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六如轩

作者:曾志平




  见到自己喜欢的学生,陈老师表现出一丝高兴,却又隐约地有些不自在的动作。他招呼曹路祥坐下,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书台上的玻璃板下面,取出那份通知书,递给曹路祥。
  曹路祥接过落榜通知书,端详了一会儿,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是手写的呢?”
  陈东山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曹路祥,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问道:“你与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曹路祥一时没听懂,反问道:“你说什么?”
  陈东山老师重复问道:“你与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何少英?哪里的何少英?”
  曹路祥大惑不解的样子,令陈老师有些反感。他郑重其事地强调说:“你与你的邻居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我家邻居是有姓何的,他们家有三个男孩子,老二何少明与我差不多大,在华侨中学念高中。何少英是他们家最小的女孩,还不满两岁!”
  陈老师瞪大眼睛,吃惊地问道:“什么?还不满两岁!除此之外,你认识的有没有叫何少英的大姑娘?”
  曹路祥头皮一阵发麻,哀求道:“绝对没有这个人。陈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陈东山老师的脑际:“这里面一定有鬼,会不会是有人诬告?”
  “你们家与姓何的邻居,关系怎么样?” 陈老师惊疑地审视着曹路祥。
  “我们两家几乎没有来往。我们家穷,他们家是机械厂的职工。老二何少明很调皮,学习成绩不好。他爸教训他的时候,常常拿我做比较。所以何少明有点恨我。”
  曹路祥想了想,又说:“何少英是后娘生的。”
  陈老师呼地站起来,气愤地说:“竟然有人说你与何少英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啊!这怎么可能!”曹路祥如五雷轰顶,眼泪忍不住夺眶奔流。
  陈老师上前扶住曹路祥的肩膀,安慰他说:“我相信你的为人,这事一定是假的。”
  “我是被冤枉的。老师,我上大学的事还有没有办法挽救?”
  陈老师心里没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劝道:“别急,你先冷静一下。”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了,曹路祥怕耽误老师的休息,于是起身告辞。
  陈东山送曹路祥走出门外的时候,拍一拍他的肩膀,言不由衷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你要振作起来,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明年再考!”
  曹路祥什么也没有说。他快步向外走去,逃也似的向校门狂奔而去……
  
  曹路祥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晚上,他从陈老师那里出来以后,逃出校门,便在西湖边毫无目的地游走,后来到了孤山,坐在六如亭的栏杆上,哭了足有一个小时。
  六如亭是曹路祥经常来的地方。刻画在六如亭上的《金刚经》偈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正好一语道破了他的处境。他哭泣着。夜风不断地吹干了他的泪水。母亲一直坐在大门边等曹路祥回来。曹路祥看见母亲,委屈的心情一下奔流释放出来,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忽地身子一歪,倒在母亲的怀抱里嚎哭起来。
  家里没有能力再供曹路祥继续读书了,曹路祥自己也失去了当初的热情。即使考上了,还有可能被拉下来。1965年春天,为了解决无业人员的生活问题,政府组织街道青年上山下乡,曹路祥立即报了名,很快他就成了香州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所去的地方是香州近郊的城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在那里当农工。虽然只是一名农工,曹路祥很珍惜在农科所里的学习机会,劳动之余,他悄悄啃起了书本,成为18个知青中的佼佼者。农科所的员工们夸奖他,所长李俊泉和市委农业办公室主任张建明对他也是备加赏识。天有不测风云,他哪里知道,命运又一次被捉弄。“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曹路祥居然被打成 “三家村”在农科所的代表,原因很简单,他爱好文学,读了不少大毒草。宿舍被抄,所有文稿、书籍被付之一炬。从那以后,曹路祥白天参加生产劳动,晚上接受贫下中农出身的员工们的批判教育。他想,自己就喜欢读书,这一辈子怕是读不成了。批判“地、富、反、坏、右”时,曹路祥又因为与李俊泉所长关系密切,被打成“保皇派”,剃了光头,陪着李俊泉一道进了牛栏。从“牛栏”出来后,曹路祥心灰意懒,没有书可读了,还能做什么,不如当个逍遥派吧。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爱情之神悄悄走近了他身边……
  知青中有一个叫李小丽的女孩,干部家庭,父母亲都是潮汕人。她见曹路祥聪明好学,产生了爱慕之心。起初,曹路祥觉得自己出身卑贱,不敢高攀。但是,经不起李小丽的主动追求,日久生情,最后,曹路祥拜倒在了她的爱裙之下,爱情的漩涡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
  也许是农科所尽长资本主义的苗,不长社会主义的草,1968年10月,城区政府一纸公文决定将其撤消。曹路祥他们这班知青,被重新发落到市郊南坑村去插队落户。这时,李小丽父亲为她在汕头市食品站找到了一份工作。曹路祥知道,李小丽父亲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拆散他们,二是不让李小丽再次下乡去受苦。在农科所当农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与屎屎尿尿打交道,已经够累,够苦,够脏了!这一回是到真正的农村去种田,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后果可想而知。李小丽一旦当了工人,就等于宣布这段恋情结束了。再次下乡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李小丽?李小丽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香州去汕头?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曹路祥渴望再见李小丽一面,与她谈一谈今后的打算。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这个渴望,竟要付出那样昂贵的代价!回想起那件事,曹路祥总是后悔不迭,怎么着都不应该跑到李小丽家里去。
  曹路祥家住下角,李小丽家住在桥东庚楼下的粮食学校的老师宿舍里,她母亲是粮食学校管后勤的老师,教育战线上名声响亮的工农兵代表人物。从下角到庚楼下,平常走路,最多只要半个小时。而那天,他吃完晚饭就从家里出来,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到李小丽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敲开她家门的时候,一起在农科所务农的知青杨玉芬也在她家。杨玉芬知道曹路祥与李小丽的恋情出了问题,她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便告辞了。离开前,杨玉芬笑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曹路祥表白心态,她说:“我是决心第二次下乡的。”
  曹路祥知道李小丽已经决心离开香州,有点发呆地坐在凳子上,不时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李小丽的表情非常尴尬。她想安慰曹路祥,想说先回汕头,以后再考虑两人的感情问题。千言万语,就是说不出口。在西湖苏堤漫步,在百花洲树下谈情说爱,在泗洲塔前山盟海誓,在六如亭上缠绵悱恻!这一切在他们的脑中闪过。忽然,曹路祥闪过一个念头,试探地说: “不如到西湖边走一走?”
  李小丽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说:“好吧。”
  正在这个时候,她母亲回来了。她看见女儿又要和曹路祥一起走出去,怒火中烧,盯着李小丽,大声喝问:“你们又要到哪里去?”
  李小丽惊愕地站在那里,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眼眉动了两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滚在脸颊上。曹路祥惊呆地盯着李小丽的母亲,心理一阵战抖。
  李小丽母亲满腔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先用潮汕话叽里呱啦地对李小丽说:“已经说过你,不准再和这个小流氓往来,你就是不听!”
  潮汕话曹路祥是听得懂的。他听见“小流氓”三个字,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痛苦。接着,李小丽母亲的怒火烧到了曹路祥身上。她近乎发疯一样骂道:“你这个小流氓,又来勾引我女儿!”
  李小丽哭着喊:“妈!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李小丽母亲见女儿护着曹路祥,更加气愤!她顺手端起曹路祥面前的一杯白开水,对准曹路祥的脸泼去!又骂了一句:“你这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坏蛋!不知羞耻的家伙!”
  “……”
  从李小丽家逃出来以后,曹路祥竟没有向下角方向跑,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顺着高级中学门前的道路,向东跑到广汕公路去了。一直跑到大湖溪,他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夹杂凉水和汗水衣衫已经湿透了。走到西支江大桥的时候,夜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记起一句俗语:“被人朝茶晚水泼,一生一世衰到死!”他突然想到了死……当他扶着木桥栏杆的时候,几乎没有了感觉。他痴痴地看着足有三十米高的桥下江水,隆隆声响的汽车在身后的木桥上驶过,那强烈的震动,他竟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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