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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主义
约定主义认为,理论是根据约定而接受的。实际上,如果足智多谋,我们就能强迫事实进入任何概念框框。这种柏格森式的主张在逻辑上是无懈可击的,但这种主张若不增加一条标准以确定什么时候一个理论优于另一个理论(即使这两个理论在观察上可能是等值的),就会导致文化相对主义(柏格森和费耶阿本德共有的一种主张)。多数约定主义者采取了某种形式的简单主义,以图避免相对主义。我用简单主义这一难听的字眼来称呼一些方法论,这些方法论认为不能以经验为根据在理论之间作出选择:如果一个理论比它的对手更为简单,更为“连贯”,更为“经济”,那么这个理论就优于与其竞争的理论。
当然,第一个声称哥白尼成就的主要优点就在于提出了一个比托勒密更为简单、因而也就更好的体系的人,就是哥白尼本人。如果哥白尼的理论当时在观察上等值于托勒密的理论(如果只限于天体运动学的话),这样声称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在哥白尼之后,雷蒂修斯和奥西安德都讲过同样的话;布拉赫也断定哥白尼这样声称是有道理的。在科学史中,从伽利略到迪昂,哥白尼天“球”理论优越的简单性成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贝拉明所提出的所有质疑只是如何由深刻的简单性进而推出真理。例如,亚当·史密斯在他的文笔优美的《天文学史》一书中,以哥白尼假说的无上的“简单性之美”为根据,论证了该假说的优越性。他否认归纳主义的观点即哥白尼表较先前的地心论表更准确,因而哥白尼理论就更优越的观点。亚当·史密斯认为,新的准确的观察同样符合托勒密的体系,哥白尼体系的优点在于“它给天体现象以高度的连贯性,在于它给行星运动的真实方向和速度带来的简单性和一致性。”
但日心论优越的简单性同它的优越的准确性一样,不过是神话而已。现代历史学家经过认真的专门的研究,破除了这个优越的简单性的神话。他们提醒我们,日心论用比地心论简单的方式解决了某些问题,但为这简单性付出的代价却是给解决其他问题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复杂性。哥白尼体系无疑是简单了一些,因为它摆脱了偏心等距点及一些偏心圆。但每摆脱一个偏心等距点和偏心圆,就不得不代之以新的本轮和小本轮。只是在使恒星第八天球静止及去掉了它的两种地心论运动方面,哥白尼体系简单了一些;但要使第八天球不动,哥白尼就不得不把第八天球的不规则的地心论运动移到已经满是讹误的地球身上,哥白尼使得地球带着扑朔迷离的摆动转动了起来。还有,他不得不把宇宙的中心摆在一个离太阳不远的空点上,而不是象他最初打算的那样,摆在太阳的位置上。
托勒密体系与哥白尼体系在“简单性的天平”上大致相等,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公平的。德·索拉·曾赖斯评论说,哥白尼体系“更为复杂,但较为经济”,他的话使反映了这一见解。潘尼凯克的看法也反映了这一见解,他认为,“新的世界结构,尽管概略地看很简单,但详细看仍是异常复杂的”。库恩认为,哥白尼对行星运动(如逆行运动)的主要问题的质的方面的论述,比托勒密的论述要简洁得多、“经济”得多,“但是,这表面上的经济……[不过]是一个宣传上的胜利……[而且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虚构”。一涉及到细节,“[哥白尼的]整个体系,如果有任何简单之处的话,也不比托勒密体系省事多少”。正如他简洁地指出的那样:哥白尼引起了一个“巨大、然而又小得令人奇怪的”变化。日心论具有较多的“美学上的和谐”,对天体的基本特征作了较为“自然”的论述,“特设的假定较少”,但它终究是“不成功的……同先前的地心论理论相比,既不更准确些,又不见得简单多少”。雷维茨认为,在托勒密体系中,“不规则运动的恒星由于沿不规则的轨道运行”,带来了“根本性的时间测量”。雷维茨断定这是“绝对不连贯的”,但是,如果将恒星运动的这种不规则性转移到地球运动上去,就会象哥白尼体系所说的那样,我们就有了一个“连贯的”天文学。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连贯性似乎就取决于观察者的眼睛,简单性似乎就取决于人的主观兴趣了。如果观察上等值的理论的简单性的戏剧性增长是科学革命的标志,那就不能认为哥白尼革命是一场革命(即使有些人,如开普勒,认为日心论的优越性在于它带来的美的和谐)。
让我们再来看看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波普尔竭力强调判决性实验的重要性,按我的说法,他在这方面是一个经验论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同时他又提出了一种新的简单主义:他声称,如果一个理论比其对手有更多的可证伪的内容,有更多的潜在证伪者,那么即使在天意成事之前我们也应认为该理论更加优越。由于波普尔在1934年提出了可证伪性标准作为对“简单性”的诠释,他的《科学发现的逻辑》一书就应被认为是一种新型的、独创的简单主义。那么,就这一意义来讲,尤其是按其实在论的解释,日心论在1543年就已优于地心论了,即使两种理论当时在观察上是等值的。
但这两种理论当时在观察上并不等值。简单主义者通常过于轻率地假定他们所评价的竞争理论是逻辑地等值的,或者在某种其他的严格意义上是等值的,这样,决定的因素只能是简单性而不能是事实这一声称听起来就较可信了。约定主义者认为,地心论和地动论必然在某种强意义上是等值的,这种观点在“简单主义者”中间非常流行:说到底,他们接受约定主义,不过是想找到一条出路以摆脱它所包含的相对主义。德雷尔、霍尔夫妇、普赖斯、库恩,还有其他一些人,提出了这一观点。汉森在批评他们的观点时说得对:“在‘简单性’一词的任何通常意义上,日心论都不比地心论简单。”但他还是保留了他们的“视线的等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