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晋詩壇(丁放撰)

  兩晋詩壇上承建安、正始,下啓南朝,呈現出一種過渡的狀態。西晋與東晋又各有特點,西晋詩壇以陸機、潘岳爲代表,講究形式,描寫繁復,辭采華麗,詩風繁縟。左思的《咏史》詩,喊出了寒士的不平,在當時獨樹一幟。郭璞的《游仙詩》借游仙寫其坎壈之懷,文采富艶。東晋詩壇被玄風籠罩,以王羲之、孫綽、許詢爲代表的玄言詩人,作品缺少詩意,“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雖在當時被視爲正宗,卻無生命力。東晋末年的偉大詩人陶淵明,開創了描寫田園生活的風氣,成爲魏晋古樸詩風的集大成者。

  第一節 陸機、潘岳與太康詩風
  政治漩渦中詩人們的浮沉 逞才成爲創作的目標 繁縟:太康詩風的特徵
  陸機、潘岳是西晋詩壇的代表{陸機(261~303),字士衡,吳郡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人。出身士族,祖遜,父抗,皆三國吳重臣。少時曾任吳牙門將,吳亡,退居舊里,閉門勤讀。太康十年(289)左右,與弟雲同至洛陽,爲著名詩人張華所愛重,名動一時,時稱“二陸”。歷仕爲太子洗馬、著作郎、中書郎等職,後成都王薦爲平原內史,世稱陸平原。太安二年(303),成都王司馬穎舉兵伐長沙王,以機爲後將軍、河北大都督;戰敗受譖,爲穎所殺。原有集,已佚。南宋徐民瞻得遺文十卷,與陸雲集合刻爲《晉二俊文集》,明代陸無大據以翻刻,即今通行之《陸士衡集》。中華書局刊有點校本《陸機集》。今存詩107首,文127篇(包括殘篇)。《晉書》有傳。
  潘岳(247~300),字安仁,滎陽中牟(今屬河南)人。少以才穎見稱,鄉邑號爲神童。曾任河陽令、著作郎、散騎侍郎、給事黃門侍郎等職。諂事貴戚賈謐,預賈謐“二十四友”之列。及趙王倫專政,中書令孫秀誣其謀反,族誅。原有集,已佚。明人輯有《潘黃門集》。今存詩18首,《悼亡詩》三首爲其代表作;另存文61篇。《晉書》有傳。},所謂太康詩風就是指以陸、潘爲代表的西晋詩風{鍾嶸《詩品序》:“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勃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即舉張協、張載、張亢兄弟,陸機、陸雲兄弟,潘岳、潘尼叔侄以及左思作爲西晉詩壇之代表人物。《詩品序》又云:“陸機爲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爲輔。”宋人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有“太康體”,注云:“晉年號,左思、潘岳、三張、二陸諸公之詩。”《宋書·謝靈運傳論》則云:“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元康(晉惠帝年號,291~299)也可視爲西晉詩壇的代稱。}。
  晋武帝司馬炎代魏之後不久,天下重歸于一統。當時“民和俗靜,家給人足”(《晋書·武帝紀》),社會相對安定,經濟比三國紛爭時有較大發展。士人們重新燃起從政熱情,願爲新朝效力,陸機、陸雲自吳入洛,就是一個例證。原曹魏政權中的文人,轉投司馬氏政權者,爲數更多。統治集團爲鞏固政權的需要,也盡力拉攏文人。但由于西晋王室內部矛盾十分複雜,文人們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幾經浮沉,演出了一幕幕人生的悲劇。
  張華因爲支持武帝伐吳得到封賞,確立了他此後在朝中的重要地位。陸機兄弟太康間入洛陽,經張華延譽,得到任用。後來,張華被武帝岳父權臣楊駿所忌,不得參與朝政。惠帝時,賈謐專權,當時文人多投其門下,潘岳、石崇、左思、陸機、陸雲、劉琨諸人皆在其中,有“二十四友”之稱{《晉書·賈謐傳》:“謐好學,有才思。既爲(賈)充嗣,繼佐命之後,又賈后專恣,謐權過人主,......開閤延賓,海內輻湊,貴游豪戚及浮競之徒,莫不盡禮事之。或著文章稱美謐,以方賈誼。渤海石崇......,皆傅會於謐,號曰二十四友,其餘不得預焉。”}。潘岳與石崇爭事賈謐,構陷湣懷太子,尤爲人詬病。此後,政治矛盾日趨白熱化,戰爭一觸即發。對于這種情形,詩人們雖有所認識,卻未能急流勇退。張華晚年,其子勸其退位,不從,說要“靜以待之,以候天命”(《晋書·張華傳》)。潘岳得勢時,其母勸他要“知足”,“而岳終不能改”(《晋書·潘岳傳》)。顧榮、戴若思看到天下將亂,勸陸機還吳,陸機不從(《晋書·陸機傳》)。這種處世態度,導致了詩人們在“八王之亂”中多被殺戮的悲劇命運。永康元年(300)趙王司馬倫廢賈後,誅賈謐,拉攏張華參與其事,張華拒絕,被殺。潘岳、石崇、歐陽建等人亦于同年爲趙王倫所害。太安二年(303)司馬穎等起兵討長沙王司馬乂,陸機率20萬大軍爲前鋒,兵敗受讒,被司馬穎殺害。“八王之亂”本無是非可言,陸、潘等詩人爲之喪命,是混亂年代造成的悲劇,也是他們熱衷功名的後果。
  西晋詩人多以才華自負,他們努力馳騁文思,以展現自己的才華。陸機《文賦》說“辭程才以效伎”,著文要“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啓夕秀于未振。”爲了逞才,他們對當時最能表現才華的辭賦都十分重視{陸機今存賦近五十篇,《文賦》、《豪士賦》等皆負重名。潘岳的賦,《文選》收錄八篇,《秋興賦》、《閑居賦》、《寡婦賦》等皆爲名篇。左思的《三都賦》,亦負盛名。},辭賦創作既爲他們帶來巨大的聲譽,又使他們在藝術技巧方面得到很好的訓練。而他們的文才,也的確十分突出{如張華見到陸機、陸雲兄弟,驚嘆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晉書·陸機傳》)他還說陸機爲文,“才”患“太多”(《世說新語》劉注引《續文章志》)。鍾嶸說:“陸才如海,潘才如江。”(《詩品上》)劉勰稱陸機“才優”(《文心雕龍·熔裁》)。其他詩人亦以才見稱,如“左思奇才”(《文心雕龍·才略》);張載“有才華”(《文選》注引臧榮緒《晉書》);張協詩“雄於潘岳,靡於太沖。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手”(鍾嶸《詩品上》);潘尼“有清才”(《文選》注引《文章志》);夏侯湛“有盛才,文章巧思,名亞潘岳”(《世說新語·文學》引《文士傳》);成公綏“少有俊才”(《文選·嘯賦》注引臧榮緒《晉書》)。}。
  由于時代的原因,潘、陸諸人不可能唱出建安詩歌的慷慨之音,也不會寫出阮籍那種寄托遙深的作品,他們的努力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擬古,二是追求形式技巧的進步,幷表現出繁縟的詩風。
  摹擬《詩經》、漢樂府和《古詩》,成爲當時的風氣。陸機的《贈馮文羆遷斥丘令寺》八章、《與弟清河雲詩》十章,潘岳的《關中詩》十六章、《北芒送別王世胄詩》五章等,均爲四言體的名篇,這些詩學習《詩經》,但文辭趨向華美。在《樂府詩集》的《相和歌辭》中,大多數曲調都有陸機的擬作。其中陸機的其他樂府詩也往往成爲後來擬作同題樂府詩的樣本{參見曹道衡《陸機的思想及其詩歌》,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6年第1期。}。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基本上都是擬《古詩十九首》的,在內容上皆沿襲原題,格調上變樸素爲文雅,顯示出詩歌文人化的傾向,其總體水平不及原作。然而陸機有時能够擬得維妙維肖,有些地方還另有特色,已屬難能可貴,所以鍾嶸《詩品序》將陸機擬古也列爲“五言之警策”。
  在詩歌技巧方面,陸機、潘岳諸人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形成了與漢魏古詩不同的藝術風貌:繁縟。正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說:“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其實,陸機在《文賦》中已經强調了這一點:“或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綉,凄若繁弦。”這幾句話正好可以用來評價他自己的詩風。“繁縟”,本指繁密而華茂,後用以比喻文采過人{曹植《七啟》:“步光之劍,華藻繁縟。”寫寶劍被裝飾得五彩斑斕,非常華麗。《文心雕龍·體性》:文體有八,五曰繁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指出繁縟爲詩文風格之一,其特點是文采華麗,枝葉眾多。}。分而言之,繁,指描寫繁復、詳盡,不避繁瑣。縟,指色彩華麗。《說文》曰:“縟,繁彩也。”《晋書·夏侯湛潘岳張載傳論》說:夏侯湛“時標麗藻”,“縟彩雕煥”;“機文喻海,韞蓬山而育蕪;岳藻如江,濯美錦而增絢”;“岳實含章,藻思抑揚”;“尼標雅性,夙聞詞令”;“載、協飛芳,棣華增映”。指出潘、陸、夏侯湛、張載、張協等人詩歌繁縟的特徵。
  與漢魏古詩相比,太康詩風“繁縟”的特徵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語言由樸素古直趨向華麗藻飾
  陸機的《擬古詩》,可以爲華麗藻飾的代表。試舉《古詩·西北有高樓》與陸機擬作比較如下:
  △古詩·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爲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爲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擬西北有高樓 陸機
  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綺窗出塵冥,飛陛躡雲端。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玉容誰能顧,傾城在一彈。伫立望日昃,躑躅再三嘆。不怨伫立久,但願歌者歡。思駕歸鴻羽,比翼雙飛翰。
  這兩首詩內容相同,每兩句所描繪的具體情景相似,結構也一致。可是風格有樸素與華麗之別。陸機、潘岳其他的詩作,以及張華的《情詩》、《輕薄篇》、《美女篇》等,與此類似。
  二、描寫由簡單趨向繁復
  試以《猛虎行》爲例,《猛虎行》古辭爲:“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游子爲誰驕。”魏文帝、明帝的擬作也很簡單(見《樂府詩集》卷三十一),陸機的擬作大大地豐富了原作的內容,文辭委婉曲折,而以繁復取勝: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崇雲臨岸駭,鳴條隨風吟。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爲音。人生誠未易,曷雲開此衿?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這首詩寫自己在外行役的經歷,雖然壯志難酬,仍不改“耿介”之懷。情、理結合自然,描寫景物細緻而生動,是陸詩中的上乘之作。
  又如潘岳的代表作《悼亡詩》三首,其一寫喪妻後的悲痛之情: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俯仰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迹。流芳未及歇,遺挂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詩中叙亡妻葬後,自己準備赴任時的所見所感,筆觸細膩,低徊哀婉。其二、其三雖然描寫的具體情景有所變化,但總的意思與第一首相近,顯得重復。所以,清人陳祚明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側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所嫌筆端繁冗,不能裁節,有遜樂府古詩含蘊不盡之妙耳。”(《採菽堂古詩選》卷十一)
  三、句式由散行趨向駢偶
  例如陸機的名作《赴洛道中作詩》二首: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餘,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鶏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鬱纏綿。伫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安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岩,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這兩首詩寫自己被召入洛時留戀家鄉之情和前途未卜的憂慮。除首尾之外,幾乎都是偶句。其駢偶化的程度不但爲漢詩所未見,而且也大大超過了曹植、王粲的詩作。另如陸機的《招隱》詩、《悲哉行》及一些擬古詩也多偶句。潘岳的《金穀集作詩》、《河陽縣作詩》二首、《在懷縣作詩》二首以及張協的《雜詩》等,也大量運用偶句。陸、潘諸人爲了加强詩歌鋪陳排比的描寫功能,將辭賦的句式用于詩歌,豐富了詩歌的表現手法。他們詩中山水描寫的成分大量增加,排偶之句主要用于描寫山姿水態,爲謝靈運、謝朓諸人的山水詩起了先導的作用。
  總之,追求華辭麗藻、描寫繁復詳盡及大量運用排偶,是太康詩風“繁縟”特徵的主要表現。從文學發展的規律來看,由質樸到華麗,由簡單到繁復,是必然的趨勢。正如蕭統所說:“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選序》)陸、潘發展了曹植“辭采華茂”的一面,對中國詩歌的發展是有貢獻的,對南朝山水詩的發展及聲律、對仗技巧的成熟,有促進的作用。

  第二節 左思與劉琨
  咏史詩的淵源與特徵 寒士的不平與抗爭 典以怨的詩風與建安風骨的再現劉琨的詩
  左思曾以《三都賦》名震京都{左思生卒年不可確考,此處用劉文忠說,見其《左思評傳》(收入山東教育出版社《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第一卷)。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今屬山東)人。出身寒微,不好交游,貌醜口訥而博學能文。《晉書》本傳謂其構思十年,寫成《三都賦》,“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爲之紙貴”。泰始八年(272)左右,曾任秘書郎。惠帝時依附賈謐,爲“二十四友”之一。謐被誅,乃退隱,專攻典籍。晚年舉家遷冀州,數年後病終。原有集,已佚,後人輯有《左太沖集》。今存賦兩篇,詩14首。《晉書》有傳。},但奠定其文學地位的,卻是其《咏史》詩八首{《文心雕龍·才略》曰:“左思奇才,業深覃思,盡銳於《三都》,拔萃於《咏史》。”謝靈運則曰:“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鍾嶸《詩品》引)鍾嶸《詩品》將左思列在上品,足見其地位之高。}。
  以“咏史”爲詩題,始于東漢的班固。班固的《咏史》詩,直書史實,鍾嶸評爲“質木無文”(《詩品序》)。曹魏時,王粲、阮瑀有《咏史詩》,曹植有《三良詩》,與左思同時的張協也有《咏史》詩。
  左思的咏史詩,既受前人的影響,又有一定創新。明代胡應麟說:“太沖《咏史》,景純《游仙》,皆晋人杰作。《咏史》之名,起自孟堅,但指一事。魏杜摯《贈毋丘儉》,疊用八古人名,堆垛寡變。太沖題實因班,體亦本社,而造語奇偉,創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雲,遂爲古今絕唱。”(《詩藪》外編卷二)對咏史詩的流變及左思《咏史詩》的價值,概括得相當準確。清人何焯則認爲左思的《咏史》詩是變體:“咏史者不過美其事而咏嘆之,隱括本傳,不加藻飾,此正體也。太沖多自攄胸臆,乃又其變。”(《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從咏史詩的發展先後順序來看,以“隱括本傳”者爲正體,以“自抒胸臆”者爲“變體”,幷不爲錯,然而左思之“變體”,成就遠遠超過了前人的正體{劉學鍇將魏晉南北朝的咏史詩分爲三類:一類以歌咏歷史人物的品行事跡爲主,又有偏於抒情議論和偏於敘事兩種,前者以王粲等咏三良爲代表,後者如左延年、傅玄的《秦女休行》等;一類以歌詠歷史事件爲主,如阮籍《咏懷·駕言發魏都》等;一類系借咏史以抒懷,左思《咏史》八首爲其代表。以上三類,簡括是咏人、咏事、咏懷。見劉學鍇《李商隱咏史詩的主要特徵及其對古代咏史詩的發展》,載《文學遺產》1993年第1期。}。
  左思《咏史》詩的內容主要是寒士之不平及對士族的蔑視與抗爭。西晋時,士族把持朝政,庶族寒士很難進入政權中心,“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晋書·劉毅傳》)。左思出身寒微,雖然爲文“辭藻壯麗”,卻無進身之階。大約在左思20歲時,其妹左棻因才名被晋武帝納爲美人,左思全家遷往洛陽,不久,他被任命爲秘書郎。但畢竟出身寒門,終不被重用。在門閥制度的重壓下,他壯志難酬,寫了《咏史》八首以抒懷。其中有的表達對門閥制度的不滿及對豪右的蔑視;有的肯定寒士自身的價值;有的慨嘆寒士生活的困頓。如其二:
  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世胄佔據高位,寒士屈沉下僚,這是門閥制度造成的,幷且由來已久。第七首慨嘆主父偃、朱買臣、陳平、司馬相如四位賢才的厄運。這些人都有大才,又都出身寒微,作者寫他們未遇時,有窮困致死、身填溝壑之憂,感嘆:“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這是對古代門閥制度的控訴。
  《咏史》其四前半極寫王侯貴族的豪奢生活,後半寫辭賦家揚雄生前之寂寞及死後的不朽聲譽,以反襯貴族之速朽。其六云:
  荊軻飲燕市,酒酣氣舉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詩中贊揚了荊軻、高漸離等卑賤者慷慨高歌、睥睨四海的精神,表達了對豪門權貴的蔑視。作于平吳之前的第一首云:“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自信可爲國立功,但其終極目標卻是“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第三首借著贊揚段幹木和魯仲連,肯定寒士能爲國排憂解難,又不圖封賞,歌頌他們視功名富貴如浮雲的態度。最能表現左思氣概的是第五首: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裏,飛宇若雲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爲欻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這首詩先寫宮延和王侯第宅之豪華,接下來用“自非攀龍客,何爲欻來游”將前面的渲染一筆抹倒,對功名富貴表示了極度的鄙棄。他說自己只願作一位像許由那樣的高士。此詩末尾“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二句,是這組詩中的最强音。
  鍾嶸《詩品》置左思于上品,評其詩曰:“文典以怨,頗爲精切,得諷諭之致。”他的詩多引史實,故曰“典”。借古諷今,對現實政治持批評態度,故曰“怨”。而借古諷今又能做到深刻恰當,故曰“精切”。他的詩能起到諷諭作用,故曰“得諷諭之致”{參見袁行霈著《中國文學史綱要》(二)第二章第三章,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鍾嶸《詩品》還說左思的詩“出于公幹”,公幹即建安詩人劉楨。在論及陶淵明時則說“又協左思風力,”“風力”與“風骨”義近。鍾嶸標舉“左思風力”,含有左思再現了建安風骨的意思,這是很有道理的。
  左思的《咏史》八首,開創了咏史詩借咏史以咏懷的新路,成爲後世詩人效法的範例,這是他對中國詩歌史的獨特貢獻,所以前人評云:“創成一體,垂式千秋。”(陳祚明《採菽堂古詩選》卷十一)
  劉琨早年生活豪縱{劉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無極縣)人。少時豪縱,後任並州刺史等職,多次與劉聰、石勒作戰,兵敗,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因故爲段所殺。原有集,已佚。明人輯有《劉中山集》。今存詩四題11首。},且慕老、莊,後來參加衛國鬥爭,思想感情發生變化,聞鶏起舞的故事,最能見其性格。《扶風歌》是劉琨的代表作之一。永嘉元年(307)他任幷州刺史,募兵千餘人,歷盡艱辛才到達任所晋陽,詩寫途中經歷和激憤、憂慮之情: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據鞍長嘆息,泪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雲爲我結,歸鳥爲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復陳,重陳令心傷。
  劉琨被段匹磾拘時寫了《答盧諶》和《重贈盧諶》,是劉琨的絕命詩。《晋書·劉琨傳》說二詩“托意非常,攄暢出憤”,後一首感慨尤深。
  劉琨的詩感情深厚,風格雄峻,亦與建安風骨一脉相承{關於劉琨的詩,參見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綱要》(二),第二章第三節。}。

  第三節 郭璞的游仙詩
  游仙詩溯源 乖遠玄宗與坎壈咏懷 文采富艶寄托高遠
  詩歌以“游仙”名篇始于曹植,但以游仙爲題材則可上溯到戰國時期。清人朱乾《樂府正義》卷十二將早期的游仙詩分爲兩類:“游仙諸詩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大抵騷人才士不得志于時,藉此以寫胸中之牢落,故君子有取焉。若始皇使博士爲《仙真人詩》,游行天下,令樂人歌之,乃其惑也,後人尤而效之,惑之惑也。詩雖工,何取哉?”朱乾認爲前一類游仙詩出于屈原之《遠游》,《遠游》中“悲時俗之迫厄兮,將輕舉而遠游”二句是此類詩之主旨。後一類起于秦代,《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使博士爲《仙真人詩》。”原詩已佚,其內容當不出求仙訪藥、追求長生之類。繼承前一類的有曹植的《五游咏》、《遠游篇》、《仙人篇》、《游仙詩》等,寫游仙不過是抒其憤世之情。繼承後一類的有漢樂府《吟嘆曲·王子喬》、《董逃行》、《長歌行》等,都以求仙爲主旨。
  郭璞的游仙詩{郭璞(276~324),字景純,河南聞喜(今屬山西)人。博洽多聞,好經術,擅詞賦,通陰陽曆算、卜筮之術。東晉初官著作佐郎,後爲王敦記室參軍。以勸阻敦起兵,被殺。追贈弘農太守。好古文奇字,釋《爾雅》、《方言》、《山海經》、《穆天子傳》等。《隋書·經籍志》記載有“晉弘農太守《郭璞集》十七卷”。今不存。明人輯有《郭弘農集》。今存辭賦10篇,較完整的詩18首。《晉書》有傳。},今存19首,其中有9首爲殘篇{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鍾嶸《詩品》還存“奈何虎豹姿”,“戢翼棲榛梗”兩個斷句。}。鍾嶸《詩品》說郭璞的《游仙詩》“辭多慷慨,乖遠玄宗”,“坎壈咏懷”,這是很確切的評價。但是,由于當時玄言詩盛行,其《游仙詩》又多寫隱逸生活,所以許多評論家將其詩與玄言詩聯繫起來{《世說新語·文學》引《續晉陽秋》曰:“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文心雕龍·明詩》云:“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忘機之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爲俊矣。”《南齊書·文學傳論》云:“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這種說法其實幷不符合郭璞的爲人和創作實際。玄言以老莊爲思想基礎,老莊主張無爲、逍遙。老莊的隱逸,是一種自我保全、超世絕俗的生活方式。郭璞不然,《晋書·郭璞傳》說他“好經術”,其立身行事始終接近儒家。《晋書》所載他的一些奏疏,持論皆以儒家經典爲本。他身處西晋末年的戰亂,雖屈沉下僚,卻始終留意仕進。他因“才高位卑,乃著《客傲》”(《晋書·郭璞傳》)。所以他的《游仙詩》寫隱居高蹈,乃是仕宦失意的反映,而非如道家之鄙棄仕途;他所抒發的不是莊子的那種逍遙精神,而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精神{郭璞在王敦謀反事件中的礦產資源,最能見其氣節。《晉書·郭璞傳》載:王敦將反,溫嶠、庾亮請郭璞卜筮,郭沉吟未答,溫、庾又讓郭卜二人之吉兇,郭曰“大吉”,這實際上是暗示溫、庾必然成功。溫、庾因此受到鼓舞,力勸明帝討伐王敦。而王敦將舉兵時,也讓郭璞占卦,璞曰:“無成。”王敦不滿,又使璞卜自己的壽命,璞曰:“思向卦,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王聽後大怒曰:“卿壽幾何?”郭璞回答說:“命盡今日日中。”王敦聽到這一回答,怒不可遏,遂殺郭璞。在這一關係到國家安危和個人生死的事件中,郭璞雖以術士的面目出現,表現出來的卻是儒家“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精神,這與道家全身遠禍的思想大相徑庭。}。他的游仙是其仕途偃蹇、壯志難酬時的精神寄托,是抒發其苦悶情懷的一種特殊方式。
  《游仙詩》的第一、二首,集中寫其隱逸之情,如其一:
  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溪可潜盤,安事登雲梯?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時則保龍見,退以觸藩羝。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此詩寫仕宦之求不如高蹈隱逸,山林之樂勝于求仙。隱居高蹈,可以保持品德完好和自身的自由;退回塵世,則會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最能顯示其“坎壈”之懷的是第五首: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游。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潜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悲來惻丹心,零泪緣纓流。
  《游仙詩》也有幾首是寫神仙世界的,但多別有懷抱,如第三首含有諷刺權貴勢要之意;第六首寓有警誡統治者災禍將至之意。正如陳祚明所說:郭璞“《游仙》之作,明屬寄托之詞,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採菽堂古詩選》卷十二)。
  西晋後期至東晋初年,詩道不振,孫楚、潘尼、曹攄、棗腆諸人之詩,玄理漸多,平淡寡味,故鍾嶸說其“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詩品序》)。而郭璞《游仙詩》則以文采富麗見稱于時。王隱《晋書》說郭璞“文藻粲麗”(《世說新語·文學》劉注引);劉勰《文心雕龍·才略》曰:“景純艶逸,......仙詩亦飄飄而淩雲矣。”鍾嶸《詩品》評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平淡”,即淡乎寡味,郭璞的詩與這類作品相反,無論是寫隱逸還是寫神仙,都無枯燥的說理,而是以華美的文字,將隱士境界、神仙境界及山川風物都寫得十分美好,具有形象性,這在當時是高出儕輩、獨領風騷的,故劉勰說其“足冠中興”,鍾嶸評爲“中興第一”。
  郭璞借游仙寫其坎壈之懷,繼承了《詩》、《騷》的比興寄托傳統。朱自清說:“後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咏史,游仙,艶情,咏物。”“游仙之作以仙比俗,郭璞是創始的人。”(《詩言志辨·比興·賦比興通釋》)的確,郭璞以游仙寫失意之悲,與左思借咏史抒牢騷不平,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四節 王羲之與蘭亭唱和
  《蘭亭集序》與蘭亭詩 蘭亭詩的文題及審美價值 文人雅集詩酒唱和及其對後代的影響
  王羲之是東晋著名文士{王羲之(303~361),字逸少,瑯琊臨沂(今屬山東)人,居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司徒王導從子。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內史,世稱王右軍。工書法,早年從衞夫人學,後改變初學,草書學張芝,正書學鍾繇,並博采眾長,自成一家,後世尊爲“書聖”。《晉書》有傳。},爲人率直、灑脫。他雖出身高門,卻淡薄宦情,好隱居,與清談名士交游,以山水吟咏爲樂。《東晋·王羲之傳》說他:“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志。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幷築室東土,與羲之同好。”王羲之與朋友們倘佯于會稽的明山秀水之間,詩酒風流,逍遙度日。其中最有名的一次聚會,便是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的蘭亭之會{《水經注》卷四十浙江水注:“浙江又東與蘭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號曰蘭亭,亦曰蘭上里,太守王羲之、謝安兄弟數往造焉。”《紹興府志》謂蘭亭之會在蘭渚山,山“在山陰西南二十七里處,即《越絕書》勾踐種蘭渚田,及王羲之修禊處”。}。聚會的起因源于“修禊”這一習俗。古人于三月上旬巳日,在東流水洗濯,祓除不祥。後來發展爲暮春之初在水邊宴飲嬉游,祓除不祥的意義反而退居其次,蘭亭之會就是如此。此次聚會名流薈萃,規模宏大,與會者多達四十餘人{蘭亭之會的人數,《世說新語·企羨》引《臨河敘》云41人,未說是否包括羲之本人。宋人施宿等撰《會稽志》卷十引《天章碑》,列42人名字。唐末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三所列人名中有支遁,爲《天章碑》所無,未知孰是。}。聚會的目的主要是欣賞山水,飲酒賦詩。爲了增加趣味,採取流觴賦詩的方法,流觴所至,即席賦詩。作詩的規矩當是每人作四、五言詩各一首。此次聚會,王羲之、謝安、孫綽等11人成四、五言詩各一首;郗曇等15人各成詩一首;謝瑰、卞迪等16人詩不成,罰酒三巨觥{此據《天章碑》。}。共成詩37首,編爲《蘭亭集》。
  蘭亭之會在後世享有盛名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王羲之寫了一篇《蘭亭集序》{此帖用蠶繭紙、鼠尾筆書,凡28行,324字,有重文者,字體悉異。關於《蘭亭集序》,宋人認爲其中“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二句非羲之思想,據此判定《蘭亭集序》的文本及書法皆非羲之所作。郭沫若即力主此說。商承祚則從書法史的角度力證《蘭亭集序》非僞。關於這些序文,可參考宋人桑世昌《蘭亭考》、文物出版社《蘭亭論辯》。}。其文曰: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羣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爲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咏,亦足以暢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爲陳迹,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故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叙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此序的前半記述這次盛會概況,寫山水之美,飲酒吟咏之樂,後半由眼前之樂想到人生短促,以感慨作結,令人遐思無限。
  蘭亭詩的內容,或抒寫山水游賞之樂,表現山水審美的情趣;或由山水直接抒發玄理。寫游賞的樂趣,包括山水之美、飲酒之樂、臨流賦詩之雅興,其中心內容是在美好的自然與人文環境中得到的審美愉悅。如王羲之:“欣此暮春,和氣載柔。咏彼舞雩,異世同流。”“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咏言有餘馨。”孫統:“時禽吟長澗,萬籟吹連峰。”還有一些詩是寫在山水陶冶中忘記憂愁。如王玄之:“松竹挺岩崖,幽澗激情流。蕭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王徽之:“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王蘊之:“散豁情志暢,塵纓忽已捐。”這一部分內容,大致相當于王羲之《蘭亭集序》前半部分的意思。在山水游覽中體認玄理的作品,如王羲之:“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羣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這是從山水游賞中體悟到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謝安:“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則是抒發萬物渾一、不辨彭殤的玄理。
  蘭亭詩無論是寫山水還是寫玄理,藝術水平都不高,但標志著詩人已開始留意山水審美,幷從山水中體悟玄理。這種嘗試預示著山水詩將要興起。蘭亭雅集對中國文人生活情趣有重大影響,同時對詩歌流派的形成也有推動作用。

  第五節 孫綽、許詢與玄言詩
  東晋文人的心態 玄釋合流 心隱與適意:因循自然與玄理的闡發
  玄言詩興盛于東晋,一方面是魏晋玄學及清談之風興盛的結果,另一方面也與東晋政局及由此而形成的士人心態有關。
  公元318年,司馬睿在建康即帝位,建立了東晋王朝。此時北方五胡交戰,兵連禍結,幷時時覬覦江南。東晋王朝建立之初,曾數次北伐,均告失敗。北方既不可恢復,江南又山清水秀,南渡士人就在此安居下來。起源于中朝的清談之風,也被過江諸人帶至東晋,幷且風氣日熾。是否善于談玄,成爲分別士人雅俗的標準。東晋歷史上兩位最重要的宰輔王導和謝安,皆善玄談,處理朝政也務在清靜。“時王導輔政,主幼時艱,務存大綱,不拘細目”(《晋書·庾亮傳》);“爲政務在清靜”(《晋書·王導傳》)。謝安“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綱”(《晋書·謝安傳》)。這種心態對東晋文人影響很大。玄言詩的興盛,便是在這種心態下老莊玄理與山水之美相混合的産物{關於玄釋合流,參見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湯用彤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3年第1版);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第1版)。}。
  東晋玄言詩的代表人物是孫綽和許詢{孫綽(314~371),字興公,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家於會稽。少以文才著稱。初爲章安令,轉永嘉太守,後至廷尉卿,領著作。東晉玄言詩的代表作家。亦能賦,其《遂初賦》、《游天臺山賦》頗有名。原有集,已佚。明人輯有《孫廷尉集》。《晉書》有傳。 許詢(生卒年不詳),字玄度,高陽(今河北蠡縣)人。司徒府召爲掾屬,不就。曾爲道士,隱居永興(今浙江蕭山縣),早卒。長於五言詩,與孫綽同爲東晉著名玄言詩人。原有集,已佚。今存詩數首,多系殘篇。其事跡見於《晉書》及《世說新語》等書。}。對此,《續晋陽秋》、《宋書·謝靈運傳論》、鍾嶸《詩品》皆有一致的看法。東晋玄言詩的發展,與佛教的流行大有關係,故玄釋合流,成爲東晋孫、許等人玄言詩的重要特點。玄釋合流,在當時相當普遍,如王導、謝安、簡文帝、孫綽、許詢、王羲之、殷浩等人與名僧支道林、竺法深、釋道安、竺法汰等過從甚密,佛學與玄學受到同樣的尊重。名士如孫綽、許詢皆精通佛理,名僧支遁等又深于老莊之學,玄佛互相滲透。《世說新語·文學》記載支遁在瓦官寺講《小品》,竺法深、孫綽等皆共聽。又載:“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即後來的簡文帝)齋頭。支爲法師,許爲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衆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另外,名士孫綽曾作《道賢論》,以“竹林七賢”配七位名僧{以法戶配山濤,以帛法祖配嵇康,以法乘配王戎,以竺道潛配劉伶,以支遁配向秀,以于法蘭配阮籍,以于道邃配阮咸。}。孫綽那篇自詡爲“擲地作金石聲”的《游天臺山賦》,即將玄言與佛理融合爲一,如“散以象外之說,暢以無生之篇。悟遣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于三幡”。亦玄亦佛,老釋參用。
  玄釋合流,給東晋玄言詩人的思想和生活帶來很大影響。思想上,支遁注《逍遙游》之新義,爲衆人所接受。東晋士人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又處于較爲安定富足的生活環境中,沒有採取老莊以至阮籍、嵇康那樣鄙棄功名、追求自然的生活方式,而是追求“心隱”,無論在朝在野,只求適意而已。以幽雅從容的風度,過著風流瀟灑的生活。當時方內名士與方外高僧無不追求這種生活方式,而這一生活的主體,便是山水、清談和詩酒風流。東晋玄言詩便是在這一背景下産生、發展的。
  東晋玄言詩的特點,鍾嶸《詩品序》說:“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從現存玄言詩來看的確淡乎寡味,缺乏形象。玄言詩人雖多與名僧交往,但玄釋合流,主要體現在思想和生活方式上,在現存的玄言詩中,沒有多少佛學的痕迹,即使在名僧支遁的詩中,也是以抒發老莊玄理爲主。玄言詩中也有形象性較强的作品,大都借山水以抒情,試以孫綽《秋日詩》爲例:
  蕭瑟仲秋月,飂戾風雲高。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疏林積凉風,虛岫結凝霄。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後雕。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淡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
  此詩寫仲秋時分萬木蕭條的景物和作者的感慨。“撫菌”句用《莊子·逍遙游》“朝菌不知晦朔”語義,寫悲秋之感,寓人生短促之意。“攀松”句用《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語義,寫自己的節操志向。“垂綸”二句直抒厭棄市朝之情。末二句用《莊子·秋水》的典故,說自己這種逍遙林野的生活,跟莊子的濠上之游沒有什麽區別。
  支遁的《咏懷詩》五首也是典型的玄言詩,第一、二首直叙老莊哲理,語言枯燥,內容玄虛;後三首有游仙詩的意味,形象與玄理也未能統一。第四首中所說“近非域中客,遠非世外臣”,正是東晋士人“心隱”生活的絕妙寫照。
  釋道安的弟子慧遠及其道友、文友,開始以佛理入詩,如慧遠的《廬山東林雜詩》,在寫山水游樂的同時,抒發佛理。劉程之、王喬之、張野各有一首《奉和慧遠游廬山詩》。其餘如張翼有《贈沙門竺法頵》三首、《答庾僧淵詩》,王齊之有《念佛三昧詩》四首,或咏佛理,或寫佛境,也受到玄言詩的影響{參見王鐘陵《中國中古詩歌史》第八編《大量引入玄理的東晉詩》之第三章《應給予雙向評價的玄言詩》,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5月第1版。}。
  東晋玄言詩本身的藝術價值幷不高,但它對後世的影響卻相當深遠,如謝靈運的山水詩,白居易諸人的說理詩,宋明理學家之詩,都或多或少受其熏染。玄言詩在東晋百年間佔據主導地位,畢竟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環。玄言詩爲詩歌說理所積累的正反面經驗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