转马头,往后就跑。前面的马军往回逃跑,恰好把后面的步兵冲垮了。步兵被战马冲倒的,踏死的,不计其数。晁盖带领众好汉乘势冲杀过去,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尸横遍野。少数残败官军,慌忙逃进江州城去,关上城门,再也不敢出来。晁盖领着得胜的众好汉,分乘三只大船,朝穆太公庄上驶去。到了太公庄上,穆太公把众好汉接进庄内,杀牛宰羊,摆设宴席,款待众好汉。
  酒席上,宋江起身给众好汉敬酒,说道:“众兄弟救命之恩,宋江终生不忘。只是坏人黄文炳没有除掉,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想杀死黄文炳再上梁山,众位兄弟意下如何?”
  晁盖听了,说道:“黄文炳实是可恨。只是偷营劫寨,这个计策只能使一遍,如今官兵已作了防备,哪能再用?不如先回梁山泊,请军师再定计策,聚集大队人马再来报仇。”宋江说:“梁山泊离此地太远,来一趟不易,再说江州必然申奏朝廷,派兵防守。我们只可趁他们未作准备,抢先动手。”薛永站起来说:“我去黄文炳的无为军中探听虚实,摸清了黄文炳的情况,然后再下手,如何?”宋江说:“若是贤弟能去,最好。”
  薛永去探听了情况,又请来通臂猿侯健。侯健是有名的裁缝,在黄文炳家做过活,对黄文炳家情况熟悉,薛永请他来带路。宋江高兴地说:“有侯健兄弟带路,这个仇就好报了。今天夜间,就请侯兄弟带路,众位兄弟拚力向前,打破无为军,捉拿黄文炳。”
  这天夜间,众好汉在侯健的带引下,从无为军北面城墙爬进城去,放火烧了黄文炳的房子。黄文炳想要逃跑,被黑旋风李逵抡起板斧,一斧砍死。他压迫百姓,欺诈来的钱财珍宝,也都被众好汉扛了回来。
  第二天,又在穆太公庄上重新摆酒庆贺。酒席上,宋江起身说:“小人宋江,无才无德。感谢众位兄弟不怕凶险,深入虎穴龙潭,救我性命。昨夜又去无为军城杀了黄文炳,报了大仇。如今闹了两座州城,朝廷必然要派兵追捕。今日不由我不上梁山泊,投奔晁天王哥哥。只不知本地几位弟兄,心里如何打算?若是愿随我去,便一起投奔梁山;如有不愿去的,也不要勉强。”宋江的话音还没落,李逵跳起来,叫道:“都去!都去!哪个不去,吃我一板斧!”宋江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去不去,全在自己心意。”众好汉议论了一会儿,如果不去,留在这里,朝廷必然要派兵来追捕,梁山泊离这里又远,难于及时来相救。再说,力量一分散,就很难斗过官军。最后大家都说:“情愿跟随哥哥去梁山泊。”
  当天,晁盖打发朱贵和宋万先回山寨里报知,做好迎接众好汉的准备。
  第二天,晁盖把人马分作五队,向梁山泊进发。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为第一队;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为第二队;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为第三队;黄信、张顺、张横、阮家三弟兄为第四队;穆弘、穆春、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白胜为第五队。五起人马,前后相距二十里,互相照应,经过几天的行军,回到梁山泊大寨。从此梁山泊的力量更壮大了。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话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一路夜宿晓行,不到一天,便到了郓州地界。过了香林洼,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前面有一所靠溪客店。三人走到门口,店小二正要关门,见来了客人,便放他们入内,问道:“客人吃了饭么?”时迁道:“我们自己会做,你这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还有点,都卖完了,只剩一瓮酒在这里,却没有下饭的菜。”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再说。”杨雄取出一支钗儿,交给小二,明日一起算帐。时迁三人洗了手,开了酒瓮,摆上四只大碗,请店小二一起吃酒。
  石秀见店中檐下插着十多把好朴刀,便问小二道:“你家店里怎么有这军器?”小二哥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的。”石秀问:“你家主人是谁?”小二道:“你是江湖上走的人,为何不知道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叫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冈子,叫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都是祝家庄。庄家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每家分两把朴刀。我这里是祝家店,常有几十个家人来店里住宿,因此也分些朴刀在这里。”石秀问:“他分军器在店里做什么用?”小二道:“这儿离梁山泊不远,就怕那些贼人到这里来借粮,因此做好准备。”说罢,小二也不吃酒,先去歇了。
  杨雄、石秀又吃了一会儿酒。只见时迁道:“哥哥,想吃肉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上哪里去弄?”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了一只煮熟的大公鸡来,道:“小弟刚才出去解手,见这只鸡在笼里,便悄悄到溪边杀了,洗干净,煮熟了,给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家伙还是这样贼手贼脚!”三个笑了一会儿,便把鸡撕开吃了。
  那店小二睡了一会儿,有点不放心,爬起来,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看锅里,只见有半锅肥汤。小二忙去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讲理,为何偷了我店里的报晓鸡吃?”时迁道:“见鬼了!我在路上买的这只鸡,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哪里去了?”时迁道:“可能被野猫拖了,黄鼠狼吃了,鹞鹰子捕去了,我怎么知道?”小二道:“我的鸡刚才还在笼子里,不是你偷了是谁偷了?”石秀道:“不要争了,值几个钱,赔了你就是了。”店小二道:“那是我的报晓鸡,店里少不了它,你就是赔我十两银子也不管用,我就要这只鸡。”石秀听了大怒道:“你吓唬谁?老爷不赔你,能怎么样?”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不要在这里捣乱!我这店不比别处,拿你们到庄上,就当作梁山泊的贼寇捉去送官。”石秀听了,大骂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汉,看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赔你些钱,不赔你怎么能拿了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直奔杨雄、石秀。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在地。那小二哥正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不敢做声,那几个大汉也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他们一定是去叫人了,我们快吃了饭走吧。”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背了,穿了麻鞋,挎了腰刀,每人从枪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石秀又去灶前抓了把草,点上火,往四面一扫,那草房被风一煽,着了起来。三人迈开大步,望大路便走。三人走了两个更次,只见前后火把不计其数,大队人马围了上来。杨雄在前,石秀在后,时迁在当中,三人举着朴刀大战庄客,不一会儿便杀伤了十多人。三个边战边走,枯草里伸出两把挠钩,把时迁一下子钩住,拖进草窝去了。两个人见时迁被逮,怕深入重地,无心恋战,见路便走,一直往东边去了。那些庄客看看追不上,便将时迁绑了,押送到祝家庄来。
  再说杨雄、石秀投奔梁山泊,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杨雄说时迁偷了祝家店的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烧了店屋,时迁被捉。又说祝家庄誓要捉梁山好汉,千般辱骂,十分无礼。听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推出去斩了!”宋江忙道:“哥哥息怒,这二位壮士不远千里来此聚义,为何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以忠义为主,新旧上山的弟兄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两个家伙,以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连累我们受辱,今天先斩了他们,然后再去洗荡祝家庄!”宋江百般相劝,并自告奋勇领一支军马去打祝家庄,晁盖才收回成命。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直奔祝家庄,来到独龙山前,安营扎寨。宋江坐中军帐中,和花荣商议道:“我听说祝家庄里道路曲折复杂,可先派两个人前去探路。”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一个人,我先去走一趟吧。”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这是个细致差事,用你不着。”宋江便叫石秀来,说道:“兄弟曾经到过那里,你和杨林去走一遭吧。”石秀道:“如今哥哥带这么多人马来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防备,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呢?”杨林道:“我装扮成降魔法师,手里拿个法环,一路摇进去。你要注意听我的法环响,不要离我太远。”石秀道:“我在蓟州时曾卖过柴,我就挑一担柴进去卖就是了。再在身边藏些暗器,应急时,扁担也用得着。”第二天,石秀挑了担柴先进去。走不到二十来里路,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弯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将担子放下,歇在路旁。这时听得背后法环声响,回头一看,杨林头戴一顶破斗笠,身着一件旧法衣,手里举着法环,一路摇着走过来。石秀见四周没人,叫住杨林,说道:“此处路径弯杂,不知哪里是上次走过的路。天色已晚,更看不清楚。”杨林道:“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拣大路走就是了。”石秀挑起柴担,继续前行,见有一村,有好几处酒店肉店。石秀把柴担放下,便在酒店门口歇了。只见各店都把刀枪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件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也都是这样。石秀看见一个老年人,便上前施了礼,拜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什么风俗,为什么都把刀枪插在门口?”那老人道:“你是哪里来的客人,什么也不知道,赶快走吧。”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赔了本钱,回不去家,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地乡俗,所以来问。”老人道:“你只需快走,这里早晚要有一场大厮杀!”老人便把祝家庄如何惹恼了梁山泊,梁山泊好汉已在庄外,这里上上下下都在准备恶战一事说了一遍。又道:“我这村里的路,有人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道:“小人原是赔了本钱,挑担柴来这里卖,如果厮杀起来,我出不去,可怎么办?还望老人家给我指明出庄的路。”那老人道:“你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弯,不管道路宽窄,只要有白杨树便是活路,没树的都是死路。那死路里地下都埋着竹签铁蒺藜,如果走错路,必然被捉。”石秀拜谢了。
  正说之间,只听外面人道:“拿了一个奸细!”石秀吃了一惊,出来一看,只见七八十个军人,绑着一个人过来,却是杨林。石秀只有暗暗叫苦。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和石秀出来回报,又听说里面捉了一个奸细,不禁忿怒道:“必然那两个兄弟陷进去了,我们今夜一定杀进去,救出两兄弟,不知众头领意下如何?”说罢便传将令。李逵、杨雄一队做先锋,李俊一队做殿后,穆弘居左,黄信居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
  大军杀到独龙冈上,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庄前吊桥高高拽起,庄门里不见一点灯火。宋江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没想好,只顾救两个兄弟,所以连夜进兵,没想到深入重地。现在不见敌军,他们必然有计策。”正说之间,只听得祝家庄里一声炮响,那独龙冈上千百火把齐明,那城门楼上乱箭如雨一般射过来。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便叫小喽罗只往大路杀过去,可是路被堵塞,众人都叫起苦来。原来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了回来。宋江便叫军马朝着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的地方寻路出去。走不多时,前军又喊起来,叫道:“这些道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堵塞了路口。”宋江叹道:“莫非天亡我也!”
  此时,有人报来:“石秀来了!”只见石秀奔至宋江马前道:“哥哥别慌,兄弟已知路了。”于是暗传下将令,叫三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不管路宽路窄。宋江催赶人马,见着白杨树便转,大约走了五六里路,前面人马越来越多了。宋江便问石秀:“兄弟,怎么前面贼兵这么多?”石秀道:“他们以烛灯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指给宋江看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它见我们向东,这烛灯便往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那烛灯往西扯。这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对那碗灯怎么办?”花荣道:“这有何难!”说罢提起弓箭,打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将那碗红灯射了下来。四下埋伏的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乱窜起来。宋江叫石秀领路杀出村口去。这时前山喊声连天,一带火把纵横缭乱。宋江又叫石秀前去打探,不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接应的军马到了,正在杀散伏兵。”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的人马也回撤去了。宋江回到大寨里坐下,对众头领道:“两个兄弟陷在庄里,不知性命存亡,众位兄弟还要竭力向前,跟我去打祝家庄。”宋江亲自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一面大红帅字旗,引着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杀奔祝家庄,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住马,看那祝家庄上,扬起两面白旗,旗上绣着十四个字:“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当下心中大怒,发誓道:“我若打不下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
  这时,只见一彪军马,呐喊着,从后面杀来。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正是扈家庄一丈青扈三娘。宋江道:“听说扈家庄有一女将,非常厉害,想必就是此人,谁敢前去迎敌?”王矮虎见是女将,指望一个回合便将她擒拿过来。当时喊了一声,催马向前。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两个斗了十多回合,王矮虎枪法就乱了。那一丈青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地砍了过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头正想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一伸胳膊,将王矮虎提起离了马鞍,众庄客一齐跟上,横拖倒拽,活捉去了。梁山泊几路人马就是进不了祝家庄。宋江便叫小喽罗敲锣,召集众好汉,边战边走。
  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措手不及,拍马往东而走。这一丈青眼看要赶上宋江,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那婆娘要赶我哥哥到哪里去?”却是黑旋风李逵,抡着两把板斧,引着七八十个小喽罗,大踏步赶上来。一丈青便勒住马,往这树林边上去。只见树林边上又转出十几骑马军来,前面一个壮士,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那婆娘哪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个回合,林冲放一丈青两把刀砍进来,却将蛇矛逼住,赶过去,轻轻伸臂,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捉了过来。林冲过来问宋江:“不曾伤着哥哥么?”宋江道:“不曾。”见天色已晚,不敢恋战。祝家庄人马也都收兵回庄上去了,满林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这二打祝家庄,损兵折将,宋江一夜在帐中异常烦闷,坐到天亮。次日,吴学究带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五百人马来,对宋江道:“这个祝家庄,合该天败,这次有个机会,吴用想来,势在必破,只在旦夕。”宋江听罢,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从何而来?”
  这条计策,还是从孙立等人劫狱救出解珍、解宝说起。孙立、孙新等一行人投奔梁山,来到石勇的酒店里,与邹渊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便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两次失利,杨林、邓飞都被陷在那里,不知现在如何。又提到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帮助,因此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们来投奔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一条计去破祝家庄,做为进见礼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刀枪,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今日只当从登州调来郓州把守,过来看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带一些人进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与宋江说知,宋江把忧愁早抛到九霄云外,上下一齐准备三打祝家庄。
  孙立便把旗号上改作“登州兵马提辖孙立”,领了一班人马,来到祝家庄后门前。庄上墙里见是登州旗号,报入庄里去。栾廷玉听得是登州孙提辖来相望,便带了二十余人马,开了庄门,放下吊桥,出来迎接。众人见礼罢,栾廷玉问道:“贤弟在登州把守,为何到此?”孙立答道:“总兵府行下文书,调我来郓州把守城池,提防梁山泊强寇。听说仁兄在此祝家庄,顺路看望。”栾廷玉道:“这几日正与梁山泊贼寇厮杀,已拿了他几个头领,只等捉了宋江,一并解官。正巧贤弟在此镇守,正如锦上添花,旱苗得雨。”孙立笑道:“小弟虽不才,可是捉拿这些贼寇,成全兄长之功,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孙立一行人走进庄来,更换衣裳,来到前厅见了祝朝奉并祝氏三兄弟。
  孙立又叫顾大嫂引了乐大娘子去后堂拜见祝家内眷。叫过孙新、解珍、解宝参见了,说道:“这三个是我兄弟。”指着乐和道:“这是此地郓州派来的公吏。”又指着邹渊、邹闰道:“这两个是登州送来的军官。”祝朝奉及三子虽然聪明,见他有老又有小,并许多行李,又是栾廷玉的师兄弟,那里有疑心?只顾杀牛宰羊,款待众人饮酒。
  过了一两日,外面报道宋江兵马杀奔庄上来,一连两天,双方交战,不分胜负。孙立看见两队在阵前厮杀,心中忍耐不住,便唤孙新:“取我的鞭枪来!”全身披挂,骑上乌骓马,挺枪出战。宋江阵内一骑马跑了出来,众人看时,乃是拼命三郎石秀。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到五十回合,孙立虚闪一过,让石秀一枪扎过来,孙立趁机把石秀轻轻地从马上捉过来,一直挟到庄前撇下,喝道:“绑起来!”祝家三子把宋江军马一搅,都赶散了。祝家庄三子收了兵,回到门楼下,见了孙立,都拱手钦伏。孙立问:“一共捉得几个贼人?”祝朝奉道:“先捉得一个时迁,又拿了杨林,捉了黄信;扈家庄一丈青捉得一个王矮虎,阵上拿得两个:秦明、邓飞;今日将军又捉住这个石秀,共是七个了。”孙立道:“一个也不要伤了他。快做七辆囚车,给他们吃些酒饭,别饿坏了,不好看。过一天捉了宋江,一齐解上东京去,好为祝家庄三杰扬名天下。”祝朝奉谢道:“幸得提辖相助,想这梁山泊该灭了。”这里孙立又暗暗地叫邹渊、邹闰、乐和把祝家庄里外的路都探清了。顾大嫂和乐大娘子在里面,又看了房户出入的门径。
  到第五天早饭后,只见庄兵报道:“今日宋江兵分四路来打本庄!”孙立道:“分十路又怎样!你们不要慌,先安排些挠钩套索活捉,拿了死的不算。”祝朝奉引一班人上门楼来看时,见正东一队人马,为首的是豹子头林冲;正面上领头的是小李广花荣;正南上则是穆弘、杨雄、李逵。三路各有五百人马。战鼓齐鸣,喊声震天。祝氏三兄弟准备分头迎敌。此时邹渊、邹闰已藏了大斧,解珍、解宝藏了暗器,孙新、乐和守定前门左右,顾大嫂也拿了双刀,只听信号便要下手。
  这时祝家庄上擂了三通战鼓,放了一个炮,把前后门都打开,放下吊桥,一齐杀将出来,分四路出击。孙立带了十多个军兵,立在吊桥上;孙新把原带来的旗号插在门楼上;乐和提着枪,唱着过来;邹渊、邹闰听见乐和一唱,抡动大斧,把守监的庄兵砍翻,开了囚车,将七条好汉放了出来。祝朝奉见势头不好,正要投井时,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后门解珍、解宝去马草堆里放了一把火,黑焰冲天而起。梁山兵马见庄内火起,合力向前。祝虎也忙往回奔。孙立守在吊桥上,大喝一声:“你往哪里去?”祝虎见状,拨转马头,又奔宋江阵上来。吕方、郭盛两戟齐举,把祝虎连人带马搠翻在地上。东路祝龙也敌不过林冲,飞马往后庄而来,猛然撞着黑旋风,被李逵只一斧,立时毙命。祝彪不敢回去,投奔扈家庄而来。这扈三娘的哥哥扈成,为救妹妹,叫庄客将祝彪捉了,正准备送给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又一斧,将祝彪的头砍下,又要来砍扈成。扈成见形势不好,骑上马落荒而走。
  此时,宋江已在祝家庄正厅里坐下,众头领都来献功:活捉四五百人,夺得好马五百多匹,牛羊不计其数。只见军师吴学究带着一队人马,都到庄上来与宋江敬酒贺喜。宋江等众将一齐上马,将军兵分做三队摆开,连夜回山寨而去。
  吴用智赚金铃吊挂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说道:“智深有个相识,叫做九纹龙史进,现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朱武、陈达、杨春共四人在那里聚义。从前在瓦罐寺他曾救助过洒家,所以经常思念。洒家一来前去探望,二来劝他们同来入伙,不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听过史进的大名,若能把他请来最好。但你不可一个人去,可烦武松兄弟伴你一同去走一趟。他是行者,一样的出家人,正好结伴同行。”当日二人便收拾腰包行李,与众头领辞别。过了金沙滩,二人晓行夜住,走了几天,来到华州华阴县界,直奔少华山而来。
  二人到了少华山下,早有放哨的小喽罗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从哪里来?”武松便答道:“我们是来找这山上史大官人的。”小喽罗道:“既是如此,我上山报告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是鲁智深来访。”
  小喽罗去不多时,只见朱武、陈达、杨春三人下山相迎,唯独不见史进。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哪里?为何不见他?”朱武上前问道:“师父是不是延安府鲁提辖?”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人慌忙施礼道:“久闻大名!听说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为何到此?”鲁智深道:“俺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靠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天特意来探望史大官人。”朱武道:“二位请到山寨中,容我们详细告知。”二人随着上了山,朱武道:“此山寨原来是我们三人在此,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之后,越发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遇到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曾许愿为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妆画影壁,带着女儿玉娇枝前去还愿。本州贺太守是蔡太师手下的人,为官贪婪,坑害百姓。他来庙里烧香,正好见到玉娇枝,便多次派人来说,要娶她为妾。王义不从,贺太守便将他女儿强抢了去,又把王义刺配军州。路经这里,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史大郎。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又去府里刺杀贺太守,被人发现,捉住下在狱中。贺太守扬言要聚集军马,扫荡山寨,我们这里正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人竟敢如此无礼!我替你们结果了那家伙!”
  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朱武等杀牛宰羊,招待鲁智深、武松。酒席宴上,鲁智深对武松道:“贺太守那家伙好不讲理,我明日和你一起去州里打死那家伙吧!”武松道:“哥哥不可轻举妄动。咱们连夜回梁山泊去报知,请宋公明带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才能救得史大官人。”鲁智深叫道:“等去山寨叫人来,史家兄弟早就没命了。”武松就是不放鲁智深去,朱武道:“武都头说得有道理。”鲁智深发急道:“都是你们这些慢性子人,会断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不要去梁山泊报知,洒家自去便了。”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第二天天刚明,鲁智深便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直奔华州去了。鲁智深到了华州城里,向路旁的人打听州衙在哪里,有人告诉他说过了州桥向东便是。鲁智深来到浮桥上,只听人都说道:“和尚先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了。”鲁智深道:“俺正要找他,正好撞在洒家手里!那家伙合该当死!”只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子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着,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在两边守护着。那贺太守在轿帘后面,早看见鲁智深那欲进不进的样子。过了桥,到府中下了轿,咐咐两个虞候道:“你们给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中吃斋饭。”虞候便到桥上,对鲁智深说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家伙该当死在洒家手里。俺刚才正想打他,就怕打不着,让他过去了。现在正好他来请洒家。”想罢便随虞候直到府里来。到了厅前,太守叫智深放下禅杖、戒刀,请到后堂赴斋。鲁智深起初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怎么不懂规矩,在这府堂之内,怎能允许你带刀杖进去?”鲁智深想:“俺只用这两个拳头,也能打碎那家伙的脑袋!”就在廊下放了禅杖、戒刀,随着虞候进来。只见贺太守坐在后堂,把手一抬,喝声:“捉下这秃贼!”两边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一齐下手,横拖竖拽,捉了鲁智深。贺太守喝道:“你这秃驴。从哪里来?”鲁智深道:“洒家犯了什么罪?”太守道:“你照实说,谁叫你来刺杀我?”鲁智深道:“俺是出家人,你为何问我这种话?”太守喝道:“刚才我见你想用禅杖打我的轿子,可又没敢下手。现在你要从实招来。”鲁智深道:“洒家又不曾杀你,你为何拿住酒家,诬陷好人。”太守骂道:“什么时候见过出家人自称洒家。这秃驴必定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来替史进报仇,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给我下力打!”鲁智深大叫道:“不要打伤了老爷。我告诉你,俺是梁山泊好汉花和尚鲁智深。我死了不要紧,洒家的哥哥宋公明如果得知,下得山来,你这颗驴头就保不住了。”贺太守听了大怒,把鲁智深拷打了一回,取了一面大枷来钉了,押到死囚牢里去。
  再说少华山小喽罗得到这个消息,飞报上山来。武松大惊道:“我两个来华州办事,现在只剩我一个,怎么回去见众头领。”正想不出好办法,只见小喽罗报道:“有个梁山泊派来的头领,叫做神行太保戴宗,现在山下。”武松忙下山迎接,和朱武等三人相见了,并诉说鲁智深不听劝被捉一事。戴宗听了,大吃一惊,道:“我不可久停了!就便回梁山泊告诉哥哥,早派兵将来救兄弟!”说罢,吃了些素食,作起神行法,三天便回到了梁山泊山寨。宋江听了事情的经过,失惊道:“既然两个兄弟有难,为何不救?”便点了七千人马,分三路而行,先让戴宗去报少华山上。朱武等三人安排好酒肉等候。
  宋江等看了西岳华山,只见城池坚厚,很难攻破,无计可施。又派人下去探听消息。
  过了两天,忽有一人上山来报道:“如今朝廷派个殿司太尉,带着皇上赐给的金铃吊挂来西岳降香,从黄河入渭河而来。”吴用听了,便道:“哥哥不要烦恼,我有办法了。”便叫来李俊、张顺面授计策,又派杨春相帮,引路下山去了。
  第二天,吴用请宋江、李应、朱仝等七人悄悄带领五百多人下山。李俊三人已夺了几条大船,有的在船上,有的在岸边,都埋伏好了。
  次日天明,只听得远远地锣鸣鼓响,三只官船到来。船上插着一面黄旗,上写“钦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这宿太尉官船将近河口,朱仝、李应各执长枪,立在宋江、吴用背后,截住官船。船里走出二十多个身着柴衫银带的虞候,喝道:“你们是什么船只,敢在这里拦截大臣?”吴学究答道:“梁山泊义士宋江,在此等候,要见太尉尊颜,有事相告。”船上官员道:“不要胡说!太尉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和你们这些人商量?”宋江道:“太尉若不肯相见,只怕我手下的人会惊吓了太尉。”朱仝把枪上小号旗一摇动,岸上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引出一支军马,一齐搭上弓箭,都到河口,摆列在岸上。
  船上官员慌了,只得进去禀报,宿太尉无奈,只好出来在船头坐定,问宋江道:“义士为何要拦截我的船只?”宋江道:“我们怎敢拦截太尉?只是想请太尉上岸,有事相告。”宿太尉道:“我今奉圣旨,去西岳降香,与义士有什么事可商议?我是朝廷大臣,君命在身,如何能轻易登岸?”宋江道:“太尉如果不肯上岸,只怕我手下的人不答应。”李应把号带枪一抬,李俊、张顺、杨春一齐撑出船来。宿太尉大惊。李俊、张顺拿出明晃晃的尖刀,跳过船来,一招手把两个虞候推下水去。宋江忙喝道:“不要胡来,惊吓了贵人!”李俊、张顺扑地跳下水去,早把两个虞候托上船来,二人在水面上如登平地,一下子又跳上船来,吓得太尉魂不附体。宋江喝道:“孩儿们先退下去,俺自慢慢地请太尉上岸。”宿太尉道:“义士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宋江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请太尉到山寨去,我绝没有害人之心;如有此念,西岳神灵将我诛灭!”话说到这种地步,太尉不得不答应离船上岸。众人牵过一匹马来,扶着太尉上了马。宋江随后也上了马,又叫把船上的人以及御香祭物、金铃吊挂,一齐收拾上山,只留下李俊、李顺带领一百多人看船。
  众头领都跟到山上,宋江下马入寨,把宿太尉扶在聚义厅上当中坐定,众头领在两边侍立着。宋江跪拜道:“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那里的官司所逼,不得已借梁山水泊避难。今有两个兄弟,被贺太守找事陷害,关在牢里。现在想借太尉御香、仪从、金铃吊挂到华州去救人。事成后马上交还,对太尉并无损害。还望太尉明鉴。”宿太尉道:“事情如果暴露,须连累下官。”宋江道:“太尉回到京城,都推在宋江身上就是了。”宿太尉见那些人的样子,怎么能推脱得了?只好答应了。宋江设宴拜谢了宿太尉。他们在小喽罗内选了一个俊俏的,剃了胡须,穿了太尉的衣服,装扮成宿元景;宋江等人都穿了随从的衣服组成进香的仪仗队。又安排秦明、呼延灼引一队人马,林冲、杨志引一队人马,分两路向华州城进发;又叫武松到西岳门下等候,只听令下便行事。
  梁山泊好汉装扮成太尉去西岳降香,并不去报知华州太守,直接奔西岳庙而来。戴宗先去通知云台观观主和庙里的职事。观主与职事等忙到船边,迎接太尉上岸。观主拜见了太尉,吴学究道:“太尉路上受了风寒,快把轿子抬过来。”左右搀扶太尉上轿,直到岳庙里官厅内歇下。吴学究又发话道:“这次是奉圣旨,捧御香和金铃吊挂,来与圣帝上香,为何本州官员如此怠慢,不来迎接?”观主答道:“已经派人去报了,想必马上就到。”话还没说完,本州先派一先行官,带领六七十个做公的,捧着酒果,来见太尉。原来那装扮成太尉的小喽罗虽然模样相似,却说不成官话。所以只叫他装病,靠在床上坐定。那州府派的人来看了,只见带来的物件都是内府制造出来的,如何不相信?这边假装进去通报两次,才引着府内推官进去,远远地在阶下参拜了。那假太尉只是做手势,并听不见说什么。吴用埋怨道:“太尉是天子的近臣,不辞千里之遥,特奉圣旨来此降香,没想到路上染病还没痊愈,本州众官员,为何不来远迎!”推官答道:“先前虽然有文书到州,可何时到达没有近报,因此有失迎接。没有想到太尉先到了庙里。太守本要马上来接,只是因为少华山贼人,纠集梁山泊草寇,要打城池,每天都得提防,因此不敢擅自离开。现差小官先来贡献酒礼,太守随后便来参见。”吴学究道:“太尉滴酒不饮,只等太守快来商议行礼之事。”说罢,拿了钥匙,引着推官去开了锁,从香帛袋中取出金铃吊挂来,用竹竿叉起。这一对金铃吊挂乃是东京内府高手匠人做成的,全是七宝珍珠嵌造,中间点着一盏红纱灯笼,乃是圣帝殿上正中挂的;不是内府出来的,民间哪能做得出来?吴用叫推官看了,又拿出许多公文交给推官,便叫太守来商议,选个日子祭祀。推官见了这些物件和公文,便告辞回府,报知贺太守。
  宋江见了,心中暗暗喝彩道:“这家伙虽然奸猾,也骗得他眼花心乱了。”宋江闲步看那西岳庙时,果然是建造得好,殿宇非凡,真乃天上人间。宋江来到正殿上,拈香再拜,暗暗祈祷。回到官厅前,门人报道:“贺太守到。”宋江便叫花荣、徐宁、朱仝、李应和四个衙兵、各执兵器,分列在两边;解珍、解宝、杨雄、戴宗各带暗器,侍立在左右。
  再说贺太守带着三百余人,来到庙前下马,簇拥进来,吴学究喝道:“朝廷太尉在此,闲杂人不许靠前!”众人立住了脚,贺太守独自进来拜见太尉。吴学究道:“太守,你知罪么?”太守道:“贺某不知太尉到来,望乞恕罪。”吴学究道:“太尉奉旨到此西岳降香,为何不来远迎?”太守答道:“因为没有得到近报到州,有失迎接。”吴学究喝声:“拿下!”解珍、解宝弟兄二人从身边拔出短刀,一脚把贺太守踢翻,把头割了下来。宋江又下令:“弟兄们动手!”花荣等一齐上前,武松、石秀也舞刀杀了进来,小喽罗四下赶杀,三百多人一个也没剩。后来到庙里的,也被张顺、张俊杀了。
  宋江急忙叫收了御香、吊挂,赶到华州,早见城中两路火起,先去牢中救了史进、鲁智深;又打开仓库,取了金银财宝、装载上车。一行人离了华州,上船回到少华山,都来拜见了宿太尉,送还了御香、金铃吊挂、仪仗等物。宋江又叫取了一盘金银送给太尉;随从太尉来的人,不分地位高低,也都给了金银,并在山寨里设了送行宴,答谢太尉。宴罢,众头领一直把太尉送下山,在河口岸交还了一切物品船只。
  宋江辞别了宿太尉,回到少华山上,与四位好汉商议好,收拾了山寨钱粮,放火烧了寨子,一起往梁山泊而来。
  宋公明忠义堂接班宋江救了史进、鲁智深,带了少华山四条好汉,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秋毫无犯。晁盖并众头领下山迎接宋江等人,一同到山寨里聚义厅上,相见已毕,设宴庆贺。
  第二天,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又设宴拜谢晁、宋二位并众头领。
  一日,只见朱贵上山报说:“徐州沛县芒砀山中,新聚一伙强人,有三千人马。为首的姓樊名瑞,外号混世魔王,能呼风唤雨,用兵如神。手下有两员副将,一叫项充,一叫李袞。这三人结为兄弟,占住芒砀山,打家劫舍,还要来吞并梁山泊。”宋江听了大怒,道:“这贼如此无礼,我得下山走一遭。”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道:“小弟等四人初到大寨,还没有半点功劳,情愿带领本部人马,前去收捕这伙强人。”宋江大喜。史进便和朱武、陈达、杨春带领人马,渡过金沙滩,直奔芒砀山而来。走了三天,望见了那座山,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的地方。
  史进把从少华山带来的人马摆开,他全身披挂,骑一匹火炭赤马,当先出阵。朱武等三人也提枪跃马,出到阵前。不多时,只见芒砀山上飞下一彪人马来,领头的两个好汉,便是项充和李袞。二人见了对阵史进等四人,并不答话,小喽罗敲起鼓来,两个好汉舞动团牌,一直滚入阵来。史进抵挡不住,还险些中了飞刀,被杀得后退三四十里,兵马损失了一半。正想着派人报知梁山泊求援,只见军士来报:“北边大路上约有二千军马到来。”史进等一看,是梁山泊旗号,马上两员上将:一个是小李广花荣,一个是金枪手徐宁。花荣道:“宋公明哥哥放心不下,特派我二人前来帮助。”第二天,天刚破晓,又听军士报道:“北边大路上又有军马到来。”花荣等一齐上马去迎接,只见宋江亲自和军师吴用并公孙胜、柴进等头领带三千军马来助阵。史进细说项充、李袞的飞刀、标枪、滚牌的厉害。宋江大惊,吴用道:“先安营扎寨,再作商议。”当日晚上,只见芒砀山上,都是青色灯笼。公孙胜看了,道:“此寨中青色灯笼,一定有个会行妖法的人。我们先把军马退去,明日贫道献上一个阵法,一定要捉此二人。”
  公孙胜献出的阵图,便是汉末诸葛孔明摆石为阵的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队,中间一员大将。等他们下山冲入阵来,只看七星号带起处,把阵变成长蛇形式。让这二人在阵中前后无路,左右无门。再在地上挖一陷坑,将二人逼到那里。两边埋伏下挠钩手,准备捉将。宋江听了,便传将令,叫大小将校依令行事。
  再说那混世魔王樊瑞骑一匹黑马,立在阵前。那樊瑞会使妖法神术,却不认阵势。便吩咐项充、李袞道:“只要看见风起,你两个就带五百滚刀手杀进阵去。”只见樊瑞立在马上,左手挽定流星铜锤,右手执着混世魔王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只见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项充、李袞呐喊着,带了五百滚刀手,杀了过去。宋江在高坡上见了,便叫陈达把七星号旗一招,那阵立刻变做长蛇之阵。公孙胜也拔出剑来,口中念动咒语,喝声:“疾!”那风随着项、李二人脚边乱卷。二人在阵中看不见一个军马,只见都是黑气。二人心慌起来,只是夺路回阵,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正走之间,忽然地下一声大震,两个一齐翻筋斗颠下陷马坑里去。两边挠钩手,把两个搭了起来,用绳子绑了,解上山坡请功。宋江又把鞭梢一指,三军一齐杀过去,樊瑞带着人马忙逃回山,人员损失大半。宋江收兵,众头领都到帐前坐下,兵士将项充、李袞押到帐前。宋江见了,忙叫解了绳索,并亲自敬酒,道:“小可宋江,久闻三位壮士大名,一直想请上山,共聚大义,总是没有机会。如蒙不弃,同归山寨,不胜荣幸。”两人听了,拜伏在地道:“已经听说及时雨大名,只是小弟等无缘拜识。原来兄长真讲大义!我们不识好人,要与天地相争;今日被擒,反以礼待,如蒙不杀,誓当效死,报答大恩!义士头领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一定劝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尊意如何?”宋江便道:“不必留一人在此,就请二位同回贵寨。宋江在此专候佳音。”说罢请入中军,送上酒食,换了两套新衣,取两匹好马,叫小喽罗送二人下山。
  再说二人回到山寨,对樊瑞说明宋江如何讲义气。樊瑞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去投拜。”当夜便把寨内收拾清了,第二天拂晓,三个一齐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请入帐中。饮宴已罢,樊瑞又拜公孙胜为师,学习兵法。
  宋江同众头领回到梁山泊,正准备渡河,从芦苇岸边大路上,走出一个大汉,望着宋江便拜。宋江忙下马扶住,问道:“足下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人答道:“小人姓段,名景住;人见小弟赤发黄须,都呼小人为金毛犬;祖籍涿州,靠去北边盗马为生。今年春天盗得一匹好马,雪一般的一身白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到脊,高八尺。那马又高又大,能日行千里,叫做‘照夜玉狮子马’。我在江湖上只听得及时雨大名,就想用这匹马作为进见之礼。没承想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被曾家五虎夺了去。小人不敢多说,特地逃来告知。”
  宋江见段景住仪表不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请一同到山寨里商议。”梁山泊接连添了许多人马,宋江便令人监工建造房屋,因段景住不断说起那匹好马,宋江便派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下落。
  戴宗去了四五天,探明这曾头市共有三千多家,有一个曾国府,原是大金国人,名叫曾长者;生了五个儿子,称为“曾家五虎”。还有一个教师,名史文恭。那匹千里玉狮子马,现在就给史文恭骑坐。那曾家五虎声言与梁山泊势不两立,还让人编了一段歌谣。只听市上小孩子们都唱道:“摇动铁环铃,神鬼尽皆惊。铁车并铁锁,上下有尖钉。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晁盖听到这里,心中大怒道:“这畜牲怎敢如此无礼!我要亲自走一趟,不捉住这些人,誓不回山!”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小弟愿往。”晁盖执意要去,宋江苦劝也不听,晁盖便点齐五千人马,请二十个头领相助下山,其余的都和宋公明守山寨。
  宋江与吴用、公孙胜众头领,在山下金沙滩为晁盖饯行。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把晁盖新制的军旗半腰吹断。众人见了,大惊失色。吴学究劝谏道:“这是不祥之兆,请兄长改日再出兵。”晁盖道:“天地风云,有什么奇怪?现正是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等他们养精蓄锐,再去出兵,那就晚了。你们不要阻止我,无论如何也得走一趟!”宋江等都劝阻不住,晁盖带兵渡水去了。宋江回到山寨,又叫戴宗下山,打听消息。
  且说晁盖带领五千人马来到曾头市附近安营扎寨。第二天,众多好汉上马去看曾头市,只见防守工事非常严密。正看之间,只见柳林中飞出一彪人马来,约有七八百人。前头一名好汉,头戴铜盔,身披连环甲,使一条点钢枪,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只听他高声喝道:“你们是梁山泊反国草寇,我正要拿你解官请赏,你们倒送上门来!还不快下马受缚,更待何时!”晁盖大怒,回头一看,早有一将出马,去战曾魁,正是豹子头林冲。二人斗了二十多回合,曾魁知道敌不过林冲,掉头便往柳林中走,林冲也不追赶。各自收兵。第二天,晁盖又将兵马排开阵势,擂鼓呐喊。曾头市上炮声响处,也出来大队人马,一字儿摆开七条好汉,为首的便是那教师史文恭。只见他弯弓插箭,座下一匹千里玉狮子马,手里使一枝方天画戟。三通鼓罢,曾家阵里推出数辆囚车,放在阵前。曾家长子曾涂骂道:“反国草贼,看见这囚车了么?我今天一个个要捉你活的,装在囚车里,解上东京,碎尸万段。你们趁早投降,还可以商议。”晁盖听了大怒,挺枪出马,直奔曾涂。众将也一齐上前,两军混战,曾家军马,一步步退入村里。林冲见路途不明,急忙收兵。晁盖回到寨中,心中郁郁不乐。后三天连日讨战,对方不见动静。
  第四天,忽然有两个和尚到晁盖寨中来投拜,跪下告道:“小僧是曾头市东边法华寺监寺僧人,曾家五虎经常到本寺索要金银财帛,无所不为。小僧已知他的底细,特地来拜请众头领前去劫寨。”晁盖大喜,请两个和尚坐下,置酒相待。林冲说道:“哥哥不要轻易相信,其中可能有诈。”和尚道:“小僧是个出家之人,怎敢胡言?久闻梁山泊行仁义之道,不扰乱民众,因此特来投拜。何况曾家军根本打不赢梁山大军,请不必多疑。”晁盖道:“兄弟不必疑心,误了大事,今晚我去走一遭,你留一半军马在外接应。”当夜吃了饭,人马悄悄跟着两个和尚,到了法华寺。晁盖下马,见寺里没有僧众,便问那两个和尚:“这么大的寺院,怎么没有僧众?”和尚道:“都只因曾家骚扰,不得已都还俗去了;只有长老并几个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头领暂且歇了人马,等到半夜,小僧带你们到那边寨里去。”晁盖问道:“他的寨在哪里?”和尚道:“他共有四个寨子,那北寨便是曾家兄弟屯军之处。只要把那个寨子打下来,别的就不要紧了。”晁盖又问:“什么时候去?”和尚道:“等到三更时分,军人们都睡了,便可以去。”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无声无息,晁盖带着诸将上马,跟着和尚,领兵离了法华寺。
  行不到五里路,在黑夜里不见了两个僧人,看四边路杂难行,不见有人家,军士慌乱起来,报与晁盖知道。正要往回走,只听四下金鼓齐鸣,喊声震天,火把通明。晁盖众将夺路而走,才转两个弯,碰上一队军马,迎头乱箭射来,一箭正射在晁盖脸上,翻身落马。被刘唐、白胜救上马来,呼延灼、燕顺拼死掩护,杀出村来,正遇上林冲来接应。两军混战,直杀到天明,各自收兵回寨。林冲回来点军,带进去的两千五百军马,只剩一千二三百人。众头领来看晁盖时,见那枝箭正射在脸上;急忙拔出箭来,晁盖马上晕倒了。晁盖中的是毒箭,此时已不能言语。林冲叫快上车子,派三阮、杜迁、宋万先送回山寨。其余十五个头领在寨中商议:“这次晁天王哥哥下山,没想遭此灾难,正应了风折军旗之兆;我们还是收兵回去,这曾头市不可急于取得。”呼延灼道:“还要等宋公明哥哥下令撤军,才能回去。”当日众头领都烦闷不已,军士也没有恋战之心,都有还山之意。
  待到半夜,曾家军又来偷袭,林冲也不迎战,带领人马便朝归路而去,走了五六十里,又损失了六七百人,才得以脱身。正好戴宗传下军令,众头领率军回到梁山泊水寨。大家归来探视晁头领时,只见他已水米不能沾,饮食不能进,浑身浮肿。
  当日夜至三更,晁盖身体沉重,转头看着宋江道:“贤弟保重。哪个捉得住那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言罢,瞑目而死。宋江见晁盖死了,哭得发昏。众头领劝住,扶出来商议后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不要太难过,人的生死都有一定,且请安排大事。”宋江哭罢,便叫把晁盖的尸体洗净,穿好衣服,停在聚义厅上。众头领都来举哀祭祀。设了灵堂,立了牌位,上写: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位。山寨中头领,自宋公明以下,都带重孝,那支誓箭,供在灵前。寨内扬起长幡,请附近寺院僧众上来念经做功德,追悼晁天王。宋江每日带领大家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
  次日清晨,以林冲为首,众头领请出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吴用、林冲开口道:“哥哥听禀:‘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晁头领归天去了,山寨中的事务,岂可无主?四海之内,都知哥哥大名,来日选择吉日良辰,请哥哥就任山寨之主,诸人都恭听号令。”宋江道:“晁天王临死时嘱咐:‘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此话众头领都知道。今骨肉未寒,怎能忘了?何况还不曾报仇雪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吴学究又劝道:“晁天王虽是如此说,可今日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岂可一日无主?若哥哥不坐时,谁人敢当此位?寨中人马如何管领?哥哥先坐了位子,以后再从长计议。”宋江道:“军师言之有理。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捉住史文恭的,不论是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一边叫道:“哥哥不要说做梁山泊主,就是做了大宋皇帝,也没什么不好!”宋江喝道:“这黑家伙又来胡说!以后再胡言乱语,先割了你的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是叫哥哥做社长,就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我的舌头!”吴学究道:“这家伙不识尊卑,兄长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且请哥哥议定大事。”
  宋江焚香完毕,坐了主位第一把交椅。上首军师吴用,下首公孙胜;左一带林冲为首,右一带呼延灼居长。众人参拜了,分两边坐下。宋江开言道:“小可今日权居此位,全赖众兄弟扶助,同心合力,一起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马众多,非比往日,可请众兄弟分做六寨驻扎。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梁山泊水浒寨内此时已聚集了八十八位好汉,各自分工掌管寨内各项事务,大小头领,拥戴宋公明为寨主,皆大欢喜,尽职尽责,山寨日益兴旺。
  黑旋风怒扯招安书梁山好汉闹了泰安州之后,州府将此事申奏东京,朝廷又收到各处州县申报,都说宋江反乱,骚扰地方。这一日,道君皇帝早朝,进奏院卿奏明情况,天子道:“前次元宵夜,此寇大闹京城,现又到处骚扰,朕已多次派人出兵弹压,至今也不见结果。”只见旁边走出御史大夫崔靖奏道:“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写‘替天行道’四字,以此安定民心。梁山所聚之众都是犯罪之人,无路可走,才啸聚山林。若能降诏,差一员大臣,带上御酒,直至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实为上策。”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派殿前太尉陈宗善为天使,带着丹诏御酒,前去梁山泊招安。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已听人打探了朝廷来招安的消息。这一日,小喽罗领着济州报信的来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如今派了一个太尉陈宗善,带着十瓶御酒并赦罪招安书一道,已到济州城内。”宋江听了大喜,用酒食、彩缎、花银赏了报信的人,又对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又成为国家臣子,总算没有白受这许多磨难,今日方成正果!”吴用笑道:“按我看来,这次恐怕招安不成;他来招安,必定把我们看做草芥。还得等他大队人马到来,我们杀他个人仰马翻,做梦也害怕,到那时再受招安,才有些气度。”宋江道:“你们如果这样说时,就会坏了‘忠义’二字。”林冲、关胜、徐宁等人议论纷纷,对招安都不以为然。宋江道:“你们都不要疑心,先安排接诏。”便命人布置起来,堂上堂下,搭彩悬花。先派裴宣、萧让、吕方、郭盛提前下山,在路边迎接。水军头领准备好大船在岸边。当下萧让带着三个随行人员并五六个人,手无寸铁,捧着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陈太尉朝梁山泊而来,背后跟随二三百人,还有济州的军官十多个。龙凤担内挑着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萧让等四人在半道上接着,随同陈太尉的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是什么人?皇帝诏书到来,为何不亲自来接?你们这伙本都是该死的人,怎能让朝廷招安?”萧让四人俯伏在地,请罪道:“从来朝廷就不曾有诏到山寨,因此不辨真假。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请太尉息怒。只要是为国家成全好事,还望谅解。”李虞候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们这伙贼人飞上天去。”
  吕方、郭盛听了这话道:“这叫什么话!如此小看人!”众人捧上酒果,太尉等又不肯吃,只得跟着来到水边。梁山泊早已准备下三条战船在那里,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人,一只请太尉并随从人等下船,把御酒诏书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由活阎罗阮小七掌舵。那阮小七坐在船梢头,二十多个军健划船,一人带一口腰刀。陈太尉刚上船时,昂着头,旁若无人,坐在中间。阮小七招呼众人开船,两边水手一齐唱起歌来。李虞候大骂道:“村驴,贵人在此,怎么这样毫无顾忌!”那些水手也不理睬他,仍然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的水手,可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说道:“我们唱我们的歌,关你什么事。”李虞候怒道:“杀不尽的反贼,还敢回话!”又用藤条去打,两边水手都跳到水里去了。阮小七道:“你这样打我的水手,这船还怎么划过去?”只见上流又下来两只快船。这船舱里被阮小七事先积下了舱水,见后头快船接近了,便拔了榍子,叫一声:“船漏了!”水很快滚上船舱来,不一会儿,船里的水已有一尺来深。那两只船过来,众人急忙将陈太尉救过船去,也顾不得御酒诏书。阮小七把那些水手都叫上来,舀了舱里的水,把船擦干了,却叫水手道:“你先取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尝滋味。”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出一瓶酒,揭了封头,递给阮小七。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香,便道:“这酒会不会有毒,我先尝尝。”没有碗瓢,端起瓶子便喝,一瓶酒一饮而尽。吃了一瓶,说道:“倒是有些滋味。”再取过一瓶,又一饮而尽,一连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把这御酒喝了可怎么好?”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阮小七便叫人取来舀水的瓢,将那六瓶御酒,分给众水手吃了,把那十个空瓶全都装上村里自制的白酒,用原来的封头贴上,放在龙凤担内,飞一般摇着船,赶到金沙滩。宋江等人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山寨里鼓乐齐响,众人将御酒摆在桌子上,四个人抬着桌子,诏书也放在一张桌子上抬着。陈太尉上岸,宋江等人纳头便拜,宋江道:“我们都是有罪的人,贵人屈驾到此,接待不周,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的大贵人,这次亲自来招安你们,可不同一般!你们为何用这样的漏船,派那不懂事的村贼驾驶,差点儿害了贵人性命!”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哪敢用漏船接贵人?”张干办道:“太尉的衣襟都湿了,你还敢抵赖!”此时宋江背后有五虎将紧随,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面前指手划脚,都有心要杀他,只是碍着宋江,不敢下手。
  宋江三番五次才请得陈太尉上轿,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宋江等一百多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到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宣读诏书。陈太尉从匣中取出诏书,递给萧让。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五帝凭礼乐而有疆封,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掳郡邑,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守善前来招安,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诏示”
  萧让刚刚读罢,宋江以下的众人都有怒色;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房梁上跳下来,从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得粉碎,又上前揪住陈太尉,举拳就打。宋江、卢俊义忙将他拦腰抱住,好不容易劝到一边,李虞候喝道:“这家伙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在找人撒气,劈头揪住这李虞候便打,问道:“这诏书上写的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众好汉厉害!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们能做得皇帝,我哥哥难道就做不了皇帝!你们别惹恼了我黑爹爹,我要把你那写诏的官员,都杀光了!”众人都上前来劝解,把李逵推下堂去。宋江道:“太尉请放宽心,不会有半点差错。请把御酒拿来,叫众人感受皇恩。”说罢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酒盅,令裴宣取过一瓶御酒,倒出来一看,竟是村里酿造的白酒;又将那九瓶打开,都是一色的村酿白酒。众人见了,都很气愤,一个个走下堂去了。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这也太欺侮人了!拿水酒当御酒来哄骗俺们吃!”赤发鬼刘唐、行者武松、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骂不绝口。六个水军头领也骂着下关去了。宋江见势不好,横身挡在前面,急传将令,叫轿马送太尉下山,不要受到伤害。此时大小头领,有一大半闹了起来,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和他的随从人员护送下三关,再次请罪道:“不是宋江等人不想归降,实在是起草诏书的官员不了解我梁山泊的内情。如能以好言抚慰,我们定会尽忠报国,万死无怨。还望太尉回到朝廷为我们说些好话。”这一群人吓得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再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宴席。宋江道:“虽说朝廷诏者不明,你们也太性急了。”吴用道:“哥哥,你不要这样执迷!来日方长,招安不在这一时,你不要怪众弟兄们发怒。朝廷太不拿我们当人!请兄长传下将令:马、步、水军都做好准备,早晚必有大军来征讨。我们一定要杀得他人仰马翻,片甲不留,让他做梦也害怕,那时再做商量。”众人道:“军师之言十分正确。”当日散席,各归本帐。
  1.3(水浒传》赏析一《水浒传》写的是一支什么样的歌呢?忠奸斗争的悲歌?农民革命的颂歌?市井小民的心歌?还是混声合唱的英雄交响乐歌?不管人们给这支歌下什么样的定义,它那声震霄汉昂扬激荡的美妙旋律,却使古往今来无数读者为之心醉神迷、折服倾倒。明代散文家袁宏道就曾记录下了一个十分生动的事例:一位好读书的秀才,缄默了十年。有一天,忽然拍案狂叫起来:“异哉,卓吾老子吾师!”听者大吃一惊,连忙发问,他回答:“人言《水浒传》奇,果奇。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传》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若无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则作者与读者,千古俱成梦境。”(《东西汉通俗演义序》)这位被圣贤之书折磨得头脑昏沉、精气枯竭的儒生,借助于李卓吾批点的指引,在《水浒传》美妙乐声的震颤下,竟然使封闭十年的心海,一下子奇迹般地动荡豁朗了起来。那么,使这位读书人如此痴狂的李卓吾所揭出的“一段精神”,又是什么呢?
  明、清两代众多的《水浒》批评家中,有两位大家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被封建文坛视为异端之尤的卓越思想家李贽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率先高度评价了《水浒传》。针对封建卫道者“诲盗”“倡乱”的恶声诬骂,李贽以反传统的超凡识见和勇气,突出强调了《水浒》“忠义”的思想内容。他认为“《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为作也。”作者“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愤慨于宋室的“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颠倒混乱的时政。因此梁山义士不是造反的强盗,而是被驱逼的“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他们“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忠义水浒传序》)李贽在这里已经指出了《水浒传》“乱自上作”“逼上梁山”的这一思想倾向。不过,他把“逼”和“被逼”双方的矛盾,仅仅归结为“贤”与“不肖”的冲突,是忠于君国有才有识的热血义士,与欺君罔民、妒贤忌能、贻祸国家的奸佞肖小的斗争。所以,他把蓄意招安至死不忘效忠君王的宋江,奉为“忠义”的最高典范。《水浒传》谱写的是一曲“忠奸”斗争的悲歌。李贽的评点“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批判的锋芒无情地指向了封建专制礼法和贪酷官僚政治,把同情与赞美无保留地给予了受迫害的反抗英雄,对广大读者冲破封建正统文坛的思想藩篱,正确认识理解《水浒》的思想和艺术,起到了发蒙震聩的作用。但是,尽管李贽是一位杰出的反礼法斗士,他对《水浒》的认识,也只能达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历史高度,而无法超越阶级和时代的局限。很显然,他赞颂《水浒》的“忠义”主题,立脚点是忠于君义于友,报效朝廷。封建伦理观念和正统皇权思想的束缚,影响了李贽对《水浒传》思想价值的更为全面科学的发掘和把握。
  继李贽之后,水浒评论史上的另一位大家是金圣叹。他以卓异颖敏的识见和鉴赏力,对《水浒传》进行了更为细致、全面、深入的评点。他对《水浒传》文学创造上的成就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为此,他把一部《水浒传》授给年刚十岁的儿子,作为日后打开经史文库的一把钥匙来阅读:“《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水浒传序三》)然而,他却是反对李卓吾“忠义”说的最竭尽全力的一个。他认为《水浒》英雄都是“揭竿斩木之贼”,如果冠以“忠义”美名,那么就要产生使“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的不利于封建统治的严重恶果。(《水浒传序二》)当然,也就不配享有受招安的待遇。于是,他对《忠义水浒传》的原本进行删削批改,砍掉七十回后的招安等全部内容,添上了卢俊义作噩梦一百单八将全部被杀的结尾,制作了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可是批改后的七十回本《水浒》,却并没有因金圣叹要竭力删除“忠义”精神,而使梁山义士贼面可憎,反倒使原本《水浒》的民主性精华更加突出,抗争性、鼓动性更为强烈。更由于批改后语言文字的益趋精粹、情节结构的更为洗练紧凑、人物性格的愈加鲜明统一,而使《水浒》传播出现了空前的盛况:“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乎家置一编。”(清·梁章钜《归田琐记》)
  怎样解释金圣叹评批《水浒》所出现的这种奇怪的现象呢?问题的答案存在于金圣叹社会政治观的复杂多元的矛盾之中。金圣叹绝不可能改变维护封建君权统治的地主阶级根本立场,由此出发,他坚决反对给“盗贼”戴上“忠义”的桂冠。他认为“盗贼”与朝廷是对立的两极,忠义只能在朝廷而不能在水浒。否则就是“名实牴牾,是非乖错”(《水浒传序二》),破坏了“杀人者死,造反者诛”的封建大法,使朝廷“从此无治天下之术”(《宋史纲批语》),后果不堪设想。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扮演封建卫道脚色的昏庸的金圣叹。然而,事物还有另外的一面。清寒的门第、放逸不羁的个性才气,再加上明清之际个性解放等人文主义新思潮的浸润,诸种元素化合发酵的结果,就使得这位地主阶级文人,在竭力鼓吹君权神圣、维护封建伦理核心“忠义”观的纯洁的同时,清醒地看到了封建统治危机的社会根源:腐败的吏治是迫使受害良民挺身为盗的罪恶渊薮。他说:“盖盗之初,非生而为盗也。父兄失教于前,饥寒驱迫于后,而其才与其力,又不堪以郁郁让人,于是无端入草..。然其实谁致之失教,谁致之饥寒,谁致之有才与力而不得自见?‘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汤所云,不其然乎?”强盗不是天生的,是由于父兄失教、饥寒驱迫所致,然而造成这样局面的根子,则在于天子没有尽到“养民、爱民、教民”的职责,在于只知刻剥良民,“俨然为盗”的各级赃官昏吏(均见《宋史纲批语》)。现在,闪耀在我们眼前的则是金圣叹思想情感中,批判黑暗统治、同情人民反抗的一束叛逆之光。正是这种有背于封建正统伦理观的“异端”言行,使金圣叹在他所批的七十回本《水浒》中,揭示出了“乱自上作”“被官所逼”(第一回批语)的水浒英雄造反的社会政治根源,对梁山义军惩处滥官污吏、抗击劣绅恶霸的正义行动,以及好汉们见义勇为同生共死的豪侠品性,予以热烈赞扬深情叹美。而他为维护纯洁“忠义”观对《水浒》招安内容所进行的删砍,客观上减弱了原作所宣扬的忠君思想,使梁山的“聚义”本质得到实现。由此看来,金圣叹通过批改评点,着重强调的是《水浒传》中所蕴含的义侠颂的英雄旋律。金圣叹对《水浒传》的精辟分析、独特见解,为人们认识理解《水浒》的思想意义和美学价值,作出了巨大贡献。但是,和李贽一样,由于历史的局限,他也不可能对《水浒传》的思想主题、社会意义作出全面正确的总结。与李贽、金圣叹不同,我们认为《水浒传》所描写的“逼上梁山”的斗争,反映的是发生在我国封建社会中期的一场农民武装起义。通过对这场起义发生、发展和失败过程的完整叙写,作品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凶残腐朽,颂扬了受压迫人民反抗斗争的无畏英勇。尽管《水浒传》的内容繁富复杂,有着众多的人物,曲折的故事,纷纭的细节,枝叉的头绪,但“官逼民反”却是作者纵横铺展、结构全书的中心轴线,提炼情节、刻画人物的主导思想。请看一百回《水浒传》所提供给我们的形象描绘的实际:魔殿为何“遇洪而开”?
  梁山聚义的正文是从第二回开始的。然而作者为什么要虚构一个“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故事,作为百万字大书的开篇第一回呢?此中深意,细心的读者是不应忽略的。我们且先撇开这一回中所描绘的道教天师禳灾消祸等宗教迷信内容,和曲意渲染的蛇虎试探、黑气滚动等神秘色彩,这一回中所着力描写的人物就是殿前太尉洪信了。此人怎么样?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具有那救济万民的“一点志诚之心”?我们看,他才走了数个山头,三二里路,刚有点腿脚酸软,便心中犯起了嘀咕:“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哪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这个锦衣玉食惯了的朝廷贵官,上山路上出尽了丑态洋相,而一旦到了权势所及之时,却又骄横跋扈,判若两人。对违背他旨意的道士,构陷“煽惑军民百姓”“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的罪名,真是不加思索,轻易拈出。难怪金圣叹作了这样的夹批:“看他随口诌出人罪案来,前后太尉一辙也。”不错,这个洪太尉与正文中的泼皮高俅正是一对孪生兄弟。
  洪太尉所做的唯一的一件要事,就是打开了“伏魔之殿”,导致镇锁在万丈地穴中的一百单八个魔君冲天出世,使赵宋王朝“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这里,有两个问题耐人寻味。一是魔殿中石碑上有四个正楷大字“遇洪而开”。如此奇巧,难道真像作者所说的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所谓“天数”反映了作者唯心主义的宿命思想,我们当然不能相信。剥去这一层神秘的表衣,小说所要揭示的应是这样的一层意思,即一百单八个魔君的出世,完全是由于上层统治者一手造成。也就是金圣叹所批示的“乱由上作”之意。因为,社会斗争的规律表明,封建专制统治的经济剥削和政治迫害,总是要制造出无数反抗他们的魔君,而魔君虽遭镇压,却永远是镇而不服,一有时机就要冲天而起。所以“遇洪而开”看似偶然,实质上是历史的辩证规律在起作用,寓含着必然的因素。那么,为什么要让洪信来担承起放走魔君的责任呢?这里体蕴着作者艺术构思的深刻用意。洪太尉是朝廷的钦差大臣,其身份代表着最高执政集团,他的行为品性又是刁滥恶吏高太尉的影射,而高俅则是水浒英雄被逼聚义的罪魁祸首,是封建统治集团罪恶行径的前台表演者。这样,“遇洪而开”的四字真书,非但不是什么“天数”,而是与正文中“逼上梁山”的情节主线,隐喻暗示地连接了起来。
  第二个耐人寻味之处是,被洪信放走的一百单八个魔君,竟都是宋王朝奉为国教的道教所尊奉的星神——北斗星丛中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星神。既然如此,他们与祈禳消灾保国安民的张天师本是同源一家的了。这意味着什么?很显然,魔君的出世也像张天师一样,是为了“替天行道”,帮助赵官家整治朝纲,保国安民。也就是第四十二回中,作者通过九天玄女之口,所竭力宣扬的“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的忠义原则的体现。由此,也可弄清另一个问题,这就是“受招安”“征辽”“平方腊”等故事情节,绝非如金圣叹所说,是古本《水浒》所无、罗贯中的“狗尾续貂”,而是从娘胎里就带来的一种无法消除的基因。从这也可看到《水浒传》思想倾向的复杂性、矛盾性。
  因此,可以说,第一回绝非是游离正文之外、只为增加阅读兴趣而虚拟的文字,它与长篇《水浒传》所描绘的历史画卷的主旨,有着经脉相关的联系。通过它,预示着一场风雷激变将要在现时人间兴起。
  第二回正文开始,作者一上来就描述了一部高俅的发迹史。不仅揭了当朝太尉高俅的老底,也把他的后台靠山宋徽宗拉出来亮了相。高俅原是个敲诈勒索吃喝嫖赌的流氓,由于作恶太多“东京城里人民不容许他在家宿食”,被驱逐出境。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给他带来出头好运的竟会是一只小小气毬。他因为一个“鸳鸯拐”,而大受“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的端王的赏识。从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端王登基称帝后,不到半年时间,抬举高俅作了殿帅府太尉,执掌朝廷军政大权。这正是“抬举高俅毬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通过这幅流氓升官图,我们看到的是封建统治集团政治上的腐朽昏庸,生活上的骄奢淫逸。
  在最高统治者皇帝的纵容下,高俅与蔡京、童贯等狼狈为奸,把持朝政,无恶不作。高俅在书中,是作为腐朽的封建统治集团的代表者而出现的,作为梁山义军的镇压者而进行活动的。他与梁山英雄的关系,体现了封建统治者与被压迫人民的矛盾和斗争。小说也正是这样来展开故事的:高俅来而王进去。高俅殿帅府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滥施淫威迫害王进,以报当年被王进之父一棒打翻的私仇。王进是个忠孝两全的栋梁之材,本应尊之荣之,而高俅却挟仇施暴,逼使离家外逃,完全置国家利益于不顾。高俅的第二桩劣迹是对林冲的坑陷。林冲与高俅毫无个人之间的恩仇瓜葛,导致高俅诬屈林冲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满足其子强占林冲之妻的淫欲。为了这无耻的一己私爱,高俅置朝廷王法于不顾,肆意逞凶,逼使林冲走投无路上了梁山。鲁智深在野猪林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林冲性命,惹了高太尉,再也不能在东京大相国寺存身了,只好上了二龙山。另一位英雄杨志,也因高俅的排斥打击而流落犯罪,落草二龙山。情节开展的线索,说明“高俅发迹”乃是全书矛盾的发端。它概括地表现了水浒英雄活动的时代环境:朝廷昏昧,奸佞擅权,贤良遭斥,生灵涂炭。使我们看到,众多英雄的走上梁山,都是由以皇帝为后台、高俅为代表的统治集团的残酷迫害所造成,从而也就令人信服地揭示了“官逼民反”这个封建社会里阶级斗争的客观真理。所以金圣叹的回评说:“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上作”,也就是说,正是封建统治阶级野蛮的政治压迫和残酷的经济掠夺,才促使这些身世不同、经历各异的四方豪杰,走上聚义造反的共同之路的,他们是被逼的因而也是正义的。作者成功地写出了“逼上梁山”这一典型情节所由产生的典型环境。
  如果说高俅对王进、林冲的打击、坑陷,体现的是封建高层统治集团野蛮专横的政治迫害,而林冲、杨志等的奋起反抗,也完全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表现了被动、分散、个体抗争的特点,那么,小说十四至二十这七回书的批判锋芒,就移向了封建王朝统治的基层支柱——地方高级官僚。同时写出了反抗者小规模联合和主动进攻的特点。梁中书荣膺北京留守的重任,靠的是什么?请看梁氏夫妻的一段对话:“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回答:“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一口招供,靠的是丈人蔡京的提携。这里,通过梁中书是蔡太师女婿这一裙带关系的叙写,从封建官僚用人唯亲的组织路线上,把地方与中央牢牢地联结了起来。同时,也把经济掠夺与政治权势,两者互为依存的关系揭示了出来。蔡京坐镇京师,而他诛求膏血的吸管却一直延伸到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则依仗泰山权势,作威地方,肆无忌惮地榨取民脂民膏,每年赠送十万贯财宝给蔡京庆贺生辰。不难设想,年复一年的搜刮,将会使多少穷苦百姓倾家荡产,其间又隐含着多少贪赃枉法的罪孽恶行。王朝政治的腐朽,助长了地方贪官的经济盘剥,真是上下勾结,沉瀣一气。这种腐败的时势,迫使人民揭竿而起,用特殊的方式手段,与剥削者展开反掠夺的斗争。那就是好汉们说的“不义之财,取之何碍!”把贪官污吏从人民身上榨得的血汗,抢夺回来还给人民,这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正义行为。我们看,从刘唐报信、晁盖赞许,到吴用说三阮、公孙道士找上门来,他们的认识和信念是那样的一致,行动充满热情,态度积极主动。尤其是打鱼为生的阮家三兄弟,长期的贫困生活,非但没有使他们麻木畏缩安于命运,反而是热血奔涌,有着一股改变现状的强烈冲动和追求。他们对官府公然表示不满:“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弹,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而对“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的梁山强人生活,则早已心向往之。反抗火种既早已埋藏于心,自然一点就会火焰熊熊。因此,对于吴用的邀约回答是如此的豪爽:“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于是七星聚义,在黄泥冈演出了一场有声有色的“智取生辰纲”的活剧。
  “只因不义金珠去,致使群雄聚义来”。劫夺生辰纲的行动,本来只是一场“损有余补不足”的经济斗争。但是,随着案发后梁中书蔡太师的政治镇压和军事缉捕,冲突性质也就升格为反镇压反围捕的政治、军事斗争了。晁盖等七人,在武力抗拒官军胜利后,主动上了梁山。七星聚义,显示了被剥夺者初步联合起来反抗官府的特点。随着他们反上梁山,一座更有规模、纪律,目标明确:“竭力同心,共聚大义”,措施具体:“打造军器枪刀弓箭衣甲头盔,准备迎敌官军”的梁山水泊大寨,初步创建了起来。而一支规模不小的能与官军攻战的武装队伍,也随之组建而成,从此,揭开了梁山义军与朝廷官府对立斗争的序幕。
  值得注意的是,类似梁中书与蔡太师的这种封建官僚裙带关系,在现实生活中绝不是个别孤立现象,而极为普遍地存在。《水浒传》对这种腐朽风气的描写,是相当具体而又深刻的。如,江州知府蔡得章就是蔡京的第九个儿子,蔡京看中江州“钱粮浩大”“人广物盈”,于是利用手中之权“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三十七回),贪官的用意十分清楚。又如,在青州任知府的竟是慕容贵妃的哥哥慕容彦达,此人更是“倚托妹妹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三十三回)。再如,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被安插在高唐州任知府,不但自己“倚仗他哥哥势要,在这里无所不为”,还纵容他的小舅子殷天锡横行害人。为强占柴皇城的花园住宅,他甚至扬言“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五十二回)骄纵枉法,令人扼腕。这种姻亲裙带关系,上下相串,左右勾连,盘根错节,枝蔓无穷。正如金圣叹所批:“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五十一回)普天之下没有宁宇,也就是人民造反天下大乱,这是腐朽统治所带来的必然后果。
  《水浒传》为我们绘制的这张封建统治的“天罗地网”是十分严密的。
  以皇帝为首高俅等权奸为代表的最高统治集团是网上的纲绳,而遍布全国各地的大小赃官、土豪劣绅、地主恶霸、差拨吏役、狗腿爪牙,则是上下勾连、纵横交织成的无数个网眼网目,它笼盖在广大人民的头上,使他们受尽了欺凌压迫也难于动弹挣脱。然而,随着整个封建统治阶级的日益腐朽衰败,这张罪孽血腥的罗网,终于被神州各处风起云涌的人民抗争烈火,烧出了统治者永难补缀的无数窟窿。这种遍地满布造反火种的起义形势,在小说的七十回前,反映得是极其昂扬充分、热烈感人的。
  梁山泊聚义基地初步创建后,《水浒》作者的视线便撒向了大江南北更为广阔的社会。他择取了各种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事例,通过纷繁复杂的情节铺展,对各路英雄汇聚梁山的壮伟行径,作了全方位、多层次的立体化描叙,从而生动具体地勾绘出了梁山义军及其基地,发展、壮大、巩固、成熟的形象过程。这一过程,显现出了以下的特点:英雄们以初建的梁山水寨为反抗的立脚基地,和斗争胜利后的落脚归趋,或分散单干,或串联结合,用暴力武装的方式,对作恶多端的酷吏赃官地主土豪,给予无情打击,使封建王朝赖以统治的各级官僚机器出现故障断痕,赖以生存的阶级基础发生分化裂变。共同的斗争目标和理想产生了强大的吸附力、凝聚力,各处英雄好汉纷纷投奔梁山,梁山队伍就在抗官军打地主的激烈斗争中,迅速地发展壮大了起来。
  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是值得注意的一回书。它是梁山基地形成后,第一次向封建王法所进行的大规模武力挑战。这次军事行动以梁山义军为主力,在江州众好汉的配合下,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劫法场的成功,不仅灭了统治者不可一世的威风,使梁山声名大振;令人更加振奋的是一大批义士的入伙,使梁山头领增加到四十位,像李逵、李俊、张顺等骨干都是在这次联合行动中上山的;特别是宋江的上山,使梁山获得了一个众望所归的出色领袖。因此,“劫法场”是梁山发展过程中具有关键意义的一个行动。而这一步,英雄们走得是那样地坚决果敢,表现出了“兀自要和大宋王朝作个对头”的无畏气概。如果说晁盖等人上梁山“于法度饶不得”,那么,这次行动“闹了两座州城,杀死许多官军人马”,朝廷惊动,犯下的该是弥天大罪了。因此,从“劫法场”开始,梁山义军与封建武装两军对垒、生死相搏的严峻局面已经形成,一场具有反封建性质的农民革命战争,实际也已开始了。李逵虽是粗鲁,却对这一形势有着阶级的直感,在庆功筵上提出了“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四十回)的夺取政权的要求。由于众英雄才刚上山,一切还未就绪,因而李逵的提议没有引起反响。但是,梁山义军的最终斗争方向和目标问题,在这一回书里已经是需要考虑的了。是杀去东京推翻赵宋王朝,还是仅仅局限于杀贪官惩恶吏?对此,《水浒传》的作者是毫不含糊的。他绝不赞同这支英雄队伍走上称霸的道路,因为那是“不忠不义”的。所以尽管在此之后,作者仍以饱满的热情,讴歌了梁山义军武装反抗斗争的巨大胜利,但用意却是在为义军受朝廷招安制造条件,把梁山的斗争纳入“忠义”的轨道,表现了作者思想中,反封建民主因素与正统皇权观念的复杂矛盾。
  从宋江上山到一百零八将大聚义,这之间东征西战、攻城略地,与政府官军、地主武装共进行了八次大规模的战争:三打祝家庄、两攻曾头市,破高唐、青州、华州、大名、东昌、东平。“祝家庄”和“曾头市”都是顽固的地主豪强的武装堡垒,他们与梁山义军誓不两立。祝家庄前赫然飘着一对白旗,上书“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的联语。曾家五虎则高喊“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的口号。在这里,地主与农民两大阶级的对抗是多么严酷鲜明!祝氏父子、曾家五虎,如此仇恨梁山义军,不就是因为梁山义军是一支无情打击地主恶势力的代表农民利益的武装力量吗?要注意,作者并没有把这两座地主堡垒写成是纸糊的,而是充分刻画了他们的顽固、凶悍和强大,以至于艺高胆大的梁山英雄都无法轻易取胜,要“三打”“二攻”才解决问题。而祝家庄之所以在第三次能被攻破,却是依靠了另一股造反英雄的里应外合之功。高明的作者,在叙写攻打祝家庄的严酷、紧张、复杂斗争中,忙里偷闲,腾出笔来,追插了一段“毛太公混赖解珍解宝老虎”的故事。登州城外的毛太公是个奸刁狠毒的地主形象。他不仅用计赖取了老虎,而且还勾结官府要斩草除根结果二解性命。为救二解,顾大嫂、孙立等串联一起,杀了毛太公一家,造反上梁山。这个插曲,在大故事中套小故事,使情节一波三折更为生动,尤为重要的是使“三打祝家庄”的反封建性更加鲜明。正是由于毛太公之类地主老财的作恶多端,才导致了祝家庄的被攻破,和梁山义军队伍的扩大。天下乌鸦一般黑,祝太公、毛太公、曾长者是一丘之貉;四海之内皆兄弟,受迫害者只有团结抗争才能取得胜利。这就是这幅画卷所显示的生活真理。
  梁山义军对高唐、青州、大名等城池的攻打,矛头直接指向了封建王朝的基层官僚机制,给王朝统治造成了实际的威胁,“搅扰得道君皇帝龙盘椅上魂惊,月凤楼中胆裂”。反封建的政治意义也是很清楚的。因此,这一个时期里,梁山英雄们虽然还没有形之于文、传之于口的明确的斗争目标和攻击方向,往往是救战友、惩恶官等一些外因的促使,无计划地去攻城略地,但是,这些战斗活动的实际效果和客观意义,却是有力地打击了封建王朝的政治统治和地主阶级的经济盘剥,因而具有了农民战争的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性质。至于作者在叙写中流露出来的、为义军受招安积累资本的主观创作意图,则并不影响我们对这一时期梁山义军斗争意义的形象感受和理性认识。人们都注意到了,晁盖曾头市中箭身亡,宋江做了山寨之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这虽是个一带而过的细节,却意蕴很深,它预示着宋江今后要把这支造反队伍带向何方。所以李贽说:“改聚义厅为忠义堂,是梁山泊第一关节,不可草草看过。”(六十回评语)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那么宋江这一改名易帜措施的思想依据,在第四十二回中就已经露了端倪。这就是九天玄女娘娘下给宋江的法旨:“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并留下“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的天言,暗埋下七十一回后“受招安”“征辽”“征方腊”等情节发展的喻示性伏笔。宋江是《水浒》中的核心人物,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九天玄女“替天行道”“全忠仗义”“辅国安民”的法旨,直接说出了作者创作《水浒传》的指导思想。那么,什么叫“替天行道”?“天”即是君王、朝廷,作者认为它应是国家和民众利益的代表者、保护者。“道”即是贤人在位的清明政治,作者认为它应是使人民安居乐业的正常的社会秩序。这本是圣君贤臣的职责,然而,由于天子昏庸奸佞当朝,以至滥官恶吏横行,渔肉人民,迫使作者把“替天行道”的热望,寄托在宋江等梁山好汉身上。宋江等怎样来“替天行道”呢?也就是说,用什么方法、途径来实现这一政治奋斗目标呢?没有别的妙方,只有身体力行,坚持“忠义”二字。“忠”是忠于君主,报效朝廷,这是最高理想,终极目的。“义”比较复杂,《水浒》中写了两种不同质的“义”。“聚义厅”突出的义与“忠义堂”标榜的义,其实践内涵是不尽相同的。前者,如智取生辰纲晁盖等八人聚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聚义,大劫牢顾大嫂等的结义等,体现的是,梁山英雄们在对待义军内部和受压迫者关系上,所采取的蔑视王法、生死相助的原则。可以说,这种“义”是封建社会里,农民阶级反抗压迫、团结战斗的思想武器之一,是进步的革命的,当然是不“忠”的。但是,由于农民小生产方式的制约,以及封建伦理思想的影响,不能自觉地用阶级观点看问题,这种“义”又往往隐于个人恩怨的泥坑,而被封建统治者所利用,作为分化瓦解被压迫者的手段。梁山义军跟着宋江全体受招安,并被利用去打方腊,即充分说明这种“义”的落后性。“忠义堂”中的“义”是服从于忠的,忠是灵魂是核心,义只是实现忠的一种手段。使“聚义厅”的义改变为“忠义堂”的义,宋江正是利用了前者“义”中“知恩报恩”“朋友义气”等超阶级的落后性。而“义”一旦与“忠”紧密挂钩,也就失去了革命的内容,成为“忠”的附属品了。“忠为君王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不因忠义心如一,安得团圆百八人。”(五十五回)这首诗是“忠义堂”中义和忠关系的典型概括,而宋江正是通过“忠义”的这一层关系,把一支农民起义队伍和平地转化为“顺天护国”的保皇大军的。《水浒传》中对两种“义”的讴歌,就使它的思想内容呈现出一种非常矛盾的情况:当作者的如椽大笔,挥洒出一幅幅气势蓬勃、风云激烈的“逼上梁山”的艺术画面时,我们感受到的是,水浒英雄反抗封建黑暗统治的无比气势和巨大威力,以及作者深切同情人民、赞扬正义抗暴、鞭挞腐朽统治所显露的强烈的叛逆精神,和民主平等的理想之光。然而,当我们的视线接触到作者对自己所创造的英雄造反行为的理性评说时,却又看到,作者在竭力维护封建的皇权统治,把好汉们的造反行为规范在“忠义”的伦理界限之内。即又造反又保皇,随时准备投降。请看第三十二回,武松与宋江分手时的对话。武松说:“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吧。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鼓励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在作者的导演下,二人合唱了一曲与造反相背的投降小调。如果说,七十一回大聚义前,作者的“忠义”观,主要还是通过书中的某些人物,特别是理想人物宋江的口来加以表露,或者是通过一些诗词等叙述性文字来显示,它的影响作用还比较隐蔽,被闪耀在画面上水浒英雄反封建斗争的光彩所掩盖,那么到了七十一回以后,“忠义”思想迅猛扩张,成为了构思情节、塑造人物的主导思想。于是,前期中那令人神往的“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的气魄神威,以及梁山泊平等乐园的理想光彩,都渐渐地褪尽消失,呈现出来的则是一幅暗淡无光、惨酷血腥的画面和形象了。作者力图用“忠义”来协调梁山起义与封建统治的矛盾,矛盾双方由对立向统一转化的途径,则是招安道路的选择。这样,一场震慑千古的历史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应该怎样看待这种矛盾的现象呢?这里用得着马克思的一句名言:“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作为封建社会的文人,施耐庵站到了时代的高峰,但他最终还是无法超越时代和阶级带给他的局限。他不可能把梁山义军的斗争,提高到推翻封建统治、消灭压迫剥削的阶级斗争的理性高度,无法对他所反映的这场农民革命的客观现实,作出符合阶级斗争规律的正确的认识和评价。而作者的这一思想局限,也不可避免地渗透在《水浒》的形象体系中,使这部书的思想内容呈现出一种极为复杂多元的特点,从而也就造成人们理解《水浒》思想主题的分歧。对此,我们是不应苛求作者的。而且应该像马克思所说的:“把某个作者实际上提供的东西,和只是他自认为提供的东西区分开来,是十分必要的。”(《致马克西姆·马克西莫维奇·柯瓦列夫斯基》)把作品的形象实际与作者的主观评说两者区分开来。
  现在让我们的视角再转回到水浒艺术长卷的第一幅画面:被镇锁在万丈地穴中的魔气,冲天散作百十道金光,撒向四面八方。这就是日后降临人世的、作者寄予变革黑暗现实厚望的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个魔君。魔君出世后,也确实高扬“替天行道”大旗,杀赃官、抗朝廷,闹腾得“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金銮殿的宝座很不好坐。不仅如此,他们还创建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八方共域,异姓一家”“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患难相扶,各无异心”的梁山泊理想世界。“剥削的存在,永远会在被剥削者本身和个别知识分子代表中间,产生一些与这一制度相反的理想”。梁山泊理想王国的出现,是长期处于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农民阶级,要求改变不合理现状的强烈愿望在艺术世界里的实践。它鲜明地体现了政治上“等贵贱”经济上“均贫富”的农民阶级的平等、平均思想。对此列宁曾这样分析:“在反对旧专制制度的斗争中,特别是反对旧农奴主大土地占有制的斗争中,平等思想是最革命的思想。农民小资产者的平等思想是正当的和进步的,因为它反映了反对封建农奴制的不平等现象的斗争。”(《列宁全集》十三卷217 页)《水浒传》的作者,通过它的艺术创造,热情地歌颂了这一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最革命的思想,并把它化作了梁山英雄行动的共同准则:杀富济贫、除暴安良、仗义疏财、平等互爱。尽管,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农民阶级既提不出超越封建时代的先进政治纲领,也无法在现实土地上实现他们那种绝对平等的政治理想,梁山王国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然而,在《水浒传》的现实世界中,梁山泊的出现,毕竟是在赵宋官家的地盘内,另建起了一个与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形成鲜明对照的“平等乐园”。它对于受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无疑地起着巨大的鼓舞作用。而基于这一理想所产生的要解放要反抗的思想,则成了农民革命斗争的精神武器。《水浒传》的作者能够如此客观地叙写出了这两种世界的对立(当然是暂时的),并以满腔的热情讴歌了这种农民阶级的平等、平均理想,不能不说是对传统伦理意识、君权神圣观念,所产生的怀疑思想的伟大闪光。遗憾的是,这种闪光太微弱了。施耐庵没有能够最终冲破“君权神圣”
  的思想藩篱,为自己心爱的英雄选择了一条“改邪归正”受招安的道路。他把“招安”看作是忠义精神的最高升华,是英雄们“报效朝廷,辅国安民”的唯一途径。所谓辅国安民,一是破大辽,一是征方腊。破辽的行动,虽反映了宋元民族灾难深重时期,人民寄抗敌希望于绿林好汉的民族意识、爱国观念,但就全书主题来看,这方面的内容是游离的次要的。至于征方腊,则是充当朝廷鹰犬去镇压另一支起义队伍,在光辉的梁山大旗上抹下了可耻的一笔。而作者却把这种背叛行动作为大忠大义来歌颂、表现了他忠义观中极为反动的一面。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施耐庵也是伟大的。尽管他主观上赞颂招安,肯定征剿方腊,却仍然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没有回避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如实地反映了梁山义军受招安后的险恶处境和惨痛结局。我们看到,招安后的英雄并不被朝廷信用,倒是处处受挟制,在奸佞的鼻息下忍气吞声地讨生活。“陈桥驿挥泪斩不卒”的风波,形象地喻示了政治迫害的风暴正兴起于青萍之末。这种歧视、限制乃至被翦除的危险,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的剑,始终悬在义军们的头上。因此,破辽的胜利,带给英雄们的并不是欢乐,而是内心的苦闷、压抑和怨愤。黑旋风李逵甚至提出了“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的动议,出现了众多将领“尽有反心,只碍宋江一个”的严峻局面。(九十回)为摆脱这种既不能进又不能反的困境,梁山英雄主动争取征剿方腊。从此踏上了一条屠杀阶级兄弟的罪恶之路,并为此付出了死伤过半的惨重代价。等到宋江吃下奸佞的药酒,临死前又亲手毒杀李逵,梁山火种也就被彻底扑灭,曾经是轰轰烈烈的水浒事业,至此烟消云散成了历史的遗迹。施耐庵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多么惊心动魄的艺术画面,它让人们从水浒英雄自投罗网走向毁灭的血的教训中,加深了对封建统治者反革命两手及其凶残伪善本质的认识。
  由“遇洪而开”到“神聚蓼儿洼”,历史转了一个大圆圈。梁山英雄曾经带着作者改良黑暗现实、创建清明世界的理想愿望,进行了战果辉煌的斗争,但所有的一切都又得而复失,现实的终局又几乎回到原来的起点。作者所向往的好皇帝始终没有出现。他所看到的是,君主仍然昏聩,奸佞照样弄权,政治依旧黑暗。“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作者的感叹无限悲愤,然而又无可奈何。不管作者的主观认识如何,严酷的现实生活,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宣告了作者“忠义”观的破产。历史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施耐庵当然无法找到。然而,透过作者深沉的历史反思和浓烈的悲剧意识,我们感受到了他对现存秩序的困惑、迷惘和疑虑,从而显示了他反封建民主精神的深刻性。
  二明清两代评论家对《水浒传》思想意蕴的认识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完全一致,都被《水浒传》深厚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无与伦比的艺术摹写能力所倾倒,异口同声地惊呼,这是一部旷古未有的“绝世奇文”。
  是的,《水浒传》确实可称得上是一代奇书。这不仅因为它是我国古代仅见一部农民造反史诗,有着独特的思想认识价值;还由于在此之前,我们还看不到一部白话巨著,能溶铸一代社会的宏大丰富于艺术具象之中。它那犹如百科全书似的文字内容,前代学者曾有过精彩的概述:“载观此书,其地则秦晋燕赵齐楚吴越,名都荒落,绝塞遐方,无所不通。其人则王侯将相、官师士农、工贾方技、吏胥厮养、驵侩舆台、粉墨缁黄、赭衣左衽,无所不有。其事则天地时令、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刑名法律、韬略甲兵、支干风角、图书珍玩、市语方言,无所不解。”(明·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当然了,对于一部浑然有机的艺术杰构,仅平面地罗列其地域人事的广阔是远远不够的。应该看到,水浒作者在铺叙梁山聚义主脉的同时,也有意识地把笔触伸向了广阔的现实世界,如同设置无数条与主脉相联的细小血管,通向肢体上下左右的各个部位,从而对宋元时期的整个社会形态,从政治经济、伦理道德、世态人情、宗教习俗等方面,作了全方位立体性的描绘。也就是说,《水浒》作者的审美创造,并不局限于英雄传奇这一主要层面,平凡的世俗生活,缤纷的大千世界,也都在作者的热情关注之中。
  女性世界的悲剧水泊梁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国。虽然地煞星位列里,也点缀似地摆上了三把女头领交椅,然而,这几位巾帼英雄却是心性木讷形象苍白。相比之下,有几位世俗女性的音容笑貌,倒是深印在人们的脑海,几百年来为之唏嘘慨叹、思索不断。
  潘金莲是最令人难忘的一个。作者用了整整三回书,描写她与武松的情仇瓜葛。武松吃官司是因为杀了潘金莲和酉门庆,然而逼他上二龙山的,还是由于砍了张都监等十五条人命所致。他与潘金莲的矛盾,只是万花筒似的生活中一段普通人际关系的冲突,与“官逼民反”的主题有着一定的间离。然而,由于作者对市井细民生活的熟悉与兴趣,这一场男女风情的仇杀事件,被铺写渲染得淋漓尽致十分生动,故事中的人物,无论是主要角色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还是次要人物拉皮条的王婆、帮捉奸的郓哥,一个个全都刻画得形态逼真,呼之欲出。
  作者通过这场精心叙写的情杀风波,想要告诉读者什么?而读者从这幅风情画中,实际感受到的又是什么?
  作者笔下的潘金莲是个搔首弄姿的荡妇、毒杀亲夫的恶妇,这已经被定型在《水浒传》里了。然而,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要发问:“潘金莲是怎样堕落到这个地步的?好汉们上梁山,是因为受到封建势力的逼迫,那么潘金莲呢?她本是清河县一个大户家的婢女,因抗拒大户纠缠遭报复,被强嫁给了武大郎。一个奴婢竟敢蔑视主人生杀予夺的权势、令人艳羡的财富,身为奴才而没有奴性,潘金莲高傲的心气令人刮目。为此,毁灭性的惩罚,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这个“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弱女子头上。大户把她赏给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武大郎。疯狂的报复虐杀了一个青春美丽的生命。对潘金莲这种极其痛苦难忍的婚姻,如果再用“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嫁鸡随鸡的愚顽世俗,去禁锢要求她,那将是更其违反人性的恶行。性刚气傲、年轻貌美的潘金莲,不甘于封建祭坛牺牲品的命运,于是发生了她对婚外情爱的畸形追求。这种追求是人性复苏的必然结果,是对中世纪“存天理灭人欲”理学教条的一种冲撞。由此,我们说,酿成潘金莲悲剧的罪魁应是万恶的封建制度。潘金莲由一敢于反抗恶主、维护自身尊严的女奴,堕落为杀夫的荡妇,除了她本人应负的罪责外,挞伐的皮鞭主要地应该抽打在逼迫她的封建恶势力的身上。
  然而,《水浒》作者却不是这样看的。他把悲剧的根源,完全归之于潘金莲的“颜色”,和不安本分的情欲追求。按照这一逻辑,当初,潘金莲如果不恃重自己的青春美貌,做了大户小妾,日子自然安稳,就像被鲁达救出的金翠莲,欢欢喜喜作赵员外外房一样。于是,潘金莲人性觉醒的闪光面,被作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以千钧笔力鞭挞她的情欲追求,让污秽浊行伴随她的短暂一生。这样,作者也就写出了一个既令人十分同情,又让人无比厌恶的性格矛盾的潘金莲。正是这种复杂因素的存在,使得现代作家,有可能写出一篇又一篇的翻案文章。
  由潘金莲的悲剧,自然会联想到另外几个女性,阎婆惜、潘巧云、卢俊义之妻等人的生活遭遇。这三个也都清一色的“淫妇”,死在了梁山好汉的刀头之下。不管这些被杀女性的具体行为如何,总括起来,她们都是有夫之妇,却又都不安于妇道,放纵情欲,以致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逆伦之事。至此,一个疑问涌了出来,这个社会“淫妇”何其如此之多?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须要对宋元时期的社会状况作简略审视。
  宋元王朝是我国封建社会由全盛向衰落的过渡期。这时候礼教的统治更为严酷。程朱理学所宣扬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伦理观,成为钳制广大妇女的道德天条,对妇女人格身心的摧残是前所未有的。同时,宋元时期也是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城市生活更趋繁荣,市民意识日渐抬头的时期,它带来了人性的朦胧复苏。突出地表现为对以自然生理为基础的男女情热的追求。《水浒传》中所反映的大量婚外恋的发生,就是这种严酷的礼教压制与热烈的人性追求,冲撞结晶而成的畸形的时代之果,是受迫害最深的妇女们,为争取婚姻幸福所进行的激烈抗争的一种表现。由于礼教压力重如泰山,也由于市民意识中纵欲享乐的庸俗自私,这些妇女们的抗争往往演变为私通、奸杀等罪恶的秽行,于是结下了一颗颗恶浊畸形的生活之果。例如阎婆惜给宋江当外室,完全是自愿主动送上门的。因为她受过宋江的救济之恩,所以这桩婚姻应该说是合理的。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追究一下它的实质,则也仍然是一笔用肉体作酬谢的买卖式姻缘。这一点从阎婆惜勒索宋江的第一条“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也可以作证。显然的,风流俊俏的阎婆惜对黑矮刻板的宋江,只有感恩之情而没有男女之情。感恩与情爱毕竟是两码事。于是一场婚外恋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地演出了。作者并由此把这个形象刻画成了一个恩将仇报、十恶不赦的刁赖泼妇。
  总之,对《水浒传》所叙写的这类女性悲剧,我们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如实分析其形成的复杂的社会因素,而不能像《水浒传》作者那样,在陈腐的“美色是祸水”“情欲是犯罪”的观念指导下,一味地挥舞伦理道德的大棒,把罪责全部落实到妇女头上,一律冠以“淫妇”恶名,请她们吃“板刀面”。
  如果我们把《水浒传》中的这类描写,与宋元话本中某些同类题材的作品加以对照,《水浒传》作者在妇女婚姻上的思想局限,就看得更为清楚了。宋元话本《志诚张主管》,写的也是一位女性对婚外恋的追求。年轻的“小夫人”因为得罪了主人,被主人倒贴房奁“白白里把与人”,嫁了一个“须眉皓白”的张员外。“小夫人”在烦恼痛苦之中,爱上了年纪三十来岁的主管张胜,并大胆地向他表露了情意。后来,“小夫人”因窃取原主人的数珠串,事发自杀。死后化作鬼魂也要归随张胜。小说的作者不无同情地写了她的不幸遭遇、悲惨命运。引得读者也为之怅然若失、感慨良久。不同婚姻观的作家,为同类题材所描绘的人生图象,美丑何其不同。
  怀林和尚说:“世上先有《水浒传》一部,然后施耐庵、罗贯中借笔墨拈出。”(明容与堂刻《水浒传》卷首《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尽管作者对所写的这类生活事件,不能给予正确的评判,但他所描绘的交织着悲欢苦乐、喧嚣繁闹的寻常百姓世界,客观上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现实,为我们探视宋元时期社会风貌的某一方面,透亮了一扇窗户。
  覆盆底下无天日读者是否注意到,《水浒传》所描绘的五光十色的生活场景中,有一处最昏黑的地方,那就是牢狱。这里可说是封建腐朽肌体中彻底溃烂了的一个部分。梁山好汉林冲、武松、宋江、柴进、解珍、解宝等,全都是受过刑坐过牢,从暗无天日的地狱中被救援出来而获得再生的。《水浒传》中对封建司法刑狱的精彩描述,勾勒出了一幅人间活地狱的完整画图,读者从中可看到任何律典刑书上都难以见到的各色骇人听闻的恶行:①权即是法,官衙成了权奸的家府。司法刑狱是封建阶级保障其统治的钢铁机制,它具有整饬吏治、救抑时弊、维护社会安定、调节人事冲突等的独特功能。因而,历代王朝都十分重视律法制度的建设。如《永徽律》《宋刑统》《大元通制》《大明律》等,所制定的法纪条文是极为详尽完备的。宋太宗为戒饬臣属,还下令在府县衙门大堂的正中,竖立一块戒石。戒石南面刻“公生明”三字,北面刻“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可见封建帝王对与他们的统治生死攸关的法纪建设是绝不掉以轻心的。这些法令条文以其社会性、全民性、公正性的面貌呈现在人们的眼前。然而事物的关键并不在于字面上的条文,而是条文内蕴的阶级实质,以及官衙中实际贯彻执行的情况。一般地说,当君主励精图治,王朝政治清明之时,法纪的遵守执行也较为严肃认真;反之,朝廷不明奸佞当道的黑暗时期,则法纪混乱,而首先起来公开破坏律令的,又往往是封建执法者自己。《明史》中有一段文字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因循日久,视为具文。由此奸吏执法,任意轻重。”——封建统治者苟安日久,视律条为纸上虚文。而手中有权的奸吏,则可随意行事,肆意践踏。此种情况,在《水浒传》作者笔下,被构思成了与人物命运血脉相关的生动故事,而得到了形象的揭示。
  《水浒传》中写到的大案有好几起,为首的一桩就是林冲误闯白虎堂事件。高俅以“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的罪名,把林冲监押到开封府。作为天子所在京城中的最高执法机构,堂堂的南街开封府尹,面对高太尉“仰定罪”的批条,明知林冲遭陷受屈,非但不敢为之明冤申雪,反倒杖脊二十刺配到远恶军州服刑。王法何在,公理何存?一位孙姓孔目说得一针见血:“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执法的开封府成了高俅家的官府,权就是法,权豪面前无法可讲。柴进的叔叔柴皇城是受到特旨保护的功臣之家,他手中握有先朝太祖钦赐的最具法律效力的“誓书铁券”,然而在高廉妻舅殷天锡的仗势横行前,也只有两眼一闭被活活气死。而当柴进申言要凭“誓书铁券”与殷天锡打官司时,得到的却是“便有丹书铁券,我也不怕”的狂妄回答。殷天锡害死柴皇城可以逍遥法外,而李逵打死这个不法之徒,柴进却要吃官司被打入死囚监牢。柴皇城的家私房屋也全都被抄成了高廉的私产。法纪维护的是谁家利益,不是很清楚了吗?上述两例,说明这是一个权豪横行不法、良民含冤受屈的极其黑暗混乱的时世。执法者堕落到了连自己制定的律条也已破坏殆尽的地步,那么它的统治也就岌岌可危快要寿终正寝了。正如李逵所说:“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②贿赂公行,银之所在,朝廷法纲亦维所命。一部以专制权力为轴心的封建司法机器,金钱就是它赖以运转的万能润滑油。只要有了钱,上至主管头脑下到书办役吏,全都像注射了吗啡似的,精气倍添手脑并用,飞快地行动了起来。张都监设圈套诬陷武松的手法本是很拙劣的,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然而孟州知府却尽全力与张都监作主,企图通过“司法”手段,结果武松性命。难道是知府的糊涂?当然不是。是因为张都监已“连夜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由银钱激发出来的联袂快速效应的结果。类似的事例太多了;毛太公打通登州知府关节,不仅混赖二解的老虎,而且还可借助司法手段,把他们斩草除根;董超、薛霸野猪林行凶,差拨管营火烧大军草料场,这种疯狂的作恶热情,是由陆谦带给他们的银子撩拨起来的;李固买通节级蔡福谋取卢俊义性命,蔡福的条件就是:“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有了钱,犯人入门可免打一百杀威棒;没有钱,一百棒打得你七死八活,“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第九回)这些像蝇蛆一样吮吸犯人血汁的狱吏,都长着一张阴阳脸,有钱笑逐颜开,无钱凶神恶煞。请欣赏一下,《水浒传》作者对此种嘴脸漫画似的勾勒:同是一个林冲,差拨过来时钱未及时拿出,就被骂得狗血喷头:“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身碎骨。”而当林冲取出五两银子奉上时,立时美妙的赞颂话语,就从差拨口中连珠似的吐了出来:“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命运让林冲落到了这帮丧失人性的恶奴手里,无怪英雄也要气短,慨叹“有钱可以通神”“端的有这般的苦处”了。
  ③吊拷逼供,有一整套野蛮的刑讯手法。主官既已受贿,被告罪名也早就判定,审讯的目的就只是瞒上欺下,使非法定罪合法化而已,因而野蛮的刑讯逼供就成了贪酷官衙与生俱有的胎记。请看第三十回,武松被押上孟州府大堂,刚要开口分说,知府就当头大喝:“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主审官既不听取被告的自诉抗辩,更不进行罪赃的勘验取证,不问虚实,不论律条,断案的逻辑依据竟然是一个“以定是见财起意”的想当然。而制服被告的方法则是“只顾与我加力打”。在批头竹片雨点般的毒打下,任武松再是英雄盖世,也不得不屈招就范了。然而这大堂上的拷打逼供还算是明里摆着的,那牢狱中神鬼不觉的暗害虐杀,却尤为令人毛骨竦然:“到晚..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稿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做土布袋。”(第二十八回)什么“盆吊”“土布袋”,哪一部刑律书记载过?可说是闻所未闻。
  《水浒传》以其生动的形象刻画,揭露了封建法纪、刑狱律条的虚伪野蛮,有着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
  《水浒传》所再现的现实人生真相,绝不止于上述的两个侧面。例如,它对当时店铺酒馆林立、百行贸易发达的商品经济繁荣盛况的描述,就被有的学者看作是研究古代商业发展的珍贵史料;而“三打祝家庄”等某些行军布阵的战例,则被军事学家当成学习军事辩证法的形象教材。毛泽东同志就曾给“三打祝家庄”以很高的评述:“《水流传》上宋江三打祝家庄,两次都因情况不明,方法不对,打了败仗。后来改变方法,从调查情形入手,于是熟悉了盘陀路,拆散了李家庄、扈家庄和祝家庄的联盟,并且布置了藏在敌人营盘里的伏兵,用了和外国故事中所说木马计相像的方法,第三次就打了胜仗。《水浒传》上有很多唯物辩证法的事例,这个三打祝家庄,算是最好的一个。”(《矛盾论》)如此等等。用一句话作归结,那就是,《水浒传》确实无亏于它的“一代奇书”的美誉,无论是它所特具的基本内容、主要精神,还是由此而涉及到的深切广泛的社会现实性、厚实丰富的知识性,都是历史上其他任何一部小说所无法与之相拟的。
  三《水浒传》诞生于明初,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中,处在了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上。它之所以能使读者捧卷在手爱不忍释,与它取鉴前人而又突破前人的卓越的艺术创造性是分不开的。
  1.典型形象的成功塑造文学是人学。一部小说艺术生命力的长短,取决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水浒传》之所以几百年来盛传不衰,就在于它成功地刻画了一系列具有独特个性的英雄形象。可以说,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水浒传》是率先以人物性格的塑造作为艺术制作中心的一部巨著。
  一部反映复杂生活的长篇小说,必然要叙写出众多的人物,有人统计,活动在《红楼梦》里的人物就有四百多个。虽无人对《水浒传》人物作过精确计算,但也有文章指出,系列形象的塑造和配制,是《水浒》人物刻画的创新之处。宋江等一百零八人是主体形象系列,宋徽宗、高俅等组成封建势力的形象系列,店小二、武大等三教九流属底层人物系列。三组系列形象交织成了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作者通过对发生于其间的各种性质矛盾纠葛的准确把握与描述,成功地完成了创作主题的表达,以及对社会面貌的全景式的展现。《水浒传》人物创作上的这一整体特点,是前代任何一部小说所不具备的。
  三组系列人物中,梁山英雄是其中的脊梁,其他人物服务于主体形象的刻画,因而作者在用笔的分量、方法上存在着主次轻重的差异。尽管如此,作者对各类人物进行曲尽情状的摹写,使之形神兼备,成为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这一个,则是一体同视的。所以《水浒》中,不仅英雄形象光彩耀目,即使不起眼的小角色也都栩栩如生令人难忘。历代评论者们对作者刻塑人物的超凡功力赞叹备至:“说淫妇便像个淫妇,说烈汉便像个烈汉,说呆子便像个呆子,说马泊六便像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像个小猴子。但觉读一遍,分明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声音在耳,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也。”(李贽《水浒传》二十四回评语)金圣叹对此也作过类似的评述:“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妇;今此篇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五十五回评语)那么,《水浒传》作者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以使形象刻塑成功的呢?
  通过行为刻画以展现人物性格《水浒传》中主要英雄形象的塑造大都采用此法。例如,少年英雄史进,书中对他的叙述性介绍,只有“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的简略几句。单凭这几句描述,人物形象是扁平的。作者为他设置了行为表现的两次机遇。一次是使棒时,棒法受到王进批评。好强的他口喊“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抡着风车儿似转的棒与王进比武。不料被王进一棒打翻,虽然尴尬难堪,却并不恼羞成怒,而是爬将起来,立即虚心拜王进为师。这时,一个年少气盛而又心地纯正的英俊少年,才站立在读者的面前。然而,他的更为感人的英雄特征——侠胆义气,则是在一次更大的“困境”中,通过独有的行为显现出来的。他以义气为重释放了少华山的陈达,之后,便与朱武等热情结交常相往来。中秋之夜四人同在史进庄上赏月饮酒,消息走漏,被华阴县官兵团团围住。此时的史进陷入了极其困难的境遇之中,面临着最为棘手的难题,然而却是刻画人物性格的最佳时机。史进是卖友的猪狗,还是义深似海的好汉,在这场困境面前,可以立见分晓。交出朱武等三人,史家产业、清白名声都可保全,抗拒不交遭受到的必将是家毁人败。两种完全不同的前景、后果的选择,体现的是截然相反的人格境界。史进果然情重如山,他义无反顾地烧毁庄院,杀散官兵,救出三人。实践了“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的铿锵誓言。从此,作为书中人物的史进,便以其独有的个性特征活动在梁山群雄之中了。其他如林冲、武松、宋江等骨干英雄形象的性格塑造,主要也都是在棘手、不幸的困境中,通过人物壮烈行动的描述来完成的,读者可以举一而反三,在此就不多赘述了。显示人物性格的细节刻画生动典型的细节是使人物获得血肉灵气,让人物活起来的不可忽视的艺术手段之一。《水浒传》作者在准确把握人物基本性格的前提下,善于描绘人物的某一细小动作,或某种隐蔽的神态变化,以突出人物的某一方面特征。如第三回:鲁达、史进、李忠在潘家酒楼遇到受辱卖唱的金老父女,鲁达掏出随身所有银子相赠,并要求史、李也以银相助。请看作品描写两人的取银动作:史进“去包裹里取出一绽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而李忠则“去身边摸出二两银子”。一个爽快地一取就是十两,一个慢慢地摸才拿出二两银子。史进重义轻财的豪爽气质与李忠小气抠索、精神境界不高的个性特点,逼真地传达了出来。又如第九回,林冲与洪教头比武。柴进拿出二十五两一锭银子作为比赛赏头。洪教头一则要争这个大银,再则求胜心切,于是“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而林冲则“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通过两种不同棒势的细节描叙,生动地展现了前者“骄愤之极”与后者“敏慎之至”的个性特点。再如第二十五回,仵作头了何九叔被请去验武大的尸体。他揭起千秋旛,定睛看时,忽然“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何九叔乔装中恶的行为细节,透露了他既不敢得罪恶棍西门庆,又害怕武松回来问罪的复杂心态,活画出一个混迹市井、老辣圆滑的下层市民形象。
  《水浒传》的细节设计,符合人物的身份秉性,因而是真实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它能增强艺术形象的生动性、逼真性和感染力。
  运用心理描摹技法,揭示人物性格人物的言行是人物内在心灵的外在表露,而人的内心世界与客观生活一样,充满着复杂矛盾,处在不同的境况条件下,就会有不同的心态表现。因而要塑造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作者的笔就必须深入人物的心灵,揭示出支配其言行的心理因素。《水浒》作者的心理摹写技巧是十分高明的,在运用心理描写刻画人物性格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可说是我国早期长篇小说中,最为突出的一部。例如对梁山泊第一任头领王伦的刻画。王伦是个落第秀才,既无文才又没武功,完全是个绊脚石人物。作者对此人着墨不多,而形象却极其鲜明,用的是揭其肺腑心肝的手法。林冲之前,王伦也曾收容过不少犯大罪来避难的好汉,唯独对柴进举荐的林冲,左推右辞不肯收留。什么因素在作怪?这里,有一段较长的文字,对人物难以明言的复杂心境,作了深刻揭示:“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想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原来担心林冲的武艺高强,日后要碍及他的寨主权位。可是,说也奇怪,当武艺与林冲一样不凡的杨志出现时,他却又一反前态,千方百计地想把杨志留下。请看王伦这一行为矛盾的心理依据:“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原来他要利用杨志对抗林冲,变消极为积极、被动为主动。硬要赶走林冲,不仅阻力重重。也有损于自己的声誉;搞一个力量对消,既使各方面满意,又有利于巩固自己的寨主地位。可叹,这位秀才的学识心计,全都用在如何对付山寨内部争权夺利的歪道上了。通过对王伦的一副鸡肚肠的描述,一个嫉贤妒能、胸襟浅狭、背恩弃义而又狡狯刁猾的陋儒形象,就深深地刻印在读者脑海中了。用长段文字对人物内心作静止深入剖析的方法,在《水浒传》中是不多的。大量的则是通过人物行为动作的白描,以透露人物深曲隐蔽的内心世界。请看第二十一回。宋江被阎婆生拉硬拽至家。楼上的阎婆惜原本无聊地倒在床上,突然听得母亲一声“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便飞也似地跑下楼来,等看清来的是宋江,旋即转身上楼又倒在床上了。这就是李贽所评“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的一段以形传神的绝妙文字。阎婆惜一下一上的行动,把她厌弃宋江热恋张三的心思透露无遗。再看宋江在此处境下的心态:想要脱身已被阎婆盯住,勉强留下,又遭到婆惜的冷淡厌恶。尴尬难堪的同时又存着一线希望。僵持到二更天后婆惜上床自睡,这才彻底绝望,叹了口气,睡在婆惜的脚后跟。宋江这一晚上的内心折腾是很激烈的,书中有时以“寻思道”的第一人称方式,对其心理作客观直接的表述,有时则借助特定环境下的动作细节,如“叹口气”等,加以披露。而这场戏的总导演、窜上跳下的阎婆,又在想些什么呢?“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完全是虚情假意笼络宋江。通过这场纠葛中相关人物的心理描叙,小说写活了虔婆的爱财,婆惜的泼狠和宋江的大度宽容。第四十五回“石秀智杀裴如海”中的心理描写更有特色。作者把石秀当作一个监察哨,通过他的眼睛,让一幕幕故事演化出来,随后又以心理剖析的方式,写出他对眼前所见情况的分析判断。他从潘巧云赞美裴如海的神情语气中,感觉到了某种不正常的苗头,“自肚里有些瞧科”。接着,从布帘里张看到“和尚两只眼涎瞪瞪只顾看那妇人身上,妇人也嘻嘻笑看着这和尚”的情景,进一步证实了怀疑,于是作出了“原来这婆娘倒不是良人”的判断。等到潘、裴相约,潘去报恩寺烧香回来,石秀对二人的私情已是一本清账“自肚里已知了”。但是证据还没有抓着。在石秀高度警惕的心态下,头陀五更敲响的木鱼声,使他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于是一场奸情全让他从门缝里窥见了。由于杨雄的糊涂,石秀反被潘巧云诬屈,为辨明真相,终于智杀裴如海,大闹翠屏山。石秀精细、冷峻、狠辣的性格也就在事件演化与人物心理的交织促进中,得到了精彩的刻画。
  比衬艺术在性格刻画中的魅力金圣叹总结《水浒传》十四种创作手法中,有正犯法、略犯法二条。如,武松打虎后又写李逵打虎;江州劫法场后又写大名府劫法场;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等等。都是作者故意把题目写重,却又有本事出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这里,金圣叹指出作者具有把同类故事写得新颖别致的高超本领,是慧眼独具的。但是,还可补充一点,那就是,作者是在有意识地运用比衬手法,使发生在不同时间地点的相同相似故事,遥相映照,同中显异或相得益彰地表现出人物丰富的个性,及彼此间的细微差别。试以武松与李逵的杀虎为例:武松打虎是不得已的自卫。山神庙前看到官司榜文,得知真的有虎时,武松曾想转回酒店,实在是怕酒家耻笑有失好汉脸面,才使性带酒硬着头皮上山的。所以风过虎来时,他不是镇定迎击,而是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滚了下来,被半空撺扑下来的大虫,惊得酒都做冷汗出了。由于慌急,尽平生气力打下去的一棒,竟打在枯树上折做两截。然而,武松毕竟英雄神威,一顿拳脚结果了大虫。老虎打死了,他的手脚也酥软了。这时,他不敢再逞能了,立即决定挣扎着下冈,怕的是“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由于武松的打虎是被迫自卫,所以作者时时扣住了打虎过程中,人物瞻前顾后的矛盾心态,从而既写出英雄的神力,又显示了他机警沉着、快捷过人的个性特点。再看李逵,千辛万苦地把老娘背上了沂岭,一个疏忽,老娘惨死虎口。怀着极度的悲愤,李逵一夜之间连杀了子母四虎。杀得主动积极干脆利落。他甚至钻到大虫洞内,尽平生气力朝母大虫粪门一戳,连刀把都送进虎肚中去了。这的确是李逵的杀虎方式,显示出他不顾一切的胆量和蛮勇,同时也烙上了他所独有的粗鲁莽撞的印记。金圣叹评得好:“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四十二回评语)
  又如,第八回写了林冲发配,董超薛霸野猪林行凶得鲁智深相救的故事,第六十二回又写卢俊义起解,董超薛霸故技重演,林中杀人,幸得燕青救援。前后二段押解文字,几乎完全相同。然而,前者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飞出来的是一条铁禅杖,后者飞过来的则是一枝急似流星的雕翎弩箭。“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与“放冷箭燕青救主”,同中显异遥相映衬,鲁智深救人救得雄阔威风,燕青救主救得伶俐巧捷。
  《水浒传》中的英雄形象,大多是在相互的比照映衬中,更趋丰富完善的。作者有意识地给人物以配对搭档的安排,使二者相映成辉或各显特色。朱仝和雷横是一对,都是郓城县的都头,遇事总是一起出场。他们有两次大的合作行动,即捉拿叛贼晁盖和杀人犯宋江。两人都与晁、宋朋友交厚,出于义气也都有放走晁、宋的心意。然而表现在具体的行事动作中,却是朱仝处处高过雷横一着,不露痕迹地放了人又见了情。显示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的不同个性特色。《水浒传》中运用比衬手法,使人物性格刻画做到“同而不同处有辨”,其艺术手法的成就是十分突出的。
  “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他把一百八人性格都写出来。”(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写出人物性格,正是塑造“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体现。《水浒传》作者借助于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创造出了“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典型,无疑地应是明初文坛上,我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创作成熟的一面光辉旗帜。
  《水浒传》情节的传奇性、惊险性施耐庵就像一位魔术大师,他能变着法儿吸引住读者,使他们始终怀着巨大的兴趣和热情,关注书中人物命运,追踪故事演变结局。能诱发读者如此浓烈兴味的突出因素,乃在于作者情节设计的独特艺术匠心,是在“奇”和“险”上大做文章。不仅重大事件铺排得龙腾虎跃气势非凡,即使是细小关目也绝不掉以轻心,一样叙写得千曲百折摇曳多彩。
  1.情节的峰回谷转、跌宕多姿水浒作者运用“倒插跌转”、“层次递进”、“节律转换”、“悬疑设置”、“戏剧性冲突”等多种方法,筑叠起情节发展的起伏曲折之势,于“情理之中”配制出“意料之外”的传奇色彩。
  倒插跌转宋公明二打祝家庄失利,按理应立即组织兵力进行第三次进攻。然而,作者于此处突然截住情节发展的趋势,笔锋倒转至登州城二解争虎越狱的叙写,使故事的直线进程来一个回旋跌转,从而筑成文势的屈曲。又如第六十三至六十六回,叙写的是梁山义军攻破大名府救取卢俊义、石秀的故事。在经过奋战,取得降关胜擒索超的一系列胜利之后,本应乘胜进军。谁知却节外生枝,主帅宋江背上长起了痈疽。于是中断主线情节发展,插进张顺去建康请神医安道全的一大段文字,使文势一波三折。这种方法,被金圣叹形象地叫作“横云断山法”。
  层次递进用徐徐入扣、节节递进、渐趋过渡的方法,铺演出情节的细腻层次,使文势迤逦起伏,金圣叹称之为“月度回廊之法”。第十五回吴用对阮氏三兄弟的试探说服工作,就是在这种间间写来层层铺叙的笔墨中展开的。吴用来到石碣村阮小二家,看到的是“枯桩上缆着数只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文气舒缓,一派衰破的渔村景象。接着,又细细地勾描出三兄弟的长相、穿戴以及各自的个性特色。这一段文字已是很细致曲折的了,但还未进入正题。水阁饮酒,吴用提出要十多斤重的鲤鱼,是为谈话向正题过渡设下一个悬扣。然后从解开悬扣着手,步步递进,直逼到三阮主动说出“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才正式进入主题。然而刚一接触正题,话锋就又被吴用从正面试探引向反面测验,提出了抢夺晁盖财富的建议,自然遭到三阮拒绝。经过一正一反的探察考查,证明三阮确实是可信赖的伙伴,到这时,吴用才把请三阮入伙的底牌亮出。一场以谈话为主的思想说服工作,竟然写得如此波诡云谲、引人入胜,难怪金圣叹要赞为“非人之所能”的杰作了。
  再请看第五十四回“黑旋风探穴救柴进”的叙写。高唐城破后,救柴进该是小事一桩了,简单些,几百字即可交待清楚。可是,施耐庵却绝不马虎,他笔意恣肆写得极富波折层次。第一层,释放了监中所有狱犯,就是不见柴进;第二层,搜遍牛房,找到了柴皇城、柴进的一家老小,就是没有柴进;第三层,从狱卒口中得知柴进在一口八九丈深的枯井里,却是不知死活;第四层,李逵下井,摸到的是一堆骸骨,然后才摸着口内微微声唤的柴进;第五层,李逵第二次下井,这才救上了“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的柴进。层层推进的文字,使读者在极度焦虑渴望中,期待着结局的到来。
  金圣叹赞赏“鲁智深野猪林救林冲”的情节,写得“诡谲变幻”,“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要知道,这样分明的层次刻画,完全是由现实生活中的行动逻辑决定的。薛霸高举水火棍朝林冲脑袋劈下去的刹那,棍被隔丢,此时他首先感到和看到的当然是飞到面前的一条铁禅杖。接着和尚跳了出来,然而两个公差于惊心骇目之中,是只能感到和尚形体的胖大,而来不及辨认清楚和尚的装束服饰。等两人惊魂稍定,看清了和尚的打扮,却并不认得这个和尚是什么人。最后由林冲“闪开眼看”,这才交代出是鲁智深。一步接一步,一层连一层,像生活一样的细腻逼真,又呈现出情节、构思变幻多姿,出人意外的艺术风采,显示了作者无限丰富的生活积累和令人心折的艺术创作功力。
  节律转换通过不同气氛的场面的交错,或者具体冲突形式的转换,使情节布局呈现出张弛、紧松、疏密相间的节奏感,从而使读者在故事的律动中获得愉悦和兴奋。第十二至十七回是杨志的小传,作者写来是悲喜相继、祸福交加。杨志争取复职的努力受挫,盘缠使尽困居客店。万般无奈,把祖传宝刀货卖,偏又遇上泼皮牛二纠缠不休。一时性起杀死牛二沦为杀人犯,写尽了壮士穷途末路的失意和悲愤。然而,刺配大名府,杨志却又因祸得福,受到了最高长官梁中书的宠爱。教场比武出尽了风头,前景展现一片灿烂。当然了,从情节主线的发展来看,这一段描写的用意,仅在于为智取生辰纲埋下伏线。调配不同气氛的场面,使之形成不同的感观,它的艺术感染力正如金圣叹所说:“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金批《水浒传》第十一回)
  请再看第四十二回。金圣叹称赞这回文字写得“险妙绝伦”。其艺术成功主要在于情节铺叙的疏密相间。宋江回家取父,被官兵追赶,逃入还道村,躲进了玄女庙的神厨。搜捉宋江的过程被作者叙写得极为错落有致。第一段写都头赵能赵得两搜神厨,气氛紧张,情景骇逼,可谓风雨如磐,惊人心魂。第二段宋江梦受天书,耳听莺声燕语,眼观奇花异草,气氛宁静场面整丽。第三段李逵等前来救应,宋江逢凶化吉,兄弟相见欢喜。气氛松快,场面喧动。三段文字,三样笔法,熔铸成能有效引发读者审美情感涟漪起伏的情节律动。
  悬疑设置在故事铺叙的紧要关头,突然停拍煞住,构成悬念,从而使情节发展出现一断一续、摇曳多姿的波折。如第二十八回武松被押上安平寨点视厅,管营喝叫“兜拕的背将起来”先打他一百杀威棒。当执行军汉拿起棍子刚要下手时,管营却忽然改了口“且寄下这顿杀威棒”,一百杀威棒被免掉不打了。之后,一连几日对武松都是好酒好肉管待,还特意请进上等牢房安歇。闷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不仅武松心里委决不下“忍耐不住”,就是读者也按捺不住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悬疑奥妙。
  “智取生辰纲”的故事,更是作者运用一系列悬念的设置,巧妙地结撰而成。七星聚义商量夺取生辰纲,用什么方法夺取?文中没有明说,只是吴用与晁盖咬耳朵“如此,如此。”设下了一个大悬念。杨志等十五人来到黄泥冈树荫下时,松林里同时也出现了一字儿摆着的七辆江州车,是大悬念下的第一个小悬疑。没半碗饭时又来了一个挑担卖酒的汉子,是第二个小悬疑。七个贩枣子客人吃了酒没事,而杨志等人却一个个都昏倒在地,是第三个小悬疑。七辆江州车装上十一担金珠宝贝推走了,故事就在这第四个小悬疑中结束。然后,由“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的说书人口吻,把大小谜底一一揭开。这种写法,使文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既成功地写出了“智取”这一特色,又让读者在疑惑期待中,怀着极大兴趣来探究事情的原委和真相。杨志醒来,深感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于是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这一回的文字到此突然截住,这又是《水浒传》中普遍使用的回末悬念法,它继承自宋元时期的“说话”艺术。
  戏剧性冲突运用“误会”“巧合”“戏闹”等手法,使情节的设置奇波翻涌,十分富于戏剧性。第四回,鲁达打死郑屠,逃到代州雁门县,正挤在人丛里听人读通缉他的榜文,突然有人从背后把他拦腰抱住,扯离人群。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鲁达救助过的金老。真是巧遇。但巧而不诞,写得十分自然。接下去,一场风波由此引出。金老请鲁达至家酒食款待。忽然间,二三十个手执木棍口喊捉贼的汉子打了进来。原来是金翠莲丈夫赵员外,因不明真相而造成的一场误会。可就是这“巧合”和“误会”引起了鲁达人生道路的极大变化,由一个在逃的提辖军官,成为五台山出家的智深和尚,在情节发展中起到了重要的契机作用。鲁智深不守戒规大闹了五台山,被智真长老遣送去东京大相国寺。途经桃花村,遇上了小霸王周通强娶刘女一事,他仗义解救,而用的却是“戏闹”的方式。首先,他骗取刘太公相信他会“说姻缘”劝转对方。莽和尚自称会说姻缘,就已令人发噱。怎样“说姻缘”呢?但看他来到新房,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倚在床边,脱得赤条条地钻进帐子坐在床上。小霸王周通帽儿光光来做新郎,迎接他的是黑洞洞一盏灯也没点的新房。于是只得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骂一声‘直娘贼’,连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的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等闻声前来时,看到的是“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前打。”这真是令人绝倒的一幅精彩无比的“说姻缘”图。2.情节的惊险性惊险的情节,刺激知觉感官,引起心灵震颤,使读者与书中人物在共处同一种惊吓紧张的状态下,接受了小说给予的无法抗拒的艺术吸引力。《水浒》作者构造惊险情节的手法又分两种:层层追险第三十七回写宋江在揭阳镇的遭遇,就是这种手法的典型运用。宋江资助病大虫薛永冒犯了镇上一霸的穆家兄弟,镇上所有的酒铺客店都被通知不许供给宋江等吃喝住宿,第一险;眼看红日西沉,天色昏暗,宋江等无处可以栖身。好不容易投宿到一家庄院,却冤家路窄,偏偏是对头的家里,第二险;宋江等慌忙挖开后壁逃了出去,却是“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前面一条大江拦住。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第三险;绝路中芦苇丛里一只小船摇了出来,宋江等急忙上船。当三人庆幸终于摆脱了这场灾难时,一把明晃晃的板刀已被梢公从舱板下摸出来了。正是“万里横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定然有死无生了。确是层层追险,险到了绝处。
  急事偏用慢笔第六十五回,宋江领兵攻打北京城,突然背上长痈,生命危急。张顺奉命去建康请神医安道全。救人如救火,救宋江则更非一般。因此“急”是书中人物和读者共同的心理。急煞人的事情,作者却偏偏要在“慢”字上做文章。他不让张顺一帆风顺直达建康,而是一路之上险情迭起。刚到扬子江边就遭抢劫,差一点吃了板刀面;甫能见到安道全却又被烟花李巧奴阻拦,又不得不行凶杀人;回途的船上则又杀死张旺,除害报仇。几经波折,等安道全赶到梁山时,宋江已是“口内一丝两气”了。正如众好汉所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写的就是这个“险”。情节的曲折惊险,把读者焦急忧虑的心情,提升到最高度,从而使这一段描写紧扣读者心弦。
  又如第四十回。宋江、戴宗被蔡九知府以谋逆罪定为死刑。谋逆之人,决不待时,第二天就要押赴市曹斩首。幸有黄孔目的周旋,延迟了五日。第六日一到,已是山穷水尽了。宋江、戴宗的性命如何,梁山义军能否及时赶来搭救?令读者忧急万分。可作者此时却偏偏不急于向读者交底,反倒是不厌其详地对宋、戴二人绑赴法场前后过程,作了方方面面的铺叙。先叙写了牢狱外各种准备布置的情况:清晨打扫法场,饭后点起士兵、刽子手牢前伺候,巳牌时分狱官禀请监斩,孔目呈犯由牌判斩字,最后还将贴犯由牌的芦席也写了出来。接着细写如何打扮牢里的宋、戴二人;把两个■扎起,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青面圣者神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然后再叙宋、戴在法场上的情景:二人被押到十字路口,枪棒团团围住。宋江面南背北,戴宗面北背南,纳坐在地。只等监斩官来开刀。接着又把围观众人如何仰面细读犯由牌的情况描述了一番。洋洋洒洒,面面俱到,一笔不漏。终于知府来到,只等午时三刻行刑了。一般地说,写急事笔墨不宜繁多,以免缓解文势。可《水浒传》的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急事偏多用笔,出现了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效果:“使读者乃自陡然见有第六日三字,便吃惊起,此后读一句吓一句,读一字吓一字,直至两三页后,只是一个惊吓。”(金圣叹《水浒传》三十九回批语)使忧急的情势得到了极度的渲染。
  作为“某种性格典型成长和构成的历史”(高尔基《论文学》),情节是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的。因此,决不能脱离情节构思的这一主要宗旨,去单纯地追求故事的荒诞离奇。《水浒传》情节的惊险曲折,是建立在充分展示人物性格的基础之上的,情节和人物血肉连结。因此《水浒传》的情节是真实的、丰富的、也是典型的。
  综上所述,《水浒传》的作者成功地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真实地再现了历史生活中极其深广的社会内容,和重大尖锐的现实斗争,在作品的思想内容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性成就;而在小说的艺术创作上,则以人物典型的成功塑造,故事情节的新颖构思,为明、清白话小说的创作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创造性经验。《水浒传》人物性格的鲜明独特、情节故事的传奇、惊险,对我国古典小说艺术风格、创作手法的民族特色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此等等,《水浒传》也就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我国古典小说发展史上,继往拓来、奠基开路的一座时代的高峰。
  总之,施耐庵凭着深厚的生活积累,丰富的人生经验,高深的文学素养,娴熟的文字技巧,多样化的艺术表现手法,以及对阅读者审美心理的准确把握,终于完成了时代落在他肩上的历史使命,创作出了这样一部千秋传颂的不朽杰作。然而,读者在击节叹赏《水浒传》动人的艺术魅力时,也应看到它在艺术创作上的某些不足。李卓吾在《水浒传》第九十七回的评语中说:“《水浒传》文字不好处,只在说梦、说怪、说阵处,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确实如此,书中的某些战争场面的叙写单调繁琐令人生厌,特别是那些神道迷信、降魔斗法的描述,更是荒诞无稽,违反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至于人物形象的刻画,则前后有差很不平衡。一般地说,英雄们在上山前描写得都很精彩,上山后就缺乏个性,平庸而无生气。个别英雄形象的风貌甚至遭到严重的破坏。例如,曾经大闹五台山热烈追求海阔天空、自由个性的鲁智深,到头来,竟然在圣僧罗汉的显灵指引下,活捉方腊建立奇功;随后又于六和寺忽然顿悟,“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成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圣僧了。这样的描写不能不说是对鲁智深性格发展内在逻辑的严重背反。如此等等,都是有损于全书的艺术光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