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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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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笛卡尔



  17世纪思想的建设性运动集中在自然科学问题上,而把历史学问题抛在一旁。笛卡尔像培根一样,区分了诗歌、历史学和哲学,又增添了一个第四项,即神性学;但是在这四种之中,他把他的新方法只应用于哲学以及它的三个主要部分上:即数学、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上,因为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希望获得确切可靠的知识。他说,诗歌更多地是一种天赋而不是一种学问;神性学有赖于对启示的信仰;历史学则不论是多么有趣和富有教育意义,不论对于生活中的实践态度的形成是多么有价值,却不能自命为真理;因为它所描述的事件从来都不是准确地像它所描写的那样发生的。这样,笛卡尔所展望的、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出现了的那种知识的改造,就被设计得对于历史学思想毫无贡献可言,因为严格地说,他根本不相信历史学是知识的一个分支。

  很值得我们更加仔细地看一看《方法论》第一部中论历史学的这一段话:到目前为止,我认为我在研究古代的语文、了解古代的作家以及他们的历史和著述方面,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辛劳。和更早时代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就好像是在异域旅行。知道一些其他民族的风尚,以便更加不偏不倚地判断我们自己的,而不像是那些从未到过自己本国以外的人们会鄙视和嘲讽与自己不同的任何东西;——这是有用处的。但是那些旅行得为期太久的人,结果在他们自己的本乡倒变成了外人,而那些过分好奇地研究古代行为的人,却对我们自己中间今天所做出的事情懵然无知。何况,这些著述所说的事情是不可能像它们实际所发生的那样发生的,因而也就在怂恿着我们去尝试超乎我们能力之外的东西,或者去希求超乎我们命运之外的东西。即使历史书籍是真实的,既不夸张又没有改变事物的价值,也还是略去了较猥琐和很少尊严的那类情况,以便更值得读者去注意;因此,它们描述的那些事情从来都不是恰好像它们所描述的那样,而那些想要以它们为自己榜样的人,就都倾向于浪漫的骑士狂并琢磨着铺张扬厉的业绩了。

  笛卡尔在这里提出了四点是应该加以区分的:(1)历史的逃避主义:历史学家是一个远离故乡而生活着的旅客,对他自己的时代倒成了一个外人。(2)历史的怀疑主义:历史著述是对过去的不可靠的说明。(3)反功利的历史观念:不可靠的著述不能真正帮助我们了解什么是可能的事,因此也就不能真正帮助我们在目前有效地行动。(4)历史是幻想结构:历史学家——即使是在最好的时候——歪曲历史的方式就是使它显得比它的真实面目更加光彩。

  (1)对“逃避主义”的历史观的一个答复就是要表明,历史学家只要坚定不拔地立足于现在就能真正窥见过去;那就是说,他的职责并不是干脆跳出他自己的历史时代,而是要在每一个方面都是他自己那个时代的一个人,并当过去呈现出来的时候,要从自己那个时代的立足点去观看过去。这实际上就是真正的答案;但是为了给出这个答案,知识论就有必要前进得比笛卡尔所设想的更远。一直要到康德的时候,哲学家们才把关于知识的观念设想为是针对着与认识者本身的观点有关的一种对象。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隐然包含着——尽管康德本人并没有得出——历史知识怎样成为可能的这一理论,它不单是不需要历史学家放弃他自己时代的立足点,反而恰恰是因为历史学家并没有放弃那个立足点。

  (2)说历史著述所讲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过的,就等于说我们现在,除了所得到的那些叙述而外,还有着某种准则是可以借之以判断什么事是可能发生过的。笛卡尔在这里暗示了历史学中真正批判的态度,如果它得到充分发挥的话,就会成为对他自己那种反对意见的一个答案了。

  (3)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在复活希腊罗马历史概念的许多要素中,曾经复活了这样一种观念:即历史的价值是一种实用的价值,是要在政治的艺术中和实际生活中教诲人们的。只要人们不能为选择另一种信仰(即它的价值是理论的并且是由真理组成的)找到理论根据的话,这种观念便是不可避免的。笛卡尔拒不接受这种观点是完全正确的;事实上他预感到了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导言中的话,即历史的实际教训就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从历史里面学到任何东西;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他自己当日的那些历史著作像是在布坎南①和格老秀斯②这些人的手中的,还有更多的、刚刚开始的那一代其他人像是在提累蒙特和波兰狄③派学者手中的著作那样,——是被一种纯粹追求真理的愿望所驱使的,而他所正在批判的实用概念,到了他写作的时候,已经是死去了。

  ①布坎南(GeorgeBuchanan,1506—1582),英国教会学者。——译者

  ②格老秀斯(1583—1645),荷兰法学家。——译者

  ③波兰狄(JeanBolland,1596—1665),比利时耶稣会史学家。——译者

  (4)在谈到历史的著述夸大了过去的伟大和光辉时,笛卡尔实际上是在发挥一条准则,借以批判那些历史著述,并借以重新发现被那些叙述所隐蔽了的或歪曲了的真理。如果他按这条路线继续走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为历史批判奠定一种方法或一套规则;实际上,这就是下一个世纪之初由维柯所奠定的规则之一。但是笛卡尔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他的知识兴趣是如此之确切地朝着数学和物理学定向,以致于当他论述历史学时,他可能把一项面向着历史方法的改进的丰富的建议,误认为证明这类的改进乃是不可能的。

  这样,笛卡尔对历史学的态度就变得出奇地含混不清。就他的意向所及而论,他的著述倾向于对历史学的价值抱有怀疑;然而那种价值却是被想到了的,因为他想要指导人们脱离它而走向严格的科学。到了19世纪,科学就独立于哲学之外而走上它自己的路,因为后康德的唯心主义者对它采取了一种日益怀疑的态度;而这个缺口只是到了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才开始被修复。这种分道扬镳恰好是和17世纪历史学和哲学的分道扬镳互相平行的,这种情况是出于一种平行的原因,即笛卡尔的历史怀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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