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实习医生

 



  一阵疼痛,他醒来了。他的身子蜷成一团。慢慢地,疼痛减轻了。
  “科克!”这个躺在29层楼上的男人大声叫着。
  声音在硕大的房间里回响。没有回答。
  “科克!”他尖叫着,“科克!”
  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接着是擦着地毯发出的声音,最后停在了那张宽大、柔软的床边。
  “什么事,老板?”声音中充满了阿谀,那人也是一副卑微的模样,使他看起来更矮小,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双细眼溜来溜去,总也停不下来集中在一个地方。
  病人在床上痛苦地扭动着:“那种药!”
  科克从一个灰色的金属架上拿过一个棕色瓶子打开,摇出三片药放进了那只颤抖着的手中。其中一片掉在了地上,科克捡了起来。病人迫不及待把药片放进了嘴里。科克从一个水罐里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里。病人喝着水,他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

  几分钟以后,病人坐起来了。他双膝紧抱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病了,科克。”他呻吟着,“我得叫个医生。我快不行了,科克。”声音里充满了害怕,“快叫医生!”
  “不能这么做,”科克尖声说,“难道你忘了吗?”
  病人仿佛尽力去理解这话的意思似的,他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的脸扭曲着,伸出左手恶狠狠地抓住科克,一把推到一个近角。科克缩在一边,一手按着正在流血的嘴唇,一边以一种小兔子般的眼神谨慎地注视着病人。
  “你给我呆在这儿!”病人吼叫着:“省得我大声叫你!”他说完后,忘了一旁的科克。他耷拉着脑袋。他捏紧拳头猛击床沿,“该死!”他怒吼道。
  好大一会儿,他就以这样的姿势坐着,像石雕一般。科克仍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注视着。
  终于,病人坐直了身子,掀开重重的盖被,站了起来。他痛苦地走向拉着窗帘的窗口,边走边呜呜咽咽地说:“我病了。我快死了。”
  他拉着一根粗粗的丝绒绳索,窗帘轻轻地启开了。阳光洒进房间,照在了病人身上:阳光下,他那件猩红色的睡衣看上去像团火,那张脸却像团生面一样雪白。
  “这真是件可怕的事,”病人说,“一个快死的人无法得到一个医生。我要长生不老的药,科克。我要治好我的疼痛。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科克注视着他。这个又高又瘦的病人站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的城市,科克的视线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科克放下捂在嘴唇上的手,嘴巴上三处伤口仍在往外涌出鲜血。
  “给我找个医生,科克,”病人说,“我不管你怎么做,只要给我弄到就行。”
  科克站起身,拖着脚步出了门。病人仍旧注视着窗外,什么也没听见。

  弗劳尔斯坐在救护车里,他从狭长的车窗注视着烟蒙蒙的夜晚。自从他过了那条有路灯和警察巡逻的交通道后,他一直感到很不安。一颗20毫米口径的猎枪弹击中了救护车的车顶,子弹被弹了回去,发出可怕的响声。
  那些警察都到哪里去了?
  这儿肯定已是杜鲁门路了。路面那么宽广,不会有错的。但是他不太清楚他已到了东部多远的地方。街道两旁一片擦黑。他回忆了一下城市的地图,这儿不是检阅广场就是园林大街。
  前轮下面什么东西炸裂了,救护车腾空而起,又重重地下来了。司机失去了控制,救护车朝左滑去。
  弗劳尔斯上前接过司机手中的方向盘,来了个紧急刹车,然后掉过车头。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
  弗劳尔斯坐在车里,汗水直淌。
  该死的城市!他想。该死的市长,要我在这样一个晚上出诊。
  但是,这不是别人的错。
  司机又坐回到原来的座位。
  烟雾飘过去了,他看到交通灯在夜色里隐约闪亮。
  弗劳尔斯战栗了一下,猛踩加速器,心里真希望现在已返回到中心医院,在防传染、防弹的急诊病房里值班。
  弗劳尔斯没打车灯,让车滑向一家咖啡馆。里面长长的柜台边只有一个招待,也只有一个顾客。
  他很快地走过一大排格子窗,一只手一直放在右边口袋里,摸着放在那里的手枪,心里舒坦多了。他推门进去。
  招待是个粗脖子的城里人,鼻子被打弯过,从额头开始一条伤疤顺着脸一直延伸到脖颈。他穿着件清洁的白大褂,很明显,是医生用的那种。他正漫不经心地吸着烟,夹在两指间的那支烟几乎已燃到了最末端。
  弗劳尔斯又不知不觉地诊断起旁边那位其貌不扬的顾客来了:甲状腺失调症。高血压。他想这人还能活五年。正在往嘴里塞东西吃的顾客难为情地看看弗劳尔斯。
  “你来点什么?”招待巴结地问。“我们有最新的营养食品。从实验室出来的营养滋补品——所有已知的维他命,还有微量矿物质,铁,还有……”
  “不,”弗劳尔斯说,“我是想——”
  “是果汁?”招待又固执地滔滔不绝起来,“蔬菜?我们有一种包括了十八种蔬菜而液化了的饮料。只要喝一杯,就足够你一星期所需的十一种维他命,八种矿物质和——”
  “我只是想……”
  ‘说吧,”招待的声音变低了,鬼鬼祟祟的,“柜台下面我有些好东西——直接从肯塔基来的烈性威士忌,没有维他命,没有矿物质,完完全全的威士忌酒。”
  “我只想知道这儿叫什么地方。”弗劳尔斯说。
  招待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怀疑的神态。然后竖起拇指朝向弗劳尔斯来的方向。“那条路,”他说,“那是本顿。”
  “谢谢。”弗劳尔斯冷冷地说。他朝门口走去,走进了夜色。
  “嘘!”
  弗劳尔斯转过身,是塞罗伊,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堆起讨好的笑纹。
  弗劳尔斯停住了脚步。那人凑上前说:“你去哪儿?也许我能告诉你。”
  弗劳尔斯犹豫着。“第十大街,”他说,“3400街区。会有什么危险吗?”
  “向东过两街区,往左拐。在最北面。”那人沙哑着嗓子说。弗劳尔斯说了声谢谢便转身要走。
  “喂!”那人很快地说,“要盘尼西林吗?”
  弗劳尔斯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没反应过来。随即,他的右手插进口袋摸住手枪枪柄,左手在皮带的饰物上按了两下。模糊地,他听到传来了救护车的发动声。“你说什么?”他问。
  “盘尼西林,”声音充满了乞求,“是抢手货。直接从实验室弄来的,价格合理。”
  “什么价?”
  “每100,000单位一美元。你瞧!”他伸出脏乎乎的手。
  从饮食店里射出来的黄色灯光下,弗劳尔斯看到他手心里一个有金属盖子的小玻璃瓶。“这是300,000国际单位,随时可用。假如你今天晚上得了传染病,它能让你一劳永逸。三美元,好吧?”
  弗劳尔斯好奇地看着这10cc注射液瓶。一美元能买十万单位,这比批发价还便宜。
  卖主在手掌心里来回滚动着小瓶,做出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三美元,我卖给你。不能低于这个价。”他缩回手,好像准备放回口袋离开一样。“这可是你的性命。得结束在医院里。”
  弗劳尔斯后退几步进入黑暗处,靠近救护车。夜色里一片沉静。“还有比医院更糟的地方,”他说。
  “你说一个听听,”卖主一副挑战的样子,边说边靠近弗劳尔斯。“告诉你。我降价到两块半。怎么样两块半,嗯?”
  最后,价格降到了两美元。卖主与弗劳尔斯靠得很近。太近了,弗劳尔斯心想。他往后退了。卖主抓住了弗劳尔斯的大衣,大衣被拉开了。
  弗劳尔斯咒骂着这个失败了的生意人。他掏出手枪。“够了。”他声音坚定。
  那家伙像串在线上的一个圆球很快又凑上来说:“唉!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笔生意呢?我把盘尼西林卖给你,你忘了我们碰过头,嗯?”
  “你有多少?”
  那家伙看上去想撒个谎但又不敢。“一千万。拿去吧。都买了去。”、
  “把手放在衣袋外面。你哪儿弄来的?”
  那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别人转手给我的,我怎么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也许是偷来的。也许是从工厂里弄出来的。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吧。”
  “布恩?”
  投机商吓了一跳。他惊恐地朝阴暗处张望。“你想怎么样?医生,行了,饶了我吧。你不会真的开枪吧?”
  “当然会的。”弗劳尔斯语气平静地说。
  “不许动!”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你被捕了。”
  投机商飞快地窜向黑暗处。弗劳尔斯认真地瞄准目标。子弹刚巧打在他脖子后面一点的地方。投机商又窜了一步,消失在黑夜里。

  警察不耐烦地听完了弗劳尔斯的叙述。“你不应该用枪打他,”他说,“那人做了什么值得你用枪打?”
  “搞投机倒把活动。”弗劳尔斯语气坚定。
  “你没有证据,”他酸酸地说。“你以为我们整日无所事事,只配听你叙述这些毫无证据的事情?我应该以扰乱治安罪把你关起来。”
  “证据?”弗劳尔斯重复一遍,“你需要什么样的证据?那人有一千万单位的盘尼西林。还有这个。”他按了一下挂在腰间录音机上的倒退按钮。
  “盘尼西林”,是投机商的声音,“抢手货,直接从实验室里出来的,价格合理……”
  “足够了,那就是你的犯人。”弗劳尔斯说。
  投机商四肢跪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脑袋,像头快入睡的大象。弗劳尔斯把他推到前面说:“我得看看这桩案子,看着这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也有你的值班号码,我不会让他跑掉,也不会遗失其中任何证据。”
  警察的声音低了一下:“你用不着发火。我会尽职的。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人总得想法子活着。现在是困难时期。也许这个人只是为了付清医疗费用。再说,从我们这面看,假如我们把抓到的每一个投机贩子都押进城去,那么城里的监狱里都要挤满犯人了,让我们拿什么喂他们?”
  “那是你的事,警官先生。”弗劳尔斯低头看看那投机商。
  那人正用手摸摸后背说:“我还活着。”
  “我的任务是拯救生命,而不是杀人。”弗劳尔斯断然说。
  一听这话,投机贩子抬头叫道:“你!你这下流的抓人恶魔!约翰·布恩会让你好看的!你这个屠夫!”
  “行了!行了!”警官打断了他,把他拉到脚边说,“你活该!”
  然而,警官的双手用力十分温柔。弗劳尔斯讥讽地撤了擞嘴唇。
  弗劳尔斯驾车往前开去。

  那座房子位于一片空地边上,空地上撒满了破碎的管于和机器,还有些报废了的井架设备。院子里曾经是铺平过的。可是现在,当弗劳尔斯开车进去时,觉得简直是开在一条布满砾石的小道上。
  他关掉车灯,坐在黑暗中,两眼愣愣地望着这个地方。房子是幢两层楼,还有一个顶楼。门廊破烂不堪,所有的窗户都黑乎乎的,没有一丝亮光。
  是不是住址弄错了?常会有这种事的。
  正当这时,他看到两层楼上西面的一扇窗里闪起一点亮光。
  弗劳尔斯小心地踩着陈旧的楼梯往上爬。弗劳尔斯敲响了一扇破旧的房门。没人回答。四周只有救护车发出的声音令他感到一丝安慰。
  他试着转动了古老的铜制门把手。门开了。他掏出了手枪,谨慎地朝里走去。里面右边是三合板制成的一个拱门,三合板早已被虫子咬得空空洞洞。再往前走是一排楼梯。
  楼梯尽头有好几扇房门。弗劳尔斯往右走去。他试着推一扇门,可门锁着。锁在他手里叮当作响。
  他不安地凝神听着这房子里的声响。这幢老房子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响让人觉得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似乎也有了生命。弗劳尔斯的肩膀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门开了。一个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大约五英尺高。她那黑头发如果放下来的话一定很长,弗劳尔斯心想,可是现在,头发是盘着的,像顶桂冠一样。
  她的脸长得很细巧优雅,皮肤白皙。她穿着黄色的裙子,飘飘然的,束着腰,显得很小巧。他突然注意到她是瞎子,角膜白白的,蓝色眼睛接近黑色。
  “你是那位医生吗?”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温柔。
  “是的。”
  “快点进来,别惊动住在这儿的人。他们可能挺危险的。”
  当姑娘在他身后插上门后,弗劳尔斯观察了一遍房间,房间相当大,曾被用作卧室,现在被当作一个单间公寓来用。里面放着两把椅子,一只煤气炉,—只板条箱用作桌子,一只煤油灯,还有一张木头做的帆布床。
  帆布床上躺着个60岁左右的男人,闭着眼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响。
  “是肖梅克·菲利浦吗?”弗劳尔斯说。
  “是的。”姑娘回答。
  “你是他女儿?”
  “不,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生病了。”她简单地说。
  弗劳尔斯审视着姑娘的脸,从她平静安详的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弗劳尔斯坐在帆布床边,打开随身带的黑包,动作干净麻利地拿出一大堆仪器。他拉开线头,一头搭在老人的心脏部位,另一端系在老人的手腕,第三根放在手心里。他把血压测量器的带子包在老人的手臂上,看着测量器压力变大,往老人嘴里塞进护牙,在老人头上盖了顶软帽,……
  当他做完这一切时,肖梅克早已是成了一只粘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了。
  过了1分钟23秒,弗劳尔斯注意到了病人前臂上的胶带。他皱皱眉头,把它撕掉。胶带下面是块浸满黑血的绷带,在大静脉处有一割裂口。
  “这人病了以后谁在他身边?”
  “是我。”姑娘清楚地回答。
  帆布床头下面放着个夸脱瓶。里面盛着一品脱的血,血虽然已经凝固,但还热乎乎的。弗劳尔斯慢慢把瓶子放下。
  “你为什么给这个人施行放血手术?”
  “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拯救他的性命,”她柔和地说。
  “现在可不是黑暗的愚昧时代,”弗劳尔斯说,“你也许会把他置于死地的。”
  “你好好学点吧,医生。”她柔和地说。“有些时候,当其它所有的办法都不行时,放血是最有效的——例如,大脑出血。放血能够暂时降低血压,可以让破裂的血管里的血得到一个凝固的机会。”
  不自觉地,弗劳尔斯朝黑包里看了一眼。包里面,各种诊断治疗仪器亮铮铮的。是脑出血。还好,还有希望治好。出血现在已经停止了。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拉开袋子,取出包扎用品,包好伤口。
  “法律规定没有执照是不能行医的,”他缓缓地说。“我得向上面汇报你的事。”
  “难道我应该眼看着他死?”
  “可以叫医生给他治病。”
  “他是叫了个医生。可你一小时半后才到这儿。如果等你来,那他肯定会死的。”
  “我已尽快赶来了。要在夜里找到这么个地方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她把手伸向后面,摸索到后面的椅子,然后坐了下去,轻轻地,优雅地把那双白皙的手叠着放在膝上。“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给他放血,所以我才告诉你的。”
  弗劳尔斯沉默了。这姑娘的逻辑无可挑剔,但她还是错了。没有理由能够原谅违反法律的事。
  “你很幸运,”他说,“要不然,你判断出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对死亡而言,就没多大关系了。”
  “但他还是有可能死的。”
  她站起身,自信地向他走来,把一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靠过去摸了一下肖梅克的额头。“不,”她说,语气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坚定和信心。“现在他会好起来的。他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让他死。”
  姑娘离他很近,散发出温馨的气息,充满诱惑。弗劳尔斯觉得自己的血压在上升。为什么不?他想,她只不过是个市民。但是他不能,这并不是为了医生的职业道德,也许,是因为这姑娘是个瞎子。
  他一动不动,但是她收回手走开了,仿佛是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汹涌激情。
  “我得把他送到医院去,”弗劳尔斯说。“除了脑溢血外,还有感染。”
  “我用肥皂擦了手臂,又用酒洗了一遍。”她说。“我把刀放在火上烧过,绷带也在灯上烤过。”
  她的手指上好像起泡了。
  “这次你很幸运,”他冷冷地说。“下一次,会死人的。”
  她转过脸,朝着声音来的方向。弗劳尔斯觉得她这动作出奇地令人心动。“当有人需要你帮助时,你能怎么样?”
  这话真像一位医生面对芸芸众生的呼救作出的回答。他猛然转向肖梅克,开始收拾治疗仪器。“我得把他抬到楼下的救护车里。你能替我拎这个包在前面照路吗?”
  “你千万不能带走他。他签了医疗合同,可又付不起了。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他的。”
  弗劳尔斯正在整理拎包的手停了下来。“假如他是个欠钱不还的病人……”他的声音微颤,显得有点生气。
  “那你会怎么样?”她静静地问,“如果你快要死了,孤苦伶仃,你难道不会请求帮助?任何一种帮助?你难道不会无视法律?他是签过合同,但他所支付的钱已让他破产了,连家也抵进去了,只得到这儿维持生命。可是当他病了的时候,他信守诺言,正如一个临死的天主教徒总要召唤他的神父一样。”
  “行了。”他说。
  他拎起包,锁上了,然后就朝门走去。
  “等等!”她说。
  她摸索着朝他走去,他回头看着她。她的手向前伸着,直到手指碰到了他穿着大衣的手臂。“我想谢谢你,”她柔声地说。“我原以为医生们几乎都没有什么怜悯同情心的。”
  有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冰冷麻木,接着升起一股怒火。“别误会了我,”他粗声粗气地说,一边用劲甩开她的手。“我将把他的名字上报,还包括你。那是我的职责。”
  她的手滑向一侧,显出十分遗憾的样子,为她自己的错误,也为人类的天性。
  她走到他前面,打开门栓,转向他,“我相信你不会真的如你装的那样冷酷无情。”
  他怔住了。他确实不冷酷。他只是为刚才她话中的意思而恼怒——医生们缺乏理解、没有同情心,而他也是这么个人。
  “楼下有一位老人需要帮助,”她犹豫着说,“你愿意看看吗?”
  “没问题。”他声音很高。
  她高昂着头僵持了一会儿。那是因为骄傲,他心想。接着她点点头。“对不起,”她小声说。
  “亮光会招惹危险,”她说,于是便主动提出用手牵着他引路。她的手温温的,充满了坚定的信心。
  走完一大半的路,左边出现一个楼梯。黑暗中,楼梯的右面,一扇门开了。
  弗劳尔斯松开手,伸进大衣口袋,紧贴着里面的手枪,内心安定了许多。
  长方形的门里面闪出一张鬼怪似的脸,在黑暗中显得白白的。
  “是利厄?”一个声音问。是个女孩的声音。“我想是你。把手给我。让我握一会儿。我以为过不了今天夜里了……”
  “好了,乖乖,”利厄说,她伸出一只手。“你会好起来的。别胡思乱想了。”
  弗劳尔斯拧亮黑包上的灯。灯光直射门边女孩的脸上,使她吓了一跳。她尖叫着往后退,一边用手臂挡住眼睛。
  弗劳尔斯关掉灯——他已看清楚了。姑娘穿着打了补钉的窄小睡衣,看上去只剩一把骨头。除了脸颊上有点因高烧而泛起的红晕外,整个脸是一片惨白。
  她是得了肺病,活不长了。
  “上楼去,和菲尔呆在一块,”利厄说,“他需要你。他刚刚发了一阵病,现在好多了。”
  “好吧,利厄。”女孩答应着,声音里多了些信心和力量。她默默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随即上楼了。
  “他们到底怎么了?”弗劳尔斯的声音既紧张又迷惑不解。“肺结核应该不成问题,很容易治愈的。为什么这些人在这儿等死?”
  她在三夹板分出的房间前面站住了,抬起脸朝着他。“因为这样更省钱。这是他们所能支付得起的唯一东西。”
  “死得便宜些?”弗劳尔斯不相信地叫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济方式?”
  “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经济方式,也是医院使他们采取的唯一方式。你们使保持健康的费用太昂贵了——”
  “可是有门诊合同呀,”弗劳尔斯说。
  “可那不包括她所需要的治疗。”她沉思地说。她后面的一扇门开了。“再见,大夫。”说完她不见了。

  房间里,一个老人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弗劳尔斯刚看到时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这人实在是很老了。弗劳尔斯心想,他还从没见过这般衰老的人。头发全白了,却很多,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一张老皮,脸部的肉都耷拉下来,挂在依然坚硬的骨架上。她蹲在椅子边。
  弗劳尔斯发现自己正站在门中央,板门无声地打开着。那张衰老的脸上有某种东西让弗劳尔斯觉得很熟悉。只是他想不出是什么东西。他吃惊地发现老人的两眼此刻大睁着。
  “进来吧,医生。”老人低声说。
  她抬起头,失去视觉的两眼睁大着;她朝向他。她微笑了,像一束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
  “你是会来帮忙的。”她说。
  弗劳尔斯摇摇头,接着想起她是看不见的。“我什么也帮不了。”他说。
  “谁也帮不了忙,”老人耳语般地说,“即便你不用你那些器件,医生,你也知道我的病在什么地方。身体老化了。有些人是渐渐衰老的,而有些人是一下子变老的。你可以从某个不幸的欠钱不还者身上取一个年轻的心脏给我,但是我的动脉仍会得动脉硬化症。即便你能给我一个新的躯体,你还是无能为力,因为在我的深处,那些仪器探测不到,手术刀触及不到地方,已经是衰老得无法补救了。”
  当她把脸再次转向弗劳尔斯时,弗劳尔斯吃惊地发现她那失去视觉的双眼噙满泪花。
  “你难道不能做点什么吗?”她抽泣着,“你难道真的不行吗?”
  “利厄?”老人尽管低低地喝住她,却充满了责备。
  她的额头紧紧地靠着老人的手。“我受不了,拉斯。失去你,我受不了。”
  “为一个已经活得超越他那一代的人哭泣是不值得的。”拉斯说。“我已是125岁了,那可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利厄愤愤地站起来。“你肯定能有办法的——你知识广博,还有那么昂贵的医疗器械!”
  “有长生不老的药。”他脱口而出。
  拉斯又笑了,仿佛回忆似的。“啊,是的,长生不老药。我都快忘了。”
  “有用吗?”她问道。
  “不,没有用。”弗劳尔斯坚决地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长生不老药目前还在实验室里试验,也许它永远不可能实现。那种东西是一种稀有的血球蛋白混合物——丙种球蛋白——在全世界只有寥寥无几的人的血液里才有。这种蛋白质是一种免疫力,死亡对它来说也好比是一种能被免除的疾病……
  “一种异常复杂的过程,”他说。“昂贵得令人害怕。”他转向拉斯,用责备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给她进行角膜移植术。”
  “我不能用别人的眼睛换回自己的视觉。”她轻声地说,语气中流露出责备之意。
  “也有因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弗劳尔斯提醒她。
  “那你怎么知道?”
  “你难道不想让她见到光明吗?”弗劳尔斯向拉斯发问。
  “如果只是个愿意与否的问题,”老人轻声说,“好几年以前她就可以得到我的眼睛了。但是,另外还有个费用问题,我的孩子。问题还是回到金钱上来了。”
  “愚蠢!”弗劳尔斯转身要走。
  “等一下,孩子。”拉斯低声说,“再呆一会儿,过来。”
  弗劳尔斯转过身,走向老人的椅子,他看看利厄,又重新看看拉斯。老人伸出手,手心向上。不知不觉地,弗劳尔斯伸出手放在老人的手上。当两只手碰在一起时,弗劳尔斯感受到一种奇怪的触电般的震荡,仿佛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根神经,通过他的手臂传递了某个信息到了大脑,又从那儿反馈出一个回答。
  拉斯的手徒地缩了回去。他低下头,疲倦地靠在椅子背上,闭上两眼。“一个好人哪,利厄,忧虑不安却真诚忠实。我们也许会把事情搞糟的。”
  “不,”她坚定地说,“他不可以再到这儿来了。否则将是不明智的。”
  “别为这个担心。”弗劳尔斯说。他不会再来的。
  “有空的时候,”拉斯低低地说,“你可以想想这个,一个我多年前得出的结论;现在我们的医生多如牛毛,可是药物却少得可怜。”
  她从地板上翩翩而起,“我送你到门口。”
  他在外边的门口站住了。“对不起,我没法帮助你的祖父。”
  “他是我的父亲。我是在他一百岁那年出生的。那时候他还不老。人人都以为他才人到中年。只是在这最近的几个月里他才变老的。我想人变老是我们感到疲倦时作出的一种让步。”
  “那你怎么生活——他病了,而且——”
  “而且我又是个瞎子?人们是慷慨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当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充满感激的。我从祖先那儿收集了些药方,然后配制成药。我调制大麦茶。有人需要时,我就是接生婆,我帮助那些我能帮忙的人,埋葬那些我救不了的人。假如你愿意,你也可以向上面汇报这些。”
  “我明白了,”弗劳尔斯转过身又转回来,犹豫不决地说,“你的父亲——我曾在哪儿见过他。他叫什么名字?”
  “50年前,他的名字消失了。这儿,人们称他‘治病的’。”她向他伸出一只手,弗劳尔斯不情愿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温温的,他依稀记得这只手的温暖。如果哪一天你病了,只要握住这只手,肯定会感到舒服的。
  “再见,医生。”她严肃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你很富人情味。这样的人太少了。但是你别再来了。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弗劳尔斯大声地清清嗓子。“我说过,我不会再来的。”他说。这话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既无礼又孩子气。“再见。”
  她站在门当中,看着他转弯,换了右手拎那个包,走下门廊的台阶。这个包质地不错,在手里,他觉得坚硬、实在,是从中心医院半借半归自己地搞来的。包的一面有两个镀金的词:本杰·弗劳尔斯。将来某—天还将加上两个字母:M·D·(医学博士)。
  再过两个月,他就可以得到医学博士学位了。但是,在他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他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程感到激动。
  一个男人几乎就躺在救护车的前轮下。在他身边破损的人行道上有一根铁棍。弗劳尔斯把这个人翻过身,发现他的眼睛闭着,但呼吸正常。他准是走得太近,超声波把他击倒了。
  弗劳尔斯应该叫警察来处理这件事,但他不想再次与警察发生争执。
  他把躺着的人拉到一边,伸手便去拉救护车门。突然在他后面发出轻微的动静。
  “医生!”利厄尖叫了一声。远远传来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弗劳尔斯想转身,可已经太晚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他睁眼看去,四周仍是一片昏黑。他的脑袋上一阵抽动,上面有鸡蛋那么大一个包,有人刚才猛击了他。头发被鲜血粘糊在一起。他觉得眼并没有瞎,很可能是因为周围没点灯。
  有人在说话。“他醒过来了。要不要再给他来一下?”
  “没关系。把他弄晕过去,直到我们需要他时。他不会—到哪儿去的。”
  砰!弗劳尔斯眼前又是—片漆黑。
  他身子下面是又硬又冷的水泥地。他站起来,觉得浑身发抖,疼痛。他小心地挪动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走到第五步时,他的手碰到一个垂直面。又是水泥,是面墙。
  他转了个方向,沿着墙继续往前移动,第二面墙上有扇门,门是坚固的金属,有一个把手,但转不动。其余的墙壁都方方正正。当他摸索着走完一圈后,脑子里有了个印象,这是间没有窗户的房间,15英尺长,9英尺宽。
  他坐下来休息。
  有人设了个陷阱,把他打昏,然后把他锁在这间水泥房里面。
  可能干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车轮下面拉出来的男人。也只有那根铁棒才会在自己脑袋上留下这样的伤白。
  假如他是个劫持者,假如他想要药品和医疗器械为什么他要不嫌麻烦去招惹一个助理医师呢?
  弗劳尔斯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拿走了他那支手枪。.
  他得躲在那扇门后面,他作出了这一决定。当那扇门开的时候——门是朝里开的——他可以躲在门后面。他有拳头作武器。他体格高大,也许算得上是身强力壮。他也许会有机会袭击那些劫持他的人。
  此刻,他坐在黑暗和寂静里,回想着刚才他做的一个梦。
  他发现带在身上的录音机仍运转正常。只要按一下倒退键,就能听出绑架他的那些人的身分。
  他按了一下录音机,听着利厄、拉斯以及自己的声音……带子还没走到利厄一声尖叫的地方,门被打开了,刺眼的灯光照着他。
  他悄悄地按掉了录音机,心中暗自咒骂着,他失去了一次机会。
  “你是谁?”他质问道。
  “警官。”一个尖尖的声音回答。“你没有报警吗?”
  “别把灯对着我的眼睛,”弗劳尔斯半信半疑地说,“让我看看你们。”
  “当然。”
  灯光移开了。弗劳尔斯看到了黑长裤、警察的短上衣、徽章、一张张脸和帽子。
  其中有两个警察弗劳尔斯觉得很面熟。很显然,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处理投机商事件的人。
  “啊,助理医师。”警官说话了,“我们又见面了,嗯?来吧,我们最好别呆在这儿。”
  “那自然好,可是救护车在哪儿?你们找到了吗?你们找到劫持者了吗?你们——”
  “住嘴。”警官格格笑了。“现在我们没时间处理每一件事。劫持者有可能重新回来的,嗯,你说呢?丹?’
  “我敢打赌他们会的。”丹说。
  他们走在大理石铺成的走廊里,四周回响着他们的脚步声。他们走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大厅的两边各有三个铜制的门,其中一个门开着,门后面是个自动楼梯。
亲弗劳尔斯跟随警官们走了进去。警官按了电钮,身子弹动了一下,往上去了。
  在这安全的瞬间,他想起了她。那个盲姑娘一切都好吗?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还有她的父亲——他脸部的哪些地方使自己觉得那么熟悉?
  他想起了有一次在医学界总部的大厅里闲逛时,在欣赏那些前任主席的油画时,发现那些严肃的面孔和专注的眼睛好像盯着走过去的他说:“我们从罗马医学之神那儿继承了传统,也保持了它的完整和神圣。现在我们把它传给你。它完好无损,你尽力去维护它吧。”
  这真是一项冷酷无情的事业,弗劳尔斯心想,没有机会轻松地笑一下。
  不,错了。其中的一幅画像,脸上有一丝阴森森的微笑。他好奇地靠上前看看画像底部刻在铜牌上的名字,可是他忘了那名字。他又弯着身,脑子里想象着又一次看那名字。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名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了:

  拉塞尔·皮尔斯医生
  主席任职:1972—1983

  拉塞尔·皮尔斯——当然,他怎么能忘掉?长生不老药的发现者,发明了一种免疫复合物,后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现在由于机体衰老,濒临死亡而住在城市中部的一座破房子里。
  拉塞尔·皮尔斯大夫—一拉斯——利厄的父亲。
  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弗劳尔斯犹豫片刻走进大厅。这几乎与下面那间一模一样。
  左边是一排高高的窗户,窗子开着,外面已是灰蒙蒙一片暮色。夜晚近在眼前。“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弗劳尔斯不安地问。
  “市政大厅,”警官说。“来吧。”
  “我在市政大厅做什么?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哪儿也不去。”
  “你听见他说的吗?丹?他哪儿也不去。是真的吗?去告诉科克,我们到了。”
  另一个沉着脸的大个子官员走进大厅另一端的一扇玻璃门。警官狞笑着,一边虚张声势地摆弄着皮套里的手枪。弗劳尔斯心中一惊,那支枪,总不会装着麻醉弹吧?“你们没有权力违背我的意志把我扣在这儿。”
  “谁强迫把你扣在这儿?”警官问,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想离开这儿?当然可以,去吧,可你得当心小路上的小小事故,例如在楼梯上绊一跤。走出去可是很长的一段路。”
  城市警察力量堕落到这种地步,让弗劳尔斯目瞪口呆,他的心凉了。
  那个随同丹一起回来的干瘦男人带着猜测的样子看看弗劳尔斯,“他只不过是个助理医师,”他毫不客气地说,受过伤的嘴巴失望地往下撇。
  “你难道还希望我们挑挑拣拣吗?”警官发了声牢骚。
  “行!行!”科克胆小地说,“我希望一切正常。跟我来。”他向弗劳尔斯示意。
  弗劳尔斯紧闭嘴唇,抵抗着,“不!”
  警官飞快地朝他打了一拳;打在弗劳尔斯脸上。房子在他眼前打转,他倒下了。他怒火满腔,挣扎着伸出手臂,准备还击。
  丹冲上前,踢他的肋骨,一脸狞笑。
  弗劳尔斯蜷曲着躺在地板上,疼痛使他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他哭泣了。渐渐地,他觉得不怎么疼了。他松松肌肉,伸直身体,费了好大劲儿才跪在地上。当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时,发觉警官的一只手臂扶着他,帮他站立起来。
  “好了。”一个官员说,“我们得理智点,不是吗?”
  弗劳尔斯咬咬牙没吱声。他拖着身子,随他们穿过一扇玻璃门走进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摆着个擦拭得黑亮的长台。靠左边墙那儿放着条板凳。凳子上坐着一个瘦瘦的、长相卑微的男人。
  那人朝弗劳尔斯假惺惺地笑笑。是赛罗伊!弗劳尔斯吃了一惊。正是那个投机商。他不但未受惩罚,还在哈哈大笑,而他自己却被警察抓了起来,受尽痛苦。
  当他们走到右边墙那儿的胡桃树木门时,弗劳尔斯已不再一拐一拐地走了,“我们去哪儿?”他从牙缝中发出这几个音。
  “老板需要一位医生,”科克边说边走上前去推开门。门里边一片漆黑。“这时候他快醒了。”
  “老板?他是谁?”
  那个小个子男人用一种难以相信的眼神盯着他说:“约瀚·布恩!”
  “科克!”一个因痛苦而变得尖厉的声音叫道,“科克!你在哪儿?”
  “在这儿,头儿!”科克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在这儿,还有一位实习医生!”
  他赶紧走上前,拉开窗帘,露出高大的窗户。灰暗的光线下,八尺房间里一张宽大的床上,一个男人直直地坐着,四周堆得乱七八糟。他骨瘦如柴,整个脸看上去像把刀片,四肢像竹竿。
  “一个实习医生?!”他尖叫着,“谁要实习医生?我快死了。我需要的是个大夫!”
  “我们只弄到一个实习医生。”科克低声说。
  “哦,行啊,”布恩说。“他必须会治病。”布恩两脚越过床沿,穿上一双淡蓝色的拖鞋。“来吧,给我治病!”
  “你的担保书呢?”弗劳尔斯问。
  “担保书?”布恩怒号着,“谁有什么担保书?如果我有担保书,我会劫持实习医生吗?”
  “没有担保书,就不能治疗。”
  有入朝他脖子后面猛击一拳,弗劳尔斯踉踉跄跄,差点倒下。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说:“你们这样做是没有用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里他痛苦地转过身,发现他的两旁各站了一名警察。门中央,那个投机商探头探脑地,急着看好戏。站在自己前面的是科克。布恩在窗子和椅子之间来回地踱着步子。
  “我需要治疗,助理医师!难道你没看见我快死了吗?”
  “我们每个人都在向死亡靠近。”弗劳尔斯说。
  布恩转过身直视着弗劳尔斯,“当然,但我们中的有些人如果有能力的话可以使死亡来得迟一些。我有这个能力。我要治疗。我可以付钱。为什么我不可以得到治疗呢?”
  弗劳尔斯反驳道;“你不需要医生。你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你唯一的病只是怀疑你自己有病。人人都知道这一点。”
  布恩转过身,用他那深不可测时眼睛直视着弗劳尔斯。“那么”,他的声音柔和了些。“我是一个疑病症患者,是吗?我不会很快就死的,嗯?谁能这么说?我腹部的疼痛难道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是我脑子有病吗?噢,也许。过来。我想给你看些东西。”
  弗劳尔斯没有马上走过去。一只粗鲁的手把他推出椅子,拉过房间;他站到布恩身边,立在高高的窗边。
  “瞧!”布恩说,一边挥动着手臂,“我的城市!我是快死的人中的最后一个,政治寡头。在我的后面将会是一片洪水泛滥。城市不再存在,会变得支离破碎。难道这不是件伤心的事吗?”
  “这个城市,”布恩沉思着,“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个性和情感。我追求她,朝她发火,打她。但是在我心灵深处是爱。她快死了,没有能治好它的药。”布恩的眼睛真的涌出了泪水。
  “我帮不了她。”布恩轻声说,一边用拳头轻轻地敲打着窗棱边的墙。“我只有哭泣。是什么杀了她?是山岗上的癌症!是医生!是医学。”
  弗劳尔斯顺着那骷髅般的手指的指向望去,看到一座光芒四射的山岗,那是黑尔医院高耸的塔顶。
  “是你们杀了她!”布恩说,“是你们一天到晚地谈论致癌物质和城市公害,让我们从城里搬出去。接着,财富移到了农村,还造起了自动工厂,只剩下我们留在这儿,没有血液,白血病侵蚀着我们的血管。而城里面,医院不断扩大,一幢一幢的医院建了起来,占去了城市四分之一的税收,后来增加到了三分之一。是医学杀害了城市。”
  “医学的功能只是向人们展示事实,让人们视具体情况来取行动。”弗劳尔斯一板一眼地说。
  布恩用拳头捶着自己的额头。“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想让你明白这个。我们把自己的身体给医生,对他们说;‘救救我们!让我们活着!’而你却不问问怎么活?为什么活?”
  “你们让我们吃这些药片,于是我们就吞下去。你们说,还需要放射碘、抗生素和这种或那种特殊疗法,于是我们连同补药和维他命一起吃下去。”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平缓了,“你们给我们每天的维他命……你们说,只要动个小手术,我们就能给你一年的生命,有了输血库,又可以延长六个月生命;有了器官和动脉库,又可以再延长一个月,一个星期。我们因为害怕死亡,就让你们做了。你把这种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叫作什么?给它取名叫疑病症!”
  “就把我叫做疑病症患者吧。”布恩继续往下说,“你只是想说我是我周围环境造就的产物。我比你,比其他任何人与这个城市都有更亲密的联系。我和它一起死亡。社会和我在死亡中向你们呼救,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要不,我们就死了!”
  “我无能为力。”弗劳尔斯坚持说,“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个?”
  布恩的视线转回到弗劳尔斯身上,神色既吃惊又平静。
  “噢,你会的,”他说。“你现在觉得你治不了,但是将来某一天,当你的身体向你诉说它再也忍受不了痛苦,当你的神经对痛苦变得麻木,心灵已厌倦了等待,到那种时候,你会给我治病的。”
  他很随意地把弗劳尔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眼睛亮了。弗劳尔斯原以为他不会往自己身上看的,可是现在他无法抵制了。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服敞开着。白色的衣服下面露出了那只微型录音机。
  布恩好奇地伸出手,还没等弗劳尔斯及时反应过来采取行动,从他后面伸出来的两只手臂就把他的手反绑似地拧到了后面。
  “是盘磁带,”布恩说,“上面肯定录了些东西。”他熟练地按了一下走带键,让磁带倒回,然后从头听起。
亲听完录音后,布恩脸上出现了懒洋洋的笑容。“把那姑娘和老人给我找来,我想他们会有用的。”
  弗劳尔斯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别傻了,”他说。“对我来说,他们是毫无意义的人物。我才不在乎他们境况如何。”
  “那你为什么要提出反对意见呢?”布恩态度温和地问。他转身朝着那些警方官员说,“牢牢监视他。”
  一分钟后,那扇大大的铜门在他后面“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又处于一片黑暗中。

  两小时后,门又被打开了,利厄被推了进来。姑娘盲目地磕磕绊绊地走着,弗劳尔斯也如她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在她快跌倒时一把扶住她,让她站稳了。她奋力挣扎,手脚拚命往外挣脱。
  “是我,”弗劳尔斯重复着说,“是助理医师。”当她不再挣扎时,弗劳尔斯放开了她,但她直直地站着,使劲抓住他的手臂,颤抖着,紧紧依偎着他。
  “我们在哪儿?”她轻声问。
  “市政厅破旧的升降机里,”他沙哑着嗓声说,“约翰·布恩。”
  “布恩想得到什么?”她语气几乎是坚定的,这使他也感到坚强有力多了。
  “治疗。”
  “而你不愿意。”一种陈述的语气。“你是始终如一的。我把你被绑架的事报告了医疗中心。也许他们会帮忙的。”
  弗劳尔斯心中升起了希望,可是现实又使希望破灭。中心没法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们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助理医师搜遍整个城市。他只能靠自己。
  “布恩把你父亲也弄来了吗?”
  “没有,”利厄平静地说。“侦探把他弄走了。当他们为了绑架的事情去那儿时,看到了拉斯。其中一个人认出了他。他们把他带走了。”
  “真是怪极了!”弗劳尔斯难以相信地叫道,“可是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去呢?”
  “试验诊所。”
  “皮尔斯大夫!”
  “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他们也认出了。他们以他使用作废的担保卡为理由抓了他,因为担保卡上面的期限是随意定在一百年以内的。医生不会活那么长时间的。”
  “可他是著名的医生!”
  “那正是他们需要他的原因。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记得他的人也太多了。他们担心反对在活动物身上做医学实验的组织会把他抓去,用他来抵制医学。他们60年来一直在找他。”
  “现在我想起来了,”弗劳尔斯很快地说,“有人说,有一天他给一个班上课,讲的是血液学上的问题。可是,一句话讲了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止说下去,当时他说:‘先生们,我们扯得太远了,该停下来看看在哪儿迷了路。’说完他就走出教室,走出医院,从此再也没人看到过他,也没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那些日子被忘掉了。他从不谈论那时的事。我想这样的情况该结束了。我原以为他们会放过他的……为什么布恩要把我带到这儿?”
  “他希望能逼迫我给他治疗,通过——”
  “通过折磨我的方法?你有没有取笑他这种无聊的方式?”
  “不,不,我没那样做。”
  “为什么不?”
  “也许是我反应不够灵敏。”
  利厄慢慢地抽回她的手,接下来,他俩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弗劳尔斯心中充满痛苦,他简直不愿去想。
  “我来看看你的眼睛。”他突然说。
  他拿出检眼镜,靠近姑娘,把焦点对准姑娘那白茫茫的角膜。她静静地坐着,任他掀起眼睑,拉动脸颊上的皮肤。他慢慢地点点头,收拾好仪器。
  “还有希望吗?医生。”她问。
  他撒了谎:“没有。”
  这是不道德的。他感到头晕目眩,心情难以言表,好像自己往医脘的大墒上扔了块泥巴,但他又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得意劲儿。那是一种怜悯。当然,她能重见光明——如果她能花上几千美元动个手术,但她还从没有过那么多钱。
  也许这并不十分不道德,他现在开始意识到,有时候医生治疗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
  “我不明白,”他突然说,“为什么人们允许布恩在这儿不断地腐败堕落,贪污受贿和使用暴力。”
  “那只是布恩的一面,他的另一面很少有人看到。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他们的庇护人——或者,换个更具体的说法,是位为我们成就事业的人。你将怎么对待他?”
  “给他治疗,”弗劳尔斯轻轻地说,“没必要发扬什么愚蠢的侠义精神!”
  “可是,医生——”她刚开口说。
  “本,”她说,“本·弗劳尔斯,我不想谈这个。很可能有人在听。”
  接着,俩人之间更多的是沉默,但这种沉默是温馨的,也许比言语更温暖,她的手又慢慢地放在了他手中。

  当警察打开门时,又是黑夜降临了。
  他们被推进一间镶有黑色嵌板的屋子去见布恩。这位政治人物用一件披风裹得紧紧的,但看上去还是觉得挺冷的样子。
  布恩看到弗劳尔斯正在观察这间办公室,便说:“这里本来是城市管理员的办公室。市长的办公室在另一端。那间是我办公用的,而这间是娱乐用的。尽管现在并无多少公事或娱乐。就是这位姑娘。盲人。我应该早就知道的。好了,助理医师,你打算怎么办?”
  弗劳尔斯耸耸肩。“当然,我给你医治。”
  布恩那双瘦瘦的手合在一起搓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好,好。”突然他停住了,脸带微笑。“可是,我怎么才能确信你会正确地进行治疗呢?也许我们应该让助理医师知道,如果不好好治病,那么对这姑娘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那就没必要了,”弗劳尔斯连忙说。“我不是个傻瓜。你正在把眼前的一切拍摄下来。等我给你治完了,你就会以此来敲诈作进一步的治疗。如果你不满意的话,你还可以把它抛之于众。另外——”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出其不意地说:“你碰一下这姑娘,我就连捂一下手指就能救你也不愿干!”
  布恩两眼闪现出亮光,也许他有点佩服这位助理医师。“我喜欢你,助理医师。”他说。“跟我干吧。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对。”’
  “不,谢谢。”弗劳尔斯声音里流露出很大的鄙视。
  “再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告诉我。”布恩说。“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声音显得追不及待。
  “把救护车发动起来,”弗劳尔斯说。
  布恩朝警官点点头。“快去!”
  他们等在那儿,四个人都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又显得很戒备的样子,僵在那儿。
  弗劳尔斯把治疗仪缚在布恩那干瘦的身体上。科克在哪儿?他心里想。
  他分析诊断着病情,拿开治疗仪,慢慢地收拾好。他若有所思地在包里搜寻着什么。
  “是什么病?”布恩着急地问,“告诉我是什么病!”
  弗劳尔斯神色严峻。“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装得若无其事,但装得不怎么像。“你需要吃些滋补品。我敢肯定你已在吃维他命了,吃两倍的剂量。”他取出一个装有粉红色药丸的瓶子。“这儿有些巴比士酸盐和安非他明药丸,改善睡眠。”他又递给布恩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宽扁的绿色药丸。“每天吃三次,一次一粒。”
  布恩皱皱眉,谨慎地问:“里面是什么?”
  “不会伤害你的。”弗劳尔斯摇摇瓶子取出两颗药扔进自己嘴里,咽了下去。“看到了吗?”
  布恩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OK!把这两瓶药收起来,”他对一边的警察说。
  “等一下,”弗劳尔斯制止说,“你们不会拿我们为所欲为吧?”
  “你怎么这样想!”布恩格格笑了。“我喜欢有一名助理医师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弗劳尔斯叹了口气。“好了,我想我再帮不了什么忙了。”他弯下腰去拎包的时候,注意到了利厄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样子。他伸手在布恩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给你,”弗劳尔斯对站在一边以一种怀疑的神色注视着他的警察说,“我想你要把包留下吧。”
  警察走上前去拿包。接着,他拎着包后退了几步。他用拿着枪的手去搔了搔另一只手的手臂。
  弗劳尔斯身后,布恩缓缓地瘫下了,发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那位警察想拿起枪,可是他已无力气了。他倒了下去,身子微微转动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利厄吃了一惊,赶忙问。“是什么声音啊?”
  弗劳尔斯抓住她的手,一把抄起地上的黑包。“我用超声波击倒了布恩,给警察注射了一针新型美洲箭毒。快点!”
  当他们穿过玻璃门冲向大厅时,他又在想:科克在哪儿?前面很可能有楼梯,但他带着位盲姑娘是无法走楼梯的。他按了一下电梯按钮,心急如焚地等着。利厄紧紧地、充满信心地握住他的手。
  “别着急。我们会出去的。”
  他浑身充满信心,挺直了肩膀。
  “你给了他什么药?”她问。
  弗劳尔斯格格笑了。“甜味剂。安慰剂。给想象出来的疾病想象出来的药剂。”

  当电梯门打开时,警官已站在那儿。他瞪着他俩,吃惊万分,他的手伸向身上的枪。
  弗劳尔斯镇定自若地走上前说:“布恩放我们走了。”
  “这听起来不像是布恩讲的。”警官喝道,“我们回去核对一下。”
  弗劳尔斯耸耸肩,松开了拉着利厄的手,以便他可以用那只手拎黑包,他捡起包旋转了—下,猛击警官的腿部。警官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腿,走了两步,重重地倒下了。
  当弗劳尔斯和利厄步出电梯,走进地下室大厅时,地下室的灯灭了。
  “怎么啦?”利厄吃惊地问。
  “灯灭了。”
  “如果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的话,我也许能帮忙。”
  “找到那辆救护车。它肯定在地下室的什么地方。”
  “他们肯定是从那个方向把我带进来的。”利厄思索着说。“有一扇门碰了一下,走上台阶,又有一扇门,更多的台阶,然后就径直走向电梯。快来。”
  弗劳尔斯停了一下,然后由她拉着走进黑暗里。“有楼梯,”她说。他们小心地走下台阶。弗劳尔斯摸到了门把手,拉开门。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过更长的一段楼梯。
  “走这边。”利厄自信地说。
  不到一分钟,他们就到了救护车旁边,钻进了车里,打开灯。弗劳尔斯让这辆性能良好的车子转了一圈,心中的兴奋简直让他感到近乎眩晕。就连那扇关着的车库门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把车子慢慢地往前靠,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出车,谨慎地摸到门,拉了一下门把手,大门像上了润滑油般顺利地向上升开了。
  这以后,一切都很顺利。弗劳尔斯一直往前,开到第六交通干线,以防有伏击和追踪。一路上,他开车的速度足以超越别的任何车辆。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西南线。弗劳尔斯让雇佣的司机开车,自己转过身去看看利厄。她正坐在帆布床上。
  “我说!”他开口了。“我——”他欲言又止。
  “你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她温柔地问。
  “噢,我,我想是这样。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但是如果我把你送回你家,布恩很可能再次把你弄走的。可规定又不准带人进医学中心——”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去他妈的规定!听着!你是个病人。去——动个眼科手术,进行视网膜移植。你是从尼奥索乡村医院转过来的——那医院就坐落在堪萨斯城边察纽特旁边——如果他们问的话——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病历还没到达这儿。明白了吗?”

  “那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她问。
  “没有过不去的麻烦。假如有谁看到我们在一起——那就说我也是被骗的,就这么回事。别再说了。另外再找时间商量怎么安排你的事。”
  “我还能再见到我的父亲吗?”
  “当然不行。”弗劳尔斯说。“至少他在试验医院里时你不能见他。能进去的只能是医生和专职护士。”
  “我懂了。行,就由你决定吧。”
  当弗劳尔斯把车停在地下车库时,幸好旁边什么人也没有。弗劳尔斯带着利厄走进了地道。
  “走快点!”他说,“相信我。”
  他带她走上自动楼梯,一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前臂。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摇摇晃晃,差点倒下。
  他们走进电梯,上了五楼。弗劳尔斯站在拐角地方看着,利厄沿着过道移动着脚步,用手摸索着往前,直到摸着值班室的玻璃门。
  “这儿有人吗?”她问。
  “刚才有一位实习医生,但是他要走了。我是从尼奥索乡村医脘来的……”

  当弗劳尔斯慢慢离开大厅时,他看到从值班室里走出一位护士,脸上带着关心的神色。他松了口气。利厄目前是安全的了。
  查利·布兰德从桌子旁抬起头,一脸惊讶。“我的天!伙计!你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呐!”弗劳尔斯疲倦地说。“首先我得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恐怕现在不行。你桌子上有个最高命令。”
  他桌子上的—个盘子里放着—张引人注目的条子。他—边读着,一边觉得冷嗖嗖的往里缩。

  定于今天晚上召开怀道特乡村医学会和政治行动委员会举办的会议,务请出席为盼。
  J·B·哈代,M·D·

  弗劳尔斯激昂不安地朝寝室里环视了一遍,他得和人商议一下这件事。“哈尔在哪儿?”
  “你以为他会放弃去开会的机会吗?”布兰德讥讽地说。
  当送他去开会的车子在法院停下来时,弗劳尔斯仍在苦苦地思索各种可能性。
  像往常一样,会议无聊乏味。弗劳尔斯不再担心,他在椅子里打起瞌睡来。
  当政治行动委员会主席站起来时,弗劳尔斯好奇地打量他。他是个高个子,胖胖的,黑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弯弯的眉毛,皮肤红润。弗劳尔斯不认识这个人。这也难怪,因为总共有一万医生呢!
  当大会休会时,弗劳尔斯慢腾腾地走向另一个门去参加政治行动会议。
  “弗劳尔斯!”
  是会议主席的声音。弗劳尔斯麻木地随他走进一个大房间。一共有五个人,主席坐到了中间的位置上。
  “你惹麻烦了,伙计。”主席开口说。
  主席右边的一位医生靠上前,手里拿着一小本备忘录。“昨天夜里,你去城里看个急诊病人时,你怀疑一个名叫克朗姆的人是投机商,把他交给了警察。克朗姆于上午九点钟被释放,他有执照,而且注射瓶里的盘尼西林也实实足足有30万单位。”
  “这完全是布恩施的诡计。他拿出一个许可证,把日期填早—点。至于盘尼西林,他们在撒谎。他们不可能以那个价格出售,那比批发价还便宜。”
  “如果你是认真地在听今天晚上的报告的话,那么你应该明白盘尼西林是毫无价值的。刚发明时,细菌免疫种平均是5%,可现在已是95%,而且还在不断上升。”
  “那我们怎样制止这种现象?”弗劳尔斯问。
  医生笑了。“那就是政治行动委员会要做的事。我们拒绝更新布恩的担保书。那会让他理智些。”他的脸色变得严峻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这样认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弗劳尔斯隐隐有点害怕了。
  “直到今天晚上布恩放了你这一刻为止。”
  弗劳尔斯惊恐地注视着这五张不动声色的脸。“不是他放了我,是我逃出来的!”
  “行了,弗劳尔斯,别把我们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了。”主席不耐烦地说,“没人从约翰·布恩那儿逃出来的。况且我们有证据——是关于你给他作的检查和治疗录的磁带。”
  “但我确实是逃出来的,”弗劳尔斯打断了他的话。
  “好极了!那是在给他看病以后——”
  “我只给了他一些甜味剂——”
  “那同样糟糕。对布恩来讲,甜味剂与其它药物一样很有效。”
  “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布恩要把那些磁带寄给你们吗?如果我真的给他治病了,他早就会用它来敲诈恐吓我了。”
  委员会成员交换了一下眼色。“也许我们可以相信你刚才说的,”主席说,“除了我们,还有别的证据证明你缺乏职业道德和轻视职业规定。”
  他说着,就按了一下录音机;简直难以相信,弗劳尔斯听着自己大谈医学界的问题、医疗费用和社会问题。
  呵!他想,哈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哈尔·谟克担心他自己毕不了业。班上少一个人,哈尔就多了一分毕业的希望。
  主席又在对他说话了。“你得在今天上午办好辞职手续。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尽快离开中心。假如发现你以任何方式行医或治病……”
  当他讲完后,弗劳尔斯轻轻地问:“你们打算怎样处理拉塞尔·皮尔斯大夫?”
  主席眯起双眼,又转向坐在他右边的医生。“皮尔斯大夫?”他说。“哎呀,60年前他就失踪了,不是吗?他肯定早就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该有125岁……”
  弗劳尔斯转身走出房间。法医的大厅里有架电话。他要了个号码,等了一下,然后对着话筒简短急促地说着。
  不一会儿,司机开着救护车朝中心驶来,弗劳尔斯在黑包里找出两颗安非他明药丸像吃糖果一样吃了下去。
  当他发现有人跟踪时,他也不着急。
  “你瞧,”他对值班药剂师说,“这儿的夜晚一定很无聊。你难道不想去喝杯咖啡过过瘾?’
  “当然想。”
  “去吧,”弗劳尔斯说,“我替你看着。”
  药剂师犹豫不决,在责任和欲望之间矛盾着。他不愿意在助理医师面前显得胆小怕事,于是便去了。
  药剂师一走,他径直走进保管库。沉重的房门半开着。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不大的纸板箱。它里面东西的价值,保守地估计出来的数字写着10,000,000美元。弗劳尔斯把一支针剂装进了口袋,犹豫了一下,又拿走了其余的11支。
  “谢谢你帮我看了这会儿,”几分钟后药剂师感激地说。
  弗劳尔斯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说:“随时帮忙。”
  当他走到由门卫守着的试验诊所时,一下子被门卫拦住了。“我没在这上面看到你的名字,”他对弗劳尔斯说,一边指着一张值班名单。
  “毫无疑问,”弗劳尔斯也指着名单说:“他们把我的名字拼错了。是弗劳尔斯,而不是帕劳尔斯。”
  这招果然灵。在里面,弗劳尔斯很快地穿过血库,器官库和自动心脏机器……那些专供研究老年病学用的实验室就在最末端。

  在医院软软的床垫上,皮尔斯大夫骨瘦如柴的身子几乎一点也没陷下去。弗劳尔斯摇摇他,但他那模糊的眼睑一动不动。弗劳尔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针剂,注射到他的静脉里。
  弗劳尔斯在昏暗的房间里焦急地等着。皮尔斯大夫的眼睑终于抖动了一下。
  “皮尔斯大夫,”他低低地叫着,“我是实习医生,还记得吗?”皮尔斯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动作点点头。“我要尽力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你和利厄。她也在这儿。你能协助吗?”
  皮尔斯又点点头,这次有力气多了。弗劳尔斯从床边拿过一副手推床,把皮尔斯皮包骨的身子放在上面。又拉了张床单盖住他的脸。“我们出发吧。”
  当他们快进电梯时,皮尔斯干巴巴的声音轻轻地说,“刚才注射的是什么?”
  “起死回生药。这不很公道吗?”
  “可惜是这种药太难得了。”
  “你上次注射是在什么时候?”
  “60年前。”
  “你说过你会把自己的眼睛给利厄,你真的打算那样干吗?”
  “是的。你能做吗?”
  “碰运气吧。我只能一个人匆忙地进行。我本来可以从人体器官库里取一副给她,但她会恨的。用你的眼睛,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是件爱的礼物,”皮尔斯低声说,“谁也不会拒绝的,它能使给予者感到充实,使接受者觉得富裕。应该总是带着爱心去进行这样的手术。别告诉她。以后她会明白我是多么幸福,能够给她一个父亲不能给予的——光明的世界……”
  值班室里空无一人。弗劳尔斯进去顺着手指的移动很快地查看住院单,他找到了利厄的名字。他找来另一张手推床,悄悄推进房间停在床边。
  “利厄?”
  “本?”她脱口而出。
  弗劳尔斯觉得自己坚定的决心有些动摇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这样叫他“本”了。“快上手推床。我找到你父亲了。我们得冲出去。”
  “那会毁了你的。”
  “已经完了。”他说。“奇怪。你心目中有个偶像——也许样子像你父亲。将来某一天,你看到时,却什么也没有。”
  手推床推向电梯。到了楼下,他推着床进了手术间。
  当小床轻轻地碰了一下皮尔斯躺着的手推床时,利厄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她父亲的手臂,“拉斯!”
  “利厄!”
  这一刻,弗劳尔斯觉得自己在妒嫉。他仿佛是孤独的、多余的、被遗忘的。
  弗劳尔斯给她注射了麻醉剂后,感到她的手指松开了,手无力地垂下去。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一不小心出了差错,那是致命的。
  “勇敢些,实习生。”皮尔斯说。他的声音响了些。“你已学了7年了,这么容易的事你会成功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他会的。于是他开始了,正如应该做的那样——充满爱心地开始了。
  “实习生弗劳尔斯,”房顶上的隐形喇叭在叫唤,“快去寝室报到。实习生弗劳尔斯……”
  他们发觉皮尔斯不见了。
  老人和他说话的同时,弗劳尔斯的双手不停地忙碌着,这倒使他暂时忘掉了可怕的后果。老人跟他讲述了60年前他为什么突然走出教室。
  “我当时突然觉得医学很像宗教。我们用传统大厦,神密难懂的药方,以及我们的医疗仪式建立了医学。渐渐地,人们把我们看作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宗教和医学——它们的产生都是归结于对死亡的病理学上的恐惧。死亡并不是今多么可怕的敌人。”
  弗劳尔斯仔细地察看了那模糊的角膜,准备好微型手术机。
  “噢,可不能责备医生。正如约翰·布恩是他自己的产物一样,我们医生是社会的产物。可是我们忘了一个能给予我们抵制力量的古老智慧。古希腊人说‘有好身体才会有个好头脑’。”
  弗劳尔斯在利厄右眼上方摆好了解剖小刀。
  刀片毫不费力地滑进了眼里,切开了角膜。
  手术刀收了回来,移到了左眼。
  两只眼睛的角膜都被清除了。弗劳尔斯看看手表。已花了不少时间。他转向皮尔斯。
  “不用麻醉,”皮尔斯说。当微型手术机移到他脸上方时,他继续说着话。
  空洞的眼窝包扎好了。
  角膜被放好了位置。
  缝合机细细的针在角膜四周边缘移动着,把它紧紧贴在了眼睛上,十分干净利索。
  当弗劳尔斯在利厄的眼睛上上上好绷带时,房顶上的喇叭又响了。“紧急行动小组去岗位报到。大批武装力量正在袭击圣·卢克。”
  胆战心惊的时刻过去了。弗劳尔斯把两副手推床搭在一起,把他们推向电梯。他们到了地道层。弗劳尔斯笨手笨脚地推着床穿过门廊,进了其中的一辆车,随后关上车门。
  用不了几秒钟,车库里准会聚集起无数的紧急行动成员。
  另一个喇叭又响了:“中心大街的建筑物顶上,红外线瞄准镜对着圣·卢克正用五英寸的追击炮进行轰击。还没有得到伤亡的报告。紧急行动组,加快行动。”
  当他们到达车库时,人们在他们面前奔来跑去。没人注意实习生和手推床上的病人。弗劳尔斯停在第一辆空着的救护车旁,打开车后门,把昏迷了的利厄抱进一副担架,把皮尔斯放在另一个担架上。他砰地关上门,转过车头往前开。
  车刚发动,一位神色紧张的实习医生跑了上来,拚命地敲击车门。弗劳尔斯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开走了。
  弗劳尔斯朝北向城里开去。

  约翰·布恩正等在停车房边上,“好了,”他对科克说,“你可以放松一下神经了。我们进去吧,”他对弗劳尔斯说。
  “蜘蛛对苍蝇说,”弗劳尔斯笑笑说。“不,谢谢。会有人给你治,比我给你治的还要好。可不是现在。”
  布恩的脸生气地皱了起来。“谁来治?”
  “他们,”弗劳尔斯说着,挥手指向车后面。
  “一个老头?一个盲姑娘?”
  “一个瞎老头和一个也许有了视力的姑娘。是的。他们能为你做许多我做不了的事。我们得相处下去,布恩。”
  布恩作了个怪相。“是的,是的,我想会的。”
  利厄动了一阵。弗劳尔斯走回去,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安静了。他转向布恩,脱下白大褂,把它甩向这个城市的政治头目。“给你,也许这对你会有用。既然我们已到家了,你也可以用这辆救护车。”
  家。他笑了。他已把家扔进了这个城市。城市里存在着残暴,可你却对此无能为力,你也无法把错误的力量引上正途。唯一的办法是视而不见,把它抛在脑后。
  人都是一样的,不能分成“人”和“穿白大褂的人”。医生只是个有专门技术的人,但是一个看病的却比单纯的“人”高明得多。
  他们将有一个新的开始,这个老人,这个也许能重见光明的姑娘和一个发现了新理想的实习医生。
  “我曾花了7年时间去做个医生,”弗劳尔斯说。“我想我可以再花7年时间去做个治病救人的人。”


《长生不老》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