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绮语:细读清真

作者:江弱水




  但是,“泪尽梦啼中”这五个字尚有可说,我也想借说这五个字,来说一说清真词的一大特点,以及孙虹教授新校注的一大贡献。这五个字看似平常,却有来头,前人失注,孙注乃点明出自梁邵陵王萧纶的《代秋胡妇闺怨诗》:“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清真全然挪用了萧纶的成句。不仅如此,窃以为“思妾守房栊”亦清真“博山细篆霭房栊”所自出也,“房栊”二字,孙注可注而未注,真失之交臂矣。由于清真此词对思妾的身份、对荡子行不归的事实均无一语道及,萧纶这首《代秋胡妇闺怨诗》正好构成一个前/潜文本,以遥远的背景形式为周词所借重。
  但据孙注,此词化用前人诗句的还有好几处。“打窗虫”见李商隐《水斋》:“开户暗虫犹打窗”;“愁多胆怯疑虚幕”见北宋苏舜钦《爱爱歌》:“帐虚胆怯梦易破”;“声不断、暮景疏钟”见晚唐周繇《登甘露寺》:“日暮疏钟起。”这么多字有这么些来历,足以使这首《月中行》成为一个样本,证明清真既“多用唐人诗句入律”,又兼采汉魏六朝人以及当代人的诗。孙虹的注释工作最重要的贡献就在这里。她不但将清真唐诗的五十多处搜罗穷尽,而且新注出移用六朝诗而旧注失察的多处(前言里提到七个显例),并时人之诗多处。这样一来,“博涉百家之书”的清真赖以取资的府库,比历代论者曾经以为的要大得多了。
  对于宋人的爱用典,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里面完全是负面的看法——相信那是钱先生的违心之论,因为他自己的诗走的就是襞积故实的宋诗路数——而孙虹此书的前言则给予全面的积极评价,这一点深获我心。她说,魏晋以后,诗文中“羌无故实”已然是没有文化品位的表现。在中华文明造极的两宋,以才学与文字为诗应该说是“理性的自觉”。“词为艳科,内容多写男欢女爱,没有故实化解文饰,自然有‘词语尘下’‘专主情致’‘少典重’之弊,这显然与文坛尚雅的风习相左。因此深为有识见的词论家所诟病。有故实如苏、黄者,虽能高雅典重,又往往用经史中生硬字面,非本色当行的词作。”“有故实本身是一种文化的积淀,浓郁的书卷气使邦彦词有丽字妍句而无尘下语,情致婉娈而能典重高雅。”周清真的词为什么高出柳永、秦观和苏轼?她讲得最好。
  绮语是怎样织成的?细读清真可知矣。他使出拆天借海的本领、弥云缝月的手段,将残丝碎锦一一罗织进自己的作品,且能灭尽针线迹而终归于浑成。谁敢想像,元稹《会真诗三十韵》的“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戏赠五十韵》的“暗娇妆笑,私语口脂香”,怎么就让慧眼、灵心,兼一副好记性的周清真挑了出来,配成一阕《意难忘》中佳偶天成的“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孙虹说自己为查找清真词的出处,曾用了《全唐诗》的光盘检索,则清真当日填词,亦应具备google式的搜索引擎才成。考虑到他不惟讲究平仄,甚且严守四声,难度之大,远非艾略特的《荒原》所可企及。我举一个亲历之事以证其难。有一回我念小学的外甥女求助于我一道语文题,请说出几个四字成语,要求第一字第一声,第二字第二声,第三第四类推,给出的范例是“酸甜苦辣”。可怜我绞尽脑汁,才想出“灯红酒绿”“飞檐走壁”“飞禽走兽”三个来,其实等于两个半。因此,“泪尽梦啼中”这五个字看上去很不起眼,可是要将这类前格律化时代的诗句织入那个特定的上下文中,而且全然合乎词调的音乐规定性,我只好借瓦雷里的话再说一遍:“必需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清真《还京乐》曰:“浮香秀色相料理”,正好拿来形容他那“丰容宛转”的词品。他对文字的温存劲儿,他在语言中染织语言的苦心孤诣,他守定艳词的一方欲望空间(libidinal space)而排拒历史、道德、真理之类话语的文学享乐主义姿态,令我肃然起敬。在他那里,我们绝对找不到罗兰·巴特所说的意识形态痴愚的红晕,有的只是少女的娇靥上销魂的酡颜。
  二○○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于杭州
  (《清真集校注》,孙虹著,中华书局二○○二年十二月一版,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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