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绮语:细读清真

作者:江弱水




  可是清真写日真是写得好。“暖日明霞光烂”(《拜星月慢》)“任日炙画栏暖”(《凤来朝》)“灰暖香融销永昼,日照钗梁光欲溜”(《渔家傲》)“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少年游》)周清真的日总是“暖”,正如姜白石的月总是“冷”,所以都是名句。清真最擅写日暖春融的境界,相比之下,白石词境未免太清寒了。何以致此,我想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各自的情感类型。对于意中人,清真只是动情,白石却是伤心,故下笔有春温秋肃之异;第二,是不同的家国气运。北宋格局虽不大,毕竟非南宋的残山剩水可比,敏感的词心当然冷暖自知;第三,我竟要说是地球气候了。北宋时天气比南宋普遍要暖和些,自隋唐以来较为温暖的气候,大约在周邦彦的晚年开始转冷,经过八九十年的苦寒,才又在姜夔的晚年回暖。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根据竺可桢先生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推出来的。
  我是不是又走得太远了?在一篇以宣称“作者死了”的罗兰·巴特开头的文章里,说来说去,作者的体温,作者时代的气温,居然还像化石一样残留在文本中,岂非不妥?可我想,这有什么不妥呢?“文即织物”与“文变染乎世情”,谁规定了我只能执其一端?
  讲了这么多话,清真十二个字只讲了十个,还少两个字,“口脂”。可是这两个字委实不好讲,甚至不敢讲。为什么?只为此二字简直惊心动魄,令人不敢逼视。待我回过神,定下心,才稍能述之。
  《清真集》吴则虞校本此处作“面脂”,是有众多版本依据的;孙虹新校独依毛晋、郑文焯校本作“口脂”,极是极是。以声为训的刘熙《释名》曰:“脂,砥也,著面柔滑如砥石也。”“唇脂,以丹作之,像唇赤也。”敷面的柔脂化了就油了,脸上总不大好看。而口红微融,则美艳不可方物,且逗出一点儿欲望的气息。《红楼梦》里写贾宝玉偷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是其意淫入骨处。卞之琳先生的名篇《淘气》,中有两行曰:“白蝴蝶最懂色香味,寻访你午睡的口脂”,也属于少有的绮语。刘熙载《艺概》说:“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终日不知意萦何处矣。”话有点道学气,却也在理。士大夫任重而道远,当然不能一天到晚意萦于、意淫于“微暖口脂融”。但是,他说清真词不“贞”,“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也,那么,究竟是这个人立身欠谨重呢,还是他的文章真放荡?作者死了,照罗兰·巴特的理论,主体已经隐入织就的文本肌理中而自我融化了。而且这织物的后面,本来就无所谓“旨”。所以,清真立身谨重与否,竟不用去管它。孙虹教授与其师薛瑞生先生合撰《清真事迹新证》,证出词人少壮时候“纯性情中人”而“晚节多瑕”,因此她认为刘熙载“周旨荡”的评语是探骊得珠之言。我却认为,在清真的场合,知其人对论其文竟没有多少帮助。如果不计他为了吃饭而献神宗的《汴都赋》与献蔡京的《生日》诗,那么他的政治人格与文学品格分明是打作两截的,他的文学跟政治是不相干的。
  清真好就好在放荡为文。我曾经说,南朝文学的“放荡”,乃是将欲界的情色、自然界的物色与文字的声色合一,将形式上的肉感与内容上的肉欲合一。清真不正是南朝这一派文学的传人么?他笔下的情色书写可真不少,我大致把它们归结为三重境界,而一重比一重摇荡性灵。第一重境界,如“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南柯子》)“小唇秀靥今在否”(《琐窗寒》)“轻软舞时腰”(《南乡子》)“烧蜜炬,引莲娃,酒香薰脸霞”(《醉桃源》)等,如北宋画院的工笔,是南朝宫体的嫡系。第二重境界,如这句“微暖口脂融”,以及“午妆粉指印窗眼”(《秋蕊香》)“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诉衷情》)细节精准而鲜活。妇人妆罢偶尔以指尖将剩粉按在窗眼的纸上,而怕酸的女孩子咬了一口的青杏还留着口红印子,真得有法医取证的眼光,否则断乎不及见此。不过,这一重境界虽然生动多矣,也还属于画工。要论化工,“微暖口脂融”还不算,要待到这几个字出来:“博山细篆霭房栊,静看打窗虫。”
  “静看打窗虫”,这五个字岂止惊心动魄,用顾随先生说词的形容那就是:“值得读者身死气绝。”试看前三句,何等隆重其事:“蜀丝趁日染干红”,盛装以待也;“微暖口脂融”,严妆以待也;“博山细篆霭房栊”,焚香以待也;可是,结果只落了个“静看打窗虫”!这闺中的女子该有多么无聊,无奈,无望,才会怔怔地盯着这窗纸上的小虫?而在这枉自拍打着翅膀的小虫身上,她难道不已然照见了自己的命运?宇宙一下子空虚起来了,只剩下这一个女子,一个虫子。于是,作者死了,他像莎士比亚一样消泯了自我,将生命转入笔下的人和物。于是,读者死了,“身为之死,气为之绝”也。
  这是第三重境界,是化境。与这句“静看打窗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一句“身如秋后蝇”,语出那首《醉桃源》:“冬衣初染远山青,双丝云雁绫。夜寒袖湿欲成冰,都缘珠泪零。情黯黯,闷腾腾,身如秋后蝇。若教随马逐郎行,不辞多少程。”俞平伯《清真词释》赞曰:“善言女子之怀,当无如清真矣。”废名的小文《蝇》说得更好:“看他拿蝇子来比女子,而且把这个蝇子写得多么有个性,写得很美好。看起来文学里没有可回避的字句,只看你会写不会写,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若敢于将女子与苍蝇同日而语之,天下物事盖无有不可以入诗者矣。”“因了这个好比喻的原故,把女儿的个性都表现出来了,看起来那么闹哄哄似的,实在闺中之情写得寂寞不过,同时路上这匹马儿也写得好,写得安静不过,在寂寞的闺中矣。”
  废名说“看你的人品是高还是下”,他显然认为清真的人品是高的。其实俞平伯说他“善言女子之怀”,就可以见出他人品的高来。能留意到女子的指纹和唇印,能想像得到她“静看打窗虫”,揣摩得出她“身如秋后蝇”,这该有多少体贴,多少珍重!一般泥做的浊物对于女性,能够有这样的了解和同情么?关于这个人品与文品的问题,废名和俞平伯的老师周作人讲得最到位:“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矣。其次是言行皆谨重或言行皆放荡的,虽属凡夫,却还是狂狷一流。再其次是言谨重而行放荡的,远出谢灵运沈休文之下矣。”(见《苦竹杂记·文章的放荡》)如此,则罗兰·巴特也许算得上圣洁的君子,因为他做起论来喜欢用性的隐喻,爱雨怜云,抵死缠绵。清真呢,《宋史·文苑传》说他“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推重”,果然是个狂狷之士,用今天的话说,是个另类。
  上阕四句,精彩毕现。转入下阕,就如《红楼梦》到了后四十回,失色多矣。但末两句也还饱满,差劲的是这过片两句:“愁多胆怯疑虚幕,声不断、暮景疏钟。”这是telling,说明;不是showing,演示。因为“愁多”,因为“胆怯”,故“疑虚幕”之微动,都给说白了。而本来不必多说,因为“愁”自然“多”,因为“胆”当然“怯”,不然哪来末句“泪尽梦啼中”?所以这里他词费了。历来论者不以此词为名作,想必就是这一点不尽如人意。但我想为清真做一辩护,即古人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也。瓦雷里在《波德莱尔的位置》一文中有段话,恰好道出了我此刻的意思:“在《入定》那首商籁体——集中最可爱的诸诗之一——的十四句诗中,我总感到惊异,算算有五六句确实有弱点。但这首诗的最初几句和最后几句却有着那样大的魔力,竟使中间一段不觉得拙劣,而且容易被当作虚无而不存在。必需一位极伟大的诗人,才能有这一类的奇迹。”
  一首《月中行》,从日暖香融写起,中间带过暮景,收束以午夜梦回之凄凉。“团围四壁小屏风,泪尽梦啼中。”“团围四壁”,正见其密匝也,照应前文的打窗虫,暗示了这女子宿命的格局。姜夔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白居易诗云:“梦啼妆泪红阑干”,此词就是以这样一个虽不新警、却也工稳的惯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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