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绮语:细读清真

作者:江弱水




  罗兰·巴特说,文即织物。我们中国人最懂得他的意思,因为在中文里,文的本义也就是经纬交错,然后,从天文到人文一路引申下来,比起他在texte(文本)、textile(织物)、texture(纹理)几个同根词之间所玩的文字游戏更自然,更巧,连字都不用换。另一方面,我们却不妨笑他罗兰·巴特对织造技术的理解太粗浅,远不及我们这个东方丝绸之国的子民所能想像的那么复杂而精微。他光想到织,想不到染,而印染可是一道了不起的深加工程序。白居易诗《缭绫》写道:“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可见唐代丝绸工艺已经有多么高超。而且,后文还有两句诗,“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罗兰·巴特要是懂中文,还不知道会据以翻出多少花样来呢:主体的失落(隐),文本之间的关联与派生(映),读者的主动参与和不断误读(转侧看花)与意义最终的不确定性(花不定),整个儿就是一篇“文之悦”!
  从前读周清真的词,我也觉得出他的好来,可是心里总有些保留,因为他的好简直令我负疚,特别是有那么多人还把他比作词中之老杜。老杜是何等人物?“穷年忧黎元”,“每饭不忘君”,心里揣的都是国计民生,哪像周邦彦,大厦将倾,他却事不关己,言不及义,一味醇酒妇人而已。他死后五年多就发生了靖康之难,仿佛投向他身后一道长长的阴影:给昏君奸臣帮忙他算不上,可怎么着也是个帮闲吧?随着阅事稍多,算是明点事理了,我终于能够把政治觉悟和社会关怀这些横亘心头的大问题放开,觉得文人只是文人,艺术家只是艺术家,只管把文和艺做好,不必一心想负也负不了天下兴亡的重责。东坡诗《次韵僧潜见赠》云:“多生绮语磨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清真的词,便是这无意的、不知的婉转绮语,最好单从织语成绮的角度去欣赏,这样准会同意,清真词确实是冠冕两宋,独绝千古。大概我先前的看法,拿织物来比方,我要它够结实,能保暖,然后才问好看不好看。这样一来,只有麻和布才能称我意了。现在若要我选择,我会挑绫罗绸缎。因为就织染的工艺而言,这才是绝妙的文章。何况如葛洪《抱朴子》所言:“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于蓑衣也。”
  最近读到孙虹教授的《清真集校注》,我真是赞叹不置。她花了大力,用了细心,为清真词做了精详的校注,特别令我感激的是,这新的校注引发了我对清真词新的兴趣和新的认识,我想把这些认识写出来,可一时理不顺头绪,于是想到一个取巧的办法,用一首清真词牵个头,慢慢把我纷乱的感想编排进去。下面是这首《月中行》:
  蜀丝趁日染干红,微暖口脂融。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
  这首词历来不算它名作,我见过的选本都不见选,可是我觉得好,而且能够说明清真词的好。现在我就一句一句地说,有必要的地方,一字一字地说。
  一部清真词,真个是丝织成,锦绣出。这么说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文本如织物,作者填词凭的是染织的手段;一重则是文本里有织物,染织的实物。读词者一定有这样一个印象,即清真词中,触处皆是鸳绫凤锦,恨绮愁罗。不仅女孩子家的衣裳,就连日常百用,也须臾不离此物。哪怕一把扇子,一封书,都用了极考究的料子:“宝扇轻圆浅画缯”(《浣沙溪》)“慢摇纨扇诉花笺”(《鹤冲天》)“砑绫小字夜来封”(《虞美人》)“冷绡缄泪倩谁将”(《琴调相思引》)我想不起还有谁的文字如此频密地闪着丝的光泽,响着的绸罗的声音。那品类之富,质地之精,花样之美,以及作者眼光之专业,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清明上河图》的时代,是《东京梦华录》的时代。所以我讲清真词,得先从生产力讲起。如果要我以一种反映现实、再现生活的观点来对待文学作品,我会承认,政治是生活,经济也是生活;生产关系是现实,生产力也不能说不是现实。生产力达不到那个水平,清真居士的世界就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不信请看《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写宋江等人去拜会当时清真的“腻友”李师师,只道“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而“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施耐庵居然这么潦草地打发了一个锦绣乾坤!难怪逯耀东先生抱怨说,《水浒传》第七回写林冲与陆虞侯去汴京最有名的馆子樊楼吃酒,连菜名都说不出一样来。元末明初的施耐庵看来实在想像不出北宋东京的繁华。俞平伯先生讲词,事先就郑重声明:“古人的生活奢侈浪漫。”他心中的古人当然不是施耐庵,是周清真。
  “蜀丝趁日染干红”,这开头七个字,引我绕了个好大的圈子。我的意思无非是说,没有那个时代的生活体验,就没有清真词。就连这“蜀丝”二字,也绝不是凿空写来。不妨看一看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他讲到唐宋的丝绸,总是首推“锦城”成都,则蜀丝之名贵可知也。“蜀丝”“染干红”(即“绀红”,青中含赤也)兼织与染。沈从文说:“就本色彩织加工的撮晕法染,由于远比刺绣加工省便,艺术效果又较好,且可以充分发挥创造性图案,更影响到薄质纱罗做成衣着披帛的花样翻新。”清真《醉桃源》曰:“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云雁绫”就属于宋代翻新的花样。俞平伯《清真词释》说,“‘冬衣’二句,花纹颜色并妙”。“青山”是颜色,所染者也;“云雁”是花纹,所织者也。一如这首《月中行》,先织以“蜀丝”,复染以“干红”。清真很喜欢用这个“染”字,如“衣染莺黄”(《意难忘》)“花染娇荑”(《醉落魄》)“天染断红”(《双头莲》)“嫩绿轻黄成染透”(《蝶恋花》)等。即使不用这个字,用别的字也往往是一样的效果,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过秦楼》)“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渡江云》)“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望江南》)等,应该都属于沈从文说的“撮晕法染”吧。
  可是光一个“染”字,还不怎么说得透。须知“染”即着色,而要着色,必得先把颜料化开,然后才能渗到本色底子上且洇开去。这就带出一个温度的问题。所以,讲了“蜀丝”“染干红”,不能不讲“趁日”。讲“趁日”,又得结合后面五个字,“微暖口脂融”,一起来讲。对于这十二个字而言,“日”是中心,是原动力。明亮的阳光给我们造成一个恍惚的错觉,仿佛那“蜀丝”“干红”是它所染就,其实不过是说丽日的映衬下,这位女子的衣裳特别鲜艳招眼而已。从身上的衣着,到面上的口脂,从“日”,到“暖”,再到“融”,文心极细,文理极明,真的是词中老杜了。证据是杜甫的这首《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关键词与逻辑次序居然一模一样!
  读清真词,大家恐怕还有一个印象:他善写日,不善写月。斯则奇事也。月亮属于诗而太阳属于散文,这个公理居然给周清真颠倒了。周姜并称,姜白石写月的名句很多,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都是。而周清真写月的名句,我却实在数不上来。我寻思,这可能与他把“晕染法”错用到月亮上去有关。要知道,月亮是不宜晕染的,所谓“月晕通风信”(《点绛唇》)是也。月亮就应该白而且冷,有摄人的清光才好,可是清真词中却多朦胧淡月,如“川原澄映,烟月冥”(《华胥引》)“新月淡笼明”(《蓦山溪》)“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西园竹》)“小曲幽坊月暗”(《拜星月慢》)等。而且像下面这些句子,如“无言对月,皓彩千里人何处”(《南浦》)“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解语花》)“帘烘楼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玉楼春》)都有点犯忌,不是自身的色彩杂了,就是干扰的光线强了,或是周遭的温度高了。一句话,他把月写成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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