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二
贾南风放下手中的笔,对着一纸拟诏沉吟起来:如何处置太子司马遹为妥?
其实,杀不杀司马遹,都要面临又一场生死之搏。
废黜太子司马遹本就铤而走险,被司马伦用来做谋反的借口,该是意料之中。两个多月来,宫闱之内,暗潮汹涌……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战,贾南风无计可施。
有道是:无杀天下之狠,何来天下之安?
再者,司马遹幼时尚可,年岁越长却越不成器,便是杀去也不足惜……贾南风索然一笑——连这样的理由都拿来顶事了!
真是错会时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还是茉莉?……难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满庭芳菲、莺飞草长的暮春天气了?
良辰美景年年依旧,只是与她久已无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这个权倾一时的女人,又有什么值得艳羡、嫉恨的呢!
真不如变作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既不知愁为何物,也不知情为何物,来去匆匆,一岁一轮回,不待遍尝世间百态,便凋谢去也。
昨夜,她梦见了一痴。
其时她正端坐案前翻阅奏章,两侧幔帐忽然拂动起来,抬眼一望,见一痴侧立幔帐旁,如风一缕,似影一张。
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在她忧虑重重的时刻,像是一个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于朝政,已有不少时日没有召见他了。
他着一袭青色长袍,宽袍大袖,更显得形影消瘦,风还没动,他就动起来了。儿时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说是肥头大耳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那个肥头大耳、欢天喜地、连爆竹也不敢放的男孩儿,日后出落得如此风流倜傥。最想不到的是,变得那样坚忍、果决,自尊自爱到不惜拿自己的“宝”做赌注……
那时,年年除夕的爆竹都由贾南风来点放,就那么拿在手里,直到爆竹捻儿燃到尽头才肯放手,那枚爆竹,简直就像在她的手心儿里炸开。一痴虽然不像妹妹贾午那样,用手指堵着耳朵,可也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待贾南风掉转头来,向一痴和贾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时,却不知一痴已将识得不久的那个“狠”字,与她连接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抹掉。最后妹妹贾午能够夺得一痴,也不尽是“色”字作怪。如果贾南风能够预见这一后果,她还会那样逞强吗?等到贾南风成为权倾一时的皇后,一痴自然而然会想起她儿时点放爆竹的情景,“从小看大”一说,果不其然。
隔墙就是一痴的家。他们随时越过藩篱,任意出入,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张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时还会互换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痴不知如何穿戴女儿装,雷厉风行的贾南风又耐不住啰嗦,便会亲自下手为他穿换。可以说一痴的体肤,贾南风并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两小无猜的花样年华。
及至年长,不论和诗还是对弈,她和一痴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明明一个鸾凤和鸣的景象,哪知尔后成空!
自情窦初开,贾南风就认定她和一痴的缘分前生已定。岂不知前生已定的缘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种缘分,“分”也是一种缘分。被妹妹贾午横刀夺爱留下的终生伤痛,难道不是缘分吗?
一痴一直喜欢青色,即便上朝也没有换过绛色的朝服。她也就随他高兴,没有深究——实在,青色比哪种颜色都适宜他。也曾想过,是否赏赐他一袭青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么规矩不规矩,满朝文武,哪个讲了规矩?
之所以没有一意孤行,只是因了对一痴的尊重。他是那样自尊自爱,从来不像司马宗室那些人,为贪一介狗官的职位,今天如是,明天却另又如是。
更还有他的心性放达。
谁都明白,作为一个有限的载体,人不可能拥有世间的一切,可人们还是禁不住地渴望,渴望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就是希望,这就是希望的深度解释,这就是万古不竭的动力。对于一个具有征服欲的人,尤其如此。如果一痴是贾南风的拷贝,贾南风是否还会对他如此痴迷,就不得而知了。
当朝丞相王戎,善围棋、嗜博弈,自诩高手。任豫州刺史时,其母病逝,噩耗传来,王戎正观他人博弈,竟不顾礼制,毫无起身离座之意。博弈者决意暂停,待王戎料理毕其母后事再续残局,反倒是王戎一定要当即有个了结。
还是这个王戎,得知一痴棋至二品,心有不甘,逐令一痴一决高低。哪知王戎棋风、棋道不佳,频频悔棋。对此,一痴不置一词,泰然坐观。
他的淡定,简直就是一方舞台,将堂堂丞相,成就为这方舞台上一枚出尔反尔、众目睽睽之下忙于倒来倒去的棋子。
如此往复,王戎方才胜得一局。再博一局,悔棋依旧,却得惨败。三博,眼看棋势不妙,竟将一枚咽喉之地的败子偷纳袖中,棋局顿时大变……
哪怕像某些败下阵来的棋手恼羞成怒,信手掀翻棋盘,也算光明磊落,却不想下流如此……算来也在情理之中。
这位“竹林七贤”之一,最为无形、无品,一向谄媚取宠、追名逐利、“与时舒卷”历任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一路晋升,官至光禄勋、吏部尚书,直至司徒,成为朝廷权臣。
此人何德、何能,得以一路飙升?不过投靠司马氏族而已。
王戎主管吏部期间,行贿求官之风大行。由贾南风诏授的司隶校尉傅咸,曾上书弹劾王戎,力谏惠帝免去王戎官职,遭王氏宗族报复。傅咸凛然正气,不畏强权:“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共掌纠察皇太子及以下文武百官之职,岂有纠察皇太子而不纠察尚书之理?只有严正己身,才得以率他人。”
故傅咸身后,贾南风谥号“贞”。此是后话。
贾南风最见不得这些清流名士皆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标榜清高,轻蔑礼法,不拘礼制,纵酒放浪,毫无操守,对弄婢妾,甚而至于对狎……终日手持麈尾,清谈而已。所谓清谈,不过沽名钓誉,何谈匡救国民?
再以本朝著名世家、琅琊王氏为例。王戎堂弟王衍,谈玄论道,口若悬河,华而不实,信口雌黄。人道他终日手持白色玉柄麈尾,对镜演示:或举手投足,眼波流转;或逼尖嗓音,起起伏伏,抑扬顿挫,非男非女,如歌如诉,恰似一名演练的艺妓。看来,谈玄论道不过是一场场有备而来的演艺……此人善经营,以致声倾朝野,竟有登高一呼,万人呼应之势,如此这般,倒也是件理政的用具。贾南风顺水推舟,诏授他司徒、司空、太尉等职,却也未曾见这位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的王衍,对此嗤之以鼻。
如若贾南风得知,自己亡故不到一年,王衍即被羯人石勒所俘,为推脱己任之责而文过饰非,却被石勒一语道出根本,“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为言不预事?破坏天下,君之罪也!”她更会为自己对王衍的高瞻远瞩而自负。
对面端坐的一痴,却如晴日里一座清晰可见的远山。谈不到崇山峻岭,不过一座平实无奇、些许积雪的山峰,峰顶闪烁着几缕清冷的柔光而已。
不,不是忍让谦让,不是超然物外,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轻蔑孤高……而是玲珑剔透,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记得幼年时,一痴的目光里就有了这种大悲大悯。
此外无他。
只是善弈的一痴从此不再博弈。贾南风实在了解博弈对于一痴意味着什么,说是他的情人也不为过。从少年时期就与博弈结下不解之缘的一痴,说断,就不着痕迹地断了这份情缘,该是何等少见的决绝。
这恐怕也是贾南风将王戎怀恨在心的原因之一吧?
总是在退一步之后享受海阔天空的人,是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好像空气,谁曾握住一盈?即便流水,还能掬上一捧,在手中做瞬间的停留。
那么妹妹贾午,真得到过一痴吗?得到的不过是承担而已。说到自己,即便一痴应诏入宫,不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为什么叫了一痴?又因何而痴?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
也许因为谁也握他不住,贾南风才会如此锲而不舍吧?
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人,也是最具安全感的人。即便坚硬如贾南风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的。而她愿意“靠一靠”的肩膀,该是何等非同凡响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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