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歌德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749——1832)是德国伟大的民族诗人,德国古典文学和民族文学最杰出的代表。他在长达6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歌、戏剧和小说,成为18世纪中叶到19世纪初叶德国最重要的作家。他的代表作《浮士德》是世界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歌德的一生比较曲折,思想状况也颇为复杂,这也带来了他文学创作的复杂性。这是由社会历史、他个人的独特人生及知识分子的认知历程所决定的。总括起来,我们认为歌德的生子思想与创作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一)充满热望的中青年时代(1749——1785)
    
  1749年8月28日,歌德出生于法兰克福市一个富裕的市民家庭。父亲是个法学博士,学识渊博且任该市参议员;母亲是市长的女儿,富有学识,为人精明,谈吐幽默。这一切都使得歌德在童年即受到良好的教育,深受古典文化的陶冶,促进了他文学天赋的发展。
    
  1765年,16岁的歌德遵照父亲的意愿到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但他更感兴趣的却是自然科学和文学艺术。1768年,歌德因病休学居家。两年后,他转入斯特拉斯堡大学继续学习。斯特拉斯堡靠近法国,在法国启蒙运动的影响下,那里正在兴起“狂飙突进”运动。在当时四分五裂、经济落后、社会意识沉闷的德国,青年歌德极容易地受到感召。在斯特拉斯堡大学,他读过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的著作,也读过伏尔泰、卢梭的著作,并接受了卢梭“返回自然”的思想。在文艺理论家赫尔德尔的影响下,他倾心于荷马史诗、莎士比亚的戏剧和民歌等。毕业之前,他已创作了不少抒情诗。诗中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赞美大自然,沤歌爱情和友谊,隐含了对专制和暴政的强烈不满,充满了积极、健康、乐观的精神,如《五月之歌》、《欢会与离别》等。
    
  1771年,歌德大学毕业,回故乡当了律师,同时坚持写作,陆续完成了“狂飙突进”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如剧本《铁手骑士葛兹·冯·伯利欣根》(简称《葛兹》)(1773)、诗剧片断《普罗米修斯》(1773)、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1774)及诗剧《浮士德》的部分初稿。
    
  《葛兹》是部历史悲剧。在历史上,葛兹实有其人,他是16世纪上半叶农民起义的领袖,因不能脱离自己的贵族出身,最终背叛了农民,引导了起义的失败。在歌德笔下,葛兹是个争自由、反封建的英雄。他同情农民的悲惨遭遇,与诸侯作战;相信善良和正义,希望皇帝能建立中央集权,统一德国,建立自由民主的国家。但作为起义领袖,他不能彻底地同贵族(本阶级)决裂,故不同意农民的革命方式,终于背弃了农民,最终被敌人抓住,壮烈死去。葛兹的悲剧,昭示了他本人及18世纪的革命者身上的弱点和局限,但无疑,他更是一个抗争者和道义上的胜利者,体现了狂飙突进精神,因此恩格斯称此剧是“向一个叛逆者表示哀悼和崇敬”。
    
  诗剧《普罗米修斯》中,歌德用讽刺的笔法写尽了群神的可怜相,否定了神的存在意义;通过赞美普罗米修斯的抗争精神,沤歌了自由,体现出了强烈的狂热的进取精神。
    
  1774年发表的中篇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德国第一部产生世界影响的作品。小说是歌德根据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其他见闻写成的。
    
  维特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18世纪德国进步青年的形象。他有才华,有热情,向往自由和平等的生活,希望从事有益的实际工作。但是,围绕着他的社会却是丑恶的:庸俗麻木的市民,势利傲慢的贵族,保守腐败的官场……这一切好像一张无形的灰暗的网,罩在了维特的身上,更罩在他的心头。他不断地与之冲突,也不断地逃避,性格也日甚一日地内向和忧郁。他逃离城市的庸俗和烦闷,来到了乡村,在大自然的怀抱和淳朴的民风中得到了短暂的安慰;他同绿蒂一见钟情,但面对她及其未婚夫,只能给他再添上一些精神苦闷。于是他回城到外交部门工作,可受到了上司的歧视和贵族的当面侮辱,他再次逃离城市,又回到绿蒂身边。面对已婚的绿蒂,他更陷入了极度的忧伤。至此,他感到已无处可逃,生已无价值,精神崩溃,饮弹自尽。总的看来,维特是个时代的觉醒者和庸俗环境的反抗者。他以个人为中心来反抗,以孤傲来对抗德国现实的丑恶,他比那些浑浑噩噩苟且偷生者要清醒得多,激昂得多。但也正因此注定形成了他性格的软弱性,他总是以不合作——逃避的方式来反抗,使他的反抗缺乏战斗性。这一切都受制于歌德所处时代的德国现实;国家四分五裂,封建专制严厉,资产阶级弱小,社会气氛凝重,追求自由和光明者只是个体而非社会群体,故清醒者、抗争者只能是孤独者。所以,维特的性格是社会铸造的,根本上讲他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
    
  实在地说,这部悲剧小说很少直接地揭露社会现实的丑恶,但它以表现更浓重的悲剧情绪而间接地批判现实却是更深刻的。在艺术上,它更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它成功地运用了书信体的写法,写维特对亲朋密友坦露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自我展示了一个孤傲忧伤的灵魂,读来令人感动。与此相关,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极易使读者产生共鸣。再者,这部作品写情与写景紧密结合,情景交融或情景构成反衬。这些都使得作品具有浓重的抒情气息。所以,《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杰出的抒情小说、心理小说、情绪小说。也正因此,它感染了世界各国不同时代的同病相怜的青年。他们不但摹仿维特穿青衣黄裤,甚至也学维特的自杀。
    
  1775年10月,受魏玛公爵奥古斯都的邀请,歌德来到只有10万人口的魏玛公国。他先后任枢密使顾问和内阁大臣,被授予贵族头衔,满怀热望地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他主持外交,开发矿山,整顿财政,精简军队,修筑铁路,开办剧院。但在暮气沉沉的宫廷里,歌德的这许多努力都由于遭到反对和阻碍而收效甚微,甚至有时他还不得不委屈忍让,与环境妥协,这使他非常苦闷。他曾一度埋头于自然科学的研究,甚至有所发现(如发现人的腭间骨),但仍不能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从政10年,由于公务繁忙和精神苦闷,歌德很少写作,只留下了一些抒情诗,也已开始失却了早期批判和抗争的锐气。
    (二)恬淡思索、宁静和谐的后半生(1786——1832)
    
  1786年9月,歌德改名换姓只身跑到了意大利。在意大利逗留了两年,遍访古代文化遗迹,陶醉在古代文化艺术之中。这也正应合了歌德疲倦的心境。歌德逐渐形成了他的颂扬道德感化力量、崇尚中庸和谐的人道主义和改良主义思想,在文学上热衷于颂扬道德感化、完善、田园风情,追求宁静、和谐的风格,也逐渐形成了他的古典主义的文艺思想。在意大利期间,他创作和构思了三个古典主义悲剧《哀格蒙特》(1787)、《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1787)和《塔索》(1789)。这些剧本中,歌德继续揭露丑恶现实,但更为突出的是:他宣扬对横暴势力的宽容和感化,强调自我克制,失却了“狂飙突进”运动时期的激情。与前期相比,他的狂热和激昂被宁静的思考所取代。这标志着歌德思想和文艺观念的变化。
    
  1788年6月,歌德回到魏玛,此后再未参与政事,只埋头于写作和学术研究。对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刚开始时歌德赞扬它“将开始一个新时代”,但当他嗅到暴力革命的血腥味时,他就写一些诗歌、剧本来低毁革命。与他以前相比,与同时代人相比,歌德明显地老了、但他的思想也更深邃了。
    
  从1794年起,歌德与席勒密切合作。10年内,两人合写了很多警句和谣曲,并各自完成了一些重要作品。通过两人的合作,德国文学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形成了德国古典文学的丰收期。此间,歌德完成了长篇教育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1795一1796)、田园诗《赫尔曼与窦绿苔》(1797)及《浮士德》的第一部(1808)等。
    
  晚年的歌德以坚强的毅力完成了一系列重要作品:诗集《西方与东方合集》(1819)、自传《诗与真》(1811——1814)、《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1829)和《浮士德》第二部(1831)。上、下两部《威廉·迈斯特》,通过威廉从童年到老年发展的记述,展现了他道德完善的过程。这仍是歌德后半生思想变化的一种写照。至于《浮士德》,如果说它是一部现实的德国文学,倒不如说它是一部超现实的、思考的、世界的、人生的,因而也是关于本体论的哲学作品更为恰当一些。
    1832年3月22日,歌德因病去世,享年83岁。
    
  歌德的一生是曲折复杂的,曲折在他的经历上,复杂在他的思想和创作的矛盾和变化上。明晰歌德的思想和创作的矛盾发展变化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我们也不难发现一个简单的轮廓。就思想上看,歌德一生致力于德国的统一和民族的强盛,致力于启蒙主义理想的实现。早年的歌德受启蒙思想和狂飙突进运动的影响,崇尚自由,推崇热情,渴望行动和变化,思想激进而狂热。而后期的歌德经历了社会人生的波波折折,故追求宁静与和谐,试图通过社会的改良与和解、道德的完善来实现理想。比较起来,可以说歌德愈到晚年愈疲于斗争和运动,愈矛盾和慎思。但明显地,歌德的思想愈到晚年也愈广博和深邃。这种变化直接影响了文学的变化,这不只体现在内容上歌德的创作前后有别,表现在艺术风格上他的作品前后期亦有明显的差异。歌德的早年创作极富抒情特色,不论是小说还是诗歌;而他后期的创作则更该称作是思考性的作品。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变化呢?一是社会时代的原因。任何人都不能超出自己的社会和时代环境,歌德也不能超然。18世纪后半期到19世纪前半叶的德国是个经济凋弊、民族四分五裂、封建专制严酷的社会,资本主义发展缓慢,资产阶级势力弱小,社会意识凝滞。而西、南欧社会各方面的进步影响和感召使得有志之士不甘寂寞,然而国内的形势又不允许他们追逐时代潮流。故“狂飙突进运动”之于他们只是一次未果的思想撞击,而后,他们便不得不沉默,由外向转入内向,由行动转向思想,这也正是德国产生那么多哲学家和音乐家的原因。“狂飙突进运动”后,志士们有的奇思异想去了,是谓浪漫主义;有的追求宁静和谐去了,是谓古典主义。歌德属于后者、二是认知结构的原因。一般来说,一个人一生的认知结构过程可分为三阶段,正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中年方知世事艰——老年知天命则其言也善。这在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歌德也正是这样,早年怀着激情积极入世,中年从政失败,而以后则急流勇退,让自己作一个思想大于行动的人,作一个善人。三是歌德本人的原因。歌德极有才情然更长于思考。如果拿行动和思想比较的话,他更是一个思想者而不是一个行动的人。歌德最重要的作品都带有自传性特色,这说明他长于反思;歌德的作品在情节构思语言上不多下功夫而更多在思想上下功夫。这都说明了歌德锐于思想而弱于行动,是一个深邃的思想者。
    《浮士德》是歌德的代表作。这是一部关于世界和人生的作品,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浮士德》取材于德国16世纪关于浮士德博士的民间传说。它说的是中世纪一个漫游哲学家(或魔术师)浮士德博士的故事。相传浮士德博士曾将灵魂卖给魔鬼,以探求新的生活出路。1587年,德国出版了当时最齐全的关于浮士德的民间故事书《约翰·浮士德博士传》,立刻风行西欧,美、法、荷兰都有译本出现。浮士德的故事成了经久不衰的“热门货”。1775——1808年之间,仅德国就有29位作家采用过浮士德的题材。1588年,英国人文主义戏剧家马洛,据此故事写出剧本《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曾把浮士德写成追求知识、立志征服自然的巨人式的形象。然而作品仍未脱离民间传说的模式,浮士德的灵魂也仍未得救。
    
  歌德儿时就看过有关浮士德的木偶戏和民间故事书,曾留下深刻印象。从1770年起,歌德就构思要写《浮士德》。从1773年的原《浮士德》算起,到1831年《浮士德》的第二部脱稿,前后延续了将近60年。在前人的基础上,歌德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对故事进行了全面改造,一方面强调了浮士德矛盾追求的特点,另一方面改变了原故事中的悲剧结局,赋予浮士德传说以全新的意义。
    
  《浮士德》以诗剧的形式写成,共分两部l万余行。第一部25场、不分幕;第H部25场分为5幕。全剧没有首尾相联的故事情节,而以浮士德博士的思想发展为线索,写他探索人生要义的一生。
    
  《浮士德》的基本情节,可归结为:一幕序曲,两个赌赛,终生追求、五场悲剧。《天上序曲》是剧作的开端,也是全剧的思想总纲,同时也预示了全部作品的故事线索;第一个赌赛是天帝和魔鬼关于“对世界和人的看法”的赌赛——人能否实现和如何实现人生理想的问题;第二个赌赛是魔鬼梅非斯特关于“浮士德是否会对生活产生满足”的赌赛;一生追求、五幕悲剧:知识的追求和知识的悲剧;感官的追求和爱情的悲剧;权势的追求和从政的悲剧;美的追求和寻美的悲剧;事业的追求和事业的悲剧。
    
  “天上序曲”是剧情的正式开端。在天上,天帝和梅非斯特就人的问题发生了争论:天帝认为,像浮士德这样的人,是一个永远不会满足的探索者,“他摸索之中不会迷失正途”。而梅非斯特却自信他能够诱惑浮士德走入歧途。于是天帝和梅非斯特打赌。故事就此开始。
    
  梅非斯特来找浮士德,浮士德正经历着知识的追求和失望后的悲剧阶段。年过半百的老浮士德,过的是身居斗室、不窥庭院的书斋生活,以饱学多识的博士和导师著称。可他穷其毕生的精力,探索了各种学术领域,遍读经典,把古书翻烂,却“不见聪明半点”。他从此绝望地把知识视为“学枷桎梏”,称书斋为“监牢”,说“羊皮古书并不是止渴的甘露”,并不能“饱饮满腹就把焦渴消除”。但梦中醒来却又找不到出路,为此,他“烦恼齐天”,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忽然,复活节的钟声传来,浮士德精神复活,决定继续探索人生的真谛。就在同时,梅非斯特来到,说甘愿供他驱使,并设法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只是浮士德一旦满足,喊出“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便会死去,其灵魂就归梅非斯特所有。契约既定,梅非斯特带领浮士德来到“魔女之厨”,喝过魔汤,浮士德返老还童,完成了从精神到肉体的彻底复活,开始了第二阶段的感官追求和爱情悲剧。
    
  年轻英俊的浮士德跟随梅非斯特,来到一座小城。在这里,与市民姑娘玛加蕾特一见钟情,在梅非斯特的帮助下,二人相爱。但社会道德、宗教影响、市侩习气笼罩等环境压力,以及二人情爱带来的严重后果,致使浮士德与玛加蕾特的爱情走向悲剧。浮士德痛不欲生,是欣欣向荣的大自然,医治了他的精神创伤。缘此,浮士德否定了感官刺激,并转向精神世界,实现了由“肉”的需求向“灵”的需求的升华,开始了他人生经历第三阶段的权势追求和政治悲剧。
    
  在梅非斯特的陪同下,浮士德来到首都,进入宫廷,兴致勃勃地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这是一个腐朽没落的封建王朝。在这里,“到处都堆积着奇形和怪象,非法的行为戴上合法的伪装,一个邪恶世界居然正正堂堂”。针对国库空虚,财政困难,浮士德借助梅非斯特,竭诚尽力,终无济与事。此时的皇帝,依然贪图享乐,异想天开地让浮士德将古希腊绝世美人海伦及帕里斯王子召至眼前。随着海伦的出现,浮士德的热情也发生了转移,迷恋于对古典美的化身——海伦的追求。其政治追求到此悲剧性的结束。
    
  第四阶段是美的追求和寻美的悲剧。离开官场返回书斋,浮士德见到学生瓦格纳正造出“人造人”。为寻求海伦,浮士德在“人造人”的带领下神游希腊。在古希腊的神话世界里,浮士德克服重重阻碍,最后在地狱女主人的帮助下,使海伦复活并和她结了婚。生下了儿子欧福良。不安分的欧福良狂热而好冒险,渴望战斗,渴望胜利,无限制地向上追求,向太空飞去。结果因飞得太高,被天火焚毁,坠地而死。海伦因儿子的夭折而痛苦地逝去,只剩下衣服和面纱留在浮士德怀中。继而这衣裳又散而为云,环绕着浮士德,将他托向空中又载口现实世界。对古典美的追求又无结果,像做了一场梦。
    
  浮士德探索人生真谛的最后一个阶段,是事业的追求和事业的悲剧。与海伦分离后,浮士德乘着浮云,出现在高山上。看到脚下汹涌的大海,顿起围海造田、征眼海洋的决心。他帮助皇帝镇压了叛乱,得到一块海边封地。他决心在这块封地上,实现他的“宏愿大业”——率领民众,用劳动改造自然,填海造田,开创人人自由幸福的理想国土。尽管这时他已100岁,且双目失明,却仍雄心勃勃,充满激情地总结自己的终生探求: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做自由和生活的享受。
    我愿看见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自由的土地上住着自由的国民。
    我更呼唤对于这样的刹那: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我在这宏福的预感之中,
    将这最高的刹那享受。    
    
  浮士德终于表示了满足的情绪,因而也随即倒地而死。梅非斯特急忙按契约来收取浮士德灵魂的时候,天帝却派来几个天使,把浮士德连尸体带灵魂都招往了天国。在天堂里,光辉的圣母和玛加蕾特都前来迎接……
    
  《浮士德》是一部思想内容很丰富的作品。有对德国丑恶现实的描绘;有对教会伪善的讽刺;有对腐朽没落的封建制度的揭露;有对反动思潮的嘲笑抨击。但其主要的思想价值,是通过浮士德的人生经历,宣传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宣传挣脱中世纪的愚昧状态,克服人类内在和外在的矛盾,创造资产阶级理想王国的启蒙思想。诗剧肯定创造和劳动,要人们“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作自由和生活的享受”。诗剧表达了作者深刻的人生体验——生活就是追求,而追求的过程又是循环前进的:憧憬、追求、成功、幻灭,再憧憬、再追求、再成功、再幻灭,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世界和人类就是在这不断追求、不断幻灭的大循环中矛盾运动、超越自身、发展进步的;诗剧还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的坚定信念:在前进的道路上,人们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阻碍,但最终会找到人生的真理,为实现崇高的目标而奋斗;诗剧还表达了一种现代意义,即人始终处于与外界的冲突中,失败和灾难无法避免,但主人公以自身的行动决定自己的本质,从而奠定了现代人格的基础。
    
  主人公浮士德是一种积极进取精神的代表。是一个自强不息、执着探索者的形象。为了人生的真义,为了体察那短暂的、至善至美的一瞬,他不怕以鲜血和灵魂作抵押;他在探求人生意义、探索理想社会的过程中,表现出一种生无所息、坚韧顽强、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品格。作者让他去经受各种诱惑和考验:同梅非斯特打赌,激起他重新探索的信念;热恋的悲剧使他不再追求感官的享受;从政的悲剧使他逃避现实;古典理想的幻灭,使他重新回到现实中寻找实现理想的途径。他永不满足,永不示弱,探求不止,“无论是在人间或在天上,没一样可满足他的心肠”,始终向上向善。这些便构成了他性格上最鲜明的特征。这正是欧洲中世纪结束前后,一些渴望摆脱蒙昧、获取真知而水往直前的优秀知识分子的写照。
    
  浮士德又是普通人类的代表,具有人身上鲜明的两重性:一方面受生命本能情欲的驱使,常常沉迷于名利、地位、权势、女人和美等现实欲求之中;另一方面,他又未被个人欲求和现实所迷惑,而是一次又一次勇敢地超越了自我,不断走向新生活。浮士德自我宣称:
    
    有两种精神居住在我的心胸,
    一个要想同另一个分离!
    一个沉溺于迷离的爱欲之中,
    执拗地固执着这个尘世;
    另一个猛烈地要离去凡尘,
    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    
    
  浮士德“景仰着上界的明星,又想穷极着下界的狂欢”;他一方面想节欲精进,追求真理创造事业,一方面又迷恋着缠绵排恻的儿女私情;他一方面是清醒的、理想社会的追求者,一方面又是盲目的、腐朽王权的支持者。浮士德身上的这种“灵”与“肉”的矛盾,“善”与“恶”的矛盾,体现了歌德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思想,也展示了人类自身的复杂性和真实性,同时也反映了人类探求真理的艰巨性。
    
  浮士德形象的意义,在于向人们指出了一条精神净化的道路,指出了人生的意义和人们应追求的生活理想,把人们引向为崇高的理想而奋斗不息的伟大道路。
    
  梅非斯特是作品中的另一重要人物,是一个来自北欧传说和基督教传统的形象(即《圣经》中的撒旦)。他在诗剧中是作为浮士德的对立面出现的。这是生活中玩世不恭的虚无主义者典型。是情欲的化身,“恶”的代表,同时也是一个象征、寓意型的形象。他曾直言不讳:“我是否定的精神……‘恶’便是我的本质。”他有一副冰冷的世界观,以虚无主义的态度看待一切,评判一切,高歌“凡物都是有成必有毁,所以倒不如始终无成”,“永恒的创造毫无意义……我喜欢永恒的太虚”。他鄙视人类,“不爱任何人”,认为人是“长脚的蝗虫”,没有幸福,永远受着痛苦的折磨。他认为如果人没有理智,没有头脑,便会生活得快活而美好。梅非斯特是情欲的化身,寡廉鲜耻的淫荡是他的本性。他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不理解浮士德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玛加蕾特且对她的悲惨遭遇深感内疚。他只知道发泄和满足淫欲。在第一部瓦普吉斯之夜,梅非斯特作了淫邪无耻的充分表演。甚至在诗剧结尾天使们来拯救浮士德的灵魂,他的阴谋马上要彻底失败的紧急关头,他还在觊觎天使的美色,大动淫念,结果让天上掉下来的玫瑰花变成的爱的火焰烧得遍体鳞伤,焦头烂额。梅非斯特有着恶的本质。他打定主意要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地把浮士德引入邪途,俘获一个向上向善的灵魂。他用感官的享乐作诱饵,企图诱使浮士德沉溺于欲海而又永感焦渴;他在帮助浮士德建立理想王国的过程中,一把火焚烧了寺院、树林和小屋中一对无辜的老夫妇及客人;他在公海上大搞“海盗、走私、战斗”等掠夺行径,“恶”的本质表现得极为充分。
    然而,具有辩证法思想的歌德,看到了梅非斯特这种事物存在的意义:
    
    你对于善人恶人都是必须,
    对于善人是甲胄,节欲精进;
    对于恶人是伴侣,任意胡行。
    而两者都使宙斯神王高兴。    
    
  梅非斯特主观作恶,客观造善,是对浮士德形象的补充。他对于浮士德探索人生的过程,客观上起着推动的作用:他把浮士德引入尘世,主观目的是要诱惑浮士德堕落,实际上却帮助他摆脱了阴暗的书斋,投身于社会实践;他多次诱惑浮士德作恶,客观上却使浮士德从错误和挫折中猛醒,向更高的境界迈进;他忠实地完成了天帝赋予他的使命:鞭答人们精神中的懈怠和贪图安逸的惰性,激发人们更加努力。另外,作为长期观察社会邪恶的厌倦者,作为虚无主义者,梅非斯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好事情,他的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目光使他能机敏地表现社会的邪恶和人的弱点,所以他有时能讲出一些十分精辟的话。他说抢劫、走私、战争是殖民主义的“三位一体”,又说《圣经》里是一堆矛盾,谁都无法懂得,而神父和教会则把废话当真理,“从开天辟地就胡说八道”。他还有一句名言:“理论是灰色的,唯生活之树常青。”总之,梅非斯特在诗剧中的调侃、讥笑、嘲笑,不可否认构成了对社会邪恶的批判,虽然他主观上是冷眼旁观,幸灾乐祸,站在魔鬼邪恶的立场上来看待社会现实中的邪恶的。可也正因如此,他的嘲讽就格外辛辣,他的批判就切中要害,产生了以毒攻毒似的奇妙效果。同浮士德形象一样,在梅非斯特身上,也同样体现了作者的辩证法思想。
    《浮士德》在艺术上有它独特的风采。
    
  诗剧以幻想为主,将写实和幻想结合。天上地下,现实古代,人类魔鬼,作者用幻想的情景和真实的生活,交织出一副瑰丽奇异的艺术图画,使《浮士德》成为既是资产阶级理想的激越颂歌,同时又是当时德国现实生活的深刻概括。
    
  在人物塑造上,最突出的是用辩证的方法塑造主要人物形象。浮士德灵与肉的对立统一,梅非斯特作恶造善的对立统一,推动了整个剧情的发展,也展示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作品还用矛盾对比的手法刻画人物群像。天帝与魔鬼是理性与情欲的对比;浮士德与梅非斯特是人类与魔鬼的对比;浮士德与玛加营特是知识者与自然人的对比。比较的手法使各自的性格特征更为鲜明。
    
  作品形式多样化。诗剧开头用自由韵体;写玛加蕾特用民歌体;海伦部分则用古希腊悲剧的诗体。几乎当时欧洲的各种诗体都在作品中出现。叙事、抒情、议论揉为一体,使作品丰富多采,斑斓多姿。另外,诗剧大量运用了象征、比喻的手法,如人造人、海伦、魔女之厨都是象征,批评教会则常用暗喻。
    
  但大量幻想场面和人物的出现及象征手法的运用,使读者有扑朔迷离之感。至于作者有时过于热衷于对一些具体问题慷慨激昂,则使得作品某些地方游离主题,显得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