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瓠之用 夫子固拙于用大矣




 
  【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爲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爲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之曰:‘我世世爲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爲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无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莊子的這段話更技高一籌。惠施借“吾爲其無用而掊之”來影射、暗貶莊子,莊子就抓住這句話,開門見山地反擊,直指惠子本人,這是因爲您本來就不善於使用大物。點明錯不在瓠之大,而在夫子之拙。接著,他就講了一個怎麽用不龜手藥的故事。這是寓言的典型用法。就是先將雙方爭論的問題擱在一邊,引入一個道理比較顯明,且雙方都能接受的故事來作比喻。對方接受了這故事所闡明的觀點,也就是接受了我方對雙方所爭論問題的觀點,這個引入的故事好比來做媒的第三者,他比我方直接出面來說顯得公正、客觀,因而也更有說服力。寓言與重言的共同點,都有超於雙方之上的第三者,不同的是,寓言沒有權威身份,他的話語權來自常理,前提是必須雙方都能接受;而重言則很重視他的權威身份,權威身份是說服對方的必要條件,因此,不要求雙方對重言的觀點都能接受。對方能表示接受,是說服的結果,而不是引入的前提。所以說,上一節是重言,而本節才是寓言。反復申明這點,是爲了讓讀者對莊子的立場、觀點與言說方法有個確切的理解,因爲各注家在這上面漿糊是搗得一塌糊塗。

  故事是這樣的。宋國有人能夠製造不龜手的藥,就世世代代從事漂洗業。“龜(jūn)手”,是手上皮膚裂開,看上去就像龜背上的紋理。《釋文》:“司馬云:‘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又一說有些蛇足。一則,攣縮非龜之特性,而且以龜之攣縮來形容手長期浸泡在水中引起的皮膚縮皺,也不形象。二則,也沒有藥能消除這種皮膚皺縮,即使皺縮也與事無礙。但因爲手長期浸泡,或因爲冬天寒冷、乾燥,引起手上皮膚開裂,是很痛的,會影響手指的動作,從而影響勞作等。所以有了不龜手的藥,長期在水中漂洗就無礙了。洴(píng)澼(pì)絖(kuàng),漂洗絲絮:“洴澼”是雙聲象聲詞,就是象漂絮之聲。《集韻·青韻》:“洴,洴澼,漂絮聲。”“絖”就是綿絮。有個外來的人聽到了,願意出百金買他們的藥方。這人很驚訝,立刻將一族人都召集來商量。想來想去,我世世代代幹這漂洗活,不過賺得數金,現在一下子把制不龜手藥的技藝賣出去,可以得到百金,無論如何是合算的,於是就成交。這個外來人得到這藥方,就去遊說吳王。正好越國來進犯,吳王就任命他爲將軍。這年冬天,他率領軍隊跟越軍打了一仗水戰,因爲部隊用了不龜手的藥,手指靈活,執持武器、開弓射箭都無妨害,提高了戰鬥力,結果將越國軍隊打得大敗。割了地,吳王就封給了他。

  莊子講了這故事後總結說,用了藥手能不開裂,這是一樣的,但有的用這藥得到了封地,有的卻還是不能擺脫幹漂洗的活。一樣的藥,兩樣的結果,這是因爲所派的用處不同啊。

  道理很明白,對方無法反駁。莊子就將這道理用到雙方原先討論的問題上。現在您有五石大的葫蘆,爲什麽不考慮把它做成一隻大酒器,直接放到江湖裏去呢?卻擔心什麽葫蘆太大沒處可以容納,那麽,您難道有一顆飛蓬般的心,隨風而轉,思無定見嗎?

  “慮”是謀劃之義,司馬彪注爲“猶結綴也”,太過穿鑿。“樽”是盛酒器,司馬彪注爲“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的像樽一樣的浮物,成玄英按此疏爲“湖南人所謂腰舟者也”,這種理解一直流傳至今。但用腰舟泅水過江,是一般老百姓的事,像惠子這樣身份的人是用不著的,莊子似不會鄭重地向他提出這種用途。倒是做成大酒器,放在江湖裏,隨舟而行,隨意取用,這樣的構想浪漫得很。真有這樣的大葫蘆,惠子照此辦理,別出心裁,也不失身份,所以他提不出理由來反駁。“蓬之心”,《郭注》:“蓬,非直達者也。”《釋文》引向秀說:“蓬者,短不暢,曲上之謂。”《今注釋》:“喻心靈茅塞不通。”《莊子解》:“何小大之殊,而使心困於蓬嵩間耶?”幾種解說,除王夫之是發揮己見,不足爲訓外,其餘三家的共同點,是都認爲“蓬”是一個比喻,但對到底比喻什麽,意見不一。我想,在莊子當時,“蓬之心”一定是個很通俗的比喻,人們一看便懂,不用多費口舌。但時過境遷,流行的比喻變得隔膜了,所以,要從上文的意思中去猜,還要考慮到當時一般以“蓬”喻什麽。從上文意思來看,郭象說“非直達”,向秀說“短不暢”,都“非直達”與“短不暢”;惠子的認識問題,與之都沒有關係。陳鼓應往爲“茅塞不通”可以說得通,但與“蓬”的形象似乎扣得還不太緊。先秦時用“蓬”多以“飛蓬”爲喻。蓬草枯後根斷,遇風飛旋,故名。《詩·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管子·形勢》:“飛蓬之問”,尹知章注:“蓬飛因風,動搖不定。”由此,我想到,莊子正是以“飛蓬”形象,來比喻惠子爲世俗定見所左右,因而不能從大瓠本身特性來認識它的大用。指出惠子“猶有蓬之心”,就是啓發他突破世俗定見,升發自己的智慧。語辭尖銳,而態度懇切。由此,也可以看到莊子對辯論的態度,不是爭意氣,而是求真理,在這方面也要高出惠施一頭。

  這段對話,將兩個詞鋒犀利相仿,胸襟境界不同的辯者的個性,刻劃得判然分明,顯示了莊子高度的寫作技巧。

  但從寓言角度來看,這故事顯得太實,間離效果不夠,發人深省的藝術打擊力就有所減弱。因此,這故事在《莊子》所有的寓言中不是很著名。我想,莊子也許爲了讓讀者能相信得道者大有大用這樣玄妙的道理,有意說個很接近生活的故事,利於調動讀者自己的日常經驗,然而效果未必佳。可是從中卻可以看出莊子傳道的拳拳之心,他爲讀者想得多麽周到,不惜降格以求。遺憾的是,兩千多年來,在讀者的心目中,莊子還是一個消極避世、孤傲不群的人,還是一個獨善其身,“不問蒼生問鬼神”的人。這樣的誤解,到底是怎麽造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