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献血者

 



  有人准备用一百年的时间搜查卡特莱特。一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结果仍像刚开始一样毫无进展,只是因为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才没有完全放弃。
  国家研究院是个很特别的机构。它既无顾客又无产品,每年的年度报告都出现赤字,可那些沉默寡言的捐献者都毫无怨言地不断地提供资助。一旦他们中的哪个死了,他的财产就全部由这个机构继承。
  这个机构的宗旨是了解而不是教育。它胃口颇大,几乎所有的情报都要,尤其是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重要的数据,报纸剪辑、医院记录,各类报道……
  研究院里恐怕只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机构的作用。其他成千的雇员,其中不少人的名字在工资单上也没出现,他们都盲目地干着各自的任务,领取相当的薪水,而从不提什么问题。如果他们想保持他们的工作,就得这样。

  这个机构靠希望起家,靠死亡发家。
  一间主要的写字间里纷乱不堪,忙忙碌碌,邮件被拆开、装好、钉好,然后顺着流水线传过去。报纸先由专门的机器租粗地看一遍,然后由人一行行地审阅。抄写员穿着四轮滑冰鞋在走廊里滑来滑去。职员们用蓝铅笔进行删改、剪辑后对打字员进行一番交代。操作人员在空白的卡片上打小孔……
  爱德温·西伯特表情紧张地穿梭于桌子之间,仿佛他将与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女子约会。这个写字间对他来讲是太熟悉了。他在这儿工作了六个月,可什么也没得到。他目不斜视地登上楼,走进写字间上面的小房间,这房间看上去像监狱里监视犯人院子的小屋。
  办公室里挂满了投递箱,里面装的全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一个无精打采的上了年纪的员工正在其中的一只箱子里轻轻拍打着。
  “你好啊,桑德斯。”西伯特漫不经心地打招呼。
  在通向里间的门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设有一架电话交换台、一个保密器,还有一架自动录音机,一位黑头发的漂亮女秘书坐在那儿。西伯特进去时,她睁大了眼睛。
  “你好,莉齐。”他说,他的声音如同她的长相一样生动。“洛克在吗?”他没等她回答就走向那扇门。
  “你不能进去,埃迪——”她一下站了起来,“洛克先生会——”
  “会生气的,假如我不马上把消息告诉他。”西伯特接过她的话说,“我找到线索了,莉齐。懂吗——洛克,线索!可怜的线索,但却是我自己的。”
  他在确信她什么也不知道之前,曾在她身上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他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洛克正在他那架私人电话上与人谈话:“耐心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他说,“庞斯·德,利昂毕竟是……”
  西伯特很快转过头,但只看到他那衰老得毫无性感的脸。脸上布满皱纹,灰蒙蒙的如死了一般,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闪现出活力和欲望。
  “有人来了,”洛克很快地说,“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当他的手放到椅子上时,他对面墙上的荧光屏一下子变暗了。“西伯特,”他说,“你被解雇了。”
  洛克已经老了,西伯特心想。他已快90岁了,肯定的,尽管他看上去还是不错,也算强健。那是医疗的保健作用。老年病学家和注射荷尔蒙使他保持宽阔的双肩,结实的肌肉。但是这些都无法使他永葆青春,他的心脏和牙床都无法年轻。
  “是的,”西伯特爽快地说,跟刚才在门口与女秘书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么你对我的情报不感兴趣喽?”
  “也许我的决定太匆忙了,”洛克说,“假如你的情报是重要的,那么我也许会重新考虑。”
  “也许还有奖金?”西伯特追问了一句。
  “也许,”洛克闷声闷气地说,然后眯起眼睛,“究竟是什么情报这样重要,你难道不能通过电话告诉我?”
  西伯特仔细地观察着洛克的脸,那并不是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的那种脸。洛克的脸上,眼睛周围有疤,有一伤疤一直伸延到嘴角边,鼻子至少是被打伤过一次。洛克是头老熊。他可得小心才是,西伯特想,不能过分地捉弄他。
  “我想我找到了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孩子。”
  洛克的脸蠕动了一下,但他马上恢复了常态。“在哪儿?他现在用什么名字?他是什么——”
  “别忙,”西伯特平静地说。他精瘦的身子靠在桌子边的一张垫椅上,然后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我秘密地干了五年,在我把一切告诉你之前,我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
  “会给你很高的薪水,”洛克冷冷地说,“假如这件事成功了,你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但是,西伯特,你可别卷进这场游戏中,对你来说,这可太危险了。”
  “那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他若有所思地说,“几千块钱——这对于一个每年要花一亿美元的机构来说算得了什么?50年是50亿美元,只是为了找到某个人的孩子。”
  “我们会让你把情报说出来的。”
  “你来不及。你没有时间了。我已经留下了一封信。假如我不马上把信取回来,那信就会被寄出去。那么,卡特莱特的孩子就会得知有人已在搜寻他。”
  “我得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不行,倒不是因为我说的是假的,而是因为你会问其它的问题,那样会浪费很多时间。这也是我不能等预约的原因。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逼出些情报。”他从夹克衫右侧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型十发自动手枪。“但是那样太花时间。而且已经煮熟的鸭子又会在你手里飞走。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洛克重重地叹了口气,松了松他紧张的肩膀。“你想知道什么?”
  “卡特莱特的孩子为什么如此重要?”
  “除了意外事故,他们可以永远活下去。”

  一个中年男子慢慢地走过车站,他的脸上心事重重,双手深深地插进甲克衫的口袋里。他从隔夜寄存处取回一个包,然后带着包走进一个厕所。他再也没出来。去多伦多直达班机上有人早就订了票,可是却一直空着。
  一个蓄着16世纪大胡子,戴着顶软帽的年轻人在车站外面叫了辆出租车,一直到商业区街道交通拥挤处才下了车,然后很快地穿过停在那儿的车辆,拐进邻近的一条街,接着又坐上一辆出租车朝反方向驶去。到了机场,他刚好赶上有人订票未到,就飞往底特律。
  在底特律,他又上了一架喷气式飞机赶到了圣·路易斯。然后又换乘螺旋桨飞机到了维茨塔。他租了一架老式双座双发动机飞机。两小时以后他到达了堪萨斯机场,再赶上一辆陈旧的公共汽车,翻过新海内堡大桥,最后到达了城市商业区。
  这个商业区已经开始衰败,只有少数人在街上走动。但那个年轻人还是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穿过拱廊,在门边等了一会儿,最后拐进一家百货公司,乘着关门前的那一会儿走进了电梯。
  年轻人很快地走进男厕所。
  两分钟以后,他一把扯下黑胡子扔进厕所里,把帽子埋在一堆卫生纸下面,朝镜子里的自己狞笑道:“你好啊,西伯特先生。”他快活地说,“洛克对你说什么来着?”
  “你曾是个演员,对吗?西伯特。”
  “曾经是。但不是个好演员。”
  “但为什么后来不干了?”
  “它不能给我提供我所要的。”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除非你的心理学家们找到答案,要不太方便你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西伯特。一个活着的演员,哪怕是个差劲的,也总比一个死了的冒险者强。假如你想给自己找事的话,那就是你的结果。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们也会把你挖出来的……”
  “看你能否找到我,洛克。”西伯特朝镜子说,“你目前已找不到我了。”
  他冲下太平楼梯,穿出通向主要大街的门,然后走进灯光昏暗的商店,登上自动楼梯,又重新下楼,通过边门走到了第十二大街。当公共汽车正要离开停靠站时,西伯特侧身溜进正要关上的门里。过了市政大楼一英里,西伯特下了车,穿过两个小巷,又很快钻进一辆出租车。
  “一直朝西开,在哪停车我会告诉你的。”
  下车以后,他站在那儿一直等到出租车驶远了,他才朝北走去。街上人很少。天空晴朗。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五个街区,当他走近那高高的公寓楼时,他心中涌上了一阵阵惊慌和激动。
  西伯特拐进门时,转身看看他来的那条路上。他后面没有人,好几个街区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抬头望望那儿的一幢新楼,好几年了就这一幢新建筑。
  这幢新楼是所医院,在四周那些陈旧破烂的建筑群里显得格外醒目。它从来没停止工作过,除非将来某天整个城市都成了医院。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生命,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人们从来不会吝惜花在医药和医院里的钱,哪怕他们手中什么也没有了。
  也许到将来的某一天,保持身体健康所需的费用会大大超过人们的工作收入。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在寻找卡特莱特的孩子的原因。
  西伯特很快地推开了门。
  电梯里像往常一样杂乱无章。西伯特急步登上楼梯,在五层楼停下来喘了口气,感谢上帝,他不用再往上爬了。往上爬是件既危险又吃力的事,即便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一样。
  但让他心跳加快的是,一个女人正等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封信。
  西伯特走上前从她手里拿过信封说:“简特里太太,要到六点钟才发这封信的,而现在才五点钟呢!”
  “我得看管整幢楼。”她牢骚满腹地说,“除了整天不停地跑上跑下递信件,我要做的事多着呢!刚才我上来,就是照你说的那样发这封信的。”
  “假如不重要,我也不会叫你的。”
  “那好——”简特里太太那又老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不起。没出什么错。”
  “没事,晚安,简特里太太。”
  当房东老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没铺地毯的、气味难闻的过道里时,西伯特转过身看了看印在门上的名字:巴巴拉·麦克法兰。
  他在脑子里又给这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词:长生不老者。
  房间里一阵轻快响亮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住了。手指转动门锁的声音。西伯特想往后退几步,但接着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门开了。
  “埃迪!”姑娘的声音柔柔的,显得既吃惊又快活,“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她长得并不美丽,西伯特想。她五官匀称,但相貌一般,肤色不深不浅。灰褐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眼睛,给她最慷慨的打分是“迷人”。但是,她看上去身体健康,神采奕奕,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的,对,就是这个词。
  也许这只不过是他自己主观的发现。
  “巴巴拉,”他亲昵地叫她,一边把她搂进怀里。“我刚回来,急着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傻瓜,”她微颤着声音说,似乎是挺喜欢这份关怀,但又有意识地觉得有必要显得不以为然,“我不是好好的吗?”她往后退了退,笑了。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了一会儿,但又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你快去准备行李,能带多少就带多少,装在一个包里。我们得离开这儿。”
  “我总不能拎了就走,”她很快地说,眼睛里露出一片不解,“出了什么——”
  “如果你爱我,巴巴拉,”他语言坚定、声音低沉地说,“你就照我说的办,什么也别问。最迟不超过半小时,我就回来。我要你准备好行李等我。那时我再向你解释一切。”
  “好吧,埃迪。”
  对她的服从,他报之以温柔的一笑。“去准备吧。锁上门,除了我,对谁也别开门。”他把她轻轻地推到里边,然后拉上门,听到门确实锁上的声音后才走。
  他的房间在大厅的最末端。走进房间,他只觉得一股倦意袭击着他的身体。他倒在一张椅子里彻底放松一下自己。五分钟后,他打起精神站起来,掏出那封从简特里太太那儿取回的信,撕开信封,信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巴巴拉:
  假如我没错的话——你不会收到这封信,除非我——你是至今人类史上——场最大的搜查战中的被追捕者……

  他很快地扫视了一遍信的内容,然后把信撕成碎片,再在烟灰缸里烧掉。又把灰捏成粉状,才坐到书桌边,在打字机里滑进一张纸。他的手指在打字机键上跳跃着,快得像电脑打字一样:

  在这个国家的议会大厦附近,有一幢七层楼的防弹建筑,这是某个组织的总部,这个组织每年的费用是100,000,000美元,但却从不生产一个有价值的产品。这样的费用已经持续了50年。如果没有完成它的使命的话,它还将继续50年。
  它在寻找某种东西。
  它在寻找长生不死者。
  假如你继续看下去,那你就是除了这个组织的创办人之外的第三个知情者。让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吧。
  这个组织叫做国家研究院。它在寻找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后代。
  为什么卡特莱特的后代能让他们觉得值那笔已经花掉的巨额——5,000,000,000美元?
  因为马歇尔·卡特莱特是个长生不老者。他们相信马歇尔·卡特莱特的后代继承了他的免疫力。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免疫力是存在于血液中这个事实,那么情况也就不会如此重要。这是丙种球蛋白中的一种,它能抵制疾病的入侵。卡特莱特的身体能够制造出一种抵抗死亡的物质。他的血液循环系统能够不断地以新换旧、返老还童,只要吃足够的食物,他的细胞永远不会死亡。
  免疫力存在于血液中。血液是可以输送的,丙种球蛋白可以通过注射获得。其结果是:年轻人可以把血输给年老人。不幸的是,像所有的丙种球蛋白一样,它们只能提供一种被动的免疫力,只能随着蛋白质在血液里的保留时间持续30天至40天。
  所以一个人如果要想跟卡特莱特一样永不衰老,那他就得每月从卡特莱特那儿得到一次输血。这对卡特莱特来讲是致命的,因为那是有损健康的。另外,还得把他关起来,以便随时取用他的血。
  50年前,在一次偶然的输血时,卡特莱特知道了他自身的秘密。他逃命了。他改名换姓,东躲西藏。他们相信他遵循了《圣经》中的旨意:繁殖后代,遍布地球。
  他要获得安全的唯一办法是:撒播他的种子,以防被毁灭。这是他的希望:人类有朝一日能长生不死。
  尽管人们可以找到卡特莱特20年前的行踪,但后来他完全消失了。在研究院办公室里有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一个逃亡者为了活命而东奔西走、杂乱无章的行踪。情报员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此进行分析,以便追查卡特莱特可能生下的孩子。
  一旦找到一个,那么就会让他放血——谨慎地放——但他的主要功能是繁殖后代,那样,就可以得到足够的丙种球蛋白,可以让50个老头变年轻。
  曾经有100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如今他们中多半已死了,他们的财产——通过双方互愿的安排——转移到了这个研究院,以用来追寻卡特莱特的后代。
  他们这伙人已经对世界各国的政府机构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除了害怕死之外,其它什么也不怕。假如他们成功了,人类会不会长生不死,他们才不会在乎。

  西伯特重新看了一遍,作了些小修改,他笑了。他把纸对折后又朝反方向各折了一下。他在一个很小的信封上打上下列字样:我把这个托付给你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心和信用。在30天内别把它打开,在这之前如果我想取回的话——再重复一遍我这句话——我希望你把它完整不动地寄给我。我相信你。
  他把打好的几张纸塞进信封,再在一只更大一点的信封上打上:堪萨斯城星报主编。
  他检查了一下他的小型自动手枪,看看弹膛是否满着,保险是否拉下。他又把枪重新放回衣袋。他小心地拉开门,扫视着黑洞洞的走道,皱皱眉头。过道里那唯一的一盏灯早已灭了。
  他溜进过道,为了不在黑暗中显出一点白色,他拿着早已贴好邮票的信的手放到了甲克衫下面。
  到了楼梯的最顶端,他犹豫了一下,转向邮件斜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投进狭孔。
  硬币碰着铁槽的边,过了好一会儿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槽口就在那儿。西伯特做了个决定性的手势,他把信推进了邮箱口。
  “保险吗?埃迪?”
  西伯特飞快地转过身,手深深地插进了衣袋。一个人影从楼梯的阴暗处闪了出来,慢慢向他靠近,慢慢地现出一个黑脸的精瘦男人,薄嘴唇微曲着,露出很不以为然的笑。西伯特靠在墙上松了口气。
  “是的,莱斯。”西伯特安然地笑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好了,埃迪,”莱斯和和气气地反驳道,“别玩游戏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那个孩子,埃迪。”
  “我不明白你的话,莱斯。”
  “别自作聪明装腔作势了,埃迪。是洛克派我来的。该结束了。”
  “你怎么发现我的?”
  “你从来没逃出过我的视线。我是你的影子,埃迪。你小时候难道没学过这么一首诗?

  我有一个小影子,
  进进出出都随我。
  我的眼睛看不到,
  它的用处多又多。

  “洛克也许是老了,埃迪,但他还不至于老得听不见。他可精明着呢!事实上,他能识破各种诡计。你不该跟他斗,埃迪。每个人都有一个影子,我想我后面也有一个。我不知道是谁跟着我。我根本用不着跟踪你,埃迪。洛克告诉我说你快回家了。好了,埃迪,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儿?”
  “你比我更清楚,莱斯,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太多了。”
  “洛克也这么说。”莱斯轻声道,“那孩子在这幢楼里,埃迪,我们都知道这点。也许就在这层楼上。你别让他跑了,你得赶紧去他那儿,这是第一件事。我不会为难你的,伙计。但是,如果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起的手中有一支袖珍手枪。
  西伯特在衣袋里扣动了扳机。两声枪响回荡在没铺地毯的过道里。
  莱斯倒向了西伯特,由于吃惊和痛苦,他那张瘦脸变得惨白、扭曲,他的两肩往前冲着,手枪滑到了腹部。莱斯以一种可怕的慢动作倒在了地上。
  西伯特从衣袋里掏出手枪,一边拍打着衣袋上的破洞,挥去硝烟。
  就在这一刻,又是一声枪响,随着枪声,西伯特跌倒在邮槽边。他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朝着刚才枪打过来的方向连扣了三下扳机。
  紧接着,有人哀鸣一声。一个身体像一袋装起来的骨头一般滚到了楼下,头靠着墙躺倒了。
  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散乱着灰色的头发,看上去已经死了。
  西伯特忍着剧痛朝那尸体笑了,“好一个房东管家!简特里太太。”
  他想大笑,可是一阵咳嗽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嘴唇边涌出了粉红色的泡沫。

  有人在拍他的脸。有人不断地叫,“埃迪!埃迪!”一遍又一遍。西伯特想躲开,可是他的头摇晃着,他拚命地睁开眼睛。
  在他身后是那台邮递机,他仍靠在那儿,可他却觉得身不由己,仿佛他是在一个别的地方想着十分遥远而又奇怪的事。他刚才是昏过去了,他发着烧,头脑昏昏沉沉地想。给他几分钟,一会儿他会好的。
  “埃迪!”呼叫声变得歇斯底里了。“出什么事了?你在流血!”
  “是你,巴巴拉,”西伯特声音低微地说。“真奇怪——”他开始大笑,可是笑声又引起了咳嗽。一阵咳嗽过去,他的手上到处是血迹斑斑。这使他清醒过来。“你这样——很危险,巴巴拉,危险的伴侣,”他喘着气,“来吧——我们得离开这儿。”
  他抓住她的手臂,努力使自己走向楼梯。她把他拉回来,“你受伤了,你需要一位医生。你得看病,否则我们哪儿也别想去。还有这些尸体——其中一位是简特里太太——”
  “可爱的女人,简特里太太,”西伯特讥讽地说,“尤其是死了的时候。她朝我开枪,她打中了我。来吧,快点,巴巴拉——没时间了。以后向你解释。他们——在追你!”
  她由他拉着走向楼梯口。她拿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肩上,她用自己的左手扶住他的腰。她显得出奇地有力气。两个人缠在一起,他的左手拚命抓住楼梯扶手,俩人走在似乎走不完的楼梯上,下楼,拐弯,再下楼,直到最终到达底层,他的两腿再也直不起来了。
  底楼大厅在西伯特眼里变得模糊得如同一张天长日久的相片。他皱皱眉头,竭力集中注意力看,一边在想:这真像人变老的时候一样,感官变得迟钝,肌肉变松,人体内部的器官走向衰弱,最终死亡。
  有人在说话。是巴巴拉,她想让他说点什么。“我们现在去哪儿?”她不停地问。
  他努力地想,可是思考问题实在是活受罪。“躲起来。别相信任何人。每个人——都在跟我们作对。”
  接着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冷嘲的印象;一个年轻人出去寻找生命,但找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像个梦一样。他独自一人,胸口灼痛。他用手抚一下胸口,当把手拿开时,那只手是黑的。他努力在黑暗中辨别颜色,可那太难了。他又——次昏了过去。
  当他第二次醒来时,他肯定这是真实的世界了。他在一个地下室里。他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看自己究竟还存有多少力气。他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巴巴拉正跪在他旁边。有一个穿白衣服的陌生人也坐在帆布床上,手里拿着皮下注射器。
  “快从我这儿滚开!”西伯特声音嘶哑地叫喊,“没有用的——”
  轻轻地,巴巴拉把他拉住,“是医生,埃迪。我请了位医生。”
  他重新躺下,觉得有力气多了,看着眼前的一切。也许这个人是个医生,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物。他怀疑每一个人。
  他伸手摸向他的身边,可是发现衣袋空了,手枪不在。
  注射器已被放回了箱子,那个箱子也已被放回到一个黑包里。那就是说已经给他打过针了,西伯特想。
  “能做的我都做了,”医生闷闷地说,“我给他缝好了肩膀上的枪伤,但是他肺部的伤,我没法处理。我想已经太迟了。这人快死了。他没有休克,我已觉得是个奇迹了。”
  “给他输血会有用吗?”巴巴拉轻声问。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怀疑。往滤网里倒水是没有用的。另外,我也没带血液。如果你愿意让我把他送医院……”
  “用我的血。”
  “不可能!这儿连测定血型的设备也没有,更不用说卫生条件了——”
  “我说‘用我的血’。”巴巴拉语气十分坚定。
  西伯特看着她,只见她手里正拿着枪——是他的枪,枪口一动不动地对准医生,巴巴拉握着枪的手指关节紧紧的,显出白色。
  医生不置可否地皱皱眉。“你什么血型?”他问西伯特。
  “O阴性,”他回答。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你的呢?”医生转向巴巴拉。
  “问这个有什么用?假如你不用我的血,他迟早会死的。”
  这招可真厉害,西伯特心想。他以前从没想到巴巴拉会这么坚定。
  默默地,医生从他的包里掏出一个小方盒。是分馏器,西伯特想。医生取出装有针头的塑料管,把它系在那个盒子上……
  “直接用我身上抽出的血,”巴巴拉说,“不要分离血浆。”
  眼前的事物又变得遥远模糊了。西伯特又开始感到无力、衰竭。他拚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神志。
  巴巴拉坐在帆布床边上,左手仍紧握着枪。地下室里又暗又脏,散乱着废物。
  隐隐约约地,西伯特感觉到医生已用药棉擦拭着他的手臂。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医生把针插进去时的压力。但是,当血液开始流进去时,他觉得有力气多了。注进去的像流动着的生命力。
  ‘有一品脱了,”医生说。
  “好,把它关上。”
  “我得报告这件事,你知道,那是枪伤。’
  “没关系,到那时我们早走了。”
  “假如你再想让他活动,他会死于休克。”
  声音又开始变远。他又快昏睡过去了。西伯特吃惊地想。他拚力抗拒着这股强大的黑浪,但却毫无希望。

  正当他快要昏睡时,他看到医生已转过头收拾那些器械。一只手从西伯特眼前晃过,手上闪过些金属的光泽。当这只手朝医生的头部击去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醒醒,埃迪!你得醒醒!”
  一种凉丝丝的感觉掠过他的脸颊,他的高烧退了—点。他惊醒了,低低地哼了一声。
  “你得站起来,埃迪。我们得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
  他用力睁开眼。只见巴巴拉正俯身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关切,面容憔悴。
  她用一块湿布又擦了下他的脸。“试试看,埃迪!”她催促着,“我们不能再呆在这儿了。’
  我快死了,他想。那是医生说的。接着他想起了洛克,想起了他自己的奋斗目标。
  他努力站起来。奋力拼搏了几秒钟,他又躺倒了,一边呻吟着。再试一次,巴巴拉帮着他。她一只手臂扶着他起来。他坐了起来,昏暗的地下室在他眼前打转。又过了——会儿,他终于站立起来了,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样立起身的。他的双腿仿佛在几里以外,任他怎么命令,怎么也不听使唤。他不得不小心地提起一只脚,再小心地放下另一只。只有身边的巴巴拉能使他站直。

  医生靠在一只古老的大炉子边,下巴抵着胸口。
  “死了吗?”西伯特问,他的声音犹如游丝。
  “别说话,他只是被麻醉了。一会儿就有人找他的。我让他来这儿时,他正从医院下班出来。没人看到我们,但是该他上班时还不见他人影,就会有人怀疑了。我刚才尽可能地让你多休息,可是现在我们得走了。”
  最后,他们终于登上那通向外部世界的摇摇晃晃的楼梯。
  巴巴拉在一边搀扶着他,突然抽泣着说:“埃迪,埃迪!接下去我们怎么办?”
  西伯特使使劲,挺直身体,他几乎自己站稳了。“来!巴巴拉,”他说,“现在我们不能就此罢休。”
  “对,埃迪。”她的声音也变得坚定多了。“他们要杀的是你,对吧?埃迪?而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神志不清时,在说胡话。”
  “是这样。”他们艰难地爬着那摇晃的楼梯。楼梯承受不住重量似的往下沉着,很危险。“他们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这很好。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你的。”
  当他们来到外面世界时,只见阳光下裸露着一堆堆的垃圾——旧木板、罐头、瓶子、箱子——西伯特感到一种晕乎乎的力量,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像一个低频脉冲器一样。
  不一会儿,他们穿过这片乱七八糟的地方,进了一条小巷。里面停着一辆半新的堪的拉500型涡轮发动机汽车。当他弯下身子靠着车身时,巴巴拉拉开了车门。
  ‘你哪儿弄来的?”他声音微弱地问。
  “偷来的。”
  “不顶事。太显眼了。他们会把我们抓走的。”
  “我觉得不会。不管怎么说,没时间再作改变了。坐到后面去。躺在车板上。”
  西伯特滚烫的身子靠着车身,觉得又凉快又舒服。他努力想一个别的解决方法,但他的脑子不听使唤。他听凭巴巴拉帮他走进车子。他满怀感激地瘫倒在车板上。他觉得他的胸口又热又粘;他又开始出血了。
  在车的后座有一些箱子。巴巴拉把这些箱子小心地堆放在西伯特周围,直到他整个人被完全挡住。
  一缕阳光射进车里。车子开动了,500马力的车开得很快,车里那一小片阳光随着车子的飞驰不断地跳动、摇晃……西伯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片阳光,慢慢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车停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不起,小姐。我接到命令说要对所有离城的车子进行检查。我们在搜寻一个受伤的男人。他身边还带着另外一个人。”
  看起来他们还不知道巴巴拉,西伯特想,他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冰冷的理智恢复了。任何乐观都是愚蠢的。他们有足够的力量调动警察来帮忙,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一旦那医生醒过来,他们将知道更多的情况。当时要是聪明一点,真该把医生杀死。
  “我可帮不了你忙。”巴巴拉的嗓音银铃般的动听,“我不喜欢受了伤的男人。我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长官——强健能干。但是,”她漫不经心地又加上一句:“你要愿意就来看看。”
  警察格格地笑了。“别引诱我了。我敢打赌你不会把他藏在你裙子下面的。你那辆旧车里除了一架发动机也没什么可看的。在直线跑道上能开多大速度?”
  “我能开到200英里。”巴巴拉随意地答道,“250可能是它的极限。”
  “我不相信。”声音里却充满了敬畏。
  “等着瞧!”
  汽车像火箭一样飞驰而去。不一会儿,车胎就发出嗡嗡声了。加速度持续了好大一会儿。
  事情会如此容易吗?西伯特心想。
  加速度停止了。车胎慢慢地转动,车子缓缓地行进,发出的响声如同催眠曲一样,西伯特又睡着了。
  他醒来时吃惊不小,胸口又疼了。汽车又一次停住,连车的呜呜声都没了。
  他又一次想:我快死了。医生也这样说过。自从挨了枪子以后,他还从没这样清晰地思考过:简特里太太的子弹穿透了我的肺。我体内正在大出血,快死了,每过一分钟,就离死亡近一步。
  他突然对巴巴拉产生一股怒火,她如此轻易地掌管着他的生命,她对他是死是活毫不在意,她让他盲目地跌跌撞撞地寻找躲藏的地方,这样走来走去几乎使他丧命了。
  马上进医院治疗是可以拯救他的生命的,那是医生讲的。
  是她给了他血液,是的,可是那一品脱血又有什么用?尽管那是一品脱来自长生不死者的鲜血,可是,他自己身上那浓厚的红色生命液在不停地、不可挽回地往外流。
  一股怒火越升越高。该死的!他想。我快死了,而她却能长生不老地活下去。
  他转过头,发现巴巴拉已在身边的一张椅子上睡熟了。她的脸上充满倦意,毫无姿色可言。她的衣服又皱又脏。西伯特不愿意看她。他刚想转过头去,她睁开了眼睛,他微笑了。
  “你好多了,”她嗓音沙哑。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烧退了。你快好了。”
  “我想你说得对。”他声音低弱,“多亏了你。多久了?”
  她懂他的意思。“一星期了。接着睡吧!”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沉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一个令人精神气爽的水池。
  当他醒来时,面前摆着食物,是一碗浓浓的鸡汤,他很快地喝了下去,觉得暖暖的,也有劲多了——有了谈话的力气。
  “我们现在在哪儿?”他问。
  “一个又老又脏的农场。我想大概已荒废十多年了。”
  她已抽空洗了洗,并换上了一条从箱子里找到的裙子。裙子是旧了点,但毕竟是干净的。“现代化的水栽法种植使农场主们失业了,这条路上不见人影。我想没人看到我开车进来。我把车藏在牲口棚里。那儿有一群鸡。你打死的是些什么人?”
  “以后再解释。”他说,“首先——你记得你的父亲吗?”
  她迷惘地摇摇头。“我没有父亲。没有一个真正的父亲。那重要吗?”
  “对我来说不重要。难道你母亲没有对你讲关于他的任何事?”
  “讲得不多。我10岁时,母亲就去世了。”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医生从你身上抽血给我呢?”
  巴巴拉两眼看着陈旧的木地板,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注视着西伯特,浅褐色的眼中透出坚毅的神色。“我母亲告诉过我一件事——她要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似乎是至关重要的。”
  西伯特温柔地笑笑说:“你不一定要告诉我。”
  “我要告诉你,”她很快地说。“爱情就应该是这样。希望共同拥有一切,什么也不隐瞒,对吗?”她害羞地笑笑,“这是我的继承物,我母亲说——是我父亲给我的。他的血液。这种血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能让我永葆青春,从不衰老。如果我把它给别人,别人就会恢复健康或是变得年轻。但是,如果我告诉了别人或是让别人得到我的血——那种神奇的效应就会消失。”
  西伯特展开了笑容。
  “你在嘲笑我,”她说,一边往后退了退。“你在想这肯定是小姑娘编的故事,或是你以为我母亲肯定脑子有问题。”
  “不,不。”
  “也许这是瞎编的,”她轻声说,眼睛注视着遥远处。“也许这仅仅是为了哄哄一个小姑娘,让她不要因长得不漂亮或是没人陪她玩而哭泣。也许是用来让她相信,自己是乔装打扮着的公主,丑小鸭有朝一日会变成白天鹅。当时我不相信。当你濒临死亡时,我又相信了,我想相信自己有这种力量来救活你,想知道这种神力是真的。”
  “你母亲是对的,”西伯特困倦地说,“你的确是位公主,是只美丽的天鹅。这种神力是真的。下一次……”
  下一次西伯特吃的是白嫩的鸡肉,还有鸡汤,里面还有蛋花。他坐起来一会儿。仅仅觉得胸口和肩膀上有轻微疼痛。
  他很容易疲倦,几分钟后便重新躺倒在枕头上。“你的母亲是对的,”他重复着,“不是在讲童话,而是件真实的事。你具有一种新的血液,那种免疫力——丙种球蛋白——能够抵制细胞变老,死亡对这种免疫力来说也像是一种疾病似的,也能被抵制。”
  他对她讲了马歇尔·卡特莱特的故事,那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秘密地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繁殖一种长生不老的人种。他讲述了那个研究院和创建这个院的人以及创建的目的,他告诉她自己原来也是那个组织的一个不知情者,直到某一天他偶然地发觉其余的人在寻找的东西。
  “你怎么发现我的?”她脸色难看了。
  “我当时正在查看一些过去的病历记录——医生的笔记、病例记录,诸如此类的东西。其中有一例是记述一位母亲的;简妮丝·麦克法兰,未婚。她生了个女儿,叫巴巴拉。她需要输血,她快死了。接生的医生是罗素·皮尔斯大大。他肯定知道你的父亲。”
  “为什么?”
  “我发现关于你母亲的病例记录和一个实验报告粘连着放在一起,上面写着:‘婴儿很好,可是母亲垂危,联系卡特莱特一案,只有偶然性。’”
  “那听起来只是小事一件呀。”
  “当我从洛克嘴里逼问出真情时,我知道我是对的。所有的事放在一起都吻合了。”
  “这么说,你曾经跟踪过我,”她说,声音听起来像来自很远的地方。
  “是的,”他马上说,“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我爱上我追踪的姑娘。”
  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哦!感谢上帝!”她祈祷般地,说:“我刚才还担心——”
  “担心我是个吸血鬼,只对你的血感兴趣?”西伯特责备地连连摇头。“巴巴拉!巴巴拉!”
  “对不起。”她忏悔似地紧紧握着他的手。“所以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她接着加了一句。
  “莱斯——那是我知道的他的唯一名字——已在那儿等我。而简特里太太已监视着他,很可能不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接着,因为你不肯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就朝你开了枪,”巴巴拉很快地说。
  “不,不是这样。他知道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是我先开的枪。简特里太太向我开枪,我向她反击,把她打死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的。”
  “后面的事?”她慢慢地笑了,灿烂的笑容仿佛使整个房间也变亮了。“后面的事就是怎样弥补我们所受的痛苦。那将是十分美好的,埃迪,会美好得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我会长生不死,那么我就会让你永远年轻,我们就可以永远在—起了。”
  “假如事情能那么简单就好喽!”他叹了口气说。
  “为什么不?”
  “金钱的力量和对死亡的害怕结合在—起是一件可怕的事。经历了50年的失望后,那个研究院总算闻到了一点血腥味。他们会牢牢地跟踪追击,直到找到你为止——然后把我干掉。”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一直在想,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想,他肯定为保护你而作了些什么,比如:躲藏的地方、某些帮助。等到我能外出旅行,我们将自己出去寻找。”

  一辆12汽缸的福特汽车以每小时80英里的速度行驶在公路上。汽车起码已用了十年,上面溅满了泥浆,像是一辆农场主的车。当车子开到一个正走在公路上的老人身边时,车子停了下来。
  那老人满头灰发,蓄着胡子,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赶上那辆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位中年农民。当老人走进车时,他朝驾驶员简短地点点头。他随手碰上车门,然后靠在门上,他的头靠在手上,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您很面生,”农民兴致勃勃地说,“刚搬来的还是路过这儿?”
  “路过这儿。”老人声音颤颤的。
  “最近这些日子这条路上人很多,”农民说,一边认真地摇摇头,“其中也有像你这样的老人。你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没说。”
  农民耸耸肩,全神贯注地驾着车。
  十分钟以后,这辆福特车又在刚才的地方出现了。只不过是朝相反的方向开去。开到一个交叉口,车拐向左边停住了。车里刚才那位农民已不见了,那位老人在开车。
  从后面树丛里钻出一位姑娘,淡黄色的头发几乎接近于无色。她很快地跑向汽车。还没等她坐稳,汽车就开了。当她转过身朝老人看去时,发现时速器的指针已指向120。
  “你为什么改主意了?”巴巴拉问。“你刚才让我等一小时后,搭便车,然后在约普林碰头。”
  “那主意当然不错,”西伯特说,“可我不能那么干。我不能让你离开我那么远。”
  他朝反照镜里看了自己一眼,点了点头。
  胡子和鞋油大大地改变了他的整个面貌。那场病又使他的脸变得凹陷和憔悴。他看上去是老了些。又经过他自己的训练,他走路、谈吐的样子也老了。他几乎觉得是老了。
  “你把那个农民怎么样了?”
  西伯特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稍加努力,她就这样大不相同。过氧化物的作用。淡黄颜色使她整张脸改观不少。相衬之下,她的黑眼睛显得越发惹人注目。西伯特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
  “我把他打昏了,扔在灌木丛中。他没事,马上会醒过来叫人帮忙的。”
  “如果我们是俩人一块走,就应该仍旧坐那辆堪的拉。”
  “现在他们准把那辆堪的拉车和我们联系在一起了,那样即便十英里外也可以从直升飞机上发现我们。现在,他们会把这一带分区管制起来,所以只要我们呆在原地不动,在他们大搜查开始之前,我们是安全的。但只要我们一活动,就会引起注意。”
  巴巴拉低头看着双手,紧握手指。“我不喜欢这种事——枪杀、盗窃、拳打脚踢……”
  “巴巴拉!”西伯特厉声地说,“看着我!”她转过视线。他直视着她。“谁喜欢?但这是你无法逃避的。我们就生存在这种时代。是你自己,是你引来了暴力。你是公主,记住,也是你继承了世界上最大的财富——长生不死。无论你走到哪儿,男人会为你战斗,为你撒谎,为你杀人。”
  “我可从来没要过。”
  “你像得到一件礼物一样得到了它——生命。正如我们大多数人注定要死亡一样。你自己毫无办法,其他人也毫无办法。”
  接着是一阵沉默。

  当他们快到约普林时,西伯特放慢了车速。“我不喜欢的事来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分开行动。他们将寻找两个在一起的人,到现在为止,很可能已知道是一男一女。在这儿下车,坐辆出租车去机场,再买一张去华盛顿的头班机票——”
  “为什么去华盛顿?”她很快地问。
  “现在没时间作解释了。相信我,我会争取与你在同一班机上的。别认我,也别跟我说话。不管我是否在飞机上,你得用你买票时的名字在华盛顿机场的汽车旅馆里要一个房间,记住,用玛丽亚·珂赛塔这个名字。如果我在24小时内还不出现,你就忘掉我,走你自己的路。”
  默默地,她下了车。车子开走了,西伯特头也不回。
  老人蹒跚着急急地走向机场。他一登上飞机,飞机就开始滑行。两分钟后,直升机就已在空中飞行了。
  在座位上,西伯特带着一种老年人的好奇心看看四周。当他从后面发现了巴巴拉时,他强压住放下心后的叹气。他们的视线相遇了。可她不动声色,继续看她的报纸。
  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西伯特一直没朝后面看——她不会不见的。

  尽管他在约普林机场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可心里认定他被人跟着。当在华盛顿下飞机时:他仍没发现任何来自那个研究院的人。
  长叹一声,他坐在一张长凳上,从这个位置他可以看到汽车旅馆和机场候机室。他看着巴巴拉登记。看着她走向远处的一间小屋。又过了半小时,没发现附近有人徘徊走动,也没发观有人在周围等待……
  他拖着脚步走到小屋边敲了敲门。巴巴拉悄无声息让他进门。
  一关上门,他就挺直了身子,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我们成功了!”他开心地说。
  她身子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地说:“是吗?”
  “当然是的。你怎么啦?’
  她把他推开,顺手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这是一份约普林报纸。大标题是:

  当地一位男子被谋杀在古道上

  “你对我撒谎。”她语气平静地说。
  他慢慢地点点头,一边看着她的脸,一边揣度着她对自己的失望程度。
  “你为什么杀了他?”
  “为了安全。我告诉过你,否则情况会有多糟。我可不能让他在我们离开之前报告警察。”
  “是的,你告诉过我。”
  “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
  “是吗?”她闭上眼睛,又疲倦地睁开了。“我相信。告诉我——现在我要知道——为什么我们来华盛顿?”
  西伯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是一种猜测,一种感觉,一种直觉。我一直把自己放在卡特莱特的位置上想。他没法保护他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与他们联系,无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所有不寻常的东西都会出现在研究院的卷宗或电脑记录里,卡特莱特想保护的人也会被记载在研究院的资料里。’
  “这和华盛顿有什么关系?”
  “卡特莱特的问题和研究院面临的问题实际上是相似的:寻找他散布在美国各地的孩子。卡特莱特要想得到全国性的情报,只得设立一个总部,那只能在华盛顿。但是,他没有组织,任何一项组织行动都会惊动那个研究院。而能使他信任的人几乎没有——有一个,但肯定不会超过两个。要想达到目的,他会把这个人安插在哪儿呢?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单独一个人取得效率:在研究院内部。只要研究院没找到卡特莱特的孩子,那么就是说,他的孩子们是相对安全的。但是万一研究院找到了其中的一个——那么卡特莱特的代理人就可以采取行动。”

  巴巴拉慢慢地点点头。“听起来是这样。那你接下去怎么办?”
  “与那位代理人取得联系——一不管他是谁。我得把他熏出来——而你是烟幕弹。我将向研究院报告情况——如我保证过的那样,然后出个价钱——把你卖出去。那个代理人会得知这个情报的,他肯定处在一个消息灵通的位置,他就会跟我联系。”
  “同时,我一离开这儿,你就赶快结帐离店。在别处找个房间——在一个私人旅馆,如果可能的话。用别的名字。不,别告诉我你用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洛克就没法逼我招供。当我想与你联系时,我会在报纸上登私人广告。我那时称你为玛丽,而不是玛丽亚,那是我们的联络暗号。”
  “为什么要那么小心?”
  西伯特狡猾地笑笑。“从现在起,你是我生命的保证。只要他们没抓到你,他们就不敢杀我。”

  出租车刚在石柱前停下,西伯特就被逮住了。从车子后面窜出四个持枪者,接着又从石柱的出口处冲出四个。
  他们敏捷地把他全身搜了个遍,找到了那支自动小手枪。他们直接把他带到了洛克的办公室。当他们走过外面的办公室时,只有档案管理员桑得斯和洛克的秘书莉齐在场,他们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洛克还是那副老样子,可是办公室全变样了。其中的一个角落被一道刺眼的灯光挡住了。洛克一语不发地挥手让他的人出去。
  西伯特挺直肩膀,拉了拉皱巴巴的大衣。他朝那个灯光后面的角落看了一眼,可什么也看不见。
  “谁在那儿?”他问。
  “对你来说不重要,”洛克快活地说。他直视着西伯特。他慢慢地展开了笑容。“这么说,浪子回头了,满脸胡子,浑身疲倦,但是更受欢迎,嗯?也成熟多了。我们来准备宴会欢迎,好吗?”
  “也许可以。”
  洛克的脸沉了下来。“是什么驱使你回来的?”
  “钱。”
  “用什么交换?”
  “卡特莱特的孩子。”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卡特莱特的后代?”
  “正如你知道的那样,”西伯特边说边解开衬衫扣子,“两个多星期前,我被枪击中了。”他敞开衬衣,露出一个伤疤,伤疤仅仅现出一点红色皱纹。“够了吧?”
  洛克抬起他那双衰老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西伯特的脸。“你想要什么?”
  “一个担保:金钱和保证在我需要时给我输血。”
  “钱不成问题。至于后者,你怎么想的?”
  “我要知道有关卡特莱特的全部情况,”西伯特的声音不高不低,“文件、口供记录,全部都要。我要把它们放在别人拿不到的地方。我要自己掌握这些材料,这样,等到我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时,这些事实能够通过新闻媒介公布于众。”
  洛克边考虑边点头。“那样,你会觉得安全,是吗?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这么说,我们得让你活着,不管要花什么样的代价,不管谁会丧命。这会使我们大家很不舒服的,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你手上真的有卡特莱特的孩子。”
  “我有。”
  “你以前有过,”洛克温和地纠正说。他摸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把那姑娘带进来。”
  三个男人把她带进了办公室。她一头淡黄头发,昂着头,她的黑眼睛扫视着房间。
  洛克点点头。三个男人走了出去。当房门关上时,从那个角落里转出一辆轮椅。缩在轮椅里的是个老头,西伯特还从没见过这么苍老的人。他完全秃顶,脸和脑袋整个看起来只是一团布满皱纹和斑点的灰色皱皮。唾液从他那下垂的嘴角边一个劲地往下淌。
  尽管巴巴拉极力控制住自己,她还是往后退了退。
  “现在不行,塔特先生。”洛克轻声地说,好像他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似的。“在让她提供血液之前,我们得给她彻底地检查一下身体。最近她刚刚被抽去一品脱血,她的健康是第一位的。”
  巴巴拉看着自己的将来:塔特先生。她不寒而栗。当她看着西伯特时,她的脸变得死一样白。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
  “你误会了,巴巴拉——”他奋力想争辩。
  “不,”她语调平缓地说,“我现在终于弄清楚了。从前是我不允许自己去想为什么你会爱上相貌平平的我。因为那时我仍是乔装打扮的公主,我不愿意自己对你发生怀疑。可是现在我已弄明白了。”
  “不,巴巴拉!”西伯特声厮力竭地争辩,“我一直是按照计划一一”
  “也许那是你的计划。只不过你把计划的结尾部分稍作改变罢了。实际上,你是打算出卖我。我当时真不该相信你在汽车旅馆里告诉我的事。我早该知道你那时讲的一切,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你已杀了三个人——”
  “巴巴拉,我发誓这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哦!我相信这点。你是聪明的,可还不够聪明。他们赢了。你失去了一切。我真为你悲哀,埃迪。我爱过你。你本可以长生不老的,可是你自己把一切扔了。”
  西伯特把脸转向一边,他无法忍受她冷冷的眼神。当他重新看她时,那三个男人又出现在她身旁。他们把巴巴拉带向门边。她头也不回地走去。
  “把她带到楼下的房间里,”洛克说。“你们知道哪一间——已准备了很长时间了。把守好每个岗位,每秒钟都得监视她。她会想法子自杀的。谁要是没看牢让她成功了,我叫他不得好死。”
  接着,她走了。
  洛克转向西伯特,他微笑了。“你不可能击败我们这个组织,你早该明白这一点。没有一个人能够的。”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曾经跟我说你不是个好演员,西伯特。你说得对,我们在约普林发现了你。等你一离开汽车旅馆,我们就抓获了那姑娘。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怎么处置你了。”
  “我有保护我的东西,”西伯特很快说。
  “是那封你中弹之前写的信吗?”洛克怜悯地摇摇头。“你逃跑以后,我们检查了邮箱,这是惯例。”
  轮椅里那个物体的嘴唇动了动,房间里就出现了一个游丝般的声音。洛克点头表示同意。
  “塔特先生说,毫无疑问你得死。你看到了他的脸。你必须死。问题是,怎么死?我们想把你以谋杀罪送交法庭,可是,你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我们先暂时把你搁一边。你也可以有时间反省自己的罪过,这是一种原罪——亚当和夏娃的罪,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知道得太多。”

  西伯特一动不动地坐在睡铺上,无法入睡,也无法停止思索。
  他肯定在有些地方没做好。但是——他又想不出哪些地方做得不对。
  他不可能和组织对着干。他和巴巴拉总不能永远躲来藏去。总有这么一天他们会被发现,接着,就是他们的末日。她不仅仅是个人,她更是一件无价之宝,被使用的一件宝物。
  是的,巴巴拉爱过他,不少女人爱过他。
  究竟什么地方出差错了?
  坚固的铁门动了一下。西伯特轻轻地站了起来,绷紧了身体。门朝他打开了。
  “莉齐!”
  她站在门中央,两眼紧盯着他的脸。他离她只有两步距离。
  “我以为是——莉齐!”他断断续续地说。“见到你多高兴啊!”
  她手里拿着一支自动手枪。她伸出手给他。他抓住手枪,用手盖住她的手。她缩回手。
  “莉齐!”他说,“我不知道怎么——”
  “别说出来!”她说。“你利用过我,正像你曾利用了你认识的每个人一样。你是个冷血动物,是个残酷的杀人犯。但我不能让他们杀了你。从现在起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再看到你,我也许会亲手杀死你。”
  她转过身,疾步离去。
  “莉齐!”西伯特在她后面低声叫着,“那姑娘在哪儿?”
  她回过头,伸出一个手指往上指指,然后就消失了。
  西伯特小心地跟着她走在黑暗的过道里。当他走上一段斜坡后,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西伯特停下脚步。上面的走廊空无一人。他又爬上一个斜梯,四周一片寂静,他感到迷惑不解。
  在第三层楼的过道里,冰冷的水泥地上蜷曲地躺着一个男人。
  西伯特弯下腰看看,那人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和头上都没有挨打的迹象。
  突然,过道里发出一声铿锵声。
  西伯特直起身子就跑。沿着过道跑了几步,发现一个窗口,朝里边看去,又看到一个男人,四肢张开躺在地上。
  西伯特继续朝前跑去。到达第一层斜梯时,他疾速奔去——迎面正撞着一群看守。他们缴下了他的手枪。商议片刻,其中的两个人就把他带到了洛克那儿。
  洛克的办公室里乱成一团。安装在一面墙上的屏幕忽闪着,显示出各个房间里乱糟糟的景象:人们跑来跑去,大喊大叫。
  洛克从桌子转向墙上,又转向电话,对着空中疯狂地喊叫着命令。塔特先生坐在他的椅子里,缩在一角,羊皮纸似的眼皮耷拉在深陷的眼睛上。
  洛克恶狠狠地挥了挥手,紧紧地抓了抓扶手,墙上的屏幕变暗了。闪电过后响起了雷声。
  寂静之中,洛克咆哮着说;“她跑了。”
  “跑了?”西伯特应声说。
  “她在哪儿?”洛克厉声问,“你怎么干的?”
  “为什么你认为是我干的?”
  “不管怎么说,你跑出了你的牢房,你打昏了五个看守后,把那姑娘弄走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但是现在你最好还是回答我的问题。”
  西伯特慢慢地摇摇头。“要找到下金蛋的鸡很难,”他温和地说,“可是要留住她就更不容易。”
  “把他带到审讯室!”洛克命令。
  看守们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那个缩在角落里的东西伸了出来,嘴巴大张着。
  “等一下!”洛克说。看守犹豫了一下。“塔特先生说得对。你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西伯特,你是我们寻找那姑娘的唯一线索。我们将和你合作。如果有必要,我们就付你钱。同时,我们得看住你,你不会有逃跑的机会。有一件事我想知道:谁帮了你?”
  “难道这儿没有人失踪吗?”西伯特静静地问。
  “桑德斯不见了,”洛克咆哮着,“不可能是桑德斯。他在这儿干了二十年了。”
  “哦?”西伯特耸耸肩。他愿意救莉齐一次,也许她还有用。
  他失去了巴巴拉,但赢得了一次再生。
  他们现在抓不到巴巴拉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姑娘了。
  她现在聪明多了。她不再信任别人。她早该学会这一点。
  不远的将来,西伯特心想,他还会有机会逃脱的。他得为此作好准备。他将和他们玩场游戏,静观以待,在他们意识到巴巴拉的逃跑和他没关系这点之前,他的机会会来的。
  往后,他的日子是不会舒服的。他得偷偷摸摸地活着,以躲避那些强权者,而且他自己也不得不徒劳地去寻找那个打扮成普通人的长生不老的公主。
  可是现在他不想考虑这些事。
  桑德斯!那个一直翻阅着积满尘埃的文件、默默无闻、毫无生机的桑德斯!
  20年!而卡特莱特正是20年前失踪的。这样的巧合太神了,难以让人相信这仅仅是一种巧合。


《长生不老》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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