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魏晋南北朝小說(袁行霈撰)

  中國古代小說有兩個系統,即文言小說系統和白話小說系統。魏晋南北朝時期,衹是文言小說。這時的小說可以統稱之爲筆記體小說,採用文言,篇幅短小,記叙社會上流傳的奇異故事,人物的逸聞軼事或其隻言片語。在故事情節的叙述、人物性格的描寫等方面都已初具規模。作品的數量也已相當可觀。但就作者的主觀意圖而言,還衹是當成真實的事情來寫,而缺少藝術的虛構。它們還不是中國小說的成熟形態。中國文言小說成熟的形態是唐傳奇,白話小說成熟的形態是宋元話本。

  第一節 小說的起源與魏晋南北朝小說的興盛
  關于“小說” 小說的起源 魏晋南北朝小說的興盛
  “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雜篇《外物》:“飾小說以幹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莊子集釋》引成玄英疏:“干,求也。縣,高也。夫修飾小行,以求高名令(問)[聞]者,必不能大通於至道。”見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本,1986年5月版第3冊,第400頁。}以“小說”與“大達”對舉,是指那些瑣屑的言談、無關政教的小道理。後來,作爲一種文學體裁的小說與《莊子》所說的“小說”含義雖不完全相同,但在古代,小說這種文學體裁始終被視爲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在這一點上,二者仍然是接近的。
  東漢班固據《七略》撰《漢書·藝文志》,把小說家列于諸子略十家的最後。這是小說見于史家著錄的開始。諸子略共4324篇,小說就占了1380篇,是篇數最多的一家。班固據《七略·輯略》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爲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採,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中華書局1983年排印本第6冊,第1745頁。}這是史家和目錄學家對小說所作的具有權威性的解釋和評價。他認爲小說本是街談巷語,由小說家採集記錄,成爲一家之言。這雖是小道,尚有可取之處。班固明確地指出小說起自民間傳說,這對認識中國小說的起源有重要的意義。
  追溯中國小說的起源,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神話傳說。儘管古代文獻對神話傳說的記載十分簡略,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看到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這兩種重要的小說因素。神話傳說原先在口頭流傳,有的被採入正史,遂逐漸凝固;有的繼續在口頭流傳幷不斷豐富發展,分化出一些新的神和英雄,增添了新的故事情節。這些繼續活在人們口頭上的傳說一旦記錄下來,就成爲具有濃厚小說意味的逸史。從神話傳說到小說的這根鏈條中,逸史是關鍵的一環{參見袁行霈《〈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考辯》,《文史》第七輯,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第189頁。}。甚至不妨說逸史是中國小說直接的源頭,逸史中最接近小說或竟可視爲早期小說的,莫過于《穆天子傳》和《燕丹子》。前者對周穆王周行天下之事多有細節描寫;其中的西王母與《山海經》中的記叙相比,減少了神性增加了人性。後者寫燕太子丹派荊軻刺殺秦王,與《戰國策》和《史記》相比,不僅增加了細節描寫而且突出了燕丹這個復仇者的形象。(明)胡應麟稱此書爲“古今小說雜傳之祖”(《四部正訛》),不爲無見。
  其次是寓言故事。例如《孟子》、《莊子》、《韓非子》、《戰國策》等書中都有不少人物性格鮮明的寓言故事,它們已經帶有小說的意味。《韓非子》中保存寓言故事最多的《內儲說》、《外儲說》、《說林》,明白地用“說”來標目,也透露出兩者之間的關係。顯然,寓言故事可以看作小說的源頭之一。
  第三是史傳。如《左傳》、《戰國策》、《史記》、《三國志》,描寫人物性格,叙述故事情節,或爲小說提供了素材,或爲小說積累了叙事的經驗。唐代傳奇小說多取人物傳記的形式,《三國志演義》徑直標明是史傳的演義,都證明了史傳是小說的一個源頭。在傳統的目錄學著作中,有些書或歸入子部小說家類或歸入史部雜傳類,這兩類缺少嚴格的區別,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史傳對小說的影響之深。
  《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小說15家,均已亡佚。今存題爲漢人所著的小說,其實都是魏晋南北朝時期僞托漢人的作品,如托名東方朔的《神異經》和《十洲記》,托名班固的《漢武帝故事》。{《神異經》一卷,舊題(漢)東方朔撰。書仿《山海經》,但於山川道里敘述簡略,於異物奇聞則較詳備。《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謂:“觀其詞華縟麗,格近齊梁,當由六朝文士影撰而成。” 《十洲記》一卷,舊題(漢)東方朔撰。記祖洲、瀛洲等十洲風物,大抵恍惚支離,文字亦淺薄,蓋出自六朝方士之手。 《漢武帝故事》二卷,舊題(漢)班固撰。司馬光曰:“《漢武故事》,語多誕妄,非班固書,蓋後人爲之,托固名耳。”(《通鑒考異》卷一)}題爲魏晋南北朝時期的小說很多,重要的如(三國魏)邯鄲淳《笑林》,(西晋)張華《博物志》,(東晋)幹寶《搜神記》,(宋)劉義慶《幽明錄》、《世說新語》,(北齊)王琰《冥祥記》,(梁)沈約《俗說》,(梁)殷芸《小說》等,{《笑林》三卷,(三國魏)邯鄲淳撰。原書已佚,魯迅《古小說鉤沉》(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年10月第1版)輯錄29條。書中所收的都是一些短小的笑話,“舉非違,顯紕繆”(《中國小說史略》),開後世俳諧文字之端。 《博物志》十卷,(西晉)張華撰。張華(232~300),字茂先,官至司空。撰王嘉《拾遺記》說,張華原作四百卷,奏於晉武帝,奉帝命芟截疑問,分爲十卷。其書今存,“乃類記異境奇物及古代瑣聞雜事,皆刺取故書,殊乏新異”(《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8月第1版,第31頁)。疑爲後人綴輯復成,已非張華原書。 《搜神記》今本二十卷,(東晉)干寶撰。干寶字令升,新蔡(今河南新蔡)人,東晉元帝時以著作郎領國史,後任太守、散騎常侍等官。著有《晉記》二十卷,時稱“良史”。他“性好陰陽數術”,迷信鬼神;《搜神記》的主旨即“發明神道之不誣”(《搜神記·自序》),是儒家思想、方術、巫術和道教迷信的大雜燴,但也保存了不少優秀的民間傳說和故事。書中所記的故事有抄撮舊籍的,有採自近世的,其六、七兩卷全抄《續漢書·五行志》。 《幽明錄》三十卷,(劉宋)劉義慶撰。已佚,《古小說鉤沉》輯錄265條。所記多鬼神怪異之事,有重見於《搜神記》等書者,然其故事性比較強,敘述描寫委婉入情,顯示了小說藝術的進步。 《冥祥記》十卷,(北齊)王琰撰。原書久佚,《古小說鉤沉》輯錄131條。王琰在《自序》中說,他幼時在交阯曾從高僧賢法師受五戒,並得到觀世音菩薩金像一座,虔心供養。後來金像兩次顯靈,“循復其事,有感深懷,沿此征覿,綴成此記”。書中記述的都是善惡報應的故事,主旨在勸人崇奉佛教,是一部自神其教的宗教宣傳品。 《俗說》三卷,(梁)沈約撰。原書已佚,《古小說鉤沉》輯錄52條,內容與《世說新語》類似。 《小說》三十卷,至隋僅存十卷,明初尚存,(梁)殷芸撰。原書已佚,《古小說鉤沉》輯錄135條。此書是採集群書而成,以時代爲次序,而將帝王之事放在卷首。內容自周漢至南齊,規模很大。}包括後人的輯本,共約五十種,足見其興盛的情況。

  第二節 志怪與志人
  志怪與志人 志怪小說興盛的背景 志怪小說的內容 志人小說興盛的背景志人小說的內容 魏晋南北朝小說的特色
  魏晋南北朝小說可以分爲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兩類{志怪與志人小說的分類,最早由魯迅提出。他於1924年7月在西安暑期講學時有《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講稿,其中第二講即爲《六朝時之志怪與志人》。見《中國小說史略·附錄》。}。
  志怪小說記述神仙方術、鬼魅妖怪、殊方異物、佛法靈異,雖然許多作品中表現了宗教迷信思想,但也保存了一些具有積極意義的民間故事和傳說。志人小說記述人物的逸聞軼事、言談舉止,從中可以窺見當時社會生活的一些面貌。
  志怪小說的興盛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很大關係,宗教迷信思想的盛行是其興盛的土壤。{魯迅說:“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五編《六朝鬼神志怪書(上)》。}古人迷信天帝,大事都要向天帝請示,所以常有祈禱、占卜、占夢等活動,巫覡就是從事這類活動的人。社會上流傳的許多巫術靈驗的故事,就成爲志怪小說的素材。方士是戰國後期從巫覡中分化出來的,他們鼓吹神仙之說,求不死之藥。秦漢以來方術盛行,關于神仙的故事也層出不窮,這也成爲志怪小說的素材。此外,東漢晚期建立的道教,東漢傳入中國的佛教,在魏晋以後廣泛傳播,産生了許多神仙方術、佛法靈異的故事,也成爲志怪小說的素材。至于這些素材被搜集記錄下來,則帶有自神其教的目的。志怪小說的作者有的就是宗教徒,如《神異記》的作者王浮是道士,《冥祥記》的作者王琰是佛教徒。有的雖不是宗教徒,也往往帶著搜奇記異的興趣來記錄這類故事。志怪小說適應了宗教宣傳的需要,也提供了閑談的資料,因而得以流傳。
  志怪小說按內容可分爲三類:
  一、地理博物。如托名東方朔的《神異傳》、張華的《博物志》。
  二、鬼神怪異。如曹丕的《列異傳》、幹寶的《搜神記》、托名陶潜的《搜神後記》、王嘉的《拾遺記》、吳均的《續齊諧記》{《列異傳》三卷,舊題(三國)魏文帝曹丕撰。原書已佚,《古小說鉤沉》輯錄50條,主要記述鬼物怪異之事。曹丕卒於魏黃初七年(226),而《列異傳》“文中有甘露年間事,在文帝後,或後人有增益,或撰人是假托,皆不可知。兩《唐書》皆云張華撰,亦別無佐證,殆後有悟其抵牾者,因改易之。惟裴松之《三國志注》,後魏酈道元《水經注》皆已征引,則爲魏晉人作無疑也”(《中國小說史略》)。 《搜神後記》(又名《搜神續記》)十卷,舊題(晉)陶潛撰。《隋志》入史部雜傳類,兩《唐書》均不錄。《四庫全書》入子部小說家類。案此書是否爲陶潛所撰,後人多有懷疑。如明代沈士龍跋曰:“至於《後記》,多後人附益,絕非元亮本書。如元亮卒於元嘉四年,而有十四、十六年等事。《陶集》多不稱宋代年號,以干支代之,何得書永初、元嘉?又諸葛長民與宋武,比肩晉臣也,陶不必謂伏誅。凡此數事,皆不可不與海內淹贍曉辨之也。”(見《津逮秘書》本,卷首)《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二謂此書:“其爲僞托,固不待辨。然其書文詞古雅,非唐以後人所能。《隋書·經籍志》著錄,已稱陶潛,則贋撰嫁人,其來久矣。”清人周中孚《鄭堂讀書記·搜神後記》云:“當由隋以前人所依托。”(見商務印書館《鄭堂讀書記》本,卷六六)魯迅亦云:“陶潛曠達,未必拳拳於鬼神,蓋僞托也。”(《中國小說史略》)然亦有不同意此說者,如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即認爲上述說法“並無確據,不可信”(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5月第1版,第344頁)。 《拾遺記》十卷,題(晉)隴西王嘉撰。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苻秦時的方士,《晉書》有傳。此書原有19卷220篇,苻秦末年經戰亂佚闕,梁代蕭綺綴拾殘文,改編爲10卷,並爲之“錄”,即加上論贊。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三云:“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者。”今書卷九卷自庖羲、神農至東晉,記載神話、傳說及名人異事,末卷記崑崙等九座仙山。 《續齊諧記》一卷,(梁)吳均撰。此書乃續宋東陽無疑的《齊諧記》。吳均是南朝梁的著名作家,《續齊諧記》無論敘述故事或刻畫人物都有較高的藝術技巧。}。
  三、佛法靈異。如王琰的《冥祥記》、顔之推的《冤魂志》{《冤魂志》三卷,宋人著錄又稱《還魂志》,(北齊)顏之推撰。顏之推字子介,臨沂(今山東臨沂)人,著有《顏氏家訓》。《冤魂志》中的故事,多見於舊籍,引經史以證報應,合儒釋二教爲一體。}。
  志怪小說中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曲折地反映了社會現實、表達了人民的愛憎以及對美好生活嚮往的作品。如《搜神記》中的《三王墓》叙述楚國巧匠幹將莫邪爲楚王鑄劍,反被楚王殺害,其子長大後爲父報仇的故事:
  楚幹將莫邪爲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産,夫語妻曰:“吾爲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爲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子出戶南望,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客曰:“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爲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頭也,當于湯鑊煮之。”王如其言。煮頭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願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王即臨之。客以劍擬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復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縣界。
  《搜神記》中的《韓憑妻》叙述宋康王霸占韓憑的妻子何氏,韓憑被囚自殺。何氏亦自殺,韓憑夫婦墓間生出相思樹,一對鴛鴦恒棲樹上,交勁悲鳴。《冤魂志》中的《弘氏》寫地方官迎合朝廷旨意,搶掠弘氏材木,幷將他處死。弘氏鬼魂報仇,以致誣害他的官吏死去,用他的材木在皇帝陵上所建寺廟也被天火燒毀。這三篇作品表現了人民對暴政的反抗。又如,《搜神記》中的《董永》寫董永的孝心感動了天帝,天帝派織女下凡與他結婚,幫他償債:
  漢董永,千乘人。少偏孤,與父居。肆力田畝,鹿車載自隨。父亡,無以葬,乃自賣爲奴,以供喪事。主人知其賢,與錢一萬,遣之。
  永行三年喪畢,欲還主人,供其奴職。道逢一婦人曰:“願爲子妻。”遂與之俱。主人謂永曰:“以錢與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葬收藏。永雖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報厚德。”主曰:“婦人何能?”永曰:“能織。”主曰:“必爾者,但令君婦爲我織縑百匹。”于是永妻爲主人家織,十日而畢。女出門,謂永曰:“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語畢,淩空而去,不知所在。
  《搜神後記》中的《白永素女》寫天河裏的白水素女下凡幫助貧窮而善良的青年農民謝端成家立業。《幽明錄》中的《劉晨阮肇》寫劉晨和阮肇入天臺山,與二女子結爲夫婦,半年後出山,“親舊零落,邑屋改易,無復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這些富有想像力的故事反映了人民的美好願望。又如,《搜神記》中的《紫玉》寫吳王夫差的小女紫玉與韓重相愛,吳王不許,紫玉氣結而死。韓重與紫玉之魂相會,盡夫婦之禮。《死異傳》中的《談生》寫人鬼戀愛,《續齊諧記》中的《青溪廟神》寫人神戀愛,都曲折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女子對愛情生活的嚮往。又如,《博物志》中八月浮槎的故事,表現了探索大自然奧秘的願望:
  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飛閣于槎上,多賫糧,乘槎而去。二餘日中猶觀星月日辰,自後芒芒忽忽,亦不覺晝夜。去十餘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幷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
  《搜神後記》中阿香推雷車布雨的故事也很有趣:
  永和中,義興人姓周,出都,乘馬,從兩人行。未至村,日暮。道邊有一新草小屋,一女子出門,年可十六七,姿容端正,衣服鮮潔。望見周過,謂曰:“日已向暮,前村尚遠,臨賀詎得至?”周便求寄宿,此女爲燃火作食。向一更中,聞外有小兒喚阿香聲,女應諾,尋云:“官喚汝推雷車。”女乃辭行,云:“今有事當去。”夜遂大雷雨。向曉,女還。周既上馬,看昨所宿處,止見一新冢,冢口有馬尿及餘草。周甚驚惋。後五年,果作臨賀太守。
  志人小說的興盛與士族文人之間品評人物和崇尚清淡的風氣有很大關係{魯迅說:“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於片言,魏晉以來,乃彌以標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於玄虛,舉止則故爲疏放,......終乃汗漫而爲清談。渡江以後,此風彌甚,......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爲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編《世說新語與其前後》。}。這類志人小說既是品評人物和崇尚清淡的結果,又反過來促進了這種風氣的發展。從志人小說在當時受到社會重視的情況,也可以看出它們的編纂是適應了社會的需要。裴啓的《語林》一寫成,遠近許多人爭著傳抄{《語林》十卷,(東晉)裴啟撰。裴啟,字榮啟,河東人,處士。曾搜集“漢魏以來迄於今時言語應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世說新語》注引《續晉陽秋》)。此書當時頗爲盛行,《世說新語·文學》:“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爲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後因記載謝安的話失實,爲謝安所輕詆,從此不再流行,至隋已佚失。《古小說鉤沉》輯錄180條。},梁武帝曾敕命殷芸撰《小說》{《隋書·經籍志三》子部小說家類著錄《小說》十卷,注云:“梁武帝敕安右長史殷芸撰。梁目,三十卷。”},都是很好的例證。
  志人小說今傳較少,按其內容也可分爲三類:
  一、笑話。(魏)邯鄲淳《笑林》,對世態有所諷刺。如寫楚人有擔山鶏者,欺人曰鳳凰,以訛傳訛,連皇帝也輕信了。漢世老人家富無子而性吝嗇,餓死後田産充官。《笑林》開後世俳諧文字之端。
  二、野史。(東晋)葛洪僞托劉歆所作《西京雜記》{《西京雜記》二卷,舊題(漢)劉歆撰,或題(晉)葛洪撰。案《隋書·經籍志二》史部舊事類著錄《西京雜記》二卷,不著撰者。兩《唐書》著錄並題葛洪撰。《西京雜記》書末葛洪跋云:劉歆著有《漢書》一百卷,班固撰《漢書》幾乎全取於此,其所不取者有二萬字左右,今抄出爲二卷,名曰《西京雜記》。據考證,蓋即葛洪所著而僞托劉歆者。或引《酉陽雜俎》謂系(梁)吳筠撰。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十七於此有詳論。},記述西漢的人物軼事,也涉及宮室制度、風俗習慣、衣飾器物,幷帶有怪異色彩。其中有的故事後來很流行,如王昭君、毛延壽故事,司馬相如、卓文君故事。
  三、逸聞軼事。這是志人小說的主要部分,有(東晋)裴啓《語林》、(東晋)郭澄之《郭子》{《郭子》三卷,(東晉)郭澄之撰。郭澄之字鍾靜,太原陽曲人,東晉末曾任南康相,後隨劉裕,官至相國府從事中郎,封南封侯。《郭子》今亡,《古小說鉤沉》輯錄84條。}、(梁)沈約《俗說》、(梁)殷芸《小說》等。(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是成就和影響最大的一部。
  魏晋南北朝小說篇幅短小、叙事簡單,衹是粗陳故事梗概,而且基本上是按照傳聞加以直錄,沒有藝術的想像和細節的描寫。雖有人物性格的刻劃,但還不能展開。所以還衹是初具小說的規模,而不是成熟的小說作品。在中國小說史上,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是不可缺少的一環。在人物刻劃、細節描寫,以及叙事語言的運用等方面,它們都爲唐傳奇的寫作積累了經驗。一些唐傳奇的故事取自這個時期的小說,如《倩女離魂》與《幽明錄》中的《阿龐》,《柳毅傳》與《搜神記》中的《胡母班》,《枕中記》與《幽明錄》中的《焦湖廟祝》,都有繼承關係。唐以後的文言小說中始終有志怪一類,《聊齋志異》是這類小說的頂峰。模仿《世說新語》的小說達幾十種之多{如唐代有王方慶《續世說新書》(今佚),劉肅《大唐新語》(一名《唐世說新語》)十三卷;宋代王讜《唐語林》八卷,孔仲平《續世說》十二卷;元代楊瑀《山居新語》四卷,吾丘衍《山中新語》;明代何良俊《語林》三十卷、《叢說》三十八卷、《世說新語補》四卷,張時徹《說林》二十四卷,焦竑《明世說》八卷,李紹文《明世說新語》八卷,孫令弘《集世說》六卷;清代有李清《女世說》四卷,吳肅公《明語林》十四卷,章撫功《漢世說》十四卷,章繼泳(信園)《南北朝世說》二十卷,王晫《今世說》八卷,黃汝琳《世說補》二十卷,夏昌祺《雪窗新語》二卷,嚴蘅《女世說》一卷。上引均見袁行霈、侯忠義編《中國文言小說書目》,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11月第1版。直到民國初年還有易宗夔《新世說》。},這也說明了魏晋南北朝小說的影響。

  第三節 《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的編撰 《世說新語》與名士風流 《世說新語》的文學成就
  《世說新語》又稱《世說》、《世說新書》,卷帙門類亦有不同{案《世說新語》的卷帙與門類,歷代記載及現存傳本均不一致。卷帙有十卷、八卷、六卷之不同;門類有三十六門、三十八門、三十九門等異說。王能憲《世說新語》(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第一章《〈世說新語〉成書考辨》於此有詳論。}。今存最早刊本爲宋紹興八年董弅所刻三卷本,共36門。其上卷爲“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門,這正是孔門四科(見《論語·先進》),說明此書的思想傾向有崇儒的一面。但綜觀全書多有談玄論佛以及蔑視禮教的內容,其思想傾向幷不那麽單純。
  《世說新語》的編撰者劉義慶(403~444)是宋武帝劉裕的侄子,襲封臨川王,官至尚書左仆射、中書令。他尊崇儒學,晚年好佛,“爲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招集文學之士,近遠必至”(《宋書·劉道規傳》附《劉義慶傳》)。他所招集的文學之士很可能參加了《世說新語》的編撰,不過起主導作用的當然還是劉義慶本人。其中不少故事取自《語林》、《郭子》,文字也間或相同{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七編《世說新語與其前後》認爲:“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案指裴啟《語林》、郭澄之《郭子》)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輯舊文,非由自造。”}。(梁)劉孝標爲之作注,引用古書四百餘種,補充了不少史料,許多已經散佚的古書借此保存了佚文,頗爲後人珍重。
  《世說新語》的內容主要是記錄魏晋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虛清淡,也可以說這是一部魏晋風流的故事集,從而也起到了名士“教科書”的作用。按照馮友蘭的說法,風流是一種人格美,構成真風流有四個條件:玄心、洞見、妙賞、深情{見馮友蘭《論風流》,原載《哲學評論》第九卷第三期,後收入《三松堂學術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3月第1版,第609~617頁。}。當然,這種人格美是以當時士族的標準來衡量的。在《世說新語》的三卷36門中,上卷四門: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中卷九門: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規箴、捷悟、夙慧、豪爽,這13門都是正面的褒揚,如: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德行》)
  通過與華歆的對比,褒揚管寧淡泊名利。又如: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賞譽》)
  這既是對邴原的褒揚,也是對公孫度善于譽人的褒揚。至于下卷23門,情況就比較複雜了。有的褒揚之意比較明顯,如容止、自新、賢媛。有的看似有貶意,如任誕、簡傲、儉嗇、忿狷、溺惑,但也不盡是貶責。有的是貶責,如“讒險”中的四條,以及“汰侈”中的一些條目。也有許多條目衹是寫某種真情的流露,幷無所謂褒貶。既是真情的流露,也就是一種風流的表現,所以編撰者津津有味地加以叙述。例如: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任誕》)
  這種任誕衹是對竹的一種妙賞,以及對竹的一往情深,或者在對竹的愛好中寄托了一種理想的人格。又如:
  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簡傲》)
  這簡傲正是阮籍的可愛之處。總之,編撰者衹是將那些饒有興趣的、可資談助的逸聞軼事、言談舉止,採集來彙編成書,態度倒是比較客觀寬容的。
  《世說新語》是研究魏晋風流的極好史料。其中關于魏晋名士的種種活動如清淡、品題,種種性格特徵如棲逸、任誕、簡傲,種種人生的追求,以及種種嗜好,都有生動的描寫。綜觀全書,可以得到魏晋時期幾代士人的羣像。通過這些人物形象,可以進而瞭解那個時代上層社會的風尚。
  《世說新語》在藝術上有較高的成就,魯迅先生曾把它的藝術特色特色概括爲“記言則玄遠冷隽,記行則高簡瑰奇”(《中國小說史略》)。《世說新語》及劉孝標注涉及各類人物共一千五百多個{說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凡例》,中華書局1983年8月第1版。},魏晋兩朝主要的人物,無論帝王、將相,或者隱士、僧侶,都包括在內。它對人物的描寫有的重在形貌,有的重在才學,有的重在心理,但都集中到一點,就是重在表現人物的特點,通過獨特的言談舉止寫出了獨特人物的獨特性格,使之氣韻生動、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如《儉嗇》:“王戎有好李,賣之恐人得其種,恒鑽其核。”僅用16個字,就寫出了王戎的貪婪吝嗇的本性。又如《雅量》記述顧雍在羣僚圍觀下棋時,得到喪子噩耗,竟强壓悲痛,“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一個細節就生動地表現出顧雍的個性。《世說新語》刻畫人物形象,表現手法靈活多樣,有的通過同一環境中幾個人的不同表現形成對比,如《雅量》中記述謝安和孫綽等人泛海遇到風浪,謝安“貌閑意說”,鎮靜從容,孫綽等人卻“色幷遽”、“喧動不坐”,顯示出謝安臨危若安的“雅量”。有的則抓住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徵作漫畫式的誇張,如《忿狷》中繪聲繪色地描寫王述吃鶏蛋的種種蠢相來表現他的性急:“王藍田性急。嘗食鶏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鶏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有的運用富于個性的口語來表現人物的神態,如《賞譽》中王導“以麈尾指坐”,叫何充共坐說:“來,來,此是君從!”生動地刻畫出王導對何充的器重。《世說新語》雖然沒有虛構,但一定有所提煉,這番提煉就是小說的寫作藝術。例如關于鍾會和稽康的兩段故事: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文學》)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隽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爲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簡傲》)
  鍾會對嵇康既仰慕又畏懼的心理,以及嵇康簡傲的態度,刻劃得入木三分。又如:
  顧和始爲揚州從事,月旦當朝。未入頃,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歷和車邊,和覓虱夷然不動。周既過反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虱如故,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周侯既入,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雅量》)
  顧和的雅量,周顗的賞鑒,通過覓虱不動、既過反還,以及兩人的對話生動地表現了出來。
  《世說新語》的語言簡約含蓄,隽永傳神,透出種種機智和幽默。正如(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三所說:“讀其語言,晋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淡,真致不窮。”有許多廣泛應用的成語便是出自此書,例如:難兄難弟、拾人牙慧、咄咄怪事、一往情深,等等。
  《世說新語》對後世有著十分深刻的影響,不僅模仿它的小說不斷出現,而且不少戲劇、小說也都取材于它。{後代模仿《世說新語》的小說有:唐代王方慶《續世說新書》(已佚),宋代王讜《唐語林》、孔仲平《續世說》,明代何良俊《何氏語林》、李紹文《明世說新語》等,清代吳肅公《明語林》、李清《女世說》、顏從喬《僧世說》、王晫《今世說》,直到民國初年還有易宗夔《說世說》。後代的戲曲、小說,如元代關漢卿《玉鏡臺》,秦簡夫《剪髮待賓》;明代楊慎(或題許時泉)《蘭亭會》等,就都是根據《世說新語》中的故事改編的。《三國演義》中有些情節如楊修解“黃絹幼婦”之辭、望梅止渇、七步成詩等,也取自《世說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