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晋南北朝的辭賦、駢文與散文(曹虹撰)

  魏晋南北朝的文壇出現了新的格局,幷開拓出個性化與美文化的多元發展前景。在各種文體中,辭賦創作的時代特徵最爲突出,與漢賦的對比也最爲鮮明。講究對偶、聲律和藻飾之美成爲風氣,文章的句式結構逐漸發生變化,其結果是駢文的出現和成熟。賦體受詩的影響,也趨于駢化,有些賦其實就是駢文。北朝文壇雖然整體上受駢化的影響,但仍有別具風格的散體名篇大放異彩,從而構成對唐代文壇發展的多重影響。

  第一節 別開生面的魏晋文壇
  “以氣質爲體”與“以情緯文” 曹操的教令 曹丕兄弟的書札
  《登樓賦》與抒情小賦的繁盛 論辯文的勃興
  沈約將建安文風的特點歸納爲“以氣質爲體”(《宋書·謝靈運傳論》),氣質體現爲個性{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之八“建安文學之殊尚”:“雖四曹競爽,互有短長。七子聯珠,各懷偏至。而大抵所歸,皆主氣質。”(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第134~136面貌)}。文學不再是經學的附庸,褪去了政教的色彩,更注重個性的表現。曹丕提出“文以氣爲主”(《典論·論文》)的命題,適時地反映了當時人對文學特性的認識與追求。這種文學取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正如陸機所謂“吐滂沛乎寸心”(《文賦》),樂觀、悲觀、慷慨、頽放、自得、內疚,各種沉潜的或稍縱即逝的感悟傾注于筆端,因而這個時期的文學從總體上說,較之于兩漢,更具有一代人精神史料的價值。建安文學的時代風貌,首先在詩歌中得到集中體現,即如劉勰所言“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龍·明詩》),這是無疑的。不過,辭賦、書信、詔令等其他文體的創作,也流露出一種新鮮生動的氣息,既表現爲對舊體載的改造,也表現爲强化應用文的文學性,從而下開其後文章創體增類、標能競才的風尚。
  正如劉勰用“氣爽才麗”一語評論魏之三祖(《文心雕龍·樂府》),“氣爽”與“才麗”的結合,其實也是建安羣才的共同特點。沈約指出:“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宋書·謝靈運傳論》)其中曹植在表現“盛藻”方面尤爲突出,其《前錄自序》稱:“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雲,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以“春葩”自喻文采斐然。伴隨著“詩賦欲麗”(《典論·論文》)說的提出,“麗”的審美要求不局限于詩賦,也影響到書表銘頌論說等其他體裁,從而大大加速了東漢以來文章漸趨駢化的進程,推動駢文臻于成熟。就建安文章而言,由于注重“氣質”,故對藻飾的講求尚能情辭相稱,這也爲後世建立了“以情緯文,以文被質”的典範。
  在建安各體文章中,曹操的教令甚具異彩,饒有通脫之風。詔令之體,屬于廟堂之制{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令》:“其文與制詔無大異,特避天子而別其名耳。”},在兩漢時期,這種體制的文辭莊重典雅{吳訥《文章辨體序說·詔》:“兩漢詔辭深厚爾雅。”}。曹操所作諸令,不但思想無所顧忌,而且行文風格也不拘常例。作于建安十五年(210)的《讓縣自明本志令》,自述身世志願,懇切坦率,其中幷不諱言自己功高蓋世:“今孤言此,若爲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又說到自己不願放棄兵權,以博謙退的美名,原因就在于“誠恐己離兵爲人所禍也,既爲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明代張溥評之爲“未嘗不抽序心腹,慨當以慷”(《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魏武帝集》)。再如其《求賢令》標舉“唯才是舉”,《舉賢勿拘品行令》甚至提出對“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也“勿有所遺”。正因稱心而言,字裏行間流動著一股率真之氣,所以就容易帶有個人色彩。這對于公文性質的詔誥而言,不啻是一種文學性的改造。
  同樣在應用性的文體中顯露出文學魅力的,是曹丕、曹植的書札。其寫作的動因,似幷無具體事由,內容多爲抒發當下的悲歡契闊之情,裁書叙心,因而較之前代書札,更能隨境生趣,搖曳多姿。如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曰: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幷載,以游後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余顧而言,斯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爲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爲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方今蕤賓紀時,景風扇物,天氣和暖,衆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啓路,文學托乘于後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
  追念昔游,感傷離別,抒情如詩,寫景如畫。再如曹植《與吳季重書》曰:
  前日雖因常調,得爲密坐,雖燕飲彌日,其與別遠會稀,猶不盡其勞積也。若夫觴酌淩波于前,蕭笳發音于後,足下鷹揚其體,鳳嘆虎視,謂蕭曹不足儔,衛霍不足侔也。左顧右盼,謂若無人,豈非吾子壯志哉!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當斯之時,願舉泰山以爲肉,傾東海以爲酒,伐雲夢之竹以爲笛,斬泗濱之梓以爲箏。食若填巨壑,飲若灌漏卮。其樂固難量,豈非大丈夫之樂哉?然日不我與,曜靈急節,面有逸景之速,別有參商之闊。思欲抑六龍之首,頓羲和之轡,折若木之華,閉蒙汜之穀。天路高邈,良久無緣,懷戀反側,如何如何!......
  不但慷慨任氣,而且文采煥然。在曹植傳世文章中,與書體相近的表文{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如《求自試表》、《求通親親表》等,也是情文幷茂,劉勰評爲:“陳思之表,獨冠羣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掣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急應節矣。”(《文心雕龍·章表》)建安時期善爲書表之文的,還有陳琳、阮瑀、繁欽、吳質、應璩等人。被曹丕稱爲“章表書記,今之隽也”(《典論·論文》)的陳琳與阮瑀,他們享有盛名的代表作分別是《爲袁紹檄豫州》與《爲曹公作書與孫權》,也充分展示出“應物掣巧,隨變生趣”的文才。曹丕說“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與吳質書》)。這個“樂”字,透露出創作與鑒賞雙方對作品文學性的矚目。繁欽《與魏文帝箋》、吳質《答東阿王書》、應璩《與侍郎曹長思書》都增加了用典和駢偶的成分,顯得文采斐然。如應璩是這樣描述自己離羣索居的情狀的:
  德非陳平,門無結駟之迹;學非楊雄,堂無好事之客。才劣仲舒,無下帷之思;家貧孟公,無置酒之樂。悲風起于閨闥,紅塵蔽于機榻。幸有袁生,時步玉趾,樵蘇不爨,清談而已,有似周党之過閔子。夫皮朽者毛落,川涸者魚逝,春生者繁華,秋榮者零悴,自然之數,豈有恨哉?聊爲大弟陳其苦懷耳。
  可見其用事之密集,句式之工麗。從總的趨勢上看,建安之文亦有從辭清志顯到藻飾漸繁的過程,這也預示著此後美文的發展。不過,即以書體而言,建安諸家尚情任氣、真摯自然的作風此後猶不乏繼武者,如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就說自己不堪禮法的約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以表示自己不願做官的堅決意志。他“非湯武而薄周孔”,“剛腸疾惡,輕肆直言”,充滿自由與抗議的氣息。另外,陸雲、劉琨、王羲之等人的書札短章也感切于心,筆致清拔。
  辭賦在魏晋時期出現了新局面,其標志是抒情小賦的涌現,從而拓展了辭賦的表現領域與表現風格。沿著東漢以來情理賦發展的方向,魏晋之際的辭賦創作顯示出抒情化、小品化的特色{稻畑耕一郎認爲:這一時期“賦的表現基點已從囊括宇宙、鳥瞰世界,轉爲以表現自我爲出發點感受到的天地。賦的表現形式,也就因而得以更多地抒發個人內心的細膩感情。”參見《賦的小品化初探》,陳植鍔譯,《杭州大學學報》1980年第3期,第34頁。}。隨著感情表現領域的擴大,作者的表現力也在個性化的基礎上得到進一步的加强。與東漢班固、張衡等賦家兼善散體大賦與騷體辭賦不同,這一時期的作家往往集詩人與小賦作者于一身,這也標志著詩賦交相影響的深化。王粲的詩賦爲“七子之冠冕”(劉勰《文心雕龍·才略》),其代表作是《登樓賦》: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丘;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王粲在荊洲劉表幕下不受重用,鬱鬱寡歡,他對荊洲所産生的“雖信美而非吾土”的離異之感,實與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情融爲一體。與東漢的情理賦相比,《登樓賦》善于自然地切入當下最真實的情境,而幷不刻意地顯示對道家或儒家思想的歸宿感,即景抒情,情境交融,因而更易于感人。

  由于主體意識和抒情因素的强化,魏晋時期涌現出一批體物寫志的佳作。如曹植寫《洛神賦》,構思與手法雖受宋玉《神女賦》的啓發,但主題發生了變化。《神女賦》借再現襄王夢中艶遇的經歷,意在諷喻君王不可貪戀美色,而《洛神賦》描繪對洛神的追求與幻滅過程,藉以抒發作者個人政治上的失意和理想的破滅,這是對傳統題材加以轉換的一個典範。因政治險惡而倍感命運多舛的文人們,有的在賦中吐露一腔悲憤,如向秀《思舊賦》以極爲凝練含蓄的語言,對慘死于司馬屠刀下的友人追念感懷,幷對迫害賢良的當政者寓有怨憤譴責之意;有的在賦中嬉笑譏諷,如阮籍《獼猴賦》刻劃貪求利欲者“人面獸心”的醜態,他在頗具賦體風貌的《大人先生傳》內,將虛僞的禮法之士譏爲“何異夫虱之處裩中”,這一辛辣的比喻從《莊子·徐無鬼》的“豕虱”之喻變化而來,其對封建禮法的批判之意則更爲堅銳。魯褒的題爲論而體亦如賦的《錢神論》痛詆唯利是圖寡廉鮮耻的惡俗;有的在賦中尋求超脫放達,如劉伶《酒德頌》通過“大人先生”與“貴介公子”、“縉紳處士”的對峙,表達對名教禮法的蔑視;陶潜《歸去來兮辭》展現了作者辭官歸隱的意志和純潔高曠的品性。這些作品篇幅幾乎都不長,卻意緒綿邈,給人以新鮮的感受。
  辭賦生機的煥發,還表現在大賦的體式功能得到一定的調動。魏晋以來,大賦仍有表現嚴正重大題材的習慣,不過與漢代不同的是,它已不限于國家政治生活之一端(如左思《三都賦》、潘岳《籍田賦》),更多更重要的是個人生活中的大事,如潘岳《西征賦》以及南北朝時期謝靈運《山居賦》、梁武帝《淨業賦》、梁元帝《玄覽賦》、顔之推《觀我生賦》等。漢大賦多有以“亂”、“詩”、“歌”等形式系之文末的,但一般說來,這類文字的聲情之美游離于主體結構之外,而魏晋以後的大賦則傾向于有意識地在主體結構中汲取詩意,不少中長篇作品的命題就取自詩騷或抒情小賦。被劉勰認爲是“策勛于鴻規”的潘岳(《文心雕龍·詮賦》),在這方面頗具匠心,如其《秋興賦》之于宋玉《九辯》,《閑居賦》之于張衡《歸田賦》,《西征賦》之于班彪父女的《北征賦》、《東征賦》都是如此。後世庾信《哀江南賦》題目取自《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哀江南”。杜甫也常以賦題爲詩,如其《秋興》和《北征》,一爲聯章,一爲長篇{杜甫的《秋興》由八首詩組成,是杜甫於唐代宗大歷元年(766)秋流寓夔州時所作。組詩以身居巫峽,心念長安爲線索,書寫遭逢兵亂,留滯他鄉的客中秋感。八首詩脈絡貫通,首尾呼應,組織嚴密,格律精工,是杜甫晚年律體詩的代表作。《北征》是杜甫於唐肅宗至德二載(757)秋作,全詩敘寫由鳳翔回家途中的經歷、感想,以及到家後的情事,並提出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這是一篇鋪陳終始,夾敘夾議的長篇,爲杜甫集中的代表作之一。},這種拓展文體的方法,可以在此找到發源的因素。
  魏晋學術,一改漢代儒術獨尊的局面,刑名、老莊之學興盛,道佛二教亦各有發展,從而形成繼春秋戰國以後又一個思想活躍期。各種思想交鋒爭辯,成爲一時風尚。談辯之風也影響于文章,如賦體出現辯難之作{如張華《鷦鷯賦》取意於《莊子·逍遙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主張安分守己以全身遠禍,而傅咸《儀鳳賦》與賈彪《大鵬賦》則對張華的避禍方法提出質疑。},以及以思理見長的作品,包括探討玄學或寄寓佛理。但最能凸現這一時期論辯風采的,則是論辯文。單篇說理之文,雖起于漢代,但受特定時代學術風氣的激蕩,論辯文至魏晋才出現高潮,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主題廣泛,主要有研尋哲理、衡論宗教、品藻人物,箴貶風俗、討論禮制等內容;二是名家輩出,幷形成具有時代特徵的風力,劉勰舉出傅嘏論才性同{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卷四曰:“傅嘏論才性同,文佚。本傳注引《傅子》曰:‘嘏既達治好正,而有清理識要,好論才性,原本精微,尠能及之。’”},以及王粲《去伐論》、嵇康《聲無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王弼《易略例》、何晏《無爲論》與《無名論》爲代表,評爲“幷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倫之英也”(《文心雕龍·論說》)。章太炎《論式》贊賞魏晋論辯文“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爲百世師”。其中嵇康的成就最爲杰出,他的論辯文,多涉及當時重要的玄學論題。《晋書》本傳稱他“好老莊”,“善談理,又能屬文”。如其《養生論》闡發形神交相養之理,曰:
  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而愧情一集,渙然流離。終朝未餐,則囂然思食;而曾子銜哀,七日不饑。夜分而坐,則低迷思寢;內懷殷憂,則達旦不瞑。勁刷理鬢,醇醴發顔,僅乃得之;壯士之怒,赫然殊觀,植發沖冠。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夫爲稼于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燋爛,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溉之益,固不可誣也。而世賞謂一怒不足以侵性,一哀不足以傷身。輕而肆之,是猶不識一溉之益,而望嘉谷于旱苗者也。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于情,憂喜不留于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
  他的論辯文獨高一世的原因,在于析理縝密,辭喻豐博,兼宗名法之家與道家論理之特長,做到精核而不失之苛察,通貫而不失之虛浮,從而將論辯文推到新的高度{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二之九“魏晉之際論著文之盛況”:“至阮嗣宗與嵇叔夜,雖同稱好莊老,而嵇生之論如《難張遼叔宅無吉兇攝生論》,《答張遼叔釋難宅無吉兇攝生論》,《聲無哀樂論》等文,析理周密,可稱附會辭義之文。阮生之《達莊論》,旨遠辭麗,而精核遜康,似嵇兼名法,阮純老莊。故李充《翰林》推嵇生爲論宗。”}。

  第二節 南朝美文的衍化
  世重文翰 元嘉三大家 范曄史論 《文心雕龍》的駢文藝術齊梁新變之風詩體賦與寫景文
  南朝文壇沿著魏晋以來文章追新逐麗的趨向繼續發展,幷帶有階段性的特點。在劉宋時代,文學本身的情採魅力再度煥發,扭轉了東晋後期文學一度附庸于玄學的偏向,因而抒情體物的華章美文繁盛起來;但就文章駢化的整體過程看,宋時文風猶上接東晋,密麗而不乏疏朗之致。至齊梁以後,踵事增華,變本加厲,美文的影響力還波及北方。
  宋文帝時立玄儒文史四學,文學的獨立性地位更加明確。劉勰論文學與時推移,指出“宋初訛而新”(《文心雕龍·時序》)的特徵,表現在詩歌創作上是“儷採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文心雕龍·明詩》。這種傾向在其他文體中也有。駢儷句法的美富,在傅亮筆下已甚明顯{傅亮(374~426),字季友,北地靈州(今寧夏靈武)人。傅咸玄孫。歷仕晉、宋兩朝。宋時官至尚書令。爲宋文帝劉義隆所殺。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傅光祿集》。詩存4首,文28篇。《宋書》、《南史》有傳。}。劉宋建國之初,所有“表、策、文、誥,皆亮辭也”(《宋書》本傳),可稱一時大手筆。如《爲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曰:
  近振旅河湄,揚旍西邁。將届舊京,威懷司雍。河流遄疾,道阻且長。加以伊洛榛蕪,津途久廢。伐木通徑,淹引時月。始以今月十二日,次故洛水浮橋。山川無改,城闕爲墟。宮廟隳頓,鍾虡空列。觀宇之餘,鞠爲禾黍。廛裏蕭條,鶏犬罕音。感舊永懷,痛心在目。
  孫德謙《六朝麗指》就以此爲駢散合一的典範之文而予以高度評價{孫德謙《六朝麗指》云:“文章之分駢散,余最所不信,何則?駢體之中,使無散行,則其氣不能疏逸,而敘事亦不清晰。嘗欲選輯六朝人文,取其通體不用聯語者匯成一編,以示人規範。今錄一篇於此,傅季友《爲宋公至洛陽謁五陵表》:......此篇竟同散文,幾無偶句,但究不得不以駢文視之。蓋所貴乎駢文者,當玩味其氣息,故六朝時雖以駢偶見長,於此等尤宜取法。”}。
  有“元嘉三大家”之稱的謝靈運、顔延之和鮑照,文才不減詩才,技巧高妙,冠絕一世。謝靈運在詩歌創作中“才高詞盛,富艶難踪”(鍾嶸《詩品序》),在賦與文的創作中更是如此。他以山水爲題材的《嶺表賦》、《長溪賦》、《山居賦》諸作,狀物寫景的巧似,選字修辭的清新,與其山水詩的成就互爲呼應。如《嶺表賦》中有“顧後路之傾巘,眺前磴之絕岸;看朝雲之抱岫,聽夕流之注澗”的偶句,以“絕岸”對“傾巘”,相當精切;而雲“抱岫”和水“注澗”的意象,也構成靜態和動態的生動對照,“抱”字還出現在他的詩中,有“白雲抱幽石”(《過始寧墅》)的名句。《山居賦》以漢大賦的規模鋪寫個人的隱居生活,在文體上的創新之處是以散體筆調作自注,其中有些描摹山水風景的注文靈動親切,自然有味,對後世散體山水游記的興起,不無導源滋養之功{參見曹虹《謝靈運〈山居賦〉自注與柳宗元山水游記》,《江海學刊》1989年第6期。}。
  顔延之的駢文以典麗縝密見長,用典繁博,修辭巧麗,代表作有《赭白馬賦》、《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陶征士誄》、《宋文元皇后哀策文》等。《赭白馬賦》的序及正文幾乎全爲偶句,反映了駢賦技巧的進一步純熟,但與魏晋的動物賦相比,有雕繢過甚而性情隱沒之憾。六朝時期誡子書十分發達,這一形式的文字因其特定的目的,本屬諄諄叮嚀,無需藻飾,然而顔延之的《庭誥》通體駢麗,文風整飭,如關于怎樣建立家庭人倫關係曰:“欲求子孝必先慈,將責弟悌務爲友。雖孝不待慈,而慈固植孝;悌非期友,而友亦立悌。”于此可見各體文章駢化之深。他爲特立孤行的陶淵明所撰誄文,其中叙淵明立身行事道:
  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在衆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灌畦鬻蔬,爲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心好異書,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
  語雖駢偶,卻不失自然蕭疏的風神。
  鮑照以奇峭之風運妍麗之辭,所作《蕪城賦》與《登大雷岸與妹書》是這種奇麗風格的代表。《蕪城賦》通過廣陵今昔盛衰的强烈對比,表達對戰亂的厭惡和對民生的悲嘆,極富抒情力度,如寫蕪城今昔巨變曰:
  若夫藻扃黼帳,歌堂舞閣之基;璇淵碧樹,戈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熏歇燼滅,光沉響絕。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蕙心紈質,玉貌絳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豈憶同輿之愉樂,離宮之苦辛哉?

  時空的交錯迭映,更增迷亂絕望的悲情,因而歸結爲:“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登大雷岸與妹書》雖名爲家書,其實是期待文人共賞之作{參見古田敬一、福井佳夫《中國文章論·六朝麗指》第三章《六朝書簡小文考》,(東京)汲古書院1990年版,第436頁。},因而作者借此著意顯示才情,其中精彩的對句頗多,如“塗登千里,日逾十晨;嚴霜慘節,悲風斷肌”;“滔滔何窮?漫漫安竭?創古迄今,舳艫相接”;“寒蓬夕卷,古樹雲平”,莫不窮形寫態,感慨橫生。鮑照摹狀寫情的成就對齊梁之文也頗有影響。
  史傳文學的遞嬗之迹,反映了南朝美文的衍化進程。魏晋以來,著史而享有盛名的,莫過于晋陳壽《三國志》和(南朝)宋范曄《後漢書》{陳壽(233~297),字承祚,安漢(今四川南充北)人。少好學,師事譙周,在蜀漢時曾爲觀閣令史。入晉後,歷任著作郎、治書侍御史。晉滅吳後,集合三國時官私著作,著成《三國志》。書以三國並列,亦屬首創。范曄(398~445),字蔚宗,順陽(今河南淅川東)人。曾任尚書吏部郎,出爲宣城太守。後遷左衞將軍、太子詹事,掌管禁旅,參與機要。元嘉二十二年末,因孔熙先等謀迎立彭城王義康一案牽涉,被殺。曾刪取各家《後漢書》之作,著《後漢書》,成紀傳90卷。}。陳壽,史稱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晋書》本傳),劉勰說他“文質辨洽,荀、張比之于遷、固,非妄譽也”(《文心雕龍·史傳》)。他的叙事議論,高簡有法,質而不野,如所撰《諸葛亮傳》末“評曰”的一段文字:“諸葛亮之爲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在修辭上排比振蕩,卻無刻意求工之嫌。范曄撰《後漢書》,有心合史職與文才于一體,尤其是紀傳的論贊部分,對偶工穩,辭采潤澤,聲律協暢,富于篇翰之美,顯示出以駢文論史的高超水平。
  以“深得文理”而著稱的劉勰《文心雕龍》一書{沈約評語,見《梁書》本傳。劉勰(約465~約532),字彥和,原籍東莞莒縣(今屬山東),世居京口(時稱南東莞,今江蘇鎮江)。少孤,家貧不婚娶,依沙門僧祐。梁武帝時,歷任奉朝請、東宮通事舍人等職,深爲蕭統所重。晚年出家爲僧,改名慧地。撰有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五十篇。},其文章本身也表現出卓爾不凡的駢文才力。《文心雕龍》成書于齊末,具有議論文的性質,卻採用駢文的體裁。在劉勰之前,東晋葛洪的《抱朴子》一書中已有駢偶成分,但不完全。劉勰汲取魏晋以來以駢儷偶語論事析理的經驗,從而使駢文說理的藝術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他的文學實踐既可直接印證其折衷通變的文學思想,而他的理論建樹也植根于其創作心得。如《物色》篇論心物之關係曰: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沈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6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命意遣辭,洞悉創作的精微過程,亦頗有文采。全書各篇末均有贊,爲八句四言韻語,尤能顯示文才,如此篇贊曰:“水沓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既有理趣,亦富詩意,難怪紀昀對之十分欣賞,評曰:“諸贊之中,此爲第一。”{范文瀾注引紀昀批《文心雕龍》語。}劉勰著書時抱有能爲“時流所稱”的熱切願望,他著意顯耀駢文之才,也受到當時文壇駢化潮流的一定影響。
  齊梁時期,文學的“新變”意識更加突出,對于文章體貌深有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一是永明聲律說興起。《南史·庾肩吾傳》:“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朓、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爲新變。”其“新變”的意義是揭示四聲協調的規則,幷自覺運用到詩文創作上,從而變以往自然的巧合爲人工的聲律,開啓詩文格律化的道路。永明聲律說對詩體轉變的影響特著,形成了所謂“永明體”;而對文章的韻律之美也起著强化的作用,文章寫作更注重聲調諧和之美。《梁書·王筠傳》記載王筠評沈約文一事:“約制《郊居賦》,構思積時,猶未都畢,乃要筠示其草,筠讀至‘雌霓(五激反)連踡’,約撫掌欣抃曰:‘仆嘗恐人呼爲霓(五鶏反)。’次至‘墜石磓星’及‘冰懸坎而帶坻’,筠皆擊節稱賞。約曰:‘知音者希,真賞殆絕,所以相要,政在此數句耳。’”即爲一例。
  二是文筆之辨的深入。對于文筆的辨別,發生于宋齊時期。顔延之認爲:“筆之爲體,言之文也;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劉勰《文心雕龍·總術》引錄)肯定“筆”的文學性,幷將經典與文筆分別對待,反映了文學的自覺意識。至于文與筆如何區分,正如劉勰所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爲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同上)有韻與否是當時通行的一個標準。不過,隨著宋齊以來美文的衍化,原來無韻的文體也或多或少地顯出韻律上的經營,筆與文既有區別又有溝通。梁時蕭繹重新提出對“文”的界定:“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金樓子·立言篇》)這對原來文筆之辨的純形式標準有所超越,而且由于追究的是“文”的實質,因而是兼容文筆而言,如任昉、陸倕之筆就被視爲上乘之“文”(見同上)。
  三是不拘常體的呼聲。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提出:“若無新變,不能代雄。”他本人在創作上也有探求新變的具體實踐。其《自序》稱:“少來所爲詩賦,則《鴻序》一作,體兼衆制,文備多方,頗爲好事所傳。”這裏反映出處理文體的靈活姿態。張融更尖銳地宣稱:“夫文豈有常體,但以有體爲常,政當使常有其體。”(《門律自序》)“常體”往往意味著從前代作品中歸納出的定式,而他所欣賞的卻是“不阡不陌,非途非路”以及“不文不句”的創作方式。這種意識也是以齊梁文學較善于創變爲背景的。
  齊梁文章善于在題材與風格的處理上翻新出奇,各競新巧。在齊梁前期筆力健爽的作家,以江淹和任昉爲代表{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江醴陵集》:“余每私論江、任二子,縱橫駢偶,不受羈靮。若使生逢漢代,奮其才果,上可爲枚叔、谷雲,次亦不失馮敬通、孔北海。”}。江淹的《別賦》與《恨賦》構思新穎,是南朝抒情小賦的名篇。《別賦》描寫了富貴、任俠、從軍、去國、夫妻、方外、戀情等各種離別情景,《恨賦》描繪了帝王、列侯、名將、美人、才士、高人等各種人的遺憾,既充分發揮賦體空間結構的優勢,又能以情感主綫加以貫穿,因而有縱橫排宕的氣勢。賦中的藻飾恰到好處,如《別賦》中寫戀人之別曰:
  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文字清淺婉麗,汲取了《詩經》風詩的情韻。江淹賦中也有修辭奇警之處,如《恨賦》中“孤臣危涕,孽子墜心”一聯,《文選》李善注曰:“心當雲危,涕當雲墜,江氏愛奇,故互文以見義。”
  任昉擅長辭筆,史傳稱他“頗慕傅亮,才思無窮,當時王公表奏,無不請焉”(《南史》本傳)。雖多出于應酬,但措辭得體,駢文技法高超,與一代詞宗沈約幷稱,有所謂“沈詩任筆”之譽。《奏彈劉整》一文在他的作品中非常別致,文中錄用劉寅妻范的訴辭,全爲當時口語,而作者的案語則屬于理圓事密的駢文,構成雅俗合體的形態,使人耳目一新。另如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孔稚珪(447~501),字德璋,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仕齊,官至太子詹事,加散騎常侍。博學能文。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孔詹事集》。《南齊書》、《南史》有傳。},借鍾山神靈之口,使用賦體手法,生動地刻劃出一位假隱士的嘴臉,幷予以嘲諷,在當時俳諧性的雜文中很有代表性。
  作爲齊梁文章新變的成果,還要提到詩體賦。這是對賦的抒情化或詩化的進一步嘗試。如沈約《湣衰草賦》有一半的篇幅使用五言詩句式,顯示出五言詩與賦的有機融合。另外還有一些作家將五言與七言詩句式錯雜地用于賦體,如蕭愨《春賦》有“二月鶯聲才欲斷,三月春風已復流”之句。其後庾信的同題賦運用得更爲嫻熟,如首段曰:
  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裏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幷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游絲即橫路。開上林而競入,擁河橋而爭渡。
  末段曰: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邊多解神。樹下流杯客,沙頭渡水人。鏤薄窄衫袖,穿珠帖領巾。百丈山頭日欲斜,三晡未醉莫還家。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裏衣香不如花。
  這種形式更爲唇吻遒會,是對詩賦界域的一種消解。另外,作爲詩賦或詩文的交互影響,宮體詩的風調也進入辭筆之中,有些賦在題材的處理方式上就已宮體詩化了,如蕭綱既作有《咏舞》、《咏獨舞》等詩篇,也有《舞賦》,都寫得輕艶麗靡。這種文風發展到極致,以徐陵《玉臺新咏序》爲代表:
  至若寵聞長樂,陳後知而不平;畫出天仙,閼氏覽而遙妒。至如東鄰巧笑,來侍寢于更衣;西子微顰,將橫陳于甲帳。陪游馺娑,騁纖腰于結風;長樂鴛鴦,奏新聲于度曲。妝鳴蟬之薄鬢,照墮馬之垂鬟;反插金鈿,橫抽寶樹。......驚鸞冶袖,時飄韓掾之香;飛燕長裾,宜結陳王之珮。雖非圖畫,入甘泉而不分;言異神仙,戲陽臺而無別。真可謂傾國傾城,無對無雙者也。
  顯示出綺章繪句、揣合低昂的技巧,全序的靡麗風情與《玉臺新咏》一書的“艶歌”性質也相當合拍。
  寫景文的成就也引人注目。這時期文人筆下的山川景物,往往更富情韻。如丘遲《與陳伯之書》收到“强將投戈”的奇效{丘遲(464~508),字希範,吳興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初仕齊,官殿中郎。入梁,官至司空從事中郎(一作司徒從事中郎)。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丘司空集》。《梁書》、《南史》有傳。},在于不僅曉之以理,而且動之以情。其中最動情的一段爲: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
  對江南風物寥寥數筆的勾勒,足以撩動對方的鄉土情思。再如吳均《與宋元思書》曰{吳均(469~520),字叔庠,吳興故鄣(今浙江安吉)人。仕梁爲奉朝請。通史學,工文,亦能詩。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吳朝請集》。別有小說《續齊諧記》。《梁書》、《南史》有傳。}: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唳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史稱其“文體清拔有古氣,好事者或斅之,謂爲‘吳均體’”(《梁書》本傳)由于其辭筆工麗而不拘忌的特點,江南山水的清秀之美得到傳神寫照。像這樣在書信體中以描摹山水爲歸趣的作品,前代也不多見。“吳均體”的“古氣”,是對齊梁翰藻的一種變化,和對以謝靈運爲代表的山水文學的一種回應。同樣爲人所樂于誦讀的短札,還可舉陶弘景的《答謝中書書》{陶弘景(456~536),字通明,丹陽秣陵(今江蘇江寧東南)人。齊時官至奉朝請。後去官,隱居於句曲山,設帳授徒,自號“華陽隱居”。梁武帝即位,屢加禮聘,不肯出。帝有大事,無不咨詢,時人稱爲山中宰相。卒謚貞白先生。原有集,已散佚,明人輯有《陶隱居集》。《梁書》、《南史》有傳。}: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頽,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
  筆調清新自然,可謂延續了謝靈運吐言天拔的一面。這在雕縟成風的南朝文壇,尤爲可貴。
  第三節《水經注》與《洛陽伽藍記》
  《水經注》:不以南北爲鴻溝 “集六朝地志之大成” 盡自然之趣《洛陽伽藍記》:學術與文學上的個性 故都伽藍的雙重象徵性 整飭與散行兼美的文風
  南朝和北朝在分裂的狀態下文學的發展形成一定的差異。從總體上看,南方文壇標新立異,北方文壇受其籠罩。使北方文壇地位大爲改觀的,除了一些由南入北的作家如庾信、王褒外,《水經注》與《洛陽伽藍記》所代表的北方本土作家的文學業績,貢獻甚大。
  酈道元的《水經注》約成書于北魏延昌、正光間(512~525){酈道元(?~527),字善長,範陽涿(今河北涿州)人。北魏太和中爲尚書主客郎,累遷治書侍御史。孝明時除御史中尉。孝昌三年任關右大使,爲雍州刺史蕭寶寅所害。《魏書》、《北史》有傳。}。雖然生于南北分裂的時代,一生未能親履南方之地,但作者潜心撰著此書,寓有希望祖國大一統的理念{參陳橋驛《酈道元評傳》第三章,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3~42頁。}。書中不以南北爲鴻溝,還表現出對東晋以後南方地志的廣泛參考和吸取,竟以北人的身份而成爲這方面的一個集大成者,在文化史與文學史上都是卓絕不凡的。
  清陳運溶指出:“酈注精博,集六朝地志之大成。”(《〈荊州記〉序》)從著述源流看,晋宋地志中的山水描寫與語言風格是《水經注》的先導。東晋袁山松的《宜都山川記》,被酈氏引用達八次之多,在《水經注》卷三十四中所引述的記西陵峽的一段如下:
  山松言: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及余來踐躋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其疊崿秀峰,奇構異形,固難以辭叙。林木蕭蕭,離離蔚蔚,乃在霞氣之表。仰矚俯映,彌習彌佳,流連信宿,不覺忘返。目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
  由于作者與山水互爲“知己”,因而能對“山水之美”作親切生動的描述。“知己”說對于“山水之美”作爲審美對象的確立,意義重大{參王立群《晉宋地記與山水散文》,《文學遺產》1990年第1期,第59頁。}。晋宋地志中優美的山水散文片段往往隨物賦形,令人有親臨其境之感。
  酈道元深受北方山水之美的陶冶,如描寫巨馬水流經自己的家鄉:
  巨馬水又東,酈亭溝水注之,水上承督亢溝水于逎縣東,東南流,歷紫淵東。余六世祖樂浪府君,自涿之先賢鄉爰宅其陰。西帶巨川,東翼茲水,枝流津通,纏絡墟圃,匪直田園之贍可懷,信爲游神之勝處也。(卷十二)
  又如寫早年隨其父旅居過的青州臨朐:
  巨洋水自朱虛北入臨朐縣,熏冶泉水注之。水出西溪,飛泉側瀨于窮坎之下。泉溪之上,源麓之側,有一祠,......水色澄明而清泠特異,淵無潜石,淺鏤沙文,中有古壇,參差相對,後人微加功飾,以爲嬉游之處。南北邃岸淩空,疏木交合。先公以太和中作鎮海岱,余總角之年,侍節東州。至若炎夏火流,閑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娛永日,桂笋尋波,輕林委浪,琴歌既洽,歡情亦暢,是焉棲寄,實可憑衿。(卷二十六)
  他從山水之美中得到“暢清”、“游神”的體驗,說明他的心靈與自然之趣相通。《水經注》中關于江南水道風景的描摹,文學意味更爲濃郁,如《江水注》中的一段: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俊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穀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泪沾裳。”(卷三十四)
  不過,這段文字取自(劉宋)盛弘之《荊州記》(見《藝文類聚》卷七、《太平御覽》卷五十三),幷非出自酈道元之手。明末張岱在其《跋〈寓山注〉二則》其二指出:“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琅嬛文集》卷五)晋宋地志作爲山水散文的胚胎,在南朝幷沒有引發出文學上驚人的成就,卻在北方的酈道元那裏得到總結和發展。《水經注》清朗疏朴的文風,對于唐以後古文家的游記文影響極大。
  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一書{楊衒之,生卒不詳。其生平史料極少,僅知他爲北平(今天津薊縣一帶)人,永安中(528~529)爲奉朝請,北魏末任秘書監,著書時任東魏撫軍府司馬。},也是北朝文壇上的曠世杰作。
  佛教傳入中土以後,對社會文化的影響日漸深遠。從四世紀以來,都會州郡尤其是人文薈萃的京城的佛寺建築及相關活動,已有文字記載。《洛陽伽藍記》一書儘管不乏前導,實際上卻因爲其富于創意和個人才情,而成爲現存文史典籍中寺塔記的典範之作。它所達到的高度、享有的聲譽,後繼的若干同類撰述都難企及。楊衒之對此書也視爲名山事業,正如自序所述:“京城表裏,凡有一千餘寺,今日寥廓,鐘聲罕聞,恐後世無傳,故撰斯記。”他要憑手中的筆,使一代名都伽藍的風采與故事傳之久遠。此書在結構上採用魏晋南北朝時期佛書合本子注之體,即正文與子注相配的方式,把博洽的內容組織得有條不紊{參陳寅恪《讀〈洛陽伽藍記〉書後》,《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卷二期,1939年9月版。}。此書幷非奉敕而撰,而是出于個人內心的滄桑之感、興亡之念,因而筆端或隱或顯地帶著感情。作者在自序中追叙北魏極盛時代的洛陽佛寺道:
  于是招提櫛比,寶塔駢羅;爭寫天上之姿,競摹山中之影;金刹與靈臺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直木衣綈綉,土被朱紫而已哉!
  及至東魏孝靜帝武定五年(547),時值北魏分裂爲東西二魏,洛陽不復爲京城已13年。作者因行役重覽洛陽,眼前的景象則是:
  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游兒牧竪,躑躅于九逵;農夫耕老,藝黍于雙闕。麥秀之感,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
  作者在這裏流露出濃烈的北魏舊臣的意識。故都伽藍不僅是北魏佛教隆盛的象徵,而且是北魏國運的象徵。經歷了巨大歷史變故的作者在“重覽洛陽”之際,立志要讓消逝了的梵鍾之聲在文字中遺響後世,字裏行間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恍若隔世的悲懷,這構成了全書的情感主旋律。即以對胡太后營建的最爲壯觀的永寧寺爲例,作者一方面流露出對最高統治者“營建過度”的不滿;另一方面,借西域僧人對永寧寺塔的贊美,流露出對北魏全盛時的國力與中原文化的自豪之情:
  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游中土,見金盤炫目,光照雲表,寶鐸含風,響出天外,歌咏贊嘆,實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
  全書另有兩處述及“極佛境界”或“佛國”,語氣看似客觀,其實都蘊含著同樣的自豪感。一爲卷三景明寺條記佛教行像活動的盛大,“時有西域沙門見此,唱言佛國”;一爲卷五所錄《宋雲行紀》中烏場國王問宋雲曰:“彼國出聖人否?”宋雲具說周孔莊老之德,次序蓬萊山上銀闕金堂等,烏場國王感嘆道:“若如卿言,即是佛國,我當命終,願生彼國。”作者對故都“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的傷懷,與對北魏人間“佛國”般的繁盛的追念,是交織在一起的。永寧寺的毀滅也是極爲扣人心弦的,它還成爲王朝消亡的佛教靈征:
  永熙三年二月,浮圖爲火所燒。......火初從第八級中平旦大發,當時雷雨晦冥,雜下霰雪,百姓道俗,咸來觀火,悲哀之聲,振動京邑。時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經三月不滅。有火入地尋柱,周年猶有煙氣。其年五月中,有人從東萊郡來,云:見浮圖于海中,光明照耀,儼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見之。俄然霧起,浮圖遂隱。至七月中,平陽王爲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長安。十月而京師遷鄴。
  無論是現實人事或怪異的內容,作者都能栩栩如生地加以刻劃,善于寄寓褒貶之意。如卷四《開善寺》條叙及王子坊時,對北魏皇族間的豪侈與貪欲揭露無遺。河間王元琛以富豪自驕驕人,甚至說“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而貪斂無厭的章武王元融,因妒羨元琛之富而“還家臥三日不起”。當胡太后賜百官任意取絹時,“朝臣莫不稱力而去,唯融與陳留侯李崇負絹過任,蹶倒傷踝。侍中崔光止取兩匹。太后問:‘侍中何少?’對曰:‘臣有兩手,唯堪兩匹。所獲多矣。’朝貴服其清廉”。再如卷二《龍華寺》條提到逃歸北魏的南人蕭綜與壽陽公主之事:兩人初婚時,“公主容色美麗,綜甚敬之,與公主語,常自稱下官。......及京師傾覆,綜棄州北走。時爾朱世隆專權,遣取公主至洛陽,世隆逼之,公主駡曰:‘胡狗,敢辱天王女乎!’世隆怒,遂縊殺之”。在不動聲色之中,譏刺蕭綜爲貪生之輩,而對公主的剛烈寄予褒意。
  作者在語言表達上善于使用整齊的句法,主要爲四言,有時也適度利用四六駢句,同時又能發揮散句的長處,節奏感與自由韻律得以有機結合,從而形成了典麗而清拔的風格。值得一提的是,他善于吸取辭賦作品尤其是京都大賦狀物寫景的經驗,如卷三高陽王寺條描寫高陽王元雍的府宅:“白壁丹楹,窈窕連亘,飛檐反宇,轇轕周通。”這裏的“飛檐反宇”一語將靜止的建築作動態的形容,爲直接採納張衡《西京賦》“反宇業業,飛檐獻獻”之語而來。可見作者對前代京都大賦,由于其所表現主要是帝室皇居的空間之美,與本書有某種一致性,必有鑽味。當他正面記叙某一貴族豪侈生活或某項京城盛典之際,筆端似有意帶上了漢大賦式的氣韻,這對傳遞出特定對象誇飾的本質,無疑是相得的。《四庫提要》以“穠麗秀逸”四字品評此書的行文之美,從全書看,作者擅長整飭的四言句法,應是其中最爲“穠麗”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