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老人无声无息地住着,以裱画为生,一九四九年后,多少次“运动”,倒也没有伤着。
  不过老人倒是给新房主叶楷文留了一封信——
  
  先生:
  对不起,先走了。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但是,对于这幅长卷的来龙去脉、何去何从,我也无可奉告。唯一知道的是,我终于把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幅长卷有朝一日,终会团聚,从此再不会在世上颠沛流离,它可以安心了。
  谢谢你的善意,让我在这所宅子里走完我这一生。
  
  知名不具
  
  叶楷文不由得想起老人说过的那些话——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幅长卷的身世,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想起来真是后悔,他又何必亲自去打那场不值一打的官司?
  也许有些逞能,也许想要给那些所谓“中国通”一些颜色。
  前不久,叶楷文见到一幅绝妙的人物画,虽比不得人物画的巅峰之作——《韩熙载夜宴图》,也算他见过的最好的人物画了。于是叶楷文向画主提出,用他的三张画,换这一张人物画。当然他那三张也不错,水平相当高。
  对方是个“中国通”,对叶楷文那三张画把握得很准,很痛快地同意了。
  想不到成交之后马上反悔,要求换回。叶楷文不肯,最后对方竟将叶楷文告上法庭。
  叶楷文根本没把这个官司放在眼里,所以没请律师,而是自己出庭辩护。
  在法庭上,叶楷文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法官说:“请讲。”
  他对“中国通”说:“请问,你懂不懂中国画?”
  对方无以应。
  说自己不懂,以后还如何经营中国古董、字画?说懂,那就是公平交易,还有什么官司可打?
  不费吹灰之力,叶楷文就赢得了这场官司。
  可是为了逞能,他错过、失去了什么!
  
  九
  
  越到后来叶楷文越是明白,老人的话,句句都是谶语。
  
  第 二 章
  
  一
  
  老人就这样走了。
  跟前儿连个哭丧的人也没有,真是一干二净,无牵无挂。鳏寡孤独的下场,多半如是。谁能说这样地离去,不是一种好?
  说是无牵无挂,没什么不了的事、不了的情,可世间万物并非如此简单。
  那未了的悔恨,算不算一种牵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悔恨也跟着逐渐老去的躯体一起老去。是啊,一个老去的悔恨,还能挤出多少煎熬人的汁水?
  没了,早没了。
  干了,早干了。
  他对自己说。
  可是,尽管,这悔恨像是泡到第三过儿的绿茶,没了滋味、淡了颜色,却不能说它不再是绿茶。
  人生不过是一出折子戏,连大戏都算不上。有关这幅画卷的风风雨雨,他已淡然,——他又对自己说。
  又为什么一直放心不下?——那位先生会不会为这幅画卷做个了结?
  这么多年,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大病了一场又一场,场场有惊无险、死里逃生,难道就是在等待这位先生?
  一个人要不要去、什么时候去,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能治百病的医生倒未必十分清楚。
  这一次,他是真要去了,而且没病没灾。难道因为已经有了“下家”?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主人,当初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由他这个外姓人来为这座王府以及府中人等做个了结。
  二格格的下场,他是亲历亲见。三格格呢?三格格若是有个好收场,他也能安心一些,可谁知道呢?
  他怎么就把信交给了二格格?
  谁让他们是孪生姐妹!又都说三格格左耳朵后面有颗黑痣,谁能扒开她的头发看一看?
  那时候,他才多大的人儿?六七岁?八九岁?自己都不记得了。却把这样责任重大的差事交给他,虽说不是人命关天,可又和要了三格格的命有什么两样?这是大人们的不是,还是他的不是?
  即便把信交给了三格格,难道三格格就会有好下场?就会和乔戈老爷白头到老?这个宅子里的人,除了他,算是善始善终,哪位得了好死?
  可是他,为此悔恨了一辈子。那是捣了他一辈子心窝的悔恨啊!
  换作他人,也许不会像他这样耿耿于怀一辈子。把一切际遇看做“命”不就得了!多少人会把“良心”二字看得那么重。
  把这个家坑得家破人亡的乔戈老爷,又如何?乔戈老爷忏悔过吗?
  
  两位格格虽是孪生,性情却截然不同,三格格倒像汉人,二格格却还葆有满人的特征。
  二格格外向,直来直去,喜欢舞枪弄棒,像个假小子,照相、骑自行车、开汽车,什么时髦赶什么,没有一样儿不在行。据说和宫里那位宣统皇后,是过了帖子的姐妹。凡此种种,也就难怪在王府里做家塾的父亲,并不十分得意二格格这位学生。
  三格格却过于羞涩、懦弱,没有多少独立能力,依赖成性,也许因为如此,反倒招人爱怜。
  等他长大成人,他才知道,两位格格都和那位乔戈老爷纠缠不清。
  “随事处”里都是清一色的英俊小伙儿,二十啷当岁,终日跟随王爷进出,内眷也不避讳,一来二去,能不出事儿吗?
  也难怪她们姐妹心仪乔戈,他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高大——“高大”好像是中国女人的死结,只要男人高大,人格似乎也跟着高大起来,不论是天下的责任还是对女人的责任,都会一律毫不含糊地承担起来。
  他具备国人对男人最佳的审美选择:国字脸、剑眉、皓齿,静如松、动如风……加上他不仅善解人意,还善讨人欢喜。
  
  她们的哥哥——大爷,倒是不嫖不赌,可“活”的营生一样儿不会,也用不着会。要说他有什么大不周的,也说不出来,不过是那种到处赶场子的人,终日不着家。
  有了急事,人找不着,下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办——哪儿热闹上哪儿找去,一准找着。
  记得有一年太夫人做寿,阖家老少前去拜寿的时辰到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着这位爷了,还是下人们在琉璃厂一家新开张的古玩店庆筵上找着了他。
  偶尔他也填个词、做个赋,父亲说,居然还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这种时候百年不遇。长大以后看到《红楼梦》,这位大爷可不活脱儿一个薛蟠!
  大爷死也死在“热闹”上。
  他虽不是喜好读书之人,却爱惜字纸。闹八国联军那会儿,一九○○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甘军”董福祥将军的一个卒子,一个火把扔进了翰林院。又赶上那天风大,翰林院轰然起火,义和拳的枪炮跟着打响,说是光弹药帽儿就有几百斤。顷刻之间,文绉绉的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引爆的兵火库,而隔壁的英国使馆很快也被大火包围。
  大爷不止一次去过翰林院,敬见过翰林院的气象,听说翰林院遭了这样一劫,顿时心急如焚,慷慨激昂地说:“翰林院里,那可是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我去瞅瞅……瞅瞅就来。”
  可他从此一去,再没回来。
  从此以后,家里人人记住了这个日子。倒是大爷在世时,没人说得出他干了什么。
  有人在现场看见了大爷。
  眼见那些精美的、几百年来装点着翰林院一座座圣堂的木雕、飞檐、梁柱,与圣堂一起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眼见那些典籍、善本、孤本在火焰中挣扎、翻转,即便侥幸逃过火焰,也被丢弃在庭院、池塘之中,任人又踩又踏,更有被义和拳当做垫脚的,用以翻越翰林院的高墙……
  此情此景让大爷好不心疼。目不识丁的“拳匪”,就这样把祖宗留下的典籍、善本、孤本,像在家烧柴火那样地烧了,像在地里作践烂泥那样地脚下踹了……也是,他们哪里懂得这全是无价之宝?
  此时,却见那些被义和拳穷追猛打,在英国使馆或当差或避祸的洋人,还有英国水兵,纷纷从翰林院被枪弹豁开的高墙拥进那个随时可能轰然炸裂、吞噬他们生命的“兵火库”。
  大爷想,怎么反倒是这些个毛子来抢救祖宗留下的圣堂、圣典?对祖宗留下的这些圣堂、圣典,他难道不比这些个毛子更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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