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结束时,欧洲思想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对历史研究进行一番崭新的重行定向。为先天地决定着历史的普遍计划而提供基础的神学和哲学的伟大体系,已经不被人们所赞同了;于是随着文艺复兴,人们就又回到一种基于古人看法的人文主义历史观上面来。精确的学术研究变得重要起来,因为人类的作为不再使人感到与神的计划相比,被缩小得微不足道,史学思想又一次把人放到了它的画面上的中心地位。不过,尽管对希腊罗马思想有着这种新兴趣,但文艺复兴对人的观念却和希腊罗马的深为不同。当16世纪初像马基雅维里这样一位作家在以注释李维著作的前十卷的形式而表达他自己的历史思想时,他并不是在复原李维本人的历史观。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学家,人并不是像古代哲学所刻划的那样根据自己的智力作用在控制自己的行为和创造自己的命运,而是像基督教思想所刻画的人,是一种具有激情和冲动的生物。历史就这样变成了人类激情的历史,被看作是人性的一种必然体现。
这场新运动的积极成果,首先见之于大举清除中世纪历史编纂学中一切幻想的和毫无根据的东西。例如,让·鲍丹①在16世纪中叶时指出②,人们所接受的时代分期的方案,即四个帝国,并非是基于对事实的准确解释,而是基于从《但以理书》③中所假借来的一种武断的方案。有数不清的学者,绝大多数是意大利出身的,都从事于推翻那些各个国家都曾把他们对自己的起源的无知隐蔽在其内的传说;例如波利多尔·维吉尔④在16世纪初期就推翻了特罗伊人布鲁塔斯⑤建立不列颠的那个古老的故事,并奠定了英格兰考据历史学的基础。
①让·鲍丹(J.Bodin,1530—1596),法国作家。——译者
②见《历史研究法》(1566年)第七章:驳四个王国论者。
③18世纪晚期浪漫主义的中世纪主义的倾向是意义深远的,这一点我已在论及席勒时提醒人们注意,黑格尔在他的PhilosophiedesRechts〔《法哲学》〕结尾有关世界历史的段落中,重新肯定了那种早已被推翻了的四个帝国的方案。黑格尔的读者们都熟知他那把每个主题都按照他的辩证法模式分为三合一的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会惊讶地发现在那本书的结尾几页中,他的世界史纲竟分为四节,题名为“东方帝国、希腊帝国、罗马帝国、日耳曼帝国。”这些读者很容易想到,事实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至少有一次是来得太强而有力了。但是,这里突破了辩证法方案的却不是事实,而是中世纪分期法的再现。
④波利多尔·维吉尔(PolydoreVirgil,1470?—1555?),意大利历史学家。——译者
⑤特罗伊人布鲁塔斯(BrutustheTrojan),传说中的古罗马英雄,曾至不列颠建立新特罗伊(伦敦)城。——译者
到了17世纪开始时,培根就能总结这种形势,把他的知识画面划分为诗歌、历史学、哲学三大领域,由想象、记忆和理解这三种能力所驾驭。所谓记忆主宰着历史学,也就是说历史学的主要工作是以其具体事实(就像它们实际上所发生的那样)在追忆和记录过去。培根在这里所做的,是要坚持历史学首先应当为了其自身的缘故而对过去感兴趣。这是对历史学家能够预知未来这一说法的否定,而同时它也就否定了历史学家的主要职能是要窥测贯穿于事实之中的神的计划这一观念。他的兴趣在于事实本身。
但是这样来规定历史学的地位,却是靠不住的。它已经把自己从中世纪思想的错误之中解放出来,但它仍然必须去寻求自己的固有职能。它有着一种确切的纲领,即要重新发现过去,但是它却没有能够藉以实现这套纲领的方法或原则。事实上,培根把历史学定义为记忆的领域乃是错误的,因为过去唯有就其不是被、而且不可能被记忆而言,才要求进行历史的调查研究。如果过去能够被人记忆,那就不需要有历史学家了。培根自己的同时代人卡姆丹①,已经根据最优秀的文艺复兴传统在研究不列颠的地形学和考古学了;他指出未经记忆的历史怎样能够根据多少有点像是同时代的自然科学家在使用数据作为科学理论的基础那样的数据而能够重行建立起来。历史学家的理解怎样能起到补充他记忆的缺欠的作用这一问题,是培根所从未曾问过的问题。
①卡姆丹(1551—1623),英国历史学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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