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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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中世纪的历史编纂学



  专门致力研究上述这些观念的中世纪历史编纂学,在某种方式上乃是希腊化的和罗马的历史编纂学的继续。这一方法始终没有改变。中世纪的历史学家仍然依靠传说来取得他的事实,而并没有有效的武器来批判那种传说。在这方面,他可以和李维等量齐观,而且保留了李维的弱点和强点。他没有办法研究流传给他的那些传说的成长过程,或者把它们分析成各个不同的组成部分。他唯一的批判乃是一种个人的、非科学性的、非系统化的批判,那往往暴露出他那在我们看来是愚昧的轻信的东西。但在其叙述的另一方面,他却往往显示出引人注目的优美文风和想象能力。例如,圣阿尔班斯(St.Albans)这位谦逊的修道土,他留下给我们一部归于威斯特敏斯特的马太名下的《历史之花》(FloresHistoriarum),这部书讲述了一些有关亚勒弗烈大王①和饼、葛蒂娃夫人②、克努特王③在博山姆(Bosham)海滨等等的故事,它们可能都是寓言,但却是文学中不朽的瑰宝,而且应当得到不亚于修昔底德的历史那样作为〔永恒的财富〕为人们所珍惜。

  ①亚勒弗烈大王(AlfredtheGreat,849—900?)英国国王。——译者

  ②葛蒂娃夫人(Godiva)十一世纪时英国贵妇。一—译者

  ③克努特王(Canute,994—1035?)英格兰的丹麦王。——译者

  但和李维不同,中世纪的历史学家是从一种普遍主义的观点来看待这种材料的。即使是在中世纪,民族主义也是一种真实的东西,但是一个为民族竞争和民族骄傲而捧场的历史学家却知道他自己是做错了事。他的本职不是要赞颂英格兰或法兰西,而是要叙述gestaDei〔神的业迹〕。他把历史看作不是人类目的的一幕单纯的演出,他在其中要站在自己朋友的一边;而是把历史看作是一个过程,有其自身的客观必然性,甚至于就连最明智和最有权力的人间执行者也发觉自己卷入其中,并非因为像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所描绘的那样,上帝是毁灭性的和恶作剧的,而是因为上帝是有远见的和富于建设性的,有他自己的计划而决不允许什么人来干涉他的计划。所以人间的执行者就发觉自己陷于神意目的的洪流之中,不管自己同意或不同意,都被卷入其中前进。历史作为上帝的意志,是在自行发号施令的;它那号令之秩序井然并不有赖于人间执行者的发号施令的意志。计划出现了,它使自己自行生效,它并不是人类所曾计划的;而且即使是那些自以为是在反抗这些计划而出现的人们,事实上也对它们在做出贡献。他们可以刺杀恺撒,但是他们却不能制止共和国的倾覆;这桩刺杀行为的本身就给那场倾覆增添了一种新的特色。因此历史事件的总历程就是一种准则,它是用以判断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的①。个人的责任就是要作一个推进历史客观目的的自愿工具。如果他自己立意反对它,他也不能制止它或者改变它;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就是因此而获得自己的惩罚,挫败他自己并使自己的生命一事无成。这就是基督教教父的学说;魔鬼被基督教早期作家希波里特②定义为〔世界的挑衅者〕。

  ①席勒著名的简言:DieWeltgeschichteistdasWeltgericht〔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乃是一句人所熟知的中世纪格言,而在18世纪末又复活了;它是典型的中世纪主义的,并在许多方面成为浪漫主义者的特征。

  ②希波里特(Hippolytus),约死于236年,罗马神学家。——译者

  中世纪历史编纂学的伟大任务就是要发现和阐明这种客观的或神的计划这一任务。它是一项在时间之中发展的计划,因此就要经历一系列确切的阶段;正是出于对这一事实的考虑,才产生了每个历史时代都由一桩划时代的事件而开始的那种概念。这时,区别历史中的各个时期的企图乃是先进的和成熟的历史学思想的一个标志,它不怕解释事实,而不仅仅是肯定事实而已;但在这里也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中世纪的思想尽管从不缺乏勇气和创造性,却表明了它自己无力使自己的许诺生效。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将只举一个中世纪的历史分期为例。在12世纪时,佛罗里斯的约西姆③把历史分为三个时期:圣父或道尚未成肉身的上帝统治时期,也就是前基督时代;圣子统治时期或基督时代;而圣灵的统治时期则要在未来开始。这种提到未来的时代,就透露了中世纪历史编纂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如果中世纪的历史学家受到挑战,要他解释何以知道在历史中竟然有任何客观的计划;他就会回答说,他是由启示而知道的,这是基督向人类所显示的有关上帝的事情的一部分。这种启示不仅解答了上帝在过去所做的事,而且它也向我们指明了上帝在未来将要做的事。这样,基督教的启示便赋予我们一种对整个世界历史的观点,是上帝的无时间的和永恒的视野里所看到的那种从世界在过去的创造到它在未来的结局。因此中世纪的历史学家就期待着历史的结局,作为是上帝所前定的、并通过启示而为人类所预知的某种事情;因此它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末世学。

  ③佛罗里斯的约西姆(JoachimofFloris,约1130/35—1201/02),意大利教会作家。——译者

  未世学总是历史学中的一个从外面闯入的因素。历史学家的本职是要知道过去,而不是要知道未来;而且只要历史学家声称能够预先确定未来发生的事,我们就可以肯定地知道他们的基本历史概念出了某些毛病。再进一步,我们还可以准确地知道是什么东西出了毛病。这里所发生的情况是,他们把历史过程的单一的实在分裂成两个分离的东西,一个决定者和一个被决定者、抽像的规律和单纯的事实、普遍的东西和特殊的东西。他们把普遍当作一种虚假的特殊,它被假设为由于其自己而存在并且为了其自己而存在;然而在那种孤立状态中,他们却仍然设想它在决定着特殊事件的进程。普遍这样被从时间的过程中孤立出来之后便不在那个过程之中起作用了,而只是对那个过程在起作用。时间过程是一种消极的东西,是被一种无时间的、对它在起作用的外来力量所塑造的。

  因为这种力量在一切时间里都精确地是以同样的方式在起作用,所以有关它现在如何起作用的知识,也就是有关它未来如何起作用的知识;而且如果我们了解它在任何一个时间是如何决定事件流程的,我们也就从而了解它在任何其他时间是如何决定它的,因此之故我们便能够预告未来。这样,在中世纪的思想里,上帝的客观目的和人类的主观目的二者之间的全盘对立,——那被设想成是上帝的目的的就表现为把某种客观计划强加于历史,而不顾人类的主观目的如何,——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观念,即人类的目的对历史的行程是不能左右的,而决定历史行程的唯一力量乃是神性。因此神性一旦被显示出来,那些由信仰而得到神性的启示的人便能够由信仰而看到未来必然是什么样子。这看来似乎与实质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它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即超验性。

  上帝在中世纪的神学里并不是实质(实体),而是纯行动;而超验性则意味着神性活动并不被设想为在人类的活动之中并通过人类的活动在起作用的,而是被设想为在人类的活动之外起作用并主宰着它的,即并不是内在于人类行动的世界而是超越于那个世界的。

  这里所发生的情况是,思想之摆已经从希腊罗马历史编纂学的抽象和片面的人文主义摆到了同样抽象和片面的中世纪的神本观点了。神意在历史中的作用得到了承认,但它却是以一种再没有任何事情留给人类去做的方式而被承认的。其结果之一就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学家们就陷入了自以为能够预示未来的这一错误之中。另一个结果就是,他们焦急地要窥测历史的总计划并相信这个计划是上帝的而不是人类的,这时他们就倾向于在历史本身之外去寻求历史的本质,办法是使目光脱离人类的行为以便窥测上帝的计划;于是人类行为的具体细节对于他们就都变得比较不重要了,于是他们就忽视了历史学家的首要责任,——即心甘情愿地承受千辛万苦去发现实际所发生的事。这就是何以中世纪的历史编纂学在批判方法上是那么地软弱无力。那种软弱无力并不是偶然。它并非取决于学者们所能运用的来源和资料方面的限制。它并非取决于他们所能做的事的限制,而是他们所想做的事的限制。他们不想对历史的具体事实进行精确的和科学的研究;他们想要做的事乃是对神的属性进行精确的和科学的研究,它是一种稳固地奠立在信仰和理性的双重基础之上的神学,它使他们能ari-on〔先验地〕决定在历史过程中什么是已经必然发生的和什么是将要必然发生的。

  其结果便是,从一个纯学究式的历史学家——即除了事实的准确性而外并不关心任何事情的那类历史学家——的观点看来,中世纪的历史编纂学似乎非但是令人不能满意的,而且是有意地而又令人反感地满脑子谬见;一般说来19世纪的历史学家们确实对历史的性质采取了一种纯学究式的观点,所以就以极其缺乏同情的态度来看待它。今天,我们已不那么迷恋着要求考据的精确性了,而是对于解释事实更感兴趣,所以我们就能以更为友好的眼光来观察它。我们已经早已回到中世纪的历史观,使我们把各民族和文明想象为服从着一个规律而在兴衰,这个规律与构成各民族和文明的那些人的目的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们也许与这样的一些学说并非完全格格不入,这些学说教导说,大规模的历史变化乃是由于某种辩证法客观在起作用的,并以一种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必然性在塑造历史过程的。这就引导我们与中世纪的历史学家多少有了密切的接触了;而且如果我们想要避免他们那类观念所容易出的错误,那么对我们非常有用的就是去研究中世纪的历史编纂学,并且看看客观的必然和主观的意志之间的对立怎样会导致对历史精确性的忽视和诱使一些历史学家陷入一种非学者风度的轻信和盲目接受的传说里去。中世纪的历史学家对于那种意义上的非学者风度有种种借口;但当时还没有人发现怎样以学者的态度来考订资料和确定事实,因为这乃是继中世纪结束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史学思想的工作。但是对我们来说,既然这一工作已经完成了,所以就不能再有借口了。如果我们回到中世纪的历史观念及其全部的错误,我们就将是在证实并在促进某些历史学家(也许是过早地)所宣告的文明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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