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安石及其他经术派的政教文学说

  ○一 范仲淹的崇经术与黜诗赋

  经术派和道学派一样的宗经非辞,可是结果却互相水火,这是因为道学派所矜重的是“道”,经术派所矜重的是“术”。道学派既然矜重道,由是对政治要求尊王贱霸,对文学要求载说道理;经术派既然矜重术,由是对政治要求王霸并用,对文学要求阐述政教。
  完成要术派的是王安石,创始要术派的应推范仲淹(九八九~一○五二)。
  吕祖谦治体论云:“范文正之于庆历,亦犹王安石之于熙宁。”(范文正公集,四部丛刊本卷末)虽止是就变法而言,但也足以证有他们的主张相近。本来经是儒家的典籍,术是法家的权谋,追溯渊源,经术派原为儒法的混合,所以他们主张宗经,同时也主张变法。不过,这对文学批评没有直接关系,此处不拟详论。
  宋代的科举分进士、诸科及制科。制科是特科,诸科包括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进干试诗赋论策,诸科试帖经墨义。仁宗庆历中,范仲淹为参知政事,答手诏条陈十事,第三事是精选举,他说:
  六经传治国治人之道,而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集,奏议上)
  由是建议“依贾昌朝等起请,进士先策论而后诗赋,诸产墨义这外更通经旨,使人不专辞藻,必明理道”。此外,上时相议制举书也摘斥当时“学者不根乎经籍,从政者罕议乎教化,故文章柔靡,风俗巧伪”。又说:“善国者莫先育材(善下疑脱治或为字),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劝学之要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在,道大则才大,才大则成功大。”(集九)
  他傍经提出的是“道”不是术,好象是道学派不是经术派。但陈十事云:
  “今后进士三人内及等者,一任回日许进于教化经术文字十轴,下两制看详。”
  是已主及“经术”。议制举书强调所举之士的“皆能熟经籍之大义,知王霸之要略”,本旨上是术不是道。上执政书先指摘不宗经而尚文的弊端说:“今士林之间,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权世之文,词多纤秽,士惟偷浅。”又指摘止宗经而不通术的弊端说:“至于明经之士,全暗指归,讲义未尝闻,威仪未尝学,官于明上,贻笑不暇,责其能政,百有一焉。”一方面反文辞纤秽,一方面也反明经迂腐,正是经术派的见解。

  ○二 李觏的治物说

  范仲淹对于后学极喜欢李觏(一○○九~一○五九),李觏的直霁李先生文集附有年谱,载皇元年和二年,范两荐于朝。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九,曾巩携欧阳修书见范,范云:“亦欲少款,适闻李先生(觏)来,欲出郊迓之。”另条载朱子云:
  李泰伯(觏字)文实得之经术,虽浅,然皆大处起议论。......老苏父子自史中战国策得之,故皆自小处起议论,欧公喜之。李不软贴,不为所喜。范文正公好处欧不及。
  这可见苏近欧,李近范,又可见李近范就是由于“得之经术”。范不赞成专以诗赋取士,李上范待制(仲淹)书也愤慨的说:
  古道不逞,辞科浸长,不由经济,一出声病,源而海之,以至今日。......腐儒小生,去本逐末:父谓其子曰,何必读书,姑诵赋而已矣。兄教其弟曰,何必有名,姑程试而已矣。(直讲李先生文集,四部从刊卷廿七)上叶学士书亦云:
  当今取人,一出于辞赋,曰策若论,姑以备数。(集廿七)
  范提倡经术,李上宋舍人书亦云:
  近扯以来,新进之士......不求经术,而摭小说以为新,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句千言万,莫辨首尾,览之若游於都市,但见其晨而合,夜而散,纷纷借借,不知其何氏也。(集廿七)
  上富舍人书也自述“生三十余年,所务唯学,所好唯经”。(集廿七)还有他由经引伸出来的术,也同于范的王霸并用。寄上范参政书,指斥“儒生之论,但恨不及王道耳,而不知霸也强也,岂易可及哉”。(集廿七)另外在常语上也据春秋论语,反驳孟子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说“霸者岂易与哉”。
  (集卅二)朱子语类卷百二十九说他“贵王贱霸”。恐怕止是朱子自己的想法。
  李觏不止同于范仲淹的崇经术,黜诗赋,王霸并用,还据此建立了文学理论。
  上李舍人书云:
  贤人之业,莫先乎文。文者同徒笔扎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其大则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上之为史,则怙乱者惧;下之为诗,则失德者戒;发而为诏诰,则国体明而官守备;列而为奏议,则阙政修而民隐露;周还委曲,非文曷济?禹、益、稷、皋陶之谟,虺之诰,尹之训,周公之制作咸曰兴国家,靖生民矣。自周道消,孔子无位而死,而秦赢以烈火劫之,汉由武定,晚知儒术,至今越千载,其间文教,一盛一衰。大抵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欲观国者,观文而可矣。(集廿七)
  这种治物说的骨子里是政教,是引伸的经之术,不是引伸的经之道。虽然上叶学士书也曾说:“为学必欲见根本,为文必欲先义理。”但与此合而观之,知并不同于道学派的义理。
  文的旨趣既在治物而不在笔札章句,所以菲薄文士的摹掠孟韩。答黄著作书云:
  圣贤之言,翕张取与,无有定体,其初殊涂,归则一焉,犹李汉所谓千太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何须开口便随古人,汉杰使我效李习之,柱矣。
  今之学者,谁不为文,大抵摹勒孟子,劫掠昌黎,若为之文道止此而已,同全诵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集廿八)
  李觏对韩愈颇推崇,对孟子当然更无闲言。如答李观书云:“退之之文,如大飨祖庙,天下之物,苟可荐者莫不在焉。佐平淮西,解深州围,功德卓荦,在听闻者之一,诚哉其命世也。子厚得韩之奇,于正则劣矣。”(集廿八)可是这里却责斥学者的摹孟劫韩,知不是菲薄孟韩本人,而是针砭当时文士的“不求经术”,“但诵古文”,拆补演染,便自谓“名士”。前者与道学派异趣,这里又显然是批判议论派。

  ○三 祖无择的礼乐文学说

  生在李觏前三年,卒在李觏后二十六年的祖无择(一○○六~一○八五),和李觏倡和颇密。李觏有寄祖无择诗(李集卅五题寄祖秘丞诗,龙集十二题寄龙学长篇),长一千六百字。祖无择在袁州兴学,李觏为作袁州学记(李集廿三,龙集十二)。李觏自集所文二百三十五篇,分为十二卷,题曰退居类藁,祖无择为作序云:
  孔子没千有余礼,斯文衰敝,其中作者孟轲、荀卿、贾谊、董仲舒、杨雄、王通之徒,异代相望,而不能兴衰救敝者,位不得而地不行也。苟得位以行其志,则三代之风,吾知其必复。嗟乎,秦汉以来,礼乐则不为,而任弄以<区攴>其民,将纳于治,适所以乱之也。历史浸久,皆谓天下当如是可以致治,而不台者时耳,故有奋笔舌(原误作古)为章句,卒不及于礼乐者,末哉文也。(祖无择龙学文集,南京图书饰藏旧抄本卷八,李集卷首)
  又说李觏“夙夜讨论文、武、周公、孔子之遗文旧志,兼明乎当世之务,悉著于篇。”可见二人的志趣吻合,都注重儒经,同时又都注重时务;李觏是经术派,祖无择也当是经术派。祖无择上安抚张雅(原作杂,疑误)端书,荐孙复牛仲容云:“二人之才,非今之组绣文士(士疑为辞)以为进士者。”(集八)又于河南穆公集序云:“积于中者之谓道,发于外者之谓文。”(集八)前者是轻视辞藻,后者是说文发于道。文发于道好象是道学派的见解,但合退居类藁序观之,知他所谓道是可以治世,可以为当世之务的礼乐,与道学派所提倡性理之道不同。

  ○四 曾巩的道法事理说

  曾巩(一○一九~一○八三)见奇于欧阳修(墓志多公一见奇其文),也见重于范仲淹。上范资政书云:“阁下欲收而教焉,而辱召之,巩虽自守,岂敢自固于一邪,故进于门下。”(元丰类藁,四部丛刊卷十五)答范资政书云:“阁下犹记其人,而不为年辈爵德之间有以存之。”(集十六)可见曾已进于范仲淹门下。张渊微在直讲李先生文集书后,引于江旧志说,曾巩为李觏高第弟子,(李集卷末)虽末必可信,但李是于江人,曾是南丰人,相去不远。王安石答王景山书云:“江南士大夫能为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与纳焉。”(临川集七十九)二人并称,似非绝无来往。
  就学问而言,曾巩也确近范李。李集附墓志云:“公于经微方奥旨,多所自得。”上欧阳舍人书,力言学者“策之经义当矣”。又云:“经于天地,人事无不备者也。”(集十五)显然是经术派的见解。
  “人事无不备”的经义,曾巩归纳为道、法两类,上欧阳学士第一书云:
  夫道之难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见,仲尼生于干戈之间,无时无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学者有所依归。仲尼既没,析辨诡词,骊驾塞路,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孟、荀、杨、韩四君子之书也,舍是ㄤ矣。退之既没,骤登其域,广开其辞,使圣人之道复明于世,亦难矣哉!(集十五)
  孔子的制作删存的是经,经所存的是道,可也是“帝王之法”。道是一成不变的,法则可以随时改换。战国策目录序云:
  夫孔孟之时,去问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时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
  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
  (集十一)唯其道不可不一,所以新序目录序也说:“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风俗。盖九州之广,万民之众,千岁之远,其教已明,其习一成之后,所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记而已。故诗书之文,历世数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尝不为终始,化之如此其至也。”由是慨叹后人的“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集十一)唯其法不必同,所以礼阁新仪目录序也说:“古今之变不同,面俗之全习亦异,则亦屡变其法亦宜之,何必一二以追先王之迹哉?其要在于养民之性,防民之欲者,本末先后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同上)
  依据这种道和法的观点作文章,最重要的是事理。王子直文集序云:
  至平之极,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风俗一,言理者虽异人殊世,未尝不同其指。
  何则?理当无二也。......自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这泽熄,学者人之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岂其固相反哉,不当于理,故不能一也。由汉以来,益远于治,故学者虽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驰骋上下伟丽可喜者甚众,然是非取舍不当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说未尝一,而圣人之道未尝明也。士之生于是时,其言能当于理者亦可谓难矣。由是观之,则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集十二)王容季文集序云:
  叙事莫如书,其在尧典,述命羲和定土测日,晷星候气,揆民缓急,兼蛮夷鸟兽,其财成辅相,备三才万物之理,以治百官,授万民,兴众功,可谓博矣,然其方不过数十(原误作一)。其于舜典,则曰:“在玑玉衡,以齐七(原误作西)政。”盖尧之时观天以历象,至舜又察之玑衡,圣人之法,后世益备也。
  (集十二)
  前者是说理,理出于道,道不可不一,所以言理者也“当无二”。无二就是一于经,一于圣人,不象诸子的“各自为家”。后者是叙事,事出于法,法随时改变,譬如尧时止是“观天以历象”,到舜便“又察之玑衡”,的以叙事者也便“后世益备”。
  刘熏的隐居通义云:“朱文公评文专以南丰为法者,盖以其于周程之先,首明理学也。”是的,曾巩说到理的不止王了直文集序一篇,张文叔文集序也说:
  “喜从余问道理,学为文章。”(集十三)赠黎安二生序也说:二人之文,“穷尽事理”。(集十三)但那是指源于道法的事理,和道学派所说的性理不同。他在筠州学记,叹息汉儒的“言道德者,务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称赞能以特起千载的少数学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从正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集十八)纯是经术派的说法。
  既然注重道、法、事、理,当然反对专务辞章。答李氵公书云:
  足下自称有悯时病众之心。信如是,是足下之有志乎道,而予之所爱且畏者了。末曰其发愤而为词章,则自谓浅俗而不明,不若其始思之锐也,乃欲以是质于予夫足下之书,始所云者,欲致乎道也,而所质者则辞也,无乃务其浅,忘其深,当急者反徐之欤?夫道之大归非他,欲其得诸心,充诸身,扩而被之国家天下而已,非汲汲乎辞也。其所以不已乎辞者,非得已也。(集十六)
  是和辞章派也显然不同。

  ○五 史铭同异说

  从这个观点看文章,自然轻视辞章之文,尊重学术之文。上欧阳学士第一书,特别提出:孟、荀、杨、韩四君子之书“,说是”可以观圣人之道“。又称赞欧阳修的文章,说是”六经之羽翼,道义之师祖“。(集十五)都是置重学术。学术的文章很多,史文是极重要的一种,曾巩甚为重视。南齐书目录序云: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ウ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者,其明必足以周万物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何可得而称也。(集十一)
  合乎这四个条件的,他认为止有唐虞的史家,大概指尚书作者,后来就是司马迁班固也未全备具。他说这是由于”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纯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不能纯达其情“,就是周理、适用、通意、发情的明智不够。周理适用仍然是道、法、事、理的另一说法。
  和史相近的是铭,曾巩对史铭同异有很精密的分析。寄欧阳舍人书云: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同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所作,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同心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以为后世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集十六)
  史铭的同点是都在”敬劝“,史铭的异点是史并书善恶,铭有善始书。可也就因为有善始书,所以为子不者都想为父祖勒铭,由是铭遂不实,也没有意义。
  欲恢复铭的”警劝“意义,与史文并传不朽,必须作者的畜道德,能文章,拒恶人,辨情伪。寄欧阳舍人书续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不之所请也,书共恶焉,则人情之所不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同上)
  这是在讲作铭的道德和文章,却也可与南齐书目录序所提出的作史四条件,互相发明。这里所说的拒恶辨情的畜道德,就是目录序说的”明足以周万物之理,智足以通难知之意“;这里所说的工辞的能文章,就是止录序说的”文足以发难为之情“。这里说惟有畜道德的人始能辨名实情伪,目录序也说马班的不能备具四条件,由于不能纯达圣贤高致。这似乎是很迂阔,但从事文史者确是应当有忠于事实的道德;否则歪曲奸谄,毫无价值。答李氵公书说不必汲汲于文辞,这里又说须有工辞的文章,二者并不矛盾。答李氵公书说得明白,”所以不已乎辞者,非得已也“。文章的目的是道、法、事、理,可是”设辞不善“,便不足”发难显之情“,所以虽不同于辞障派的重视工辞,却也不能忽略工辞,这是经术派与道学派的极大差别。

  ○六 王安石的罢诗赋与试经义

  王安石(一○二一~一○八六)和祖无择、李觏、曾巩都很有关系。纳交李曾的过程,见前引答王景山书。(见四节)他与祖择之(无择)书云,”执事欲收而教之“,(临川集,四部丛刊本卷七十七)直然以晚辈自居。曾巩两次向欧阳修推荐他(上欧阳舍人书及再与欧阳舍人书,曾集十五),才得列名门墙;又向蔡学士推荐(上蔡学士书,曾集十五),未考有无结果。他寄曾子固诗云:
  “吾少莫与合,爱我君为最。”(集十二)大概是实情,不是客气。曾巩与王介甫(安石)第一书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曾集十六)纯是老学长教导小学弟的口气,虽然曾巩不过比王安石大两岁而已。
  友谊对学术或不无影响。程子云:“王介甫与曾子固(巩善,役法之变,皆曾参酌之。”(程氏外书十二)共震云:“南丰(曾巩)与荆公(王安石)俱以文学名当世,最相好,且相延誉。其论学皆主考古,其师尊皆主杨雄,其言治皆纤悉于制度,而主周礼。荆公更官制,南丰多为拟制诰以发之。岂公与荆公抱负亦略相似,特遇于时者不同耳。”(黄氏日抄六三)
  王安石在论文方面,也接受了范仲淹、李觏、曾巩诸人的影响。宋史范仲淹传,仁宗采用了他对科举的建议,(宋史三一四)但仲淹既去,据选举志,便又诏“一切如故”,(宋史一五五)就是仍以诗曲墨义为主试科目。这中间有反对的,就是李觏,可是一直没有能改革;后来实现了改革的是王安石。他很早就对诗赋墨义不满意,上仁宗皇帝书云: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的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也,其亦蔽于理矣。
  又云:
  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集卅九)
  又在“论议”中的“取材”一篇,痛斥策进士者,“但以章句声病,苟尚文辞”,策经学者,“徒以记诵为能,不责大义”;致使属文者涉猎诬艳,不关政事,守经者传写诵习,不关义理。(集六九)
  他曾任试官,曾详定试卷,作试院中诗云:
  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
  (集十八)
  又作详定试卷二首,第二首云:
  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杨雄。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论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集十八)
  由二计看来,他所最卑薄的是“诗赋”;由上仁宗书看来,不但卑薄“诗赋”,也卑薄“明经”。插薄“诗赋”是恶其只是记诵文辞,卑薄“明经”是恶其不能明“经”──就是不能开发经术。答姚辟书说得明白:“离章绝句,解名释数”,不是圣人之术,止是“宁经而不苟世”而已,并没有什么用处。“圣人之术,修其身,治天下国家,在于安危治乱,不在章句名数焉”。(集七五)
  后来神宗嗣位,安石当国,乞改科条制子:“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又云:“所对明经科欲行废罢,并诸科元额内解明经人数添解进,及更俟一次科分,不许新应诸科人投下文字,渐令改习进士。”(集四二)神宗也便据下诏云:“四方执经艺者专于诵数,趋乡举者狃于文辞,与古所谓三物宾兴,九年大成,亦已矣。”(宋史一五五,选举志)由是罢诗赋、贴经、墨义、改试经义。王安石仍以为学官试文,有的文胜而违经旨,由是和他的儿子王、门人陆佃等,作诗、书、周礼三经新义。熙宁八年,奏准颁试。无疑的,试三经新义的目的,是为了通经致用,就是采用经术。周礼义序云: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乃以经术造之。
  又云:
  惟道之在政事,其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数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
  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可见于载箱,莫具乎周官之书。(集八四)周礼新义的作用如此,诗书新义的作用不问可知。

  ○七 治教政令说

  这种观点与这种措施下的文学,就当是治教政令。王安石与祖择之书云: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悖于极。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书之策也独能不悖耶?故书之策而善,引而被之天下之民反不善焉,无矣。二帝三王引而被之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书之策而善者也,皆圣人也,易地则皆然。(集七七)
  上人书亦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又云: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集七七)
  礼教治政也就是治教政令,这是文章的主要任务,至文辞是“不可以已”,不是作文的本意。不可以已不是废置,所以和曾巩的意见相同,不象辞章派的揣炼文辞,可也不象道学派的卑弃文辞。
  治教政令不是纵横议论,可也不是心性义理。固然他也曾说“文以贯道”,如上邵学士书云:
  非夫至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者,其孰能至于此哉?
  (集七五)
  又如答吴孝宗书云:
  若子经(孝宗字)欲以文辞高世,则世之名能文辞者已无过矣;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明也。(集七四)
  但王安石所意识的的经既是安危治乱的经术,则所谓道仍是治教政令,并不同于道学派的心性义理。
  他也曾说“文以述志”,如上张太傅书云:
  夫文者,言乎志者也。(集七七)
  又如答王景山书云:
  读其文章,庶几乎得其志所在。(集七七)
  但志仍是治教政令。先大夫集序云:
  君子于学,其志未始不欲张而行之,以致君子膏泽于无穷。唯其志之大,故或不位于朝,不位于朝而势不足以自效,则思慕古之人而作为文辞,亦不失其所志也。(集七一)
  可以“致君下膏泽于无穷”的还是治教政令,所以也不于辞章派的自由意志。
  治教政令的渊源出于经,斟酌损益则在于己,因此王安石提倡治教政令的文章,同时又强调文章自得。上人书云: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章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郭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事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己也。孟子曰:
  “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皮诸左右逢其源。”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集七七)
  送孙正之序亦云:
  时然而然,众人也;已然而然,君子也。(集八四)
  这是基于治教政令的必需适时有用,可也基于王安石为人的刚愎自是,无怪苏轼说他“好使人同己”了。(详六章三节)

  ○八 刘的“变”说及“气”说

  曾巩有两个弟弟,一名布,一名肇,今传肇曲阜集匹卷(豫章丛书本),卷一有上哲宗皇帝书,请别立经明行修一科,使“学者知尊经术,笃行谊”,但没有据建文学评论。王安石也有两个弟弟,一名安礼,一名安国,今传安国王魏公集八卷(豫章丛书本);继承王安石经学的有龚原陆佃,今传陆佃陶山集十六卷(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也都没有重要的文学评论。有较重要的文学评论的倒是曾王的后学刘(一○四八~一一○二),在上陆农师书,说六经自“王荆公始以粹完绝世之学,解剥顽阴,揭之明光”。(龙云集,豫章丛书本卷十五)又作祭王荆公文,更称颂王荆公的经学“睨圣人之阃而直跻”。(集卅)至谈到文章,他对于体裁强调“变”,对于风格重视“气”。上曾子固先生书云:
  阁下所以能文者,非徒能文,正在能变耳。
  又云:
  文章之难也,从古则然,虽有博者莫能该也,则处此有一道焉,变是已。
  接著列举经、史、诗、骚的无一不变云:
  自朴散以来,谁非从事乎文者。其间重见沓出,虽列屋兼两,犹不能既其实。
  然其大约有四:曰经,曰史,曰诗,曰骚,而诸子盖不预也,则亦不离乎变而已。
  经之作也,使读诗得如无书,读书者如无易,其读礼春秋也亦然。岂惟句读而已,其取名布义也亦然。禹黄载禹治水,北徂东渐,计往返无虑数万里,足所投者几所,身所尝者几事,而首尾才千余言焉。及丘明之传经也,件为编年而侈数百倍焉;迁之为纪、传、世家、书、表,则又倍焉;其后有班范晋阳秋魏略之类,则又倍焉:不害其为史也。诗这约也二言而已,曰“肇”;已而三言,曰“卢重钅每”;已而至于五言,曰“赠之以芍药”;甚者如“谁知乌之雌雄”,乃有六言;而上汉阅唐,又有七方焉:不害其为诗也。离骚之文则固异乎招魂矣,于流而为杨马之丽赋,同亦无适而不异。经也,史也,诗也,骚也,其每变乃如此。
  昔之人倘徉不根,宜莫如庄周,至其卒收之也乃有天下篇焉;贾生之书,如陈政事一篇,其劫束世故仅如卑卑之申韩,及读怀沙悲,至欲拔尧之外键而直将以此世与夫未始有极者游也,夫是之谓善变。此殆韩愈所谓“惟陈言之务去”,陆机所谓“怵他人之我先”者欤?唐元和长庆间,文章号有前代气骨,何则,知变而然也。如李翱皇甫尚恨有未尽,下是则虫ん鸟聒,过耳已泯,盖无以议为也。
  (集十五)
  梁朝的萧子显已提倡“新变”,(详三篇六章五节)不过刘恐怕不是接受的他的意见。刘提到陆机韩愈,知他颇受二人影响。但最直接的影响,恐怕还是曾巩和王安石。曾巩和王安石都力主改变政治,由政治转到文学,当然也需要改变。曾巩和王安石都被人誉为成功的文学家,可是他们并不以文学家自居。他们以文学为政治工具,因此全副的精力用在变政,不用在变文。刘出于曾巩王安石,却不谈政治,止是致力文学。上蹇司谏书云:“于世事仕官进取,曾不能过庸;徒以读书为文,粗不在流辈后。”(集十六)上提刑邹度支书也说:自六经以下,尽读各家书,“以鸣其文”。(集十八)这样,遂将曾巩王安石的变政观点,于变文。萧子显止说“新变”,没有说向哪里“新变”;陆“怵他人我先”,韩倡“务去陈言”,也止是不同古人;刘例举古简后繁,显然向繁转变。是的,繁是简的进步,止要不是浮文滥调。
  体裁应当“变”,风格重视“气”。上运判王司封书,先例举六博书画斗士刺客的无一不恃气,然后说最需要恃气的是文章:
  其气完者其辞浑以壮(以壮二字据原注引京本增),其气削者其藻局以卑。
  是故排而跃之非怒张也,缀而留之非惧胁也,道纵捷发非吝而骄也,纡徐不肆非惫而痿也,时出冷汰以示其清,别为庞浑以示其厚,如将不得已以示其平,无适而不在于理以示其专,破觚扫轨以示其数鼓而不竭也,丹ぬ缋绘以示其朝彻而更新也,有毅然不可犯如汲直之面折者,有时女守柔如回车以避廉颇者,有省语径说如曾子之守约者,有洒落快辨无敢校对如季布之呵开武阳者。故曰文章以气为主,岂虚言哉?孔子之气,周天地,该万变,故六经无余辞焉,面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孟子芥视尤锺,小晏婴管仲,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故其书卒贻后世。语赋者莫如相如,相加似不从人间来者,以其慕蔺也。语史者莫如子长,瑰玮豪爽,视古无上者,以其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以作其气也。
  唐之文士固无出退之者,其入王庭凑军也,视若轩渠小儿,则足以知其气矣。若夫持正褊中,禹锡浮躁,元稹绿宦人取宠,吕温茹便僻规进,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皆其气之不完者,故其文章终馁于(原作和,兹依注引京本)理,亦其势然也。(集十八)
  这远源虽可溯于孟子曹丕,近源显然得之苏辙,就中孟子司马迁两例,与苏辙如出一口。(详六章六节)曾王与二苏,虽或主经术,或主议论,但互相影响的地方自然很多。刘已放弃了政治斗争,专力文学,又在苏辙的故乡峨嵋做过官(集附录墓志),更容易接受苏辙意见。不过苏辙止置重于养气以为文,刘更进而指出气影响于文学的风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