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5期

古都西安 旧城新命

作者:郑也夫




  二人转不会死。我前不久看了一场二人转,看愣了,演得太好了。我和我的老同学,中国广播说唱团的编写幺树森交流,他说人家比我们本事大多了,我们的大腕徒有其名。人家为什么行啊?是因为东北的观众没有死,吉林的观众没有死。观众场场爆满,从来就没间断,所以二人转活着。再有赵本山把二人转这些大腕引到大城市一转,二人转就活了,二人转就光大了。
  秦腔处于非常微妙的历史阶段,秦腔的状态比相声好,因为秦腔还有很多听众,那些底层的人那些农民工,还喜欢听一听。相声在底层没有这样的观众了。二人转的情况最好。秦腔处于中间阶段。秦腔出一两个高人,选择一两个好的形式,有可能就能活下来。要活下来的地面肯定是大城市。
  第二个例子:臊子面。这也是活的文化,跟大家关系非常近。我在岐山、西安吃过好几个臊子面馆。作为一个外乡人,我的感觉是,西安的臊子面比岐山的好吃。人家可能说我不正宗。但外乡人有外乡人的判断。我的逻辑推理是,西安有丰富的商机,西安与岐山,哪个地方能够挽留、吸引住臊子面的高手?肯定是西安。岐山也有好厨子,也是手艺人,但是臊子面做得最好的肯定会被重金挖走,因为西安的食客多,收入高。所以我判断西安的臊子面比岐山好有其后面的道理。再说,臊子面不要改良吗?不要迎合八方来客吗?在岐山就很单一,就给你做这个口味。我在北京吃川菜,人家就会问你要最辣的,中等的,还是要微辣的,同样一种东西,要迎接八方来客就要有改良品种。岐山臊子面的油水更大,而西安臊子面更适合现代城市人的口味。岐山是臊子面的发源地,但是码头太小。臊子面的保留和推广,要靠西安。
  第三个例子:剪纸。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一个陕西剪纸的女孩。有一次北京世纪坛办一个剪纸展览,参观完毕出门的时候管理人员跟我说,明天是最后一天,剪纸艺人在这表演,可能还卖。第二天我就又去了。果然有人在那表演,剪得非常好。我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大堆。那个女孩一边给剪一边给我讲她的故事。她是蛇年生肖票的投稿人,投了七八个稿,有一个稿就中选了,中选以后呢,署名没有属她的名,钱一分钱也没给她。她开始打官司。初审胜了几十万。她的对手是集邮总公司,而她是一个农民,然后人家上诉,几十万改判成七八万。七八万还不兑现。我听说以后,就请中央广播电台的人给她做了个节目。在两会期间播出。播出的第二天邮票总公司的人给她付了这七八万块钱。这孩子叫白秀娥,延安地区的。她是剪纸的天才,我认为她是中国剪纸承前启后的一个人。她曾经怎么活着呢?就是“借腹怀胎”:去大宾馆,给外国人剪,跟宾馆谈好了,到了晚上挂出“陕西西北风”的旗号,外国人来看一看,买一买,靠这种方式活着。后来她名气大了点,还要帮衬帮衬乡下的几个艺人,一个是捏泥人的,一个是搞布艺的。三个人有个小计划,在北京找一两个大宾馆,天天晚上在那“坐台”,制作并销售。他们要过了这个关,再过二十年以后这些民间艺术就死不了了,但在这二十年中有可能死掉。我是觉得西安应该是他们的重镇,是陕西民艺、民俗存活的重镇,还是因为这的人多,有商机。有这里1%的人喜爱支持,再加上过路人,这项艺术品种就活下来。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礼失求诸野”,老的规矩、老的礼节、老的文化因为历史上的动乱,在中心地衰落了,而在没有受到大的动乱的边缘地方保存着。当中心地带重建的时候,从边缘把这些文化基因重新找回来。现在的情况相反,是我们很多的民俗文化原来的基础是在乡土,现在乡土发生了巨变。原来每个村里头都有十几个老大娘非常会剪纸。因为剪纸过去是有需求的,虽然也挣不了几个钱,但可以服务于春节、时令,每家贴个窗花作装饰。现在人们不搞这装饰了,还剪它干什么啊。这就是说在巨变的现代化过程当中,民俗文化在乡间必死无疑。它今后能够存活的地方是容纳了多样性的大城市,只要一小撮人喜欢,就可以活下来。
  毫无疑问,西安在文化上应该承担起这样的功能:保留陕西大地文化的多样性。多样性有两种,一个是生物多样性,一个是文化多样性。我们星球上有多少种生命?复杂到我们的近亲猩猩,简单到细菌、病毒,人类已知的一共140万种。这140万种生命因为我们人类的开发,很多濒临灭绝。东北虎、熊猫还有很多很多小的、简单的生物都濒临灭绝。实际上人类对自己周边的事物,认识非常有限。人类未知的生物比已知的要多得多,甚至都估算不出来地球上有多少种生物。生物学家估算有一千万到一亿种。这些生物与人类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要保留这种多样性?因为每一种生物,无论是植物、动物都是几十万年进化的结果,进化过程当中,它们适应了环境,身上有很多特殊的基因。从它们身上,人类可以获取很多的效用。古代人做了尝试,比如李时珍《本草纲目》,但这尝试远远没有结束,《本草纲目》其实只是尝了我们华夏地带植物、生物的一部分,不客气地说只是一小部分;经过李时珍卓越的努力,知道它有药用价值。还有很多都有药用价值的植物还没有被认识。人类能不能自己研制出药物?可能,但是太吃力了。比如说水稻倒伏,科学家后来发现某种野生的水稻不倒伏,把这个野生的水稻拿来和人工种植的水稻一杂交,问题就解决了。这样的品种是上百万年自然选择的结果。如果这个抗倒伏的野生水稻灭绝了,就没办法了。你不能无中生有,让一个倒伏的水稻挺住。生物的多样性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基础,是提高我们生存能力的基础,不能在我们这一代里都死掉。
  每一个文化品种也是成百上千年进化的结果,成百上千年经过人们使用、消费、改良,不好的淘汰,最后选出留下最好的。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宝贵的,不能让这些东西在现代化的巨变中都被淘汰掉。另外,成长于乡土,陕西人们与它共存了上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那些东西,可以成为凝聚陕人的一个象征,一个符号。这个象征,这个凝聚物的第一落脚点应该是西北第一大城市西安。不错,现代社会是流动的,陕西人到北京,北京人到陕西,很多陕西人还可以移民到国外,但是不管社会怎么流动,陕西地面生活的人大部分还是陕西人。陕人应该有自己的文化符号、艺术符号。应该有自己的乡音,有自己的地方戏曲。秦腔是陕人的乡音,是陕人的象征。陕西人走到别处去了,你会唱两句,我会唱两句,我们是老乡。这种文化象征在陕西这片土地上已经酝酿了几百年,失去它,对陕西人对中国人都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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