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六如轩

作者:曾志平




  村支书姓洪,叫洪春珠。他难为情地摇头晃脑地说道:“难哪!另找房间?生产队就只有这么一间空房子。搭铺嘛,没有社员肯的。如今社员对上面下来搞运动的同志不怎么热情。可饭总得吃,只能是当干部的吃这个亏了,你就到我家搭伙食吧。”
  洪春珠支书说完,一调头走了,曹路祥只好自己动手清理起房间来。吹吹满是尘埃的书台桌面,刚把背包放好,卷起袖子准备打扫房间。洪春珠支书又转回来,悄悄对曹路祥说:“你对面这一户,是四姓人家,背景很复杂。你要注意与他们划清界线,站稳阶级立场……”
  曹路祥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农户,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开始清理房间。正忙着,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清瘦的女人,穿条乌裤子,着一件黑色斜襟唐装衫。一头乌黑的短发,慈眉善目的,说话细声细语。她告诉曹路祥:她就在对门住,名叫汪玉霞,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去开工。
  听说曹路祥是新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她便回家去拿了扫把、粪箕、铁铲来帮忙。她手脚麻利,干活轻快,不一会便把房间清扫干净了,还回家去打了桶水来抹了床和台凳。她不多说话,干完活后便即刻告辞。曹路祥迭口连声感谢她。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一笑,赶快向对面的家门走去,忽然又转回头来轻声说:“缺茶少水需要什么时,尽管喊一声,我送过来。”
  曹路祥目送她回家,心里想:“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是历史背景复杂的人家呢?”
  太阳下山的时候,洪春珠支书来叫曹路祥吃晚饭,看见屋里变了样,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强调说:
  “对面有人来过吗?你可得当心,阶级斗争很复杂啊!户主洪山仁,虽然是贫农,可是已经蜕化变质了,娶的老婆汪玉霞是反动派的家属。她原先的丈夫逃跑在台湾,哥哥在香港,是个特务嫌疑分子。她是特务帽子拿在手上,可戴可不戴帽子的坏分子。虽然没有戴上去,我们内部也是把她当成特务分子对待的。她没有生育,收养了个外甥女儿叫黄云秀。她父亲叫黄素,是大名鼎鼎的右派分子,她母亲也是地主女,在反右斗争中上吊死了,自绝于人民。还有个青年叫叶良奎是洪山仁的堂表外侄,是个地主孙。”
  曹路祥心里有点打架:坏分子却那么热情?奇怪!也许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吧,阶级敌人总是在讨好人……不是说化成美女的毒蛇更毒辣吗?
  黑下来了,屋里一点水也没有,他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对面的四姓人家去借水桶。屋里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靠墙边铺了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六脚台。台面上有一株水横枝供养在一个装过腐乳的广口玻璃瓶里,修剪得很精致,宛如一座碧绿的山丘坐落在平湖之中。床头半壁还吊着个木箱书架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书籍。左边那间正屋(看样子,应该是汪玉霞母女的卧室)一张老式床,一个老式衣柜子(据说都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具)。此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虽然有条不紊,但到底房小物多,塞得满满的,给人一种拥挤凌乱的感觉。
  曹路祥心里嘀咕:这样的农户,一派忠厚老实的样子,为什么说他们是坏人呢?
  四姓人家的主人洪山仁,土里土气的,五十刚出头,却已经有点驼背了。弯着身躯,满头白发,淡淡的眉毛,厚厚的嘴唇,古铜色的脸额上刻着三条硬硬的横纹,还有满脸的粗粗的深深的皱纹,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一样刻板。热天里,他总是穿条扭浪牛头裤,赤条条地光着上身。凹下去的皱皱的肚皮,骨突着厚实的胸脯,肌肤紫得发黑,只有手臂上那突起的肌肉,却还令人可爱。他朴实勤劳,一年四季,从冬种到夏种,从春收到秋收,几乎总是从犁上赶到耙上,从地场上赶到睡床上。每天早晨起来,光着脚板下地,大田小田,旱田水田,从早到晚,忙个两头黑。一年三个农忙时节,歇牛不歇人,臭汗和着稀泥糊得一身一脸,鼻子眼睛都没了。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他那浑浊的眼睛里,白眼珠上挂着线线的红丝,黑眼珠上挂着薄薄的黄幔。天黑了,别人都收工了,他还要田头地尾走一圈,把田缺口堵好,把别人丢下的农具拾回来……他干的活儿比别人多,可拿的工分却比别人少。尽管身强力壮,终年不闲,他手头却很拮据,常有经济危机。有一次,他穷得连买烟丝、盐巴的钱都没有了,来向曹路祥借钱。站了老半天才在他那厚厚的嘴唇里慢慢腾腾地冒出:“身上有钱吗?能不能通融一下子,借我五块钱?”
  曹路祥借了五元钱给洪山仁,过了个把月,洪仁山才归还。他再三道歉,好话说了大半箩。曹路祥听得很难受。曹路祥想:这样一个老实农民,土改“根子”,只是因为娶的老婆是地主养女——也可能是婢女——真是不可思议……
  洪山仁的老婆汪玉霞,村中老少都夸她!这女人从来都不惹是生非,也很少出门上街。她料理家务妥帖周到,对丈夫关怀,对一双并非自己亲生的儿女疼爱有加。她把整个家庭理得和和睦睦,齐齐整整。她本姓叶,是难民的女儿,在日本侵略香港时逃难过来的,大地主汪明轩收养了她。解放前夕汪明轩逃到香港去了,有人说他在香港做生意,也有人说他当了国民党特务。
  那一年,汪玉霞的胞兄从香港过来登启事找到了这个妹妹,认亲后还回来过几次探望她。“文革”清理阶级队伍那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声,说汪玉霞的哥哥从香港过来了,他找胞妹是为汪明轩穿针拉线的,是在搞特务工作……于是乎,汪玉霞便挂上了“特务嫌疑分子”的牌子,关进了“牛栏”……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公开的“阶级敌人”了。
  四姓人家的青年叫叶良奎,已经二十多岁了,他想结婚,可就是找不到对象。他样子不算丑,长得四平八稳,结结实实的,加上心灵手巧样样精通,是全村中屈指可数、有口皆碑的能人。只可惜,有一只眼睛瞎了,使他破了相……
  一天晚上,更深人静的时候,叶良奎愤愤不平地告诉曹路祥,他是革命烈士的亲骨肉,给人陷害了,不明不白地变成了“狗崽子”!
  他指着自己那只瞎眼说:“1961年母亲患水肿病,无营养,我想抓几个鸟蛋给母亲补补身体,爬上伯公树去掏鸟窝,不料,竟然摔了下来……虽然没跌死,却失去了左眼!”回忆往事,叶良奎痛苦得哭了起来。那只左眼荡漾着苦汁,泡浸着灰晦色的眼珠子,在暗淡的电灯光下,黯然无色。
  叶良奎说他父亲叫梁强,1949年春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当时他还在娘胎里。外公姓叶,所以把他也改成叶姓。他母亲体弱多病,土改后,带着叶良奎投奔了娘家的远房亲戚,来到了黄岗村,跟着表姨舅过生活。经济困难的时候,表姨舅和母亲都先后死了。
  叶良奎母亲快咽气时把儿子托付给洪山仁夫妇:“这崽子的父亲是为革命牺牲的,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请看在烈士的份上,把他当成你们的亲生儿女来抚育吧……”
  洪山仁哭着安慰叶良奎母亲说:“姑子请放心,反正我们也无儿无女,我们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女抚育成人!”
  叶良奎母亲命令叶良奎跪到洪山仁夫妇面前,听见儿子对着洪山仁夫妇叫爸爸,叫妈妈……然后才合上了眼睛!
  叶良奎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对曹路祥说:“我,我父亲当共产党,为,为革命而抛头颅,洒,洒热血!他,他一定想不到,革命成功后,他,他的儿子竟会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叶良奎边讲边哭,泣不成声。曹路祥也听得心酸肠断,他联想起自己不平常的遭遇,那被冤枉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冤案,莫名其妙的“小流氓”诨号……他们之间似乎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因而曹路祥陪着叶良奎流了不少眼泪。
  曹路祥与叶良奎算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后来,平反冤假错案清查活动开始了,曹路祥曾经帮助叶良奎给时任城区区委副书记的张建明写申请,要求为叶良奎落实政策。叶良奎父亲的烈士身份很快得到确认,叶良奎获得了烈属的荣誉和优抚待遇。从此,叶良奎把曹路祥看成是世上挚友,人间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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