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凤梁——《儒林外史》创作时间、过程新探




  解放以来,《儒林外史》的研究工作日益发展,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但 迄今为止,仍有不少问题有待作进一步的探讨。《儒林外史》写于何时,创 作过程怎样?就很有必要重新认识。
  谈到《儒林外史》的创作时间,一般论著都有意无意地采用胡适的观点:

  《外史》刻有“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一篇序,这个年月是不可靠的。先生于乾隆 元年三月在安庆考博学鸿词的省试,前一月似无作小说序的余暇。况且书中写杜少卿、庄绍光 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况且那时的吴敬梓只有三十六岁,见解还 不曾成熟,还不脱热衷科名的念头,元年《除夕述怀》诗可以为证。那时的吴敬梓决做不出一 部空前的《儒林外史》来。
  丁巳(乾隆二年,1737 年)以前,先生觉悟了,便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了。试 看他宁可作自由解珮的汉皋神女,不愿作那红氍毹上的吴宫舞腰:这便是大觉悟的表示了。
  我们可以推测他这部《儒林外史》大概作于乾隆五年(1740 年)。①

  胡适的中心观点是: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不可能早于 1737 年;大概是 1740 年。理由有三条:(1)《闲斋老人序》的年月靠不住;(2)杜少卿 辞试故事不可能写在 1736 年以前;(3)吴敬梓写出了《美女篇》,才标志 他“见解成熟”,有了“大觉悟”。
  对于胡适的中心观点,也有些论著虽然提出了异议,力主“1736”说和“1739”说,但因未能充分驳斥胡适的论据,所以不同的看法有着共同的逻 辑:吴敬梓 36 岁“辞试”以前,受思想的局限,还不可能创作《儒林外史》。 其实,《儒林外史》的创作,早在吴敬梓 36 岁以前就已开始了。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先得对《闲斋老人序》的著作权问题作出明确判断:它是吴敬梓所作。吴敬梓为什么要用“闲斋老人”自名呢?这得从“闲” 字说起。所谓“闲”,传统理解是“闲业”和“闲居”。闲业对做官的“正 业”而言,指礼、乐、射、御、书、数或是《诗》、《书》等“六经”;闲 居的意思是绝意功名和“闲静居坐”。②因为优游六艺、弃绝功名的“闲”, 恰恰符合吴敬梓的经历和思想,所以他在《移家赋》和《买陂塘》中,秉承 了潘岳《闲居赋》“巧诚有之,拙亦宜然”,“退而闲居”的说法,特别强 调“笙簧六艺,渔猎百家”,“虽浚发于巧心,终受欪于拙目”和“身将隐 矣,召阮籍稽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沈醉”。①也因此把自己的情怀称作“闲 情”②,以南京的寓所为“闲庭”③熟悉他的朋友则进而概括其寓居秦淮的生 活为“闲居”④。由“身将隐”、“闲居”、“闲庭”到“闲斋”,寓意相同、一脉相承。“闲斋”必属吴敬梓自名,毋容置疑。至于“老人”之谓,似乎 不可思议,因为吴敬梓当时年未四十。但从科名的角度看,他早有迟暮之感:
  33 岁那年,就深感“长安”路难,叹息“新例入资须少壮”⑤;34 岁那年, 又以“岂知盛年去,空闺自长嗟”⑥的美女自况。在《移家赋》中则再次发出 了“叹老嗟卑,思来述往”的悲叹。应该说,这里的“老人”,是功名迟暮 的一个特殊概念。

  ① 引自胡适《吴敬梓年谱》。
  ② 丁福保笺注陶渊明《和郭主簿》“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句时指出:“闲业者,正业之对文。┅┅ 闲业为六艺。”李善注潘仁安《闲居赋》时明言:闲居者,“不知世事,闲静居坐之意”。
  ① 参见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卷一,卷四。
  ② 《文木山房集》卷二《春兴八首》之五曰:“闲情时有作,消渴病难除。”
  ③ 《文木山房集》卷二《洞仙歌·题朱草衣白门偕隐图》有“闲庭两三间”之句。
  ④ 如王又曾《书吴征君敏轩〈文木山房集〉后》中说:“闲居日对钟山坐,赢得〈儒林外史〉详”。见《丁 辛老屋集》卷十二。
  ⑤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之七。
  ⑥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二《古意》。

  闲斋老人就是吴敬梓。这一点,胡适似乎未敢否定。按理说,既有序言, 就必有作品;既有作品,就决不能作出尚未动笔的判断。正因为如此,胡适 避开了闲斋老人是谁的问题,一味在“序言”的写作时间上做文章;通过对 “序言”的否定,为他的“1740”说服务。
  为了弄清“序言”和作品的写作时间,我们有必要解剖胡适的所谓论据。
  36 岁的吴敬梓依旧“热心科名”吗?诚然,以“家声科第从来美”自诩 的吴敬梓,早先确实醉心举业。29 岁那年参加科考,他甚至表演了一出向试 官“匍匐乞收”的丑剧①但是,希望越是迫切,失望后的打击就愈益沉重。正 是在这次乞求收录遭到斥逐和稍后的乡试再次落第以后,吴敬梓终于发出了 “狂来自笑,模索曹刘谁信道”②的叛逆呼喊,产生了远离毷氉声喧的全椒, 移家“秦淮十里”的强烈愿望③。应该说,公然反对科举世家的传统,乃至离 乡背井,抛弃祖宗的家业,这是对礼教和科名改变看法的明显标志,也是思 想急转直下、出现变迁的有力证据。正因为思想有了变化,所以吴敬梓蔑视 八股制义和利禄功名的情绪日益强烈。30 岁那年,他明确表态:“不婚不宦, 嗜欲人生应减半”④;31 岁那年,又用“捉鼻低头知不足,且把棋秤共赌”⑤ 来自我解嘲;33 岁那年,他再一次述志抒怀:“身将隐矣,召阮籍稽康,披 襟箕踞把酒共沉醉”⑥。上述情况,足以说明嘲讽“摸索”和移家秦淮是吴敬 梓思想转变的一座分水岭;33 岁以后,他鄙薄科举的思想已经基本定型。既 然如此,就没有任何理由把吴敬梓思想的“成熟”和看破科名的“觉悟”任 意推迟到 1737、1739 或 1740 年。当然,吴敬梓毕竟出生在科举世家,束身 于名教之内,所以他跟科名的决裂,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也就难免会出现 反复。但从总体上看,打从移家南京以后,日益叛逆是其思想的主流,徘徊 顾盼只是支流。胡适主次不分、本末倒置,所以作出了错误的判断。按照胡 适的逻辑,吴敬梓对“征辟”有所眷恋和“悔恨”,就是“不脱热心科名的 念头”,那岂不可以进而推论:因为吴敬梓直到去世前的一年,还在《金陵 景物图诗》首页自诩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癸酉敕封文林郎内阁中书”, 所以他对科名至死不悟,也就根本不可能撰写《儒林外史》!这是荒唐的逻 辑!问题还在于:《丙辰除夕述怀》不仅不能作为吴敬梓没有“大觉悟”的 依据,也不能单纯地看成思想反复的“铁证”。具体地说。诗中“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阨”等四句,实际上有着双重的涵 义:一是胡适所讲的“悔”。当然这种“悔”的原因并不是“因病辞试”, 而是“托病辞试”。二是“瞒”。唯其吴敬梓辞去廷试的原因是“托病”, 所以在悔恨之际,也不忘用“采薪”来加以掩饰。这里,有必要重提胡适的 另一个明显错误:他仅仅根据江宁教授唐时琳的《文木山房集序》,就断言 吴敬梓辞去廷试的原因是“真病”。对于这一说法,很多学者已经撰文驳斥, 这里不再赘言。当然,无风不能起浪,联系上述引自《孟子》的“采薪”二 字来看,吴敬梓当时很可能确有小病。但是,把小病装成大病,借“大病” 辞去廷试,决不等于“因病辞试”,因为小病是不允许辞试的。由此可见, 吴敬梓 1736 年辞试的行动,恰恰是他 1729 年叛逆呼喊的延伸和发展。否定 “托病辞试”是错误的,认为“托病辞试”才算思想飞跃的标志也是不全面 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吴敬梓真为“因病辞试”而悔恨,充其量也只是一次 思想的大反复。用后来的反复去否定早先的飞跃,依然是形而上学的观点。 总之,从对待科名的态度看,吴敬梓早在辞试和吟咏《美女篇》以前,就已 具备创作《儒林外史》的思想基础了。

  ① 参见《泰然斋诗集》第二附金两铭《和(吴檠)作》。
  ②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之四。
  ③ 参见上书之七、八。
  ④ 引自上书之一。
  ⑤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贺新凉·青然兄生日》。
  ⑥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买陂塘》之二。

  理清了吴敬梓思想转变的脉络,是不是有“余暇”撰写《闲斋老人序》 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如前所述,吴敬梓既已鄙薄科名,热衷“笙簧六艺”, 自名闲斋老人,也就投诸闲散,有的是时间。何况《闲斋老人序》只有短短 五百零一字。
  那么,吴敬梓为什么要选择 1736 年 2 月写“序”呢?为了搞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把他在“征辟”前后的情况罗列一下:1733 年,雍正诏令保荐“博 学鸿儒”者。两年以后,雍正再下诏令。这时候,35 岁的吴敬梓已经风闻有 可能被保荐①,所以赶忙“追”写“美人之赋”(即《移家赋》),用以表明 自己“不工封禅之书”②的心迹。同年秋天,被荐的风声紧了,他又写下了《秋 病》八首,再次流露了“美人一赋堪千古,何用子虚与上林”的心声。由于 吴敬梓蔑视科名,对保举又早有思想准备,所以乾隆元年正式被保荐时,并 没有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相反,他胸有成竹,“凿坏而遁”;酗酒秦淮, 乔装“狂疾”③。朋友们责以固执已甚,他机敏地诉说了自己的衷肠:“吾既 生值明盛,即出,其有补斯世耶否耶?与徒持词赋博一官,虽若枚、马,曷 足贵耶?”④这一切,充分说明当时的吴敬梓,镇定自若,未雨绸缪。进一步 看,他既能用《移家赋》去反衬《子虚》、《上林》,以装病来辞去廷试, 也就必定会自矜俚俗粗村的小说家身份,嘲讽借词赋博取富贵的枚乘和司马 相如之流;用鄙夷功名富贵的《闲斋老人序》去否定“博学鸿词”的终南捷 径。“著书仰屋差自娱,无端拟献金门赋”,吴敬梓在《题王溯山左茅右蒋 图》⑤中的这两句诗,不就表现了他对征辟荐举妨碍小说创作的强烈不满吗! 既然如此,自称闲斋老人,借“序言”述怀明志,声言“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不都是合情合理的吗!

  ① 顾云《钵山志》卷四《吴敬梓传》:“乾隆间,再以博学鸿词,荐(吴敬梓)”。顾云既用“再”字,
  则很可能吴敬梓 1736 年前就曾被当作保荐对象。
  ②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一《移家赋》。
  ③ 金兆燕《棕亭诗抄》集三《寄吴文木先生》曰:“昔岁鹤板下纶扉,严徐车马纷猋驰。蒲轮觅径过蓬户, 凿坏而遁人不知。有时倒白著接┅,秦淮酒家杯独特。乡里小儿或见之,皆言狂疾不可治。”
  ④ 参见顾云《钵山志》卷四。
  ⑤ 白参《文木山房集》卷二。

  早在乾隆元年以前,吴敬梓已经走上了背叛科名的道路,1736 年 2 月,他又写下了《闲斋老人序》。根据这两点,就可以作出如下的判断:吴敬梓 着手创作《儒林外史》,决不会迟于 1736 年。可是胡适又认为:“书中写杜 少卿、庄绍光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也就“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 怎样看待胡适的这一论点呢?笔者以为,它既有合理的因素,又有错误的方 面。诚然,作品中杜少卿、庄绍光等形象,无疑是以作者自身及其朋友程廷 祚作为模特儿的,因此有关的章节确实不可能写在 1736 年 2 月以前。问题在 于:第一,胡适仅仅考虑了《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以后几段故事的原型。 三十四回以前的取材情况怎样,一系列生活素材是否发生在 1736 年以后呢? 大家知道,《儒林外史》的结构具有“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特点,所以 作者完全可以写写停停,零写整编,决不会弹指之间,一挥而就。就是说,《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以后的内容固然只能写在 1736 年 2 月以后,但决不 能就此作出结论:三十四回以前的故事也必定写在同一时期;更不能把吴敬 梓开卷伊始的时间随意拉到 1736 年以后的某一年。这一点,后文将作详细论 述。第二,胡适顾此失彼,无视吴敬梓借助某些诗词对小说创作的时间和情 况所作的曲折说明。例如,上述“著书仰屋差自娱,无端拟献金门赋”等两 句,就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手材料。这里所说的“著书”,当然指撰写《儒林 外史》。所谓“仰屋”,分明援引和活用了《宋史·富弼传》中的典故,意 思是“计无所出”,奈何不得。正因为吴敬梓处境艰难、心情抑郁,所以才 用“著书”来排遣愤世疾俗的怒火,寻找聊以自慰的欢乐。但正当他笔墨酣 畅的得意时刻,传来了被安徽巡抚赵国麟保荐的消息。他毫无理由拒绝预试, 只得“春光抛掷”,“孤负秦淮”①风尘仆仆地“涉险”到安庆,言不由衷地 写下了“金门赋”,也即《正声感人赋》等六篇“试帖”②。这真是强人所难 的“无端”啊!由此,我们不就看清了这样一种事实:1736 年 2 月,吴敬梓 正在撰写《儒林外史》,而且早已进入了欲舍不能的境地。
  通过上述辨析,我们可以论定:《闲斋老人序》确实写在 1736 年 2 月,
  吴敬梓在此以前已经开始创作《儒林外史》。那么,究竟哪一年动手的呢? 笔者以为,当是 1736 年。理由是:
  (1)吴敬梓移家南京之初,与亲友们频 频交往,把酒沉醉,诗词唱和,还被“四方文酒之士,走金陵者┅┅推为盟 主”③。他自己又洋洋自得地认为“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④。就 经济生活而言,虽然祖传的“三万金”,在移家前已经基本花去,但还没有 陷入“乞食近年诗”⑤的绝境。另外,在移家后的第二年,他的糖尿病开始发 作⑥。在这样的情况下,吴敬梓似乎还不可能潜心创作《儒林外史》。当然, 没有动手不等于没有想法。从写在 33 岁七月五日的《金缕曲》来看,吴敬梓 可能早有“著书”的潜在动机⑦。但想法毕竟不是行动,何况他一提到“著书”,旋即援引晋代张季鹰的话语作出了否决。

  ①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虐美人》、《西子妆》。
  ② 参见《文木山房集》卷一、卷四。
  ③ 引自《儒林外史》金和跋。
  ④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买陂塘》之二。
  ⑤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二《春兴八首》之四。
  ⑥ 《文木山房集》卷二《春兴八首》之五有“消渴病难除”之句。
  ⑦ 《金缕曲》中有这样的话语:“苟卿正遇游齐日,叹胸中著书千卷,沉埋弃掷。尚有及时一杯酒,身后

  (2)《移家赋》与《儒林外史》的 创作,都跟“辞试”相反相成,互为因果。从吴敬梓的征辟问题上的态度转 变情况来看,《儒林外史》的创作当在《移家赋》以后。关于《移家赋》的 撰述年代,过去大都沿用胡适的观点,认为它写在 1733 年。这是错误的,因 为作者明白宣称“追为此赋”。近年来,有的同志提出 1734 年说,这也靠不 住。要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先得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吴敬梓移家南京,既是 叛逆的表现,也有着冀求知遇的因素;一方面说明他已经绝意乡试、会试之 类,一方面证实他对包括征辟在内的荐举存有幻想。正是出于后一种原因, 所以在他的诗文中,无数次提到冯谖、董仲舒、枚乘、司马相如等凭借学术 而被荐举的文人,不厌其烦地罗列“天人策”、“封禅书”、“子虚赋”、 “上林赋”等敲门砖式的作品。依循这种特殊现象,我们不难发现,吴敬梓33 岁移家之初,曾以“落魂相如”自况①。时隔一年,才开始憎恶“荐举”, 发出了“漫思弹铗侯门遇。再休言,得意荐相如赋”②的叹惋。由冀求到憎恶, 这是很大的转变。但当时似乎还没有出现促使他用《移家赋》去对抗“相如 赋”的机缘。——如果硬要寻找对抗因素的话,倒是自比美女,吟哦“岂知 盛年去,空闺自长嗟”可算是一种表现。只有到 1735 年被保荐的消息传来以 后,以“赋”对“赋”,以“美人”对“荐士”的灵感才顿时产生了。你看,《移家赋》的主旨不就在于“任终隐以无伤”吗?你听,《移家赋》中不是公开宣称“不工封禅之书,聊作美人之赋”吗!毫无疑问,“美人之赋”就 是《移家赋》;用《移家赋》来对抗“封禅之书”,说明它必定写在吴敬梓 被荐的 1735 年。不能设想,没有《移家赋》这篇“辞试宣言”,就能出现《儒 林外史》楔子中的王冕形象,就能有《闲斋老人序》中对“辞却功名富贵” 者的高度礼赞!何况从《古意》的吟哦到《移家赋》的撰写,一脉相承,深 思熟虑;用“美人之赋”去对抗“封禅之书”,堂而皇之,稳操胜券。正因 为如此,所以《儒林外史》的创作必定在《移家赋》之后。对照吴敬梓 1735 年的经历,他在《秋病》之二中,有“美人一赋堪千古,何用子虚与上林” 两句。据此,我们不妨作如下的判断:最迟到 1735 年秋天,《移家赋》已经 完稿。接下来,吴敬梓就着手创作《儒林外史》了。握笔伊始,大概在 1735 年秋后。
  如果说,在《儒林外史》初创时间的推算方面,胡适的观点存在根本错误的话,那么,在该书脱稿时间的判断上,他的问题只是不够全面。
  《儒林外史》脱稿于哪一年?胡适依据程晋芳写在乾隆戊辰、庚午年间 的《怀人诗》中“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等两句诗,论定它成书于 1748—1750 年之间。对此,学术界几乎没有异议。 诚然,《儒林外史》确实在吴敬梓 49 岁前后已经大体写定,根据它的取材情况就可以找到佐证。像汤镇台的原型杨凯于 1751 年第二次“出山”,庄 绍光的原型程廷祚于 1751 年再次“荣膺”“经明行修”之荐①等等,《儒林之名何益!张季鹰斯言堪述。”

  ① 参见《文木山房集》卷四《买陂塘》。
  ② 引自《文木山房集》卷四《满江红》。
  ① 何泽瀚先生《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重要人物考实》据《皖志列传稿》条列程廷祚是年被荐之经过, 惜未详。笔者曾记甘熙《白下琐言》卷四有言:“┅┅(乾隆)十七年,吏部侍郎雅尔哈善又保举(程廷 祚)经学。其考语有‘涵养淳笃,学问淹贯,尤能研深《易》理’云云。惜皆不遇。”特抄录为先生补遗。
  外史》都未加描写,足证胡适的判断不无道理。 但是,文学创作的原理告诉我们:任何作家都有权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去截取生活的原型材料,没有义务写尽模特儿的一生。另外,又恰恰是胡适 提到的程晋芳,在其 1754 年冬天撰写的《哭敏轩》之三中,有如下两句诗行 和一条自注:“艳歌蛱蝶情何远?散录云仙事可征(君好为稗说,故及之)。” 就是说,到了 1748-1750 年之间,《儒林外史》固然有了“整编”的稿子, 但作者未必就此搁笔,可能还在“散录”零碎篇章。据此,我们只能作出这 样的结论:1750 年之前,《儒林外史》已经大体完成,但并未全部完稿。
  为了进一步证实上述看法,让我们从取材的角度来举例说明。先看第五 十五回的一个例子。这一回的开头有如下话语: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消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 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

  上面已经提到,吴敬梓笔下的人物,“大都实有其人”。但直到作者 49 岁那 年,那些现实中的“南京名士”,如吴蒙泉(虞育德)、程廷祚(庄绍光)、 樊圣谟(迟衡山)、冯粹中(马纯上)等等,虽然不少都老了,但几乎一个 也没有死。那么,何谓“也有死了的”呢?解释只能是:五十五回很可能写 在吴敬梓逝世前的一二年。因为现实中的吴檠(杜慎卿)和冯粹中,恰恰死 1750 年和 1752 年。
  又如,荀玫的原型卢见曾,乾隆元年曾任两淮盐运使,七年“因事遣戍”, “往军台效力”,九年“召还,授滦州知州”等官职,“十九年(1754)还 任两淮盐运使。”①对此,《儒林外史》均有描写。其中第二十二回点出了荀 玫的“两淮盐运使”身份,第二十九回交代了“因贪赃拿问”的情况,第三 十四回再次提到他担任“盐运司”的官职。“还任盐运使”时在 1754 年,可 见作品中有关荀玫再任盐运司的穿插,必定是吴敬梓 1754 年逝世以前添上 的。
  弄清了《儒林外史》的具体创作年代,新的问题又出现在我们面前:难道 13 岁“便堕绮语障”,30 岁就能“下笔C C 千言就”①的吴敬梓,写一部40 万字左右的小说要花整整 19 年的时间?在这漫长的 19 年中,具体的情况 又是如何呢?
  为了探索这个问题,笔者排列过专家们刊发的《儒林外史》的源流材料,编录了作品的“人物表”和“纪历表”,阅读了涉及作者思想和经历的某些 论著。在这个基础上,深感《儒林外史》是分阶段创作而成的。具体地说, 开头至第二十五回,写在 1736 年 2 月以前。(其中第二十一回以后的部分写在 1735 年冬季作者自扬州返宁以后的两个月内)是为第一阶段。第二十六回 至第三十五回,写在 1736 年至 1739 年之间。是为第二阶段。第三十六回以 下部分则陆续完成于作者逝世以前。是为第三阶段。

  ① 转引自何泽瀚先生《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第 34—35 页。
  ① 引自金榘《泰然斋诗集》卷二金榘和吴檠的两首《为敏轩三十初度作》。

  何以见得《儒林外史》的创作分三个阶段呢?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作品时 间线索所表现出来的明显迹象。
  如同一般的古代章回小说那样,《儒林外史》使用了借前代(明代)反映当代的手法。除“楔子”假托元末明初以外,从第二回直至结束,涉及明 代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和万历等六代,总计描写 130 年①中发生的 故事。跟一般章回小说不同的是,《儒林外史》以短篇连缀的结构形式,反 映封建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因而时间的线索显得更重要,更需要疏理清楚。 正因为如此,所以除第一回外,吴敬梓在创作过程中先后六次直接标明了“年 月日”,并用朱宸濠谋反等史实来加以附会和佐证。但是,又恰恰在时间线 索方面,《儒林外史》存在很多异常现象。其中之一是,在上述直接标明的 “年月日”中,除掉三个必须放在开头和结尾以外,其他三个则有用非所用 的情况:

  第二十回:名士牛布衣客死芜湖,“此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 第二十五回:穷秀才倪霜峰卖子,立下“过继”文书,时在“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 第三十五回:庄绍光应征辟进京,被皇帝召见,“这时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

  熟悉《儒林外史》的同志都知道,在书中的假名士中,牛布衣并非描写重点; 跟“祭先圣南京修礼”等篇章相比,倪霜峰卖子算不得大事件;至于庄绍光 陛见,只能说是杜少卿辞试的映衬。那么,作者为什么不在涉及主人公、大 事件的有关章节标上时间,反而着眼于某些并不重要的人与事呢?原因在 于:公开标明的“年月日”,恰恰是作者创作活动中断和持续的标志。谓予 不信,请看第二十五、三十五回标明“年月日”前后的两个时间错乱的例子: 其一,鲍文卿在救援向鼎以后的第二年,过继了 16 岁的倪廷玺。后来向鼎重 遇鲍文卿父子时说道:“同你分别后,不觉已是十余年”,可鲍文卿接着向 向鼎介绍其养子倪廷玺时说,“他今年 17 岁”①。其二,庄绍光陛见,时在 杜少卿移家后的第二年。隔了十四载,杜少卿在秦淮河上遇见庄濯江,庄绍 光却对庄濯江说,杜少卿“已经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像这种发生在相隔 几回、甚至同一回中的差错,有力地说明作者在中断写作之前,为了减少续 写时的麻烦,才标上了“备忘”的“年月日”。但因中断时间很长,或者虽 短而注意力另有转移,所以一旦重新握笔,仍然出现了不少局部的、严重的 时间错误。
  时间线索所表现出来的创作三阶段的迹象,是真相还是假象呢?三个阶段的具体创作时间又是怎样推测出来的呢?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进而 分析作品的取材情况和写作特点。
  令人惊讶的是:就像时间线索所显示的迹象那样,作品第二十五回以前和第三十五回前后的取材情况也是很不相同的。第二回至第二十五回,吴敬 梓几乎全部取材于历史和社会的传闻。例如:
  范进中举后发疯的描写,可能借鉴了明末袁体庵“中举发狂”的故事②。 南昌知府王惠“三样声息”的描写,分明脱胎于顺治年间荆州知府袁于伶讽刺其长官的故事③。 “侠客虚设人头会”,“憨仙烧银骗钱财”,显然以唐代冯翊《桂苑丛谈》中《崔谈自称侠》和《李将军为左道所误》为蓝本。 “乐清县贤宰爱士”可能是清初官僚徐乾学延誉后进的有关传闻的花样翻新①。

  ① 按笔者《纪历》推算:“楔子”自 1323 年写至 1371 年,计 48 年。第二回至第二十五回,自 1487 年写
  至 1537 年,计 50 年。第二十五回至第三十五回,自 1538 年写至 1556 年,计 18 年。第三十五回下半回至 第五十四回,自 1556 年写至 1575 年,计 19 年。第五十五回写 1595 年事。第五十六回写 1616 年事。
  ① 此处按笔者《纪历》推算,倪廷玺当为 26 岁。
  ② 参见刘献廷《广阳杂记》卷四。
  ③ 参见尤侗《艮斋杂说》。

  第二十六回至三十五回侧重以作者自身及其朋友的生活为题材。其中第二十八回以后出现的季苇萧、杜慎卿、迟衡山、庄绍光等人物故事,分明以 吴敬梓的亲友李啸村、吴檠、樊圣谟、程廷祚等为模特儿,杜少卿则是作者 的自我写照。第二十八回以前的三回与第一阶段相承接,继续描写鲍文卿父 子的故事。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

  (1)《闲斋老人序》明言:他原想描写 对待功名富贵持不同态度的四类人:“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倚 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清高被人看破者”, “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从第二十五回以前 的创作情况看,前三类已经依次写完。鲍文卿形象的出现则是进入第四类的 标志②,也是“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的《儒林外史》即将“终结”的标志。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征辟”问题闯进了作者的生活。所以继鲍文卿谢恩辞 赏的描写以后,作者势必要续写自身的辞试经历;取材情况也就随之而陡然 变化。《卧闲草堂本》第二十六回回末评语说得好:鲍廷玺“丧父娶妻”以 后,作者就“换一副笔墨去写二杜”了。
  (2)随着创作实践的深化,作者的 认识也在提高,所以他面对“征辟”,写下了表示辞试决心的《闲斋老人序》。
  (3)依循现实题材的轨迹,大致可以断定这一阶段的创作时间约在 1737 年下半年至 1738 年上半年。因为作者原本与他的从兄吴檠关系密切。1737 年 吴檠“博学鸿词”落第以后,吴敬梓才厌恶其人品①。作品中的杜慎卿形象, 恰恰从出场开始,作者就满含调侃、讽刺之情。另外,以吴蒙泉为模特儿的 虞育德,1737 年中进士,1738 年到南京任上元县教谕②。而虞育德在这一阶 段并未登场。
  第三十六回开始,作者一方面继续以自身及其亲友的现实活动为题材,一方面插进了很多历史和社会的传闻材料。1738 年,“难进易退”、襟怀冲 淡的吴蒙泉开始跟作者直接交往,使他耳目为之一新,山外又见青山。为此, 他围绕虞育德在南京期间的生活,几乎用“实录”的方法逐一地作了叙述, 又借助历史和社会的传闻不断地加以穿插。这样写的结果,使第三十六回以 后的篇幅,出现了两种时间概念:其一是生活中的真实历程,其二是作品的 自然纪历。两相比较,前者喧宾而夺主,成了主要的线索。抓住这条主要的 线索,就很容易弄清第三阶段的写作时间:

  ① 参见赵冀《檐曝杂记·徐健庵》。
  ② 《卧闲草堂本》第二十四回回末总评有言:士大夫有“名儒而实戏”者,“鲍文卿居然一戏子而实不愧 于士大夫之列,则名戏而实儒也”。这条评语正确揭示了作者借鲍文卿描写“辞却功名富贵”的内在意图。
  ① 参见《文木山房集》卷三《酬青然兄》和《贫女行》。
  ② 参见赵慎畛《榆巢杂识》卷上。

  虞育德的原型吴蒙泉,1738 年南京任上元县教谕,1744 年离宁赴京,1748 年出任浙江遂 安县知县。

  迟衡山的原型樊圣谟,1749 年应聘回原籍句容修县志。 杜慎卿的原型吴檠,1745 年中进士。

  跟上述真人真事相适应,《儒林外史》第三十七回有祭泰伯祠的描写, 第四十六回对虞育德离开南京、杜慎卿“铨选部郎”作了顺叙和补叙,第四 十八回特意点明杜少卿到浙江去“寻”虞博士,第四十九回则对迟衡山回句 容“修理学宫”作了交代。把素材故事发生的时间与艺术形象出现的先后联 系起来看,第四十六回就必定写在 1746 年以后,第四十八回决不会写在 1748 年以前,第四十九回则很可能写在 1750 年,┅┅。另外,根据《全椒县志》 等的记载,吴敬梓 40 岁那年,为了祭祀雨花台的先贤祠而卖掉了“江北老 屋”。前此,又为刻印《文木山房集》而三度奔波于南京与仪征之间。所以 特传式的“真儒降生”和仪程式的“南京修礼”决不会写在 1740 年以前。也 就是说,作品第三阶段的创作,开始于 1740 年以后,结束于吴敬梓去世之前。 从写作特点方面来看,作品的第一阶段主要采用“杂取”和虚构的方法。 为什么吴敬梓的侄孙女婿金和凿凿有据地“揭示”了《儒林外史》的人物原 型,可是人们普遍否定诸如“荀玫之姓苟”,“严贡生之姓庄”,“范进之 姓陶”等等说法?为什么有些专家在纠正了金和的某些错误,考实了范进、 荀玫、严贡生、牛布衣等人物的原型以后,并未在两者之间划上等号?其主 要原因就在这里。当然,这一阶段也有几个人物,如权勿用、马纯上等,是 以一个原型为主来塑造的。但即就马纯上而言,他跟原型冯粹中相比,何尝 没有区别!据《滁州志·冯粹中传》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十五的记 载,冯粹中并不像马纯上那样只是条知进不知退的“亢龙”,他还是个“诗 文有奇气”,很懂得“水道利弊”的人物。反过来看,马纯上在片石居观看 扶乩的描写,分明揉合了“崇祯爱请仙”和“云间客扶乩”①等传闻故事。“作文之心如人目”之类,又明显借鉴了古代文论中的说法①。
  《儒林外史》第二阶段的形象大都取材于真人真事。像季苇萧、杜慎卿、 娄焕文、杜少卿、迟衡山等都以一个原型为模特儿。有关的故事情节也大都 事出有因,有案可稽。如杜少卿“平居豪举”,“移家秦淮”,“称病辞试” 等等,都跟吴敬梓的经历相吻合。因为这一阶段描写的人物故事大都是作者 铭心刻骨的亲身经历和直接见闻,所以尽管带有纪实色彩,依然生动真切, 栩栩如生。为什么一般的读者,特别爱看第二十五回以前的篇章,也还并不 厌恶第二阶段的描写?为什么第一阶段的“共名”人物特别多(如周进、马 二、严监生、牛布衣等),第二阶段也还不乏杜少卿这样的典型?道理就在 这里。

  ① 参见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七,陆次云《湖濡杂记·片石居》。
  ① 第一阶段有些描写,似与原型故事发生时间不符,有人就此否定“写于 1736 年前”。如第十四回鲍文卿 营救向鼎一节,有些论著以为即指 1740 年商盘任南昌知县期间“中蜚语,势岌!君守之不去,事旋雪”, 也就认定作者不可能早于 1736、乃至 1739 年动手创作。其实,联系向鼎被委任赴宁国府摘印而惊恐等描 写来看,作者写向鼎被参,目的在于揭露险恶的官场,而“伶工营救”之类,显系虚构,这种虚构确有生 活基础。吴敬梓《老伶行·赠八十七叟王宁仲》中就有“乐舞雩门祭孝陵,行宫夜半喧歌吹”,“本朝家 法重明良”,“新磨安敢呼天下”等句,足见他了解康熙南巡故事,也就肯定知道曾经作为行宫的曹雪芹 家被抄的情况。另外,鲍文卿预政、营救向鼎,显然是对“新磨安敢呼天下”这一不合理现象的反击。可 见不了解“虚构”法,就很可能胶柱鼓瑟、以片盖全。

  毋庸讳言,一般读者是并不爱看第三阶段的故事的,特别是那些“言之 有据”的部分。这是因为,第三阶段的创作着重采用“实录”的方法。第一, 它实际上用真人真事发生的时间作为线索,甚至出现了回目数字与真人真事 发生年月相凑合的怪现象。像上述吴檠 1745 年中进士,第四十六回就补叙杜 慎卿“铨选部郎”;吴蒙泉 1748 年到遂安,第四十八回就写杜少卿去浙江; 樊圣谟 1749 年回乡修县志,第四十九回就交代迟衡山到句容修学宫,等等。 第二,它为了求“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作品的结构形式,出现了“从头 讲起”的“传记”。如第三十六回整回追溯虞育德的直到祭祀泰伯祠以前的 经历,第三十八回和第四十七回对尤扶徕、虞华轩的为人处世情况作了倒叙。 上述追溯和倒叙的内容,都发生在人物登场之前,都属节外生枝,明显偏离 了“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①的结构特点。 另外,唯其作品由虚构转向纪实,所以作者竭力用第三阶段的“真人”去附 会一、二阶段的“假事”,从真实的角度去交代虚构人物的归宿。例如,第 四十四回有关汤镇台的经历描写,酷似吴敬梓朋友杨凯的现实遭遇。从创作 上讲,这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作者竟然把写实的汤镇台与虚构的汤奉 拉扯为兄弟,说什么汤镇台“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经告老在家。“两朵 高眉毛,一个大鼻粱”的汤奉,第四回出场时已是个进士出身的知县,最少 得有 30 多岁。从第四回到第四十四回,时间已经相距 75 年,难道汤奉活到100 多岁才致仕?又如,作品第一阶段描写的马纯上,不乏虚构的成分;到了祭泰伯祠的时候,这个形象已经在向“纪实”转化;第四十九回里的马纯 上,则已等同于冯粹中:冯 1752 年于顺天中举,第四十九回就预言马“进了 京,一定就是得手的”。这里姑且不论用马二经历贯穿三阶段有违一、二两 阶段结构的惯例问题,就说他的经历吧:第十三回交代,马二“补廪二十四 年”,“共考过六七个案首”;第十五回中,他又向匡迥发出过“我┅┅年 纪又大了”的感叹,可见当时他至少得有 40 多岁。从第十五回到第四十九回, 按作品的纪历推算,已经过了 50 年。请问,封建社会中会有年近一百的士子 离乡背井、到千里之外去参加乡试的吗?诚然,文学家不同于历史学家。出 于塑造艺术典型的需要,即使作品中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差错,也是情有可原 的。问题是作品第三阶段的时间概念一错再错,而出现差错的根源恰恰在于 写法的改变。第三,《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以后纪实的篇章,大都是概念 的说教。除上面谈到的“祭泰伯祠”以外,“青枫城奏凯”分明是“兵农” 的图解,“郭孝子寻亲”无疑是孝道的演绎。换一个角度看,《儒林外史》 全书共有 626 个人物,第三阶段竟出现了 264 个。按理说,即使像《儒林外 史》这种特殊结构的作品,愈到后面新出场的人物也愈少。上面这种反常现 象,不也是概念化的明显表现吗?
  从取材和写法的前后差异来看,《儒林外史》的创作明显经历了三个阶 段。为什么会出现差异很大的三个不同创作阶段的呢?这自然与作者的经 历、思想和构思有关。就经历和思想而言,吴敬梓始而为地主阶级的公子, 继而为“败子”,终则为“浪子”。在科举功名的道路上,他弹唱了一首“三 部曲”:29 岁以前狂热追求,此后的 11 年愤懑诅咒,不惑之年就彻底幻灭①。

  ① 引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
  ① 王又曾《书吴征君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自注:吴敬梓 40 岁那年,曾有“何如父师训,专储制举材” 的诗句。

  唯其身为“败子”,吴敬梓力图借科举来重振家声;唯其科举碰壁,才使他 移家南京,进入“浪子”阶段,着手创作《儒林外史》。此后,他在半是徬 徨、半是愤怒的状态中奋勇向前,经历了“辞试”的考验,记下了心灵的胜 利历程。40 岁前后,他生活更形困顿,但总算实现了刊刻《文木山房集》的 夙愿,因而他在借“治经”安身立命②的同时,断断续续地写完了《儒林外史》。 受经历和思想的影响,吴敬梓的艺术构思也有个演变过程。他从讽世转 为匡世,由揭露变成言志,从“文行出处”渐进到“礼乐兵农”,由抨击科 举发展为鞭笞时政。质言之,吴敬梓创作之初,着眼于八股制艺。他力图沿 着科举的多级阶梯来描写对功名富贵持不同态度的各种儒生,《闲斋老人序》 就是这种艺术构思的说明书。后来,他觉察到政治主张比道德规范更为重要, 社会的流弊也远不止科举一端,一味嘲讽醉心功名富贵的儒生更不能“救助 政教”和“造就人才”。鉴于此,在他 40 岁前后,出现了新的构思:以虞育 德为中心,在“指擿时弊”的同时极写理想,从“真儒”的楷模生活扩展到 广泛的社会影响。如果说,作者原先是以不应考、不从政的隐士王冕为崇拜 对象的话,那么,后来就更加钦慕应了试、做了官、力图“以德化人”、赞 助“兵农”之事的“贤人”虞育德。由此,他给儒生们以更多的怜悯。让季 萑、臧荼之流参加祭祀活动,甚至由马纯上充当“三献”就是一例。通过陈 木南给欺世盗名的权勿用开脱“奸拐”尼姑的罪行又是一例。杨执中、匡超 人、严大位、牛浦郎等竟然忝列“幽榜”更是宽容、平和与“匡世”态度的 表现。简单地说,《儒林外史》的三个创作阶段有三个重要人物:王冕、杜 少卿和虞育德。其中王冕和虞育德是作者心目中的两竿标尺,处于构思的中心位置,而杜少卿则是前后两幅蓝图中的过渡人物。
  总之,从作者的经历、思想、构思和作品的内容、形式等方面来看,吴 敬梓在创作《儒林外史》的整整 19 年中,确确实实地经历了三个阶段。
  (原载《江汉学刊》1984 年第 1 期)

  ② 程晋芳《文木先生传》:吴敬梓“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见《勉行堂文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