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汉书》和东汉史传散文

  第一节 班固的生平和创作

  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省咸阳市)人,生于东汉光武帝建武八年(公元32年),卒于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
  班固出身于仕宦之家。曾祖班况,汉成帝时为越骑校尉。祖父班稚,哀帝时作过广平相,平帝时王莽擅权,归相印,补为延陵园郎。父班彪,是一位正统的儒家学者。东汉建立之初,群雄割据,班彪到天水依附军阀隗嚣,他见隗嚣有割据称帝之心,就写了《王命论》,“以为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以此来劝说隗嚣。隗嚣不听,他就到河西投靠大将军窦融,劝说窦融一心事奉汉朝。窦融所上奏疏,都出自班彪之手。江武帝刘秀因此很欣赏班彪之才,拜他为徐令,因病而免官,后来班彪又作过望都长,年五十二,卒于官。班彪喜爱著述,有志于史学,他曾经续补《史记》,作《后传》数十篇。在《后传》中,班彪评价了司马迁和《史记》,他认为司马迁“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才也。”同时又批评他“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议论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由这些话可以看出班彪的封建正统观念及史学思想。这些思想以及《史记后传》对班固的思想和《汉书》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另外,班彪还喜爱辞赋,有《北征赋》传世。
  班固是班彪的长子,“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由于博学,他深受时人推重。
  班固二十三岁时,班彪去世。班固回到乡里,潜心研思,决心完成父亲尚未完成的写史工作。既而有人告他私作国史,他因此被投入京兆狱中,藏书也被抄没。其弟班超驰赴京师,上书汉明帝,说明班固写史的意图,同时郡守也把班固已写出的书稿献上去,明帝看过之后,很欣赏班固的才能,认为他的书有益无害,于是任命他为兰台令史,让他继续撰写《汉书》。此后班固用了二十多年时间,在他逝世前基本上写完了《汉书》,剩下一部份“志”和“表”,是他死后由他的妹妹班昭和弟子马续完成的。
  汉章帝即位后,班固升为玄武司马。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主持召开了白虎观仁义,令群儒讨论五经异同。班固参加了会议,事后奉诏将讨论的情况整理为《白虎通德论》,这是东汉经学的一部重要文献。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大将军窦宪出击匈奴,班固为中护军随军出征。汉军大破匈奴,登燕然山(今外蒙古杭爱山),刻石纪功。班固作《封燕然山铭》。永元四年,窦宪犯罪自杀,班固也受牵连而免官。班固平时不注意教训约束子弟,诸子多不遵法度,官吏深以为患。窦宪死后,他的宾客故人都被逮捕,曾受过班固家奴侮辱的洛阳令种兢乘机将班固逮捕入狱。班固死于狱中,年六十一岁。
  班固的散文还有《奏记东平王苍》等。他又是著名赋家,曾作过《两都赋》、《答宾戏》和赋体文《典引》。此外,他的《咏史》是现存最早的文人五言诗。

  第二节 汉书的体例和内容

  《汉书》是《史记》之后又一部杰出的历史著作,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史记》的记事止于汉武帝太初年间。司马迁死后,很多人都在缀集时事而续写《史记》,但没有人想到要写一部汉朝的断代史。班固认为:“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撰前记,缀集所闻,以为《汉书》。”他不满意司马迁把汉朝统治者列于春秋战国的国君之后,和秦朝、项羽并列,并且只是记载到汉武帝时代为止,因此,要写成一部汉代的历史。这样做,有歌颂汉朝功德,维护汉朝正统地位的用意,在编写体例上,则是对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史学的创造性发展。此后,我国封建时代的正史,都沿用了《汉书》的断代史体例。因此,后来人们一直把“班马”、“《史》《汉》”并称。
  《汉书》的记事上起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到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记载了二百二十九年的历史。全书包括本纪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篇。后人把其中较长的篇目一分为二,分全书为一百二十卷。《汉书》在体制上基本上承袭了《史记》,但又有所改变。首先是取消了“世家”,把它们并入“列传”。这反映了汉代的诸侯王已不同于先秦诸侯的现实,也表现了班固维护中央集权的政治态度。其次是根据以大汉王朝为正统的思想,整齐了体例。例如《史记》把项羽列为本纪、陈涉列为世家,《汉书》则合为《陈涉项籍传》,《史记》把吕后、惠帝分别列为本纪,《汉书》则只保留《惠帝本纪》,把吕后的事迹并入其中,不再另立本纪。另外,《汉书》改《史记》中的“书”为“志”,并增加到下篇。这十篇“志”同《史记》中的“书”一样,是记载典章制度的文化史,但它们在“书“的基础上进一步穷本探源,不少地方;较《史记》提供了更完整、更丰富的史料。例如《汉书·食货志》虽主要根据《史记·平准书》,但材料更为系统、更为具体,成为研究秦汉经济制度和社会生产的第一手资料。又如根据刘歆《七略》创立的《艺文志》和根据《尚书·禹贡》等材料创立的《地理志》,都是《史记》中所没有的,是我们研究有关学科的重要资料,也是班固对保存我国古代文化的重要贡献。
  《汉书》是《史记》之后第一部可与之媲美的体大思精的历史著作。但二者又产生于不同的时代,作者的思想也有较大差异,这就使《汉书》表现出与《史记》不同的思想特征。
  和《史记》相比,《汉书》更多地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来记载历史、评判是非。班固生活在东汉的鼎盛时期,这一时期,国家统一,社会安定,朝廷大力提倡经学,推行德治教化。班固深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他由衷地拥护刘氏政权的正统地位,极力维护当时统一安定的局面。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汉书》高度评价汉朝的历史地位,热情赞颂为汉朝的建立与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的皇帝和大臣。例如对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以及汉武帝时期的大臣,司马迁都是批判、暴露多于肯定、赞扬。而班固则充分肯定刘邦为建立汉朝作出的巨大贡献,赞扬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及其历史功绩,称赞汉武帝时的人才之盛。这些颂扬,绝不仅仅是无原则的歌功颂德,而是班固以史家的目光考察历史的发展而得出的结论。汉朝在秦朝之后又一次实现了国家的统一,经过前后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在汉武帝时期出现了空前强盛的局面,这在中华民族的发展史上是有重大意义的。班固总结历史,高度评价汉朝的历史地位,极力维护统一的刘氏政权,这在当时也是有积极意义的。《汉书》在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时,也主要着眼于社会的秩序、国家的统一和人民的安居乐业,因此,书中对当时的皇权、对儒家提倡的伦理纲常,也是极力维护的,而绝不去赞美不符合“正义”的人物和行为。例如《汉书·游侠列传》就与《史记·游侠列传》的观点截然相反。班固认为,理想的社会应当是上下尊卑各有等差,人人安守本分,“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人们应以国家的法令为行为准则,绝不允许“以武犯禁”的游侠存在。因此,他对那些“竞逐于京师,驰鹜于阎闾”的游侠深恶痛绝。他说,郭解这样的游侠“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在他看来,游侠虽有一些优点,但他们“不入于道德”,其杀身亡宗完全是咎由自取。这种看法和司马迁的出发点迥然有异,司马迁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在游侠身上倾注了强烈的感情。而班固站在维护社会秩序的立场上,否定游离于法令之外,自行杀罚之权的行为。班固的观点更多地体现了东汉前期要求安定统一,厌恶动乱的社会思潮。
  东汉前期,随着儒家思想的流行,社会上出现了崇道德、重名节的风气。受其影响,《汉书》注重表现讲节义操守,品德突出,特立独行的人物,尤其重视那些忠君爱国,气节坚贞,为国家和民族作出了卓越贡献的人物。例如《苏武传》写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拘留,历经十九年,经历了种种考验与磨难,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不惜以生命来维护汉朝的尊严,终于胜利回归祖国。文中以对比的手法记述他在匈奴和李陵的接触: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
  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对他倍加同情,并因此而受宫刑。在司马迁的笔下,李陵简直成了一个英雄。而在《汉书》中,苏武的堂堂正气使李陵羞愧难当。正是由于班固的弘扬,苏武的民族气节在历史上熠熠生辉。《汉书》这样大力歌颂具有忠君爱国思想的人,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它反映了国家强盛时期人们的民族自豪感、自信心,以及当时正在形成的忠于一家一姓的观念。班固对忠君爱国思想行为的褒扬,同样也有着维护国家统一,弘扬民族正气的成份。
  和《史记》一样,《汉书》也是一部带有作者独立见解的实录之书。班固非常推崇司马迁的实录精神。他在《汉书》中能够尊重历史事实,在真实记载汉朝历史功绩的同时,也暴露了统治者的种种罪恶,对西汉后期政治的腐败、统治者的荒淫和昏庸、佞幸和外戚的专横跋扈、恣意妄为,都有所揭露和批判。例如《佞幸传》中描写董贤凭借姿色受到哀帝宠幸,不仅个人飞黄腾达,而且亲友也鸡犬升天,一时权倾朝野,而正直的丞相王嘉反被无辜处死。又如《外戚传》描写西汉外戚间残酷的争斗与倾轧,记述了发生在宫闱中的种种秽行,揭露了统治者的残忍狠毒。在这些传记中,班固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造成这些罪恶根源——皇帝。即使对建立了巨大功绩的汉武帝,班固也没有一味歌颂,在记载他的种种事迹时偏偏不讲他的武功,这实际上反映了班固崇尚德治,反对暴力的思想,这种思想在他的《两都赋》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反对滥用武力,提倡礼义教化和以德服人,这是儒家的一贯主张,也是东汉前期的社会思潮,班固以此为标准来评价西汉的皇帝,对汉武帝的赫赫武功避而不论,这恰恰说明班固是一个有思想、有胆识的作者。

  第三节 《汉书》的写作特点

  在二十四史中,《汉书》的成就和影响仅次于《史记》。做为一部历史散文,它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有着足以令人称道的地方。
  班固继承了司马迁在叙事中注重人物刻划的传统,常在传记中通过富于个性特征的行动和语言突现主人公的思想品质,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他特别推崇那些忠君爱国之人、特立独行之士,憎恶荒淫昏暴的帝王、外戚和幸佞,尤其痛恨篡权窃国的“乱臣贼子”,每遇这种人物,都要尽全力刻划,使其形象格外鲜明。书中的《李陵传》、《苏武传》、《霍光传》、《外戚传》、《王莽传》等,都写得深具匠心,相当精彩。《苏武传》写苏武被拘匈奴十几年,历尽艰险,终于重返汉朝,生动表现了他坚贞不屈、不惜用生命维护国家尊严的崇高品质。文中写苏武在生死的考验面前,大义凛然,毫不动摇:

  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氲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
  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班固把苏武置于矛盾冲突的焦点上,通过他威武不屈的行为,表现其崇高气节。此外还运用细节描写来展现苏武的精神面貌,写卫律举剑刺苏武,用“武不动”一个细节,就表现了苏武的勇敢镇定和作为一个大国使者的威严。文中人物的语言也经过精心设计,十分准确地表现了人物的个性和精神世界。卫律之言作威作福,凶恶而后无耻;苏武之言则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生动地表现了他的堂堂正气。
  但象《苏武传》这样绘声绘色,尽力渲染的作品在《汉书》中毕竟不是很多,作为东汉前期的散文,《汉书》不象《史记》那样雄肆奇崛,骀荡疏宕 ,而带有典雅浑厚、细密详赡的特点。班固在叙事中往往不动声色,侃侃而谈,但通过具体而微的描写、生动传神的细节,把人物的个性、神情、心理惟妙惟肖地再现出来。如《陈万年传》中为了刻划陈万年的谄媚,便安排了一段他在病中训子的细节:

  万年尝病,召(其子)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也。’万年乃不复言。

  作者没有直接发表议论,也没有故意夸张声势,完全是在平静客观的叙述中,活画出一副专以谄媚为事的封建官僚的嘴脸。陈万年父子的一怒一答,写得一本正经,读之却令人哑然失笑。象这样的文章,最能体现《汉书》的风格。
  在叙事方面,《汉书》不像《史记》那样追求情节的奇异,也不像《史记》那样带有较多的主观色彩,而是在平实细密的叙述中再现历史的风貌,班固特别善于以史家的目光洞察历史的发展,在叙事中准确地交代关乎历史发展的重要事件、人物和文献资料。因此,《汉书》的文章不像《史记》那样铺张渲染,但却自有一种典雅富赡、娓娓而谈的风格,比《史记》带有更多的学术性。例如贾谊在《史记》中和屈原同传,司马迁从怀才不遇的角度把这两个不同时期的人物放在一起来写,在贾谊传中又收录了他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这样,贾谊在司马迁笔下就成了一个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贾谊传》就成了司马迁寄寓人生感慨的作品,又象一篇文学家的评传。但在《汉书》中,则突出贾谊作为一个杰出政治家的特点,文中不录贾谊的辞赋而录其《治安策》,以表现贾谊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同时也使人从中了解汉初政治的特点。这就比《史记》的《贾谊传》更具历史文献的特色。又如《史记》把董仲舒放在《儒林传》中,给他一个不太显眼的地位,而《汉书》则专门给他立传,关在传中全文收录了他的三篇对策,这样,就突出了董仲舒在汉代儒学发展中的地位和贡献,同时也为研究汉代学术和董仲舒的思想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在这一点上,班固比司马迁显然更具史家的见识。《汉书》的《扬雄传》也是一篇善于叙事、学术性很强的作品。文中记载了扬雄一生的学术活动及文学创作,对其成就和价值给予高度评价。为了表现扬雄的学术及创作经历,文中收录了扬雄在各个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在作品之前,都要交代创作背景和动机。扬雄论赋一段,表现其创作思想的变化;《解嘲》和《解难》两篇作品,则交代扬雄的人生及艺术旨趣。由此使人看到扬雄一生文化活动的各个方面。全文大部分内容是直录扬雄的自传,这是由于班固完全赞同扬雄的自我评价。传后的赞语,则主要强调两点:一是扬雄恬于势力,好古乐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的人生追求;二是扬雄生前寂寞,其文章不为人所重,身后必以文章成名。对这两点班固也未作直接评论,而是引述当时名人如刘歆、桓谭的看法,以增强说服力。全文始终围绕一个主题进行论述,即扬雄孜孜不倦的学术追求和不合于流俗的人格特征。这样的文章,即突出了人物的主要性格,也带有很强的学术性。《汉书》之叙事特点,于此可见一斑。
  《汉书》的语言比《史记》更为简洁整饬。书中有些传记袭用了《史记》的原文,但行文更为简洁,大大缩短了篇幅。班固又爱用古字和骈句,使文章显得富丽典雅,读起来虽不如《史记》浅豁生动,但也别具风味。范晔在《后汉书·班固传赞》中说:“迁文值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者娓娓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比较准确的概括了《汉书》的文章风格。
  和《史记》一样,《汉书》在后代也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被当作古文写作的典范。

  第四节 其它史传散文

  除了《史记》和《汉书》,汉代还有一些颇有成就的史传散文,对后世有一定影响。
  西汉后期,刘向著有《新序》、《说苑》和《列女传》,这是三部分类编撰的历史故事集,所收多为先秦旧事,但经过了作者的加工润色。刘向编辑此书,本为劝戒人主,正纲纪,迪造化,因而书中有不少封建伦理说教,但也有很多富于教育意义的积极内容。如《新序》中的“叶公好龙”、《说苑》中的“螳螂捕蝉”、《列女传》中的“孟母三迁”、“鲁黔娄妻”,都很有教益。这几部书叙事简练传神,并注意在叙事中刻划人物,有些故事颇具小说色彩。如《列女传·珠崖二义》写珠崖令后妻和前妻之女临难时竞相承担罪责,争死让生,其语言、心理、神态及周围人的反应都写得历历如现。又如《说苑·立节》中写杞梁妻痛哭杞梁,“城为之圮,而隅为之崩”,更富于浪漫色彩。这些作品开了魏晋小说的先声。
  东汉时期的历史散文还有范晔的《吴越春秋》和表康的《越绝书》。前者主要记叙春秋时吴越争霸史事,其中附益了较多的传闻,并加以虚构、夸张。书中记叙、描写细致入微,情节生动离奇,人物刻划也颇见功力。后者主要叙吴越两国历史,间及楚国史事。其中也有不少轶闻传说,有的故事颇富浪漫气息。其文章博丽奥衍,纵横排宕,不乏精彩片断,如书中胡风子向楚王论剑一节,采用主客问答方式,极力铺陈排比,夸张藻饰,很象一篇辞赋。这两部作品在写法上都更近于小说,表现了历史散文向小说过渡的趋势。后世不少小说、戏曲都是根据其内容改编的。
  东汉时期,还出现了一些对后代有影响的历史散文的变体。马第伯的《封禅仪记》记光武帝刘秀封泰山的经过。其中对登山经过及沿途所见作了细致描绘,对泰山景物的刻画相当生动逼真,为人们展示了一幅壮丽多姿的山水画卷。此文被看作古代山水游记的滥觞,但从形式与功用来看,仍属记叙重大事件的历史散文。
  东汉还出现了一种为人物而作的碑文。较早的碑文以颂扬死者为主,例如东汉中期,崔瑗作《河间相张平子碑》,其中即称颂张衡“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瑰辞丽说,奇技伟艺;磊落焕炳,与神合契。然而体性温良,声气芬芳,仁爱笃密,与世无伤,可谓淑人君子者矣。”东汉后期的碑文开始加入生平事迹,有了人物传记的性质。蔡邕的碑文最能代表这一变化。其中虽仍有不少颂扬成份,但叙事简要有体,基本脱去了秦汉纪功碑文的痕迹,而带有人物传记的特点。他的《郭有道林宗碑》是此类文章的代表。文中盛赞郭泰:

  器量弘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若乃砥节砺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于时缨▊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景坿,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州郡闻德,虚己备礼,莫之能致。群公休之,遂辟司徒掾,又举有道,皆以疾辞。将蹈洪崖之遐迹,绍巢由之绝轨,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而高峙。

  郭泰是当时士林领袖,声望极高,但他不愿仕乱朝、涉危世,而以高蹈尘外为乐。作者对此备加赞赏。这些称赞无疑也反映了作者人生追求的一个方面。由于作者对主人公由衷敬佩,文中融入真情实感,也给使碑文这种应用文字增添了艺术情趣。蔡邕曾自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后汉书·郭泰传》)这类作品对后世碑铭圹志这类传记散文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另外,一些带有小说色彩的杂史、笔记也在东汉后期纷纷出现了。
  汉代的史传散文不仅成就卓著,而且丰富多彩,它们在文学史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