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长生不死

 



  诊所里空空的。
  哈里·埃利奥特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向盖着布的手术台。手术台安置在大房间的后部,上面的灯发出冷冷的、柔和的光。大房间的墙壁一律是具有消毒作用的白色,房间里充斥着看不见的杀菌紫外线。他点亮桌子边的煤气灯,然后打开排风扇。排风扇上面是一幅壁画:《长生不死用一支皮下注射杀死了死亡》。直接从医疗中心来的空气纯净芳香,带着医院里的酒精味和乙醚香。
  科学、外科手术,还有救世的福音——诊所为每个人提供这些东西。
  又将是像往常一样的平凡的一天,哈里想。过一会儿,会传来六点钟那不和谐的尖尖的报时声,接着,那些工厂里通过高高的建筑物里的通道涌出每天的人流。一两小时以后,他就得忙开了。

  但他上的班还算不错。只是从六点钟忙到宵禁时间。
  六点钟对哈里来说是重要的……
  星期天就糟了,但是对每个人都一样。
  到这一切结束时,他将感到很高兴。再过一星期,他就可以回到里间值班工作了。再过六星期:他就完成毕业后的实习阶段了。等到他通过委员会的讨论后——他不可能通不过的——那么他就不需要坐在门诊室里了。
  要医治民众很容易——那是希波克拉底的名言,但他只说对了一半,一个医生必须是实际的。实际问题是医疗供不应求。这儿治一个耳炎病人,那儿治一位淋病患者,其结果等于是往一条河里倒抗菌素,效果微不足道。
  但对那些有长生不死机会的人来说,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救人一命意义重大:甚至有可能对自己也是一种再生,如果他愿意的话。而再生就意味着向长生不老发展。
  然而,病理预测是不顺利的。一个人最大的愿望是使自己成为值得拯救的人,那样,人们会感激地投你一张选票。那就是哈里选学老年病专科的原因。后来,当他有了更多的空闲和实验设备后,他集中精力研究能使人长生不老的复合药剂。如果成功了,不仅意味着他本人的长生不老,还等于人人都能长生不老。即便在他有生之年无法成功,如果他的研究很有希望的话,那也有使人延缓死亡的可能。
  但重要的是那种复合物。世界的未来不能继续依赖卡特莱特家族的人。他们太自私了。他们情愿躲躲藏藏地掩盖偶然得到的长生不死机会,也不愿意不伤身体地定时贡献他们的血液。如果福底斯对洛克进行的调查作出的数字分析正确的话,那么现在就有足够的卡特莱特家族成员来使50,000普通人成为长生不老者一—而且随着卡特莱特子女的不断增多,这个数字也会成倍地上升。那么将来有一天,当一个生命降临到人世时,他也同时继承了长生不死,而不是将来的死亡。
  要不是卡特莱特家族的人这么自私的话……
  但是如果能取得血蛋白的复合物……

  哈里有了个怎样进行的主意——把正常的丙种球蛋白分子分开,然后把原子和原子放在一起。再借助放射线和新型快速冷冻,绝对零度,他能成功的。只要他拥有研究用的实验设备和得到研究许可……
  他慢慢地朝门外走去。在他的职业里,处在他现在的阶段,去考虑什么“研究许可”真是犯傻。那是为那些年长的、有过实践的研究员的,而不是针对像他这样乳臭未干的实习生的,即便是年轻好学的专家也不行。
  诊所设在医疗中心的围墙外面。诊所对面是一家工厂的高大院墙,那是家生产装甲车辆的工厂。医疗中心也就是从这家工厂得到救护车的。从医疗中心再往前走几步是个延伸到外边的建筑。屋顶上写着:献血在这儿。门上有一条小一点的布告;“现在售价一品脱五美元。”
  走过血库,医疗中心的围墙弯向了一边。外面就是这所城市。它不是垂死的,而是早已死亡了。
  但是,正像从森林里枯死的树上又冒出几枝鲜绿的树芽—样,这个城市又仿佛在复活。用清扫干净的木板搭起了一个两间房的小木棚,一间砖块砌成的平房筑在了出租的废弃地后面,金属门变成了一排排的小木屋。
  永恒不变的循环,哈里想。生命从死亡中诞生,生命里又产生毁灭。只有人类也许能逃避。
  能使人看出城市本来面目的是那些有围墙的工厂和宽大的综合医院。
  当哈里站在那儿时,哨子吹响了——不同的调子,不同的音量,组成一种奇怪的、尖锐的多声部音乐,挺适合用来为城市的落日景观伴奏。工厂的门打开了,各种通道也打开了,劳工们蜂拥地卷入城里:各种各样的人,男人和女人,孩子们和老年人,体弱的和强壮的。但他们又都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他们又破又脏,各种疾病缠身——他们,这群城市居民!
  他们应该是很痛苦的,但他们又常常乐呵呵的。他们会抬头望天,看看烟雾有没有从河里升腾起来,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他们的孩子们在父母的腿边钻来钻去,叫着笑着,玩着捉迷藏游戏。就连那些年逾古稀的老人们也由衷地笑着。
  只有那批健康的治安官员反而是神情严肃、一脸关注。当然,这是自然的。无知使人幸福。普通市民们用不着为健康或长生不死操心。这是他们兴趣之外的东西。他们会像苍蝇一样在夏天飞出来,开开心心地飞着,然后死去。但是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要想长生不死,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
  想起这些,哈里觉得心里舒服多了。看到这群毫无长生不死机会的市民,哈里意识到了自己的优越性;他自己从小生长在一个远离城市的乡间别墅,那里没有城市里的各种疾病,也没有致癌物。他自小受到优良的医疗保护。他完成了4年高中、8年医学院的学习,又快完成3年的医学院毕业实习期了。
  所有这一切,让他的头脑首先具备了通向长生不死的条件。当然他得为此付出代价,这也是对的。
  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他想,他们肯定是像兔子一样是在繁殖场地里喂大的。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又像耗子一样钻回到城市的残骸中去了吗?
  他吓了—跳。真的,他们几乎是另一种的动物。
  可是今天夜里,他们既不笑也不唱,连孩子们也是静悄悄的。他们一本正经地走在大街上。
  哈里耸耸肩。其原因也许是某些荒唐的事——打群架,闹纠纷,也许是某种宗教上的原因,谁也搞不清究竟为什么。也许和月亮的圆缺有关系。

  他走回诊所作好准备。第一个到的病人是位年轻的女子。她的脸长得挺迷人,淡黄头发,成熟的身躯。如果不是因为脏和一直飘到里间的难闻味道的话,她还是颇具魅力的。
  她罗罗嗦嗦地说着,这种人总是这样。她违反自然,睡眠不足,没有定期服用维他命;得了肾炎后,从一个投机商那儿买了些非法经营的土霉素。所有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且听来十分乏味。
  “明白了,”他不停地吐出这几个词,接着说:“我得为你进行一次诊断。别害怕。”
  他打开了诊断机。
  不一会儿就完了。哈里得出了诊断结果,她患的是贫血,他们这些人都是贫血。他们抵制不了那五美元的诱惑力。
  “结婚了吗?”他问。
  “没,没有啊。”她犹豫着。
  “最好别浪费时间。你怀孕了。”
  “怀——孕?”她重复了一遍。
  “你快当妈妈了。”
  她的脸上出现了快活的光彩。“啊!是这样!我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我能好好照料孩子。告诉我,医生,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男孩,”哈里倦怠地说。这种脏女人!为什么这种事总让他想发脾气?
  她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显得随意而又优雅。“谢谢你,医生。我去告诉乔治。他会不高兴的,但我会让他高兴起来的。”
  还有其他的人等在会诊室里,谈论着病症。哈里看了一下名单:一名患胸膜炎的妇女,—个得了癌症的男人,一个患风湿病的孩子……哈里走进诊断室去看看刚才那姑娘有没有在捐献箱里扔进什么,但她没有。她停在了一个正在诊所门口兜售东西的投机商前面。
  “要买金霉素、盘尼西林、土霉素到我这儿来,”他激昂地嚷着,“身体好,身体好,药到病除身体好!工作、健康,生命的保证!来买你的护身符啊!还有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那姑娘买了药,就直奔她的乔治。哈里心中的怒火升了起来。
  人群仍在街上慢慢地行进着。在诊所的后面,一个女人正跪在手术台边。她吃了颗从配药处拿来的维他命药丸和一纸杯滋补剂。
  墙后面的汽笛响了。哈里转身走向门口。医疗中心的大门升了上去。
  首先进来的是摩托车上的警卫。街上的人们两边散开。
  随后,进来了一辆救护车,车顶的隙望口紧闭着,顶盖上的40毫米自动枪眼旋转着不停地搜寻着目标。车后面是更多的摩托车警卫。正上方有一架直升机飞得低低的。
  直升机下面突然闪出一束光,接着出现一行小小的圆型物体,形成一道弧光直射街上。接着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中炸裂,穿过那一伙护卫的人员。
  像被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摩托车上的人纷纷跌倒在地,摩托车只剩了一个轮子,慢慢地停了下来。
  救护车停不下来,它从一个倒在地上的摩托车警卫身上开了过去,又把一辆摩托车辗成了碎片。枪口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想通过雷达眼对准直升机,但飞机很快掠过屋顶,还没等枪调整射程,飞机早巳不见了。
  哈里闻到了一种十分刺鼻的气味。他觉得头脑发胀,双腿轻飘飘的。街道一会儿斜,一会儿直。
  救护车那边的人群里,一只手臂伸出来挥了一下,一种黑乎乎的东西顿时撤在了救护车顶上,接着救护车顶上轰炸开了,火光燎燎。大火烧开了车两边,火苗直冲嘹望口和枪口,最后直冲云天,
  接下来的那一刻,什么事也没发生。整个场面仿佛是被凝固了——救护车和摩托车平行地躺在街上,摩托车警卫和附近的一些居民弯弯曲曲地躺在人行道上。市民们看着火苗窜出黑黑的油烟……
  救护车的边门打开了。一个实习医生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手里紧握着什么,另一只手用一件白大褂拍打着身上的火。
  市民们静静地注视着,既不上前帮忙也不阻止。从人群里走出一个黑头发男人。他举起手,手里抓着黑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手向实习医生的头顶甩下去。
  当这幕哑剧继续上演时,哈里仿佛也是被冻住了的观众之一。那位实习医生倒了下去,那个黑头发男子弯下身子,空手扑灭火苗,从实习医生手里掏出那件东西,然后看着救护车的门。
  哈里注意到门边站着位姑娘。从他这边的距离看去,他只能看出姑娘长着黑头发,身材修长。
  救护车上的火自己慢慢熄灭了。姑娘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站在倒在一边的实习生旁边的男人看着她,开始伸出一只手,又停住了,放下手,转过身,消失在人群里。
  从汽笛响起到此刻还不到两分钟。
  默默地,人群拥向前面。姑娘转过身,又走进了救护车里。市民们剥下了摩托车警卫身上的衣服,拿走了武器,掠夺了救护车上的黑包和医疗器械,扶起他们的人,然后就消失了。
  这真好比是魔术一样。刚才街道上还挤满了人,可这会儿,街道上空空如也,人都不见了。
  医疗中心的墙后面又响起了汽笛声。
  这是警报消除的信号。哈里朝街上跑去,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也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感受。

  从救护车里走出一个男孩。他又瘦又小——最多不超过七岁。淡黄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上长着对黑眼睛。他上身穿一件破旧的,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下面穿短得齐到膝盖的牛仔裤。
  他把一只手臂伸回救护车里。里面伸出一只黄色的手掌接住了男孩的手,接着出现一只手臂。那只手臂上布满了如藤本植物般粗壮的静脉。然后出现一个男人,两腿直直地僵着,仿佛是踩着高跷一般。他看上去很老。稀少的头发犹如银丝。他的头皮和脸上的皮肤都皱起来,像羊皮纸一样。满是骨头的肩膀上披着一件破烂的束腰短外衣。
  男孩领着老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零乱的街上。老人是个瞎子,空空的眼窝—正面是扁平的眼睑。老人痛苦地弯向倒在地上的实习医生。他的手指摸索着实习医生的头颅,然后他走到那个被救护车轧过的摩托车警卫前。那人的胸已被轧得粉碎,破碎的肺还在使劲地喘着气,嘴唇边冒出粉红的泡沫。
  他已经和死了一样。对那样严重的、大范围的创伤,医疗科学也救不了。
  哈里走上前,抓住老人骨瘦如柴的肩膀。“你们是在干什么?”他问。
  老人一动不动。他握住受伤人的手,好一会儿以后才吱吱哑哑地站了起来。“治病。”他回答,声音轻得像羊皮纸。
  “那个人快死了。”哈里说。
  “我们大家都一样。”老人说。
  哈里往下看了看摩托车警卫。好像那人呼吸轻松起来了,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担架拿来了。
  哈里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主任办公室。医疗中心的面积有上百个街区那么大。他随着那些耀眼的路标穿过没有标志的楼道,一边在心里努力记住路线。他走到一扇防弹门前。门开了,哈里一走进去,门又即刻关上并自动上丁锁。他发现进了个空荡荡的接待室。靠墙的一面有条连地凳子,上面坐着从救护车里出来的那位老人和那个孩子。男孩抬起头,好奇地看看哈里后又低头看自己叠放在一起的手。老人正靠着墙休息。
  长凳再过去一点坐着位姑娘。看上去,她就是站在救护车门道中的那位姑娘,但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小巧,也要年轻些,她脸色惨白。但当她以一种好奇的。求助般的眼光看着哈里时,蓝眼睛显得很生动,但随即又黯然失色。他注视着姑娘的身段:穿着件式样简单的棕色裙子,束着腰,体形像男孩—样,还没发育好;他想,她最大不会超过十二三岁。

  接待喇叭里有人重复了两遍问:“名字?”
  “哈里·埃利奥特医生。”他回答。
  “走上前来证实一下。”
  他走到远处的一扇门边的墙那儿,把右手放到嵌进墙里的一块6毫米厚的金属板上。一束光照到了他的右眼上,作着视网膜网格形状比较。
  “把所有金属物件放进贮藏器里。”
  哈里犹豫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取出听诊器,摘下手表,掏出裤袋里的硬币、小刀和无针注射器。
  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鼻子里的空气过滤器。”喇叭说。
  哈里取出过滤器,放进了贮藏器。那姑娘一直在看着他,但当他朝她看时,她移开了视线。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又在他身后关好了。
  谟克主任的办公室很大,30英尺长,20英尺宽。整个装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所有的家具看起来像真的古董一样。
  房间看上去十分豪华、令人难忘,哈里以前见过主任,但从没和他说过话。哈里的父母觉得难以理解,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医生,因此在医疗中心里与其他任何人平起平坐。哈里不断提醒他们医院有多么大,又有多少人——75,000,到100,000——只有搞统计学的才知道这是个多大的数字。
  主任不认识哈里。他穿着白大褂,坐在可以伸缩顶盖的写字台后面,研究着毛玻璃板上打出的哈里的档案。他对这个很在行,要蒙骗一个在这儿干了十年的人是不可能的。
  主任的黑头发有变秃的趋势。他已经快80岁了,但看不出来。他再活20年是没问题的,哈里想。20年后,凭他的位置和成就,大家会一致赞成给他注射一支延缓衰老的药。
  有一次,当空弹袭击时,有些躲在安全、黑乎乎的房间的医生轻声地议论着谟克,说他年轻的外表看上去不完全是遗传的原因,倒像是别的原因。但他们猜错了,哈里查过名单,谟克的名字不在上面。
  谟克很快抬起头,发现哈里正注视着他。哈里避开了视线,但他已注意到了谟克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是什么呢?——害怕?绝望?
  哈里不明白。刚才的袭击是凶猛的,离中心的围墙那么近,但也不是第一次的新鲜事。以前也有过袭击事件,将来还会有。只要什么时候出现了有价值的东西,那些不法分子总会想法子去偷的。而在哈里这个时代,最有价值的东西碰巧是药品。
  谟克出其不意地说:“这么说,你见到那个男人了?如果你再看到他,你还会认出他吗?”
  “是的,先生。”哈里说。为什么谟克问这个?哈里早就把这件事向住院部负责人和警察所头目汇报过了。
  “你知道威弗吗?”谟克说。
  “一个长生不老者!”
  “不,不,”谟克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在州长官邸。距这儿40英里,几乎是正西方向。”
  “是的,是的。”谟克说。“你得给他送个信,一个口信。装载的货物被人劫走了,劫走了。”
  谟克由于紧张的原因,不断地重复字句,哈里不得不专心地听着,以免走了神。“再次运货还得等一星期,一星期。怎样运到他那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最后一句他是默默地讲给自己听的。
  哈里极力想弄清是为什么。送个口信给州长?“你为什么不电话通知他?”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
  但他的问题只是把谟克从沉思中唤醒。“秘密电报网被切断了。切断了。没法修。修理工中弹死了。即便有人把它们修好,第二天夜里又会被破坏的。无线电和电视又忙得不可开交。快准备好。你必须在宵禁时间之前穿过西南门。”
  “有张通行证不就行了吗?”哈里说,还是无法理解。谟克这是怎么啦?脑子出问题了?
  “难道我没告诉你吗?没告诉你吗?”谟克边说边用手背擦了一下前额,好像眼前有蜘蛛网似的。“你得一个人去,走去,打扮成一个市民。如果找个保护你的人,护送者会被打得粉身碎骨,粉身碎骨。我们试过的。我们已有三个星期无法与州长取得联系了。三个星期!他现在肯定很着急,千万别让州长着急!不利于健康。”
  哈里这才第一次开始明白主任想让他去做什么。州长!为了他,哈里得冒生命危险,也许要少活一半的时间,更不要说想长生不死了。“可是我的实习期限——”
  谟克显出完全理解的样子。“与你的几名答辩委员会成员相比,州长会给你更多的好处,更多的好处。”
  哈里咬住下唇,掰着手指头说:“我需要鼻子空气过滤器,一个小的药箱,一支手枪—一”
  漠克连连摇着头。“这些都不能带。与市民的身分不符。如果你能到达州长府邸,那是因为你是个普通市民,而不是因为你有良好的自卫能力或是受了伤能马上处理伤口。至于空气过滤器,一、两天不用不会减少你的生命期的。怎么样,医生?你愿意去吗?”
  “正像我愿意长生不老一样!”哈里诚心诚意地说。
  “很好,很好。还有件事。你将和你那天下午看到的人一起去。那男孩的名字叫克里斯朵夫,老人称自己为皮尔斯。他是类似于江湖郎中的人物。州长要他去。”
  “一个江湖郎中?”哈里大为吃惊。
  谟克耸耸肩;他的表情告诉哈里,他觉得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与正事毫不相干。可哈里却忍不住,他又说,“如果我们对那些庸医还予以提倡发扬——”
  “那么诊所里来看病的人还会增多。比现在还多。行了,他们也起着不错的作用。除此以外,我们又能怎么办?他并没有称他自己是个医生,他称他自己是个看病的。他不给病人提供药物,不开刀,也不开药方,也不用机器操纵他的病人。病人去他那儿,他只用手抚摸他的病人,抚摸病人。那也叫做行医吗?”
  哈里摇摇头。
  “如果病人要求他帮忙,那你说他该怎么办?皮尔斯从不说什么,什么也不说。他不收费用。如果病人想感激他,他们想给他什么东西,谁又能去阻止呢?”
  哈里说:“可我得睡觉,他们会跑掉的。”
  谟克揶揄地说:“一个体弱的老人和一个孩子?”
  “那姑娘可是活蹦乱跳的。”
  “玛娜?”谟克手伸进了抽屉,拿出一个铰合而成的银制小圈圈。他把它抛给哈里。
  哈里用手接住,看了看。
  “这是个手镯。把它戴上。”
  这东西看上去还真的跟一个手镯差不多。哈里耸耸肩,把它滑进手腕关节,合上接合处。有好一会儿,他觉:得手镯很大很松,但是突然变小变紧了,手镯紧靠着关节有一阵刺痛。
  “它是随着那姑娘手腕上的手镯进行自动调整的。当姑娘远离你时,她的关节会发生疼痛。她离你越远,她就会越痛苦。用不了多久,她自然会回到你身边。我也将给那老人和男孩带上手镯,但这种手镯的功能是成双成对地起作用的,成双成对地。假如有人想用劲把姑娘手上的手镯打开,她会死的。会死的。手镯与人的神经系统联系在一起。只有州长本人有唯一的钥匙。”

  哈里怔怔地看着谟克。“那我手上的怎么办?’
  “也一样。对你来说,这是个警告装置。”
  哈里低头看看手腕上的东西,深深地吸了口气。此刻,手镯发出的光好像蛇的眼睛,扁扁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实习医生手上戴一个?”
  “我们是给他戴了。我们只得把他的手臂砍下来才能取下。”谟克转向他的写字台,接着看那些出现在玻璃屏幕上的微型胶片报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吃惊地发觉哈里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还在这儿?快去。如果你想在宵禁前通过关卡的话,已浪费不少时间了。”
  哈里转过身,朝着他进来的门走去。
  当他们到达西南门时,哈里使出招数,想让他带领的这个小组加快速度,但不令人满意,双方都不满意。
  “快点,”他总是这样说。“离宵禁只有几分钟了。”

  那姑娘朝他看看,又把视线移往别处。皮尔斯,已经比哈里预料的要走得快多了,他总是说:“耐心些。我们会到达那儿的。”
  没有人愿意加快步伐。哈里只得在前面走得很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后面。他的关节开始出现刺痛,然后像针扎一样,又变得火烧火燎地痛。他离玛娜越远,就觉得越痛。只有当他想到那姑娘的手腕的疼痛程度是和他一样时,他才忍受着。
  过了一会儿,不怎么痛了。他没往后看就知道那姑娘终于让步了。只要他愿意回头看,他就会发现姑娘离他20英尺的距离,她不愿意走得更近些,情愿忍受着痛苦。
  过了一会儿,哈里只得停下来等等那老人。有一次,她却只顾自己往前走,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往回走。自那以后,每当哈里停下时,她也站住。
  对哈里来说,这是场小小的胜利,但这更是一种鼓舞力量,尤其当他想到手腕上的致命东西和这个世界所处的这种怪态——医疗中心竟然与州长府失去联系达三个星期之久。护送人无法顺利到达州长府,送口信必须是走着去。
  要是在往常的情况下,哈里也许会觉得玛娜是个可爱的尤物。她苗条、优雅,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叫人看了挺舒服的,还有那黑头发和蓝眼睛形成的衬托对比效果叫人难以忘怀。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她年纪轻轻就满怀恶意,她与他之间的联系是一种令人头痛的场景,他们俩人之间的联系是被迫进行的,太近又太快;除此以外,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们刚到达西南门,宵禁时间就到了。
  门的两旁是长长的两层铁链栅栏,一直向前延伸着,望不到头,几乎是把整个镇都给围起来了。夜间,这些铁链都通有电,凶恶的狗在栅栏的空格之间转来转去。
  可是还有些人出来走动着。他们组成了非法的帮伙袭击那些毫无防备的路人。
  守门的头目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乡绅,已60岁了。他已经放弃了成为长生不死者的奢望,打算尽可能多地从现时的生活中捞些好处。这其中就包括欺侮比他地位低的人。
  他看看通道,又看看哈里。“去托皮卡吗?步行?”他格格地笑了,肥大的腹部抖动着,又发出一阵咳嗽。“如果食尸鬼没把你们吃掉,那么,那些杀人取头的也不会放过你们的。现在取到人头的酬金是二十美元。”他朝哈里的脚边吐了口唾沫。
  哈里厌恶地往后跳了一步。
  “你会放我们过去吗?”哈里问。
  “放你们过去?”守门人慢慢地看看他的手表,“不行。已过了宵禁时伺了。”
  哈里下意识地也凑过去看看。“可我们是在宵禁之前到这儿的——”他开口说。
  守门人朝他的左耳朵边猛击一拳,哈里晕头转向了。
  “回去呆在这儿,你们这些肮脏的市民!”守门人怒吼着。
  哈里手伸进口袋,可那支无针注射器已不在了。他想说些动听的话让守门人发发善心让他们过去,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他现在不是埃利奥特医生,而是哈里·埃利奥特市民,他只能任人摔打捉弄,应该说只挨一拳头是件幸运的事。
  “我说,”守门人向他暗示:“如果你能把这妞给我留下——”他咳嗽起来。
  玛娜退缩了几步。刚巧碰着了哈里。他俩之间除了通过手镯进行的痛苦的联系之外,身体的接触,这还是第一次。
  哈里不由也退缩了一下,仿佛这一碰撞像电烙铁一样灼人。玛娜怔住了,也意识到了他。
  哈里惊恐不安地站着,他看见皮尔斯慢慢地拖着步子朗守门人走去。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走着。
  皮尔斯伸出手,摸索寻找着,抚摸着他的短上衣,手臂,然后把手移到了守门人的手上。
  哈里静静地站在一边,放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等待着守门人打老人的那一幕发生。然而,守门人仿佛是本能地对年长者有一种尊敬似的,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老人。
  “衰弱的肺,”皮尔斯轻声说;“要当心你的肺。是肺结核,连抗生素也无济于事。还有,左下叶,有癌症的迹象——”
  “哦!不!”守门人一把推走老人的手,可他的声音里却充满恐惧。
  “拍X光片,”皮尔斯轻声说,“不能拖延。”
  “我——我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守门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在吓我。”他又咳了。
  “不能用力。坐下,休息。”
  “啊唷,我——我要——”他咳得更厉害了。他把头靠在门上。“走吧,”他说,声音发抖。“走!死在那儿别回来。”
  那个叫克里斯朵夫的男孩牵着老人的手引着他通过了岗门。哈里握住玛娜的上臂——又是接触——一半是搀扶,一半是推她穿过门。
  他们刚穿过,门就被关上了。
  哈里松开了玛娜的手,好像握着不舒服似的。走了五十码距离,哈里说:“我想我应该感谢你。”
  皮尔斯小声地说了句:“那才是礼貌。”
  哈里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守门人打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他真希望身边有个医疗箱。“我怎么能对一个江湖骗子礼貌呢?”
  “对人礼貌并不会让你失去什么。”
  “那么——胡编病人的身体状况又怎么说呢?你对他说——癌症——”哈里费了好大劲才吐出后面两个字——除了死亡以外,现代医学对此仍没找到彻底的治疗方法。
  “我撒谎了吗?”
  哈里紧紧地瞪着老人,然后耸耸肩。他看看玛娜。“既然我们现在在一起,还不如使大家都舒服些。如果我们努力好好合作,也许情况会好点。”
  “合作?”玛娜说。哈里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低低的,但充满音乐感,即便是稍带点生气的味道。“这样合作?”她举起了手臂。银手镯在落日的余辉里闪闪发亮。
  哈里举起自己的腕关节,粗声粗气地说:“你以为我会比你好受?”
  皮尔斯低声说:“我们会合作的,克里斯朵夫和我——我,埃利奥特医生,因为我已经年迈得不能干别的事了,至于克里斯朵夫,他还太小,守纪律对年轻人总是件好事。”
  克里斯朵夫笑笑。“爷爷在成为看病的之前,曾是个大夫。”
  “骄傲只能麻木人的感觉和扰乱判断力。”皮尔斯柔声地说。
  哈里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可不是争论医学和骗术的时候。

  道路一片荒芜。曾经是挺不错的人行道现在已变得断裂破损。路缝中长出的青草又高又密。路两边的野草高得如同小树苗一样。这儿,那儿散乱地种着些向日葵,大大的,棕黄的花盘边围着一圈黄色,安然地摇晃着。
  远处是一片废墟,那儿曾经被称作市郊。郊区和市中心的区分只能在地图上找到一条线,这儿却没有栅栏区分开来。
  哈里走在玛娜身旁,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走在他后面。姑娘没朝他看,两眼平视前方,径直走着,仿佛她在独自赶路。
  最后还是哈里先开口了:“我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并没要求他们这样做。难道我们不能友好些?”
  她只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不!”
  他紧闭嘴唇,径直走了。他让手腕作痛。他干吗要在乎一个13岁的小姑娘喜不喜欢自己?
  西边的天空由鲜红色慢慢地变成了紫红色。废墟和道路上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处于一片孤独的荒原上,兴许他们是被糟蹋了的地球上的最后一批人。
  哈里打了个寒颤。用不了多久,他们要找一条前进的路都很困难了。“快点走,”他对皮尔斯说,“如果你不想在这儿跟盗尸鬼和杀人取头者一起过夜的话。”
  “还有比他们更可怕的同伴。”皮尔斯轻轻地说了一句。
  当他们到达汽车旅馆里时,天已完完全全黑了,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个乱糟糟的地方除了一块写着“汽车旅馆”和另一条较小的“空房间”标志外,四周一片漆黑。
  哈里正要按门钤,克里斯朵夫急急地叫道;“埃利奥特医生,瞧!”他用半路上捡来的木棒指着栅栏。
  “什么事?”哈里厉声问。他看上去又累又紧张,浑身上下都很脏。他朝黑暗中看去,“一只死兔子。”
  “克里斯朵夫是说栅栏网是通电的。”玛娜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进去。”
  “胡说!”哈里厉声道,“难道你们愿意呆在外面讨夜,听凭游荡在外的任何动物的袭击?以前我在这儿住过,没什么问题。”
  克里斯朵夫把木棒递给他说:“不过,你最好还是用它来按铃。”
  哈里皱皱眉头,接过木棒。“那好吧,”他一点都不感激。他按了铃。
  “谁在按铃?”
  “四个去托皮卡的过路人,”哈里说。他举起通行证朝向玻璃门眼。“我们可以付钱。”
  “欢迎欢迎,”一个声音传来,“当你们付足钱后,就为你们开第十三间和第十四间。明天什么时候叫醒你们?”
  哈里看看他的旅伴们。“日出时分。”
  “晚安,”声音继续说,“祝你们睡得好。”
  门往上升起。克里斯朵夫引着皮尔斯,后面跟着玛娜。心里很不痛快的哈里赶紧追上他们。
  当他们到达第十三号房时,哈里说:“我们用不着另外一间,就住在一起吧。”他往收款机的硬币孔眼里扔进三枚二十元铀币。
  “谢谢你们,”房门说,“请进。”
  门一开,克里斯朵夫第一个跳了进去。
  小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一把椅子,一张书桌,一台落地灯。房间的角落处被分出一个浴室,有淋浴间和卫生间。
  克里斯朵夫一溜烟地窜到书桌旁,拿起一张塑料菜单走到门前。他帮着皮尔斯进了屋,然后又等在那儿,直到哈里和玛娜都进了屋。他把塑料菜单弄成两半,在关门的同时,把两片塑料塞进了缝隙。在他往皮尔斯身边走去时,绊了一跤,打翻了落地灯。灯被打碎了,房间里只剩下从洗澡间里透出的亮光。

  “你这笨手笨脚的小傻瓜!”哈里说。
  玛娜坐在桌边写着什么。她转身把纸递给哈里。
  他凑近光线看,上面写着:

  “克里斯朵夫刚才把监视器打碎了,但是这房间仍被监视着,他们装有窃听器。要是把窃听器毁了,会引起怀疑的。我能在外面和你说几句吗?”

  “这真荒唐——”哈里开口说。
  “这看上去足够了,”皮尔斯轻声说,“你们俩可以睡在十四号房间。”他那双目失明的脸怔怔地朝向哈里。
  哈里叹了口气。他还不如让他们称心算了。他打开门,和玛娜一起走进了黑夜。姑娘朝他靠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颊贴着脸颊。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哈里伸手围住了她的腰。姑娘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她在说话。
  “我不喜欢你,埃利奥特大夫,但我不愿我们都被他们杀死。你能再出钱租间房吗?”
  “当然可以,可是——我不能让他俩单独留在一起。”
  “在这种时候我们要是不团结一致是愚蠢的。好了,求你了。什么也别问。当我们走进十四号房间时,你就脱下外套!很随意地盖在落地灯上。剩下的事瞧我的。”
  哈里由着玛娜带他去十四号房间。他塞进足够的房租钱。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房间里的东西和十三号差不多。玛娜随手关门时塞了一片塑料片在门缝里,然后期待地看着哈里。
  哈里耸耸肩,脱下外套,抛向落地灯。于是,整个房间被蒙上了一种影影绰绰、鬼鬼祟祟的暗光。
  玛娜跪在地上,卷起小地毯,撤掉床上的覆盖物,然后走到安在墙上的电话机旁,轻轻地拉了一下,只见连接处现出一块扁平的金属感应板。她把手伸进去,抓到了什么,把它拉了出来,只见卷轴上搭着无数的铜丝。
  玛娜走向淋浴间。她站在外面,把电线的一端接在热水器上。然后又把电线拉在匣子中央,拦腰切断电线,把断头搭在洗澡间的门上。
  她小心翼翼地不让电线碰着身体,钻进里间,打开热水笼头,响了一下,但是没有热水出来。她又踮着脚尖走出来,捡起地毯,扔在床上。
  “好了,晚安,”她说,一边向哈里示意当心电线,让他走到门边。
  当哈里安然地走到门边时,玛娜关掉灯,拿开了盖住灯的外套。
  她随即关上门,松了口气,
  “现在你总算干完了!”哈里狠狠地低声说。“我连操也无法洗,还得睡在地板上。”
  “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洗澡的,”玛娜说。“因为那将会是一生中最后一个澡。这儿的一切都是通电的。如果你想睡就去床上睡吧,但我建议你像我们大家一样睡在地上。”

  哈里无法入睡。起先是因为这房间影影绰绰,无声无息,接着是老人发出的刺耳的呼吸声,玛娜和克里斯朵夫发出的呼吸声很轻柔。他不习惯和别人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一阵刺痛——并不是很痛,但也足以使他惊醒。他下了床,爬到地板上玛娜躺着的地方。她也醒了。他默默地不断做着手势,希望她也能上床去睡,并表示他不会碰她。他没有碰她的欲望。他只是想戴着手镯的手腕不要那么刺痛,他好睡一觉。
  她示意他可以在地板上躺在自己身边,但他摇摇头。最后,她移到了靠近床的地板上。他卧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只手臂耷拉在床沿外。哈里觉得不那么痛了,接着便不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不少梦。其中之一是他梦见自己在做一个困难的肺切除手术,手术时间很长。他的手上都是汗水,微型手术器从他手中滑掉,解剖刀切开了主动脉。病人从手术台上坐起来,鲜血从她的心脏喷出。是玛娜。她在医院里长长的走廊上追逐着他。
  哈里惊醒了。有拖拖踏踏的脚步声。什么东西在劈劈啪啪地作响。有人咒骂了句什么。
  “快点!”克里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收起小刀。他朝医生奔去,皮尔斯老早就耐心地站在一旁。
  玛娜从书桌下转下一条金属桌腿。克里斯朵夫拿开门把手下面的椅子,悄悄地开了门。他牵着皮尔斯走了出去,玛娜随后跟上。哈里头昏眼花地跟着她。
  十四号房里有人尖叫一声。接着闪现一束蓝光,一个人倒下了。哈里闻到了肉烧着的臭味。
  玛娜冲在前面,朝着门奔去。她把桌子腿带木头的一端放在地上,带金属的一头倒向电网。电网栅栏马上劈劈啪啪地闪出火苗,沿着桌子腿烧了起来。桌子腿变得通红通红,一会儿便弯倒在地上。接着,四周又是一片漆黑,大门上方的标志牌也灭掉了。
  “快来帮我一把!”玛娜喘着气叫道。
  她正在使劲想把门往上提。哈里把双手伸到门底部用力往上推,大门移了一英尺,就不动了。
  汽车道上传来粗声粗气的一阵响声。什么话也没说,哈里使劲推门,终于,门悄无声响地升上去了。他举手托住门,玛娜过去了,接着是皮尔斯和那男孩。哈里挤了出去,门又落下了。
  不一会儿,电流又通了。桌子腿早已被熔化掉,离开了电网。
  哈里朝后面看看。在他们后面跟来一辆摩托轮椅,里面装的东西又大又笨重,像做恶梦时遇见的吓人东西。直到走近,哈里才认出那是架人工心肺机器放在轮椅的后面,看上去像摩托车的另一个车头。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瘦得如稻草人一样的东西,长长的头发往后甩着,穿着女人的衣服……
  哈里站在那儿看着,他简直惊呆了。只见轮椅在一个炮台掩体边停了下来。轮椅的扶手上伸出许多电线,如同蛇发魔女美杜萨的头发,这些电线安置在带控制的插座里。机枪开始劈劈啪啪地响了。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哈里的衣袖。
  哈里仿佛才从妖术里清醒过来,他转身窜向黑夜深处。

  昏迷了半小时后,他发现玛娜、皮尔斯和那个男孩都不见了。陪伴他的只有满身的疲倦和剧痛难忍的手腕,另一只手臂也火灼般地难受。
  他摸了一下上臂,袖子湿乎乎的。他把手指拿到鼻子前嗅了一下。是鲜血。刚才的子弹擦伤了手臂。
  他郁郁不乐地坐在收税高速公路边,四周如煤烟一样漆黑。他看看荧光表,2点20分。离天亮还有两小时。他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戴手镯的地方,想减少些痛苦。好像还有些作用,几分钟后,疼痛减弱了。
  “埃利奥特医生,”有人轻声叫着。
  他转过身。心中顿时充满了安慰和快活。就在那儿,昏暗的星光下,站着克里斯朵夫,玛娜和皮尔斯。
  “噢,”哈里语气生硬地说,“你们没有想逃跑,我很高兴。”
  “我们不会那样做的,埃利奥特医生。”克里斯朵夫说。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哈里问。
  玛娜默默地举起了她的手腕。
  当然,是那手镯的原因。他太相信他们了,哈里一阵酸楚。玛娜要寻找他,是她不得不那样做,克里斯朵夫找他,是因为他身边的老头十分衰弱,需要自己帮忙。
  尽管如此,诚实使哈里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而不是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需要帮助。如果当时他们听信自己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人头恐怕正在汽车旅馆的贮藏室里进行烘干处理,以便换取酬金。或者是,他们那机体仍活着的身体己被运往某个人体器官库里去了。
  “克里斯朵夫,”哈里对皮尔斯说,“肯定给某个逃避还债的家伙当过徒弟。”
  皮尔斯带着一半是赞赏一半是抱谦的口吻解释说:“为了躲避搜寻情报的侦探和医疗检查官,”他声音很轻,“克里斯夫为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些实际的教育……你受伤了。”
  哈里吃了一惊。老人怎么会知道的?在这样黑漆漆的夜,即便不是双目失明的人,也只能看到些模糊的轮廓。哈里镇定了一下。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他听说过有的诊断家从业很多年后,就会有这种本能。还没等病人躺在病床上检查,他们就能闻出是什么病。诊断仪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而已。
  也许并没有那样神。也许老人只不过是由于瞎了眼而使他的嗅觉变得更灵敏,他闻到了血腥味。
  老人此刻正用手指抚摸他的手臂,动作异常轻柔。哈里粗暴地推开了他的手。“只不过擦了一下。”
  皮尔斯又用手指摸着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去找些干草来,克里斯朵夫。”
  玛娜离哈里很近。当皮尔斯发觉哈里的伤口时,她稍稍吃惊地朝他靠了靠。哈里不认为她只是出于同情,她的仇恨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她是在想,假如他死了,她该怎么办。
  皮尔斯撕开了袖子。
  “草拿来了,爷爷。”克里斯朵夫说。
  在黑夜里,男孩怎么会找到干草?
  “不许你把它放在我的伤口上!”哈里赶紧说。
  “它会止血的,”皮尔斯轻轻地说。
  “可是细菌——”
  “细菌不会害你的——除非你自己愿意那样。”
  他把草放在伤口上,然后用衣袖缚牢。“很快会好的。”
  他要把这玩艺拿掉,哈里心想,只要他们开始上路就动手拿掉。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暂时就让它去吧。随即他便忘了这事。

  当他们重新启程时,哈里发觉自己正走在玛娜身旁。
  “我想,你也是在城里为了逃避卫生检查才学了不少东西吧?”他冷冷地问。
  她摇摇头。“不。我从来没什么大事可做。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想方设法地逃跑。有一次我逃出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因回忆过去而产生的幸福感。“我自由了24小时,然后就被人发现了。”
  “可我还以为——”哈里开口说,“你是谁?”
  “我?我是那个州长的女儿。”
  哈里不言语了。倒不是由于姑娘讲的事,而是她语调中流露的痛苦使他感到震动。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走在收费高速公路上。他们经过了最后一家汽车旅馆。此刻,道路两旁是绵绵起伏的青青山坡,布满树木的山谷,一条混浊的河流在他们身边蜿蜒向前伸去,这条河近的时候,他们可以随手向水里扔块石子,可远的时候,却弯到山峦那边看不见影子。
  天气温暖。他们头顶上是一抹蓝天,西边地平线上空飘着羊群般的白云。偶尔会有一只野兔从他们面前窜过,消失在另一边的灌木丛中。还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鹿抬起头,站在河边,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们。
  哈里回头看看,眼中流露出饥饿的神色。
  “埃利奥特医生,”克里斯朵夫说。
  哈里看着他。男孩沾满泥土的手中有块形状不规则的棕色糖块,上面粘着些棉绒和别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可是这会儿,这东西仍是哈里最想得到的。他的嘴里在流口水,但又坚决地吞了下去。“把它给皮尔斯和那姑娘。他们需要力气。还有你,也需要。”
  “没关系,”克里斯朵夫说,“我有。”他举起另一只手,里面捏着另外三块。他把一块给了玛娜,一块给皮尔斯。老人用牙根嚼着糖。
  哈里拿起这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剥掉边上粘着的脏物,他抵制不住饥饿的袭击了。这真是一顿从未有过的,令人满意的早餐。
  他们继续赶路,走得不快,但却是步履稳健。皮尔斯从不埋怨什么。他一直是弯着他那两条年迈的腿蹒跚地走着,所以,哈里也就不再催他了。
  他们走过一个自动化罐头厂。
  “我们得弄点东西吃顿晚饭,”哈里说。那将是偷窃行为,但却理所当然。他可以直接从州长那儿得到饶恕。
  “那太危险了,”克里斯朵夫说。
  “每个可能进去的通道,”玛娜说,“都装有监视器和自动武器。”
  “克里斯朵夫可以为我们弄顿不错的晚餐,”皮尔斯轻声说。
  他们看到远处的山岗上有座别墅,可四周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沿着长满青草的双层公路朝劳伦斯前进。
  突然,克里斯朵夫说,“趴下!到路边的沟里。”
  哈里这次的行动很快,什么也没问。他帮着皮尔斯走下坡——老人体重很小——然后,自己跃进沟里,倒在玛娜旁边。
  一分钟后,他们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摩托车越过的声音。等摩托车过去以后,哈里冒险探出沟看看,只见一伙骑着摩托车的人正朝城里进发。
  “这是怎么回事?”哈里吃惊地问。
  “流氓集团!”玛娜说,声音里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可是他们看上去是警察,”哈里说。
  “那是等他们长大以后的事。”玛娜的声音。
  “我原来还以为流氓集团都是些逃跑的市民。”哈里说。
  玛娜很瞧不起地看着他。“那是他们告诉你的,对吗?”
  “一个市长,”皮尔斯轻声说,“当他独自一人时,是会幸运地活着的。但成了一群人时,连一个星期都熬不过去。”
  他们重新回到收税高速公路上开始前进。克里斯朵夫牵着皮尔斯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安。他不停地往回看,又不断地朝两边东张西望。不一会儿,哈里也变得急促不安起来。
  “快趴下!”克里斯朵夫大声喊道。
  什么东西发出“嗖”的一声响,哈里正要扑倒在地上,他的后背部中央被狠狠地击了一下。他倒下了。玛娜发出一声尖叫。
  哈里在地上滚一个身,心里想着是不是脊梁骨给打断了。克里斯朵夫和皮尔斯躺在他身边的道路上,可是玛娜不见了。
  一架火箭推动的飞船划过天空,在他们头上掠过。紧接着又是一架。皮尔斯抬起了头。
  天空中,一架动力滑翔机快速上升,玛娜正挂在那儿,她扭动着身体奋力想挣脱。第二个滑翔机里挂出一个空着的爪状物——带着爪垫的钩子,是这些钩抓走了玛娜,也差点抓走了哈里。
  哈里站起身,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钻心的疼痛折磨着他。唯一使他不致于倒在地上的力量来自于他血管里那股愤怒之火。他爬上冒着烟的石煤堆,握紧拳头朝转弯的滑翔机摇晃着。
  “埃利奥特大夫!”克里斯朵夫着急地喊着。
  哈里朝着喊他的方向看去,迷朦中只见男孩又在沟道里了。老人也在那儿。
  “他们会回来的!快下来!”克里斯朵夫说。
  “可他们把玛娜抓走了!”哈里说。
  “就是你被打死了也无济于事。”
  一架滑翔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飞快地俯冲下来,抓住了玛娜的那一架继续盘旋着上升。
  哈里滚向路沟。刚才他呆的地方响起了一连串子弹炸裂的声音。
  “我还以为,”他喘着气说,“他们想劫持我们。”
  “他们也想要人的脑袋。”克里斯朵夫说。
  “为了寻求刺激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皮尔斯轻轻说。
  “我可从不干这种事。”哈里悲叹道,“我也从来没见过干这种事的人。”
  “那是因为你太忙。”皮尔斯说。
  这是真的。自从他4岁开始,就从不间断地在学校读书,后面大部分时间是在医学院里度过的。他回家也只呆一两天,他都快不知道他父母亲的情况了。这种——这种流氓行径!他心中充满了愤怒。
  第一架滑翔机此刻在天空中已成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玛娜悬挂在上面成了小小的一点。飞机正飞往劳伦斯。另一架跟在后面。
  突然,哈里用那只疼痛不已的手臂敲击着地面。“为什么我要躲起来?我应该让他们把我和她一起抓走。她会死的。”
  “她强着呢,”皮尔斯轻轻地说,“比你和克里斯朵夫都强,几乎比任何人都强。但是,有时候,力量是件最残忍的事。跟着她,找到她的行踪。”
  哈里看看自己的手镯,感到浑身的疼痛。是的,他会跟着她的。只要自己还能动,就能找到她。可是人的两腿和滑翔机的翅膀相比,那实在是太慢了。
  “那些摩托车快回来了,”克里斯朵夫说,“飞机会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的。”
  “可是我们又怎能抓获一辆摩托车?”哈里说。剧痛使他无法认真细想。
  克里斯朵夫已经掀起身上的T恤衫。他那瘦瘦的腰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尼龙绳。“有时,我们钓鱼。”他说。他把钓鱼线抛进路上的草丛里。他朝哈里示意,让他躺在路对面,“让他们过去,除了最后一个人,”他说。“希望他是个掉队的,一直拉在队伍后面,其他人没注意我们站起来。把绳索绕在你腰上。当能用绳子绕着那个人的胸时,你就站起来。”

  哈里躺在路对面的草丛里。他的左臂已经肿得像个气球,可是里面痛得厉害。他好奇地看看肿胀部位。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摩托车声,哈里小心地抬起头。是的,确实有一个被拉在后面。那人距大队伍有一百英尺远。此刻他正全力往前赶。
  其他人过去了。当那个掉队的离自己只有二十英尺时,哈里猛地跳了起来,在这同时,克里斯朵夫也跳了起来。绳索把哈里拉到了路中央,克里斯朵夫把绳索的一端系在了一小棵小树上。
  那人跌倒了,翻倒在路上。摩托车减缓了速度,最后停住。远处,那伙人连头也没回地向前去了。
  哈里从绳子里松出来,冲向那个骑兵。那人和哈里差不多年龄,也差不多高,嘴唇裂开,一条腿蜷缩在那儿,脑壳粉碎,人已经死了。
  哈里闭上眼睛。以前他也见过别人死去的情景,但从没见过是怎么死的。
  “有些人得死去,”皮尔斯说。“对恶人来说还不如早点死掉更好。”
  哈里很快地剥下死人的衣服穿上,戴好护目镜。他把枪塞进后面的裤袋里,转过身朝着一老一小。“你们两个怎么办?”
  “我们不会逃跑的。”皮尔斯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不会有危险吧?”
  皮尔斯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克里斯朵夫会照顾我的。你救出玛娜以后,他会去找你的。”
  皮尔斯语气中的信心也给了哈里力量。他不怀疑皮尔斯的自信。他骑上摩托车,急速离去。
  他的手腕仍是很痛,但那是个好向导。当他向前飞驶时,他觉得手臂的疼痛也减轻。那就意味着他离玛娜越来越近了。

  找到玛娜时,已是夜里。其他的摩托车手远远地在他前面,途中有好几次,他走错了道,后来还是手臂上的疼痛信号提醒了他。他折回身,好几个来回后,才认准是应该朝一条斜坡路驶去,再穿过距劳伦斯十英里的一段交叉路。
  然后是一条弯向东的路。哈里的手臂突然出现一阵刺痛,路没有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摩托车上,沉思了。
  他不再考虑找到玛娜后他将干什么,他只是把自己的思绪从激烈的追踪对象中转移开。他的思绪一半在他疼痛的手镯上,另一半在与那个姑娘的情感联系上。
  然后——他却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被卷入这错综复杂的事的——他是被莫名其妙地引入了从医疗中心到州长府的开路任务中的。有好几次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不只是使生命中的几年受到了威胁,而是威胁着想长生不死的愿望——除非他原来的欲望是假的。难道他现在要抛弃长生不死的愿望了吗?只是为了去营救一个姑娘?从一伙残忍成性的狼窝里去营救?
  可是他又能拿手腕上的东西怎么办?
  “拉尔夫?”黑暗中有人叫了声。于是,决定就由不得他自己作了。
  “呃——是的,”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吐出来的。“大伙上哪儿去了?”
  “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在堤下面。”
  哈里朝着声音的地方走过去,装出一拐一拐的样子。“什么也看不见。”
  “这儿有个长明灯。”
  眼前的树显得清楚了,哈里看到前面站着个黑小子。他眨了下眼睛,朝着那人的颈椎骨打去。那人倒下去时,哈里灭掉了灯,抓住那人,把他扔到了草丛里,顺手摸了摸他的脖子,颈椎骨被打断了,可那人还喘着气。他把那人的头放正,以免压迫神经,哈里抬头朝前看。
  前面不远处隐约闪着亮光,可是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很显然,没人发现他的行为。他又打亮灯,看到一条路,就朝前面的小森林走去。
  堤下点着堆营火,但是从上面一点也看不见火光。有个人正在火堆上方转动着一只正在烤的小鹿。哈里停了一会儿,觉得腹中空空的,他饿了。
  这帮人围成半个圈坐在营火周围。玛娜坐在离火最近的一个地方,她的手被反绑在后面。头抬得高高的,两眼向火堆外的黑暗处四下张望。她在找什么呢?肯定——是找自己。她肯定从手镯上感觉到哈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真希望自己能向她传传信号,可是眼下没办法。他仔细观察起这伙人来:一个是白化病患者,第二个是畸形巨头症病人,还有一个是患大脑性麻痹的。其他一些人肯定也患有疾病,只不过现在哈里看不见。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看上去比其余的人年龄大一点,他的头靠在堤坎上。他是个瞎子,但是眼窝里装进了电动双目镜。他的背后背着电池包,接线通向双目镜和大衣里的触线。
  哈里悄悄地绕过树林边缘走向玛娜坐着的地方,
  “先痛快地吃一顿,”那个白化病人说,“然后再玩一通。”
  另一个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玩——然后,就会感到又开心又开胃。”
  他们争来吵去,起先还算温和,可后来更多的人加入了争论,于是就变得激烈起来。
  最后,那个患白化病的朝那个瞎子说:“你的意见呢?眼睛。”
  那个被叫做眼睛的低沉着声音说:“把她卖了,年轻的器官能卖最高的价格。”
  “啊,”白化病人叫道,狡猾地说,“可是,你看不清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小东西。眼睛,对你来说,她只不过是出现在灰色显像管上的白点形成的一组图像。在我们眼里却是黑色、粉红色、白色和——”
  “最近几天,”“眼睛”平静地说,“你们做得太过分了。”
  “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我不会——”
  哈里脚底下的一根树枝断了。所有的人都停止说话,凝神谛听。哈里从皮套里抽出手枪。
  “是你吗,拉尔夫?”白化病患者问。
  “呃,是的,”哈里说,拐着脚走近营火边,使自己的脸仍处于黑暗中,手枪藏在侧身。
  “你能想象吗?”白化病人说。“这姑娘说她是州长的女儿。”
  “我的确是,”玛娜清楚地说。“因为你们打算做的事,他会把你们剁成碎末。”
  “可是,我就是那个州长,亲爱的。”白化病人装着假嗓子说,“我不会——”
  “眼睛”突然打断他的话,“这不是拉尔夫。他的腿好好的。”
  哈里暗暗咒着自己的坏运气。那种双目镜能够拍出X光照片,厉害得跟雷达一样。在接下来的沉寂中他大叫一声:“快跑!”
  他首先向“眼睛”开枪。那人刚巧转身,所以子弹打中了他背后的电池箱。他尖叫着,用手抓那副为他服务了多年的双目镜。哈里没往那儿瞧,他已连连朝营火上面粘土堤坝射击。堤坝上的土早已被营火烤得松散,经他这么一打,便塌了下来,坐在火堆边的几个人便埋在了泥里。
  他朝森林里跑去,一路上不断地被树撞倒,但他仍然马上爬起来继续跑。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长明灯。
  身后的追赶者也渐渐少了,最后消失了。
  他碰到了前面的什么东西,倒下了,温暖柔软的什么东西。他又被绊倒翻了个身,他收回了拳头。
  “哈里!”玛娜的声音。
  他松开了拳头,手伸向玛娜,一把搂紧了她。“玛娜!”他抽泣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成功。我还以为你——”
  他们的手镯碰在了一起。玛娜刚才还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她突然站直身子,一把推开他。“别在这儿过分伤感、哭哭啼啼的。”她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还有,他们会听见我们的话的。”
  哈里很快吸了口气,生气地,又慢慢地叹了口气。这有什么用?她从来都不会相信自己——为什么她应该相信呢?
  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现在既然已经过去了,他倒是有时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多么冒险,他开始打颤了。坐在黑暗的森林里,他闭上眼睛,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发抖。
  玛娜犹豫地伸出手,抚摸他的手臂。她开始说了些什么,又停住了。
  “你、你、你这小家伙!”他声音打着颤。“讨、讨、讨厌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会儿,他就不再打颤了。
  她想站起来。“坐下!别说话!”他轻轻说,“我们得等他们放弃搜查。”
  至少,他现在已经消除了最大的危险:那个瞎眼人的雷达装置和X光机器,那种东西在夜间也会象白天一样管用。
  他们坐在黑暗中等着,一边倾听着森林里的声音。

  一小时过去了,哈里正要说现在可以安全动身时,他听到附近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动物?还是人类敌人?
  玛娜,刚才她一直沉默着,也碰了一下哈里,她一把抓紧哈里的上臂,心中充满了惊恐。
  “埃利奥特大夫!”克里斯朵夫的声音,“玛娜!”
  惊恐过去,哈里觉得身上泛起一股暖流。“你这不简单的小魔鬼!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爷爷帮了忙。他有一种感觉功能。我也有一点,可没他的好。来吧。”哈里觉得一只小手放进了自己的手心。
  克里斯朵夫带着他穿行在黑夜里。起先,哈里心里还觉得不太放心,接着,当男孩带着他们绕开灌木林和树木时,他觉得放心多了。
  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克里斯朵夫带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是一片煤田。
  皮尔斯坐在火堆旁,慢慢地转动着被当作铁叉的青树枝,叉子上有两只没剥皮的野兔,烤得黄黄的,发出咝咝声。
  当他们出现在那儿时,皮尔斯转过双目失明的脸说:“欢迎你们回来。’
  哈里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是回家了一样。“谢谢,”他的声音沙哑。
  玛娜跪在火堆旁,伸出手烤火。她刚才一定冻坏了,哈里心想,我刚才自己穿着外套,却让她在森林里冷得发抖.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当克里斯朵夫把兔子从叉子上取下来时,兔子都快熟得散架了。他用绿叶包上四条腿放在一边说:“这是早餐。”
  四个人把剩下的吃了个净光。
  玛娜在小溪里洗了个脸。她的脸很干净,更显得容光焕发。
  “你愿意睡在我身边吗?”哈里问,一边用手摸摸那些干树叶。他抱歉地举了举手臂说,“你不在我身边时,这东西老让我睡不着。”
  她冷冷地点点头,坐到了他身边。
  哈里说:“我真不懂为什么我们会碰到那么多的怪人怪事。在医疗中心里我从没碰到过这种事。”
  “你过去在门诊部?”皮尔斯问,没等回答又接着说:“情况越来越是这样,医疗变成了治疗怪物的行业。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哈里吃了一惊。说这句话的时候,皮尔斯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以致于哈里都忘了老人是个瞎子。
  老人的手轻柔地解开了绷带,又仔细地扯掉了上面的干草。“这些不需要了。”
  哈里惊奇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已有好几个小时毫无痛感了。此刻,那地方只留下一个伤疤。“也许你真的是个医生,为什么不干下去呢?”
  皮尔斯轻声说:“当个技术员我已感到厌倦。医学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已变得如同机器和病人的关系一样了。”
  哈里反驳说:“医生得保持他的距离。如果他很在乎,那他就无法生存,必须对痛苦、悲哀保持一分麻木和残忍。”
  “谁也没说当医生是件容易的事。”皮尔斯轻轻说,“如果他一旦变得对这些满不在乎,那么同时,他就会失去病人,也失去人道。但是医学的复杂化还产生另一个后果:使治疗只局限于那些有钱人。只有越来越少的人能变得越来越健康。难道其他人也能这样吗?”
  哈里皱皱眉。“当然不可能。但是,是那些有钱人和社会重要领导人物才使所有的一切成为可能。当然得首先为他们治病,那样才能使医学进一步发展。”
  皮尔斯声音低沉:“奇怪的结果是,那些作为一个阶层的人们,他们得到了治疗,但他们反而比没有享受医疗的健康。有一天,我走出了医疗中心,来到平民中间,他们收留了我。当我饿的时候,他们给我吃的,我高兴的时候,他们也哈哈大笑,我悲哀的时候,他们和我一起哭。他们关心我,我也尽我的能力帮助他们。”
  “怎么帮助?”哈里问。“没有诊疗机,没有药,没有抗生素。”
  “可是有人脑。”皮尔斯说,“人脑仍然是最好的诊疗机,也是最好的抗生素。我抚摸病人,帮他们自己治好病。所以,后来我成了个看病的,而不是技术工人。我们的身体是想得到愈合的,可是你知道,我们的头脑却总是下相反的命令,想死去。”
  “一个巫医!”哈里满脸的瞧不起。
  “是的。一直有巫医。只有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治病的和医生才分成了两种人。只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才把抚摸治病叫作迷信。而且,我们知道,有些医生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或是有多大本事,但他们能使病人更快地恢复健康。还有一些护士——并不一定是那些最漂亮的——她们能在病人心中激发起恢复身体的欲望。你要花两小时才能做完一个检查,可我只要两秒钟就行了。完成一个疗程你得等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只要不到五分钟。”
  “可是,你怎样证明你已经治好了你的病人?”哈里责问,“你的控制按钮在哪儿?假如你无法找到起病原因和医疗效果,假如其他人无法模仿你的医术,那就不是科学。无人能学。”
  “一个成功的看病者会知道的,”皮尔斯说。“他的病人也会知道的。至于你说到“教”的问题一一你又怎能教会一个小孩开口说话呢?”
  哈里不耐烦地耸耸肩。皮尔斯对任何问题都能作出他的回答。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认为自己的狂热是正确的,并深信不疑任何人也无法说服他们相信其他人是清醒的。人类只得依靠科学——而不是迷信,只能相信正宗的医生,而不是魔术师。否则,就仍然处于中世纪的愚昧时代。
  否则。就没有法律、没有安全,没有永恒……

  手镯使他惊醒。起先是一种收紧,接着开始出现疼痛。哈里伸出手臂,他身边的干树叶还是暖暖的,可是玛娜不见了。
  “玛娜!”他轻声呼唤。用手支起身子,他透过树林中的星光,发现四周只有他自身一人。皮尔斯和那男孩睡觉的地方空荡荡的。
  “都到哪儿去了?”他提高了声音。
  他在心中咒骂着。他们找机会逃跑了。但是,为什么克里斯朵夫要把他们从森林中带出来,又把他们领到这儿?玛娜又想得到什么呢?独自一个去州长府了吗?
  他站了起来。什么东西在干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哈里怔住了。不一会儿,他就被一道强烈的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动!”一个尖尖的声音。“你要想动动,我就开枪杀了你。如果想逃跑,探测器就会跟着你。”说话人语气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哈里心想,那只握着枪的手也会与说话人的态度一样的。
  “我没动,”哈里说。“你是谁?”
  那人没理他的问题。“你们一共有四个。其他人呢?”
  “他们听见你来了,就躲起来,等待袭击你的机会。”
  “你在撒谎,”声音里充满了轻蔑。
  “你听我说!”哈里急促地说,“听起来你不像个普通市民。我是医生——你可以问一个医学方面的问题,随便什么都可以。我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我要送个信到州长那儿去。”
  “什么口信?”
  哈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运货被劫。要再等一星期。”
  “运的是什么货?”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个讲义气的,那就帮助我。”
  “坐下。”
  哈里坐下了。
  “我有个口信要告诉你。不会耽误你传信的。”
  “可是——”哈里站了起来。
  不远处又传来了不大的一声响动声。哈里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朝下看去。一支不大的箭插在外套的边缝里。他想伸手拔掉它,但却动弹不了。不仅手臂动不了,连头也转不动了,他侧身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浑身肮木,脑子却飞速地转着。
  “没错,”那声音又开始说话了,语调平静,“我是个食尸鬼。我的有些朋友是杀人取头的魔鬼,可是我要的却是人的身体,活的身体。这项工作要难一些,但是报酬也要高一些。人头只值二十美元,身体可以卖到一百多元。像你这样年轻驱体的器官那就更值钱啦。”
  “探照灯,去,去找其他的人。”
  灯光移开了。灌木丛中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就不见了,
  “你在想我会怎样处理你,”食尸鬼说。“只要我一捉到你的同伴,我就让他们麻醉,然后叫来抬担架的。他们会把你们抬到我的直升机上。然后,既然你们是从堪萨斯城来的,我就把你们送到托皮卡。”
  哈里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我觉得那样最好,”那人的尖嗓门继续说,“那样可以以省去不少麻烦。和我做生意的托皮卡医院会欣然买下你的身体。你已经是被永远麻醉了,所以你不会感到有任何痛苦的,当然你的神志会是一直清醒的。那样可以使你的身体器官不变质。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医生,你会明白其中的原因的。你也许还知道我的箭上是什么毒。我知道它是从地蜂的毒里提取的一种综合物……”

  声音仍在继续,可是哈里不再听。他在想自己也许会变疯的。他以前看到过躺在器官库里厚板上的人们,他们眼睛像疯子的一样。可是现在,他快成为其中的一个了。
  也许在到达医院之前他可以跑掉。有人逃跑过,即使是在严加看管的条件下也有过。
  然而,他还是不能变疯。他脑子清醒得很。他也许还能活好几个月。

  他听到灌木丛中发出响动。灯光从他脸上掠过。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身体晃动的样子。有人发出哼哼声。又有人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发出“扑”的一声!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一人喘气的声音。
  “哈里!”玛娜焦急的声音。“哈里!你没事吧?”
  探照灯光又回来了。灯光下,皮尔斯痛苦地移动着。在他后面是克里斯朵夫和玛娜。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蜷曲地躺着个什么东西。
  哈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但他马上看出那人是侏儒,细细的腿,驼着背,硕大的头顶上稀疏地散乱长着些黑发,两眼血红,直直地瞪着,显出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哈里!”玛娜又叫道,声音变成了悲号。
  他没回答。他回答不出。
  玛娜捡起那支毒箭扔进灌木丛。“这么恶毒的武器!”
  理智又重新回来了。哈里想,他们毕竟没跑掉。正像他刚才告诉那个食尸鬼一样,他们只不过躲在近旁,以便有机会救他。可是,他们回来得太迟了。
  麻醉药是永久作用的,没有解药。也许他们会杀了自己。
  他很快地眨眨眼睛。
  玛娜走到他身边。她用手捧着他的头摇着。
  皮尔斯小心翼翼地拔出毒箭头。“镇静些,”他说。“别灰心。不存在什么永久麻醉。你要想试试的话,动动你的小拇指试试。”他举起哈里的手,轻轻地拍着。
  哈里尽力想晃动小拇指,可是毫无用处。今天这老巫医怎么了?为什么他不杀了自己,了结一切?
  皮尔斯不停地说着,可是哈里不再听。再存什么希望有什么用?只会使他更痛苦。
  “输一次血也许会有用。”玛娜说。
  “是的,”皮尔斯赞同说,“你愿意吗?”
  “你知道我的血型吗?”
  “当然。克里斯朵夫,去搜那个盗尸鬼。他会有输液管和针头的。”皮尔斯又朝玛娜说:“会发生混合现象,毒汁会进入你的身体的。”
  玛娜的声音里流露出痛苦:“你可不能让氰化物害了我。”
  接着是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哈里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时间缓缓地流动着,像冰川一样慢。
  当早晨第一缕光穿过树林时,哈里觉得自己小拇指疼痛得厉害,生命开始流动。这种疼痛以前从没感受过,比手镯引起的痛苦还要厉害。疼痛扩散到了其余的手指上,接着延伸到双脚、双腿和两臂。他想让皮尔斯使自己回到那种麻醉状态,刚这么想着,觉得喉咙口一下松了许多,疼痛感几乎全消失了。
  当他能坐起来时,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玛娜,她正靠在一棵树干上,两眼紧闭,看上去比平常苍白了许多。
  “玛娜!”他叫了声。她疲倦地睁开了眼睛。当她的眼睛接触到他的视线时,眼里闪过一阵欢喜,但马上又消失了。
  “我没事,”她说。
  哈里用手搔了一下注射输液的地方。“我不明白——你和皮尔斯——你们——可是——”
  “别费神去弄明白了。”她说,“就接受吧。”
  “这不可能。”他仍咕哝着。“你是谁?”
  “州长的女儿。”
  “还有呢?”
  “卡特莱特家族的一员。”她痛苦地说。
  他怔住了。一个长生不死者!她的血战胜了毒汁。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卡特莱特成员的鲜血对任何外来物质的侵入都有一种抵抗作用。他想起了什么。
  “你多大了?”
  “17岁,”她说。她低头看看自己纤细的身材。“我们,卡特莱特血统的人都发育得较晚。那就是威弗要把我送到医疗中心的原因,——去检查一下是否已成熟了。一个成熟的卡特莱特就得马上开始繁衍后代。”
  毫无疑问,她恨自己的父亲。她称他威弗。
  “他会让你去生孩子,”哈里竟然愚蠢地重复了姑娘话中的意思。
  “他自己也尽力这样做。”她毫无感情地说。“他的生殖能力不强,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外祖母,母亲,还有我。我们不想要他的孩子,即便那样会使他不太依赖我们。我担心,”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了,“我担心我还没成熟。”
  “让你像待一个卡特莱特那样对待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卡特莱特不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卡特莱特成员是个活着的血库,永不枯竭的青春泉,被人占有的东西,被人使用,看管的东西,但却无权真正地生活。况且,她低下了头——“你不相信我。关于威弗的事。”
  “可他是个州长!”哈里大声地说。他看见她的脸,便转向了一边。他怎么能够向她解释?你有你的工作,有工作的责任。还有这两个手镯。只有州长手中有钥匙。他们俩人这样联系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们会被分开,不管是偶然发生的事故还是迫于暴力,然后,他就会死去。
  他站了起来。眼前的森林晃了一下又稳住了。
  “我再次谢谢你,”他向皮尔斯说。
  “你为了保持自己的信念勇敢奋争,”皮尔斯轻声说,“我有一颗神志清醒的心伴我努力,它告诉我说,宁做一个有残缺信仰的完人也不要成为一个有完美信仰的残人。”
  哈里郁郁地注视着老人。“如果我们现在出发,”他说,“就能在中午时分到州长府。”

  州长府坐落在一个山顶上,两边是两个河谷。州长在70年前造了这座房子。他是个男爵,那些乡绅都是他的封臣。他给予他们长生不死的药,或者许下长生不死的诺言。一旦他们中的一个得到一次注射,他可以有两种选择:忠于州长并能长生不死,或是,在不发生意外事故的情况下,活30天。
  州长已有四星期没收到货了。那些乡绅也急得团团转。
  整座房子是个堡垒,外面的围墙是五英尺厚的混凝土加上外面一层五英寸厚的防弹甲。
  里面高耸着比外墙更高的墙。里面装有隐蔽的导弹发射系统。
  高耸着的大厦是回旋着上升的,屋顶上旋转着雷达。
  像一座冰山似的,建筑的大部分在人的视线以下。通过石灰石和大理石铺面,大厦伸向地下一英里深。整座建筑几乎就是个活动物,到处都是自动装置和控制钮……
  只要一个人掌管它就行了,目前正是这样。
  找不到进去的门,哈里站在墙外,手里挥舞着外套。“啊嗬!州长府!从医疗中心给你带来的口信。啊嗬!州长府!”
  “快卧下!”克里斯朵夫叫道。
  一只蜜蜂气势汹汹地飞过哈里的耳边,接着便飞来了一大群。
  哈里倒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不一会儿,这群蜂就收场了。
  “受伤了吗?”玛娜赶紧问。
  哈里从地上的泥土里抬起脸。“从哪儿飞出来的?”
  “从里边的一间房子里,”克里斯朵夫说。
  一个如上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音量很大,“谁给我捎信来了?”
  哈里高声叫道:“哈里·埃利奥特医生。和我在一起的还有玛娜和一位江湖郎中。我们正处于你屋子里射出来的枪弹袭击之下。”
  安静了一会儿后,里边的一扇门慢慢地打开了。从外面墙那儿伸出一只吊车杆,上面挂着辆大汽车。当车子快降到地面时,另一扇门打开了。
  “进来吧!”房子发出命令。
  汽车很脏。宽大的游泳池干了。棕榈树和花木都已枯死。
  电梯降到了地下。哈里觉得车子永远到不了尽头。门打开了,里面是间宽敞的起坐间,正对面的墙上装着监视屏。
  玛娜从车子里跑了出来。“妈妈!”她喊着,“外婆!”她穿过房间,哈里跟在她后面。
  沿着过道有六个房间,最末端是婴儿室。
  “妈妈!”玛娜又叫了一声。
  吃饭间的银屏闪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像,那人坐在气垫座上,胖得令人难以相信,简直是一大块望不到边的肉在颤动起伏。尽管没穿衣服,但却难辨性别。胸前滚动着一团团的脂肪,还有些毛。那张脸,尽管圆得像月亮一样,但与那个硕大的身躯相比却仍显得挺小。
  “你好,玛娜,”就是刚才从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找人吗?你母亲和外祖母反对我,你知道的。不生育的动物!我把她们直接送血库了,现在可不愁没血了——”
  “你会害死她们的!”玛娜喘着大气。
  “卡特莱特血统的人会死?傻姑娘!另外,今天夜里是我们的结婚夜,所以我们不要他们在身边,是吗,玛娜?’
  玛娜退缩到了起坐间,但那个脂肪球通过银屏仍注视着她。他转了下葡萄干一样的眼睛,转向哈里。“你就是那个带信的医生。告诉我吧。”
  哈里皱皱眉。“你——是威弗州长?”
  “就是本人。”他格格笑着,身上的脂肪抖动着。
  哈里深深地吸了口气。“运货被劫。还要—个星期才能准备好。”
  威弗皱皱眉。他朝哈里看看,像个白痴那样傻笑一会儿后说:“我刚刚炸掉了谟克主任的办公室。刚巧人在里面。这是公正的。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偷偷地注射长生不老药剂。”
  “长生不老药?可是——”这个关于谟克主任的消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哈里不相信。但所提到的长生不老药却令他吃惊不小。
  威弗张开嘴发出“哦”的一声以示同情。“我让你感到吃惊了。他们告诉你长生不老药还没制成复合剂,其实早就制成了。大约一百年前,一个叫做拉塞尔·皮尔斯的医生制成的。也许你们正在想法研制,作为使自己长生不死的奖赏。一百名医生中有五十位做过这样的梦。我告诉你,医生——我就是全体选民。由我来决定谁能长生不死,我高兴使我的决定成为武断的判决。上帝常常是那样的。我可以让你长生不老。我会的。好好为我干,医生,当你变老时,我会让你恢复青春。我也可以让你成为医疗中心的主任。你愿意那样吗?”
  威弗又皱眉了。
  “可是不行——你也会象谟克一样偷长生药剂,你也会不按时为我提供我的封臣们需要的东西。我怎么办呢?你还是感到吃惊。你在想我们可以制造好几加仑的长生药剂,让每一个人都长生不死。可是,你想想,任何东西都不能人人都有。如果人人都能永远活着,那么长生不死的价值又能有多少呢?”突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像生意人。“谁劫了那批货?是这个人吗?”
  电视屏上出现了一个人像。
  “是的,”哈里说。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着。
  威弗抹了一下面团似的嘴,“卡特莱特!怎么会是他?永远地去冒险。他疯了——正是如此,他疯了。他想死。让他来跟我较量,我会让他如愿的。”他又看看哈里,然后搔搔脖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的?你们四个人?’
  “走来的。”哈里说。
  “走来的?难以置信!”
  “你可以去问堪萨斯城旁边的汽车旅馆经理,或者是差点把玛娜抢走的一伙饿狼,还有把我麻醉了的一个盗尸鬼。他们会告诉你我们是步行来的。”
  “但是如果你被麻醉了,你怎么不在器官库的板床上,而在这儿?”
  “那个江湖郎中从玛娜身上给我输了血。”玛娜正向他示意让他别说,可是太迟了。
  威弗阴沉了脸。“你偷了我的血!现在我要有一个月不能从她身上抽血。我得惩罚你,不是现在,是等到我想出应有的惩罚办法时。”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哈里说。“你每个月都让她抽血,怪不得她脸色苍白。你会害死她的。”
  “可她是个卡特莱特,”威弗吃惊地说,“况且我需要她的血。”
  哈里闭紧了嘴唇。他举起手腕上的镯子。“钥匙,先生?”
  “告诉我,”威弗说,“玛娜发育好了吗?”
  “没有,先生。钥匙呢?”
  “哦,亲爱的,”威弗说。“我好像把它放错地方了。你得再戴几天。好了,玛娜。让我们看看今天晚上怎么个打算,嗯,究竟是成熟了呢还是没有?找点适合于新婚之夜穿的东西,好吗?让我们别用哭泣和痛苦的尖叫破坏了这美好的时刻。心中要充满虔诚和欢乐,像圣母玛丽亚来到上帝身边一样。”
  “如果我真的怀孕,”玛娜脸色惨白,“那得是圣灵感孕。”
  威弗愤怒了。“也许今天夜里会有尖叫的。是的。你,江湖郎中,站在男孩身边的老头。你是个看病的。”
  “人们是这样称呼我的。”皮尔斯轻声说。
  “有人说你会使魔法。对了,我这儿有个可以让你施展法术的地方。”威弗搔了搔一只手的背部。“我痒,医生们没发现我什么地方有病,就死掉了。这简直让我恼火透顶。”
  “我是通过用手抚摸给人治病的,”皮尔斯说,“每个人都能够治愈。我只不过帮一下忙。”
  “没有人抚摸过我,”威弗说。“今天夜里之前你得给我治好。其它我都不要听。否则的话,我会拿你和这孩子出气的。对,如果你治不好,我会要那孩子好看的。”
  “今天夜里,”皮尔斯说,“我要为你创造奇迹。”
  “那好,就今天晚上!”说完,就从银屏上消失了。
  皮尔斯说:“我们得抓住他复查录音前的机会。”
  哈里看看玛娜,又看看皮尔斯和克里斯朵夫。“我们怎么办?”
  “你愿意?”玛娜说,“放弃长生不死的机会?去冒险?”
  哈里说:“我会失去什么?像这样一个世界——”
  “情况怎么样?”皮尔斯轻轻地问,“威弗住在哪儿?”
  玛娜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母亲和祖母也不知道。他自己送出电梯来。没有别的梯子,也没有出口处。所有的电梯部由他床边的控制台控制,上面有成千上万的控制钮。它们同时也能控制整个大厦,所有的灯、水、空气、空调机和食品供应。他不仅能控制这儿的一切,还能控制托皮卡和堪萨斯城,也可以向其它地区发射火箭。没法找到他。”
  “你可以接近他,”皮尔斯轻声说。
  玛娜的眼睛亮了。“如果我能带上别的什么武器——可是电梯里有检查仪——电磁荧光检查仪。”
  “有了,也许有一个办法,”皮尔斯说。“能否找张纸来,克里斯朵夫会把一切写出来的。”

  新娘等在电梯边,她穿着一袭白缎裙子,上面缀满旧花边。花边拉得高高的,在新娘头上形成了个面纱。
  起坐间里的椅子上坐着皮尔斯,他面朝电视屏幕。脚旁靠着克里斯朵夫。
  银屏闪了一下。出现了威弗。“你等不及了,玛娜。看到你这样迫不及待地等着投入新郎的怀抱,真让我开心。结婚马车到了。”
  电梯的门开了。新娘走了进去。
  当门快要关上时,皮尔斯站了起来,轻轻地把克里斯朵夫推到一旁,然后开口说:“你渴望找到长生不死,威弗,而且你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而实际上你得到的只是一种活着的死亡。让我来向你展现唯一真正的长生不死……”
  电梯门关了。电磁荧光检查仪对准了新娘进行探查,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
  电梯减缓了速度。停了以后,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一股腐烂的恶臭飘进了电梯。新娘退了几步,随后跑出了电梯。里面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动控制的。调温器把温度调到了人体温度。席梦思床上方的天花板里装了一架监视屏幕。
  地板上一包包,一罐罐的腐烂变质食物。当新娘走进房间时,一群蟑螂飞快地闪开,耗子四下逃窜躲了起来。
  新娘把身上的白缎子裙往上拉了拉。从腰间解开一根细细的尼龙绳。绳子的最末端打着个活结,她用手抖动着,直至绳结松开。
  她看到威弗已像被施了催眠术般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屏幕。皮尔斯正说着什么。“老化不是一种生理性疾病,是精神上的病。脑子疲倦了,就让身子死亡。卡特莱特家庭成员对死亡的免疫力一半存在于他们的血液中,另一半是因为他们顽强的生存意志。
  “你现在是153岁。我护理过你的父亲,他是在你出生之前死的。我当时不明智地给他输了卡特莱特的血。”
  威弗轻声说,“可是那你已是——”
  “几乎两百岁,”皮尔斯说。他的声音变得坚强有力,响亮深沉——再也不是从前那耳语般的声音了。“即使没有卡特莱特的血,也没有注射长生剂,一个健全的头脑也能够有意识地控制植物性神经系统的细胞,使这些细胞促进血液和身体的完善。”
  新娘抬头朝天花板上的银屏看。皮尔斯看上去很异样。他变高了。两腿笔直,腿上肌肉很发达。两肩很宽。
  就在新娘看的那一刹那,皮尔斯变得皮下脂肪丰厚,肌肉突出,皱纹也消失了。脸上也不再是皮包骨,出现了年轻的皮肤,也丰满了许多。那银白的头发变多了,接着变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以前让自己显得很老吗?”皮尔斯说,“因为那是件不可以用来为自己服务的东西。它来自于给予,而不是索取。”
  他那陷进去的眼窝突然变白了,睁开了眼睛。
  威弗又朝皮尔斯看去。皮尔斯变得高大、强壮、挺拔——看上去最多不过30岁。
  接着,银屏上出现了玛娜,她走着。
  威弗瞪着眼睛,他转向身边的新娘。
  哈里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两个手指轻轻地甩起了那个活结绳子。
  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威弗吃惊地抬起了头,手伸向了那个绳结。
  哈里又甩了一下绳索,绳结套在了威弗的头上,紧紧地收住了他的脖子。
  哈里飞快地往自己手上绕了几圈,然后紧紧地拉住。
  威弗挣扎着,反而使绳结更紧了。纤细的绳子嵌进他脖子里厚厚软软的脂肪层,威弗的身子倒在了席梦思上。
  哈里狂喜地想,他用一根钓鱼绳钓了个长生不死的人。对他来讲,这真是像梦境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他想不起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后,听到有人在叫他。
  “哈里!”是玛娜的声音,“你没事吧?哈里,说话呀!”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是的,我没事。”
  “快去控制台,”那个年轻的皮尔斯说,“你们得找出正确的控制钮。但上面应该有标志的。我们要救出玛娜的母亲和外祖母。然后我们也得从这儿跑出去。马歇尔·卡特莱特在外面,我想他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哈里点点头,可他仍站在原地。
  要走进一个确实存在而不是幻想的长生不死的世界,他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他必须正视长生不死的现实和由此产生的各种问题。这样,他们才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伟大。
  他举步向前,开始探寻。

【 全书完 】


《长生不老》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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