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程及其他道学派的道文分合说

  ○一 学术文章的分成三派

  欧是以后,学术文章分成三大派。当时的程颢云:
  今这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才乃儒也。
  (河地程氏遗书六)又云:
  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同书十八,)
  稍后的陈善云:
  唐文章三变,本朝文章亦三变矣;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强,三者要各立门户,不相蹈袭。然其末流,皆不免有弊,虽一时奉行之过,其实亦事势有激而然也。至今学文之家,又皆逐影吠声,未尝有公论,实不见古人用心处,予每为之太息。(扪虱新话卷五,唐宋文章皆三变末流不免有弊条)
  程颢两次所说,一次指人,一次指学,文士的学问是文章之学,也就是陈善所说的以东坡为首的议论一派。讲师的学问是训诂之学,也就是陈善所说的以荆公为首的经术一派。至于儒者是程颢自道,所以也就是陈善所说的以程氏为首的性理一派,宋史特立道学传,因而也可称道学派。
  分派的主要原因由于代表的阶级阶层不同。如大家所熟知的,宋代虽仍是封建社会,但商业手工业却在唐代的基础上更大大地向前发展了。还在五代十国的时候,人们就用羡慕的口吻,称赞“一扬(扬州)二益(成都)”,说明都市的畸形的繁荣,已和农村的普遍雕弊成为鲜明的对比。到宋代统一,一方面农村苏和卢,恢复并发展了地主经济,一方面国内外贸易展开,工商经济也得到飞跃发展。开封、成都、兴元(南郑)、杭州、明州(鄞县)和广州各大都市,每年的税收都在五十万贯上下;官办的各种手工工厂,使用着成千成万的雇佣工人。这就使宋代的政治和文化,除了反映着封建阶级内部矛盾及与衣民的矛盾外,更增加了与工商业者及城市市民矛盾。换句话说,就是工商业者及城市市民也要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崭然露头角。各家的通史大都指出了,反对变法的以二程子为首的性理派代表着大地主封建贵族的意识,主张变法的以王安石为首的经术派代表着中小地主的意识,至先则主张改革后又反对变法的以苏轼为首的议论派,我们应当指出是代表着工商业者及城市市民的意识。
  宋史对苏轼和他的父亲苏洵,都只说是眉州眉山人,没有说是眉山城市或乡下。据苏轼的弟弟苏辙所作伯父苏涣墓表,说“葬于眉山永寿乡”,知苏涣是永寿乡人。但文中说“辙生九年,始认公于其乡”。(栾城后集卷十三)知他们父子兄弟大概居眉山城市。眉山距成都不远,无论经济或意识,恐都与有关联。苏洵作田制一文,愤恨的指出“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又说:“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招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已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嘉集卷五)苏轼上书反对王安石新法说:“昔汉武帝以财国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又说:“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宋史本传)所以他们父子兄弟及其他同派的人物,大体都是代表着──最低也是反映着当时的工商业者的意识,因而对学术文章,主张比较自由,比较进步的述意达辞,反对二程子一派的性理,也反对王安石一派的经术。
  其次和政治当然有关系。宋代虽号称统一天下,实则不要说南渡以后,北宋也就Τ促得可怜。辽夏常常内犯,不止国土日蹙,后来竟至按岁纳币。这样一个弱小的国家,偏要大开科第,广招士类。拓曾巩本朝政要策,“自隋大业中始设进士科,至唐以来尤盛,岁取不过三十人”。可是到宋“太宗即位,兴国二年,以郡县阙官,旬浃之间”,就“拔士几五百”。至“八年,进士万二百六十人,淳化二年万七千三百人”。(贡举条,元丰类藁四九)有资格做官的人这样多,可以位置官的地方又那样少,自然要加苏辙上皇帝书所说:“吏多于上,士多于下,上下相窒,如决水于不流之泽,前者未尽,后者已至,填咽充满,一陷于其中而不能出。故布衣之士,多方以求官,已仕之吏,多方以求进,下慕其上,后慕其前,不愧诈伪,不耻争夺。”(栾城集廿一)争夺的最好武器是结党,争夺的自然结果也就是分派。王、苏、二程也许还不至于“不愧诈伪”的争夺,后生小子的依草附木,入主出奴,则显然与争夺政治地位有关。所以郡县阙官的太宗时代不分党派,难官难进的仁宗神宗时代便党派分争。
  再其次和学术文章的本身也有关系。本来学术文章就是逐渐发展,可也就逐渐分家的。宋初的以复古为革新的学术文章是遵循的韩愈路线,韩愈的路线是道文并重。到欧阳修以后,从道一方面向前发展的便成为性理家的二程子,认为韩愈未免先文后道,由是反转来先道后文。从文一方面向前发展的是辞章家的三苏,认为韩愈的文章有弊,韩愈的道更未免太拘,由是主张“述意达辞”。从文道两方面向前发展的是经术家的王安石,认为韩愈的文章很好,韩愈的道有点迂阔,由是主张“治教政令”。程氏遗书载二程先生语云:
  韩愈亦近世豪亻桀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产现,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卷一)又载程颐语云:
  退之晚年为文,所得处甚多。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因学文日有所至,遂有所得。(卷十八)
  前者是称赞韩愈之道,后者是指摘韩愈的后道先文。苏轼有谢南省主文启五首,其中的欧阳内翰一首云:
  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浦,是皇甫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东坡集廿六)
  又作韩愈论云:
  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未能乐其实。(东坡应诏集十)前者是说韩愈的文章末流有弊,后者是说韩愈不能体认道的实质,而他所体认的道的实质是贾陆议论和佛老思想。(详六章一节)王安石上人书云: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千百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章配韩以传,亦豪亻桀可畏者也。韩子常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尔,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临川集七七)
  又作韩子诗云:
  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集卅四)
  前者是说韩愈的文辞已经够了,对作文本意还没有抓着要点,合后者观之,知指识道不真,而王安石所识的真道是“治教政令”。(详五章七节)
  此外人事关系,也有一些影响。据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老苏之出,当时甚敬重之,惟荆公不以为然,故其父子皆切齿之。”同时王安石面垢身污,不修边幅,苏洵作辨奸论说:“囚道丧面而谈诗书者,鲜不为大奸忒。”(宋文鉴九七,嘉集不载)由是王苏不睦。再据续资治通鉴卷十八:程颐在经筵,多用古礼,轼说不近人情,常加玩侮。司马光死,恰巧明堂降赦,臣亻了在称贺以后,拟前往祭奠,程颐坚持不可,说:“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有人说:“孔子言哭则不歌,不言歌则不哭。”苏轼说:“此乃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众皆大笑,由是程异不睦。鹤林玉露卷十五载:“荆公少年不可一世,独怀刺候濂溪,三及门而三辞焉,荆公恚然曰:吾独不可自求于六经乎!乃不复见。”由是王与道学家不睦。各家既不相睦,由是学术也就更互相排斥,各走极端了。

  ○二 邵雍的诗以垂训说

  宋史道学传中的人物以邵雍(一○一一~一○七七)为最早,他的著作,除了与诗文无关的皇极经世以外,就是伊川击壤集二十卷,都是诗,因之也只是诗论,没有文论。伊川击壤集序首引子夏说:“诗得、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发于中而形于言,声成文则谓之音。”(出毛诗序,非子夏语,诗二篇一章三节)好象是因用旧说,也认为诗当绿情。是的,他也认为诗当绿情,不过所绿的情与旧说不同,击壤集序云:
  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谓身也,时也。谓身则一身之体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向之休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是以仲尼删诗,十去其九,诸侯千有余国,风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盖垂训之道,善恶明著者存焉耳。近世诗人穷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
  身之休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伊川击壤集,四部从刊本卷首)
  那末他是在提倡歌咏一时否泰,反对歌咏一身休。因之,集中的观诗吟亦云:
  爱君难得似当时,曲尽人情莫若诗。无雅岂明王教化,有风方识国兴衰。
  (集十五)
  诗画吟亦云:
  不有风雅颂,何由知功名?不有赋比兴,何由知废兴?观朝廷盛事,壮社稷威灵。有汤武缔构,无幽厉<奇攴>倾。知得之艰难,肯失之骄矜?知巨蠹奸邪,进不仕贤能,择阴阳粹美,索天地精英,借江山清润,揭日月光荣。收之为民极,著之为国经,播之于金石,奏之于大庭,感之以人心,告之以神明。(集十八)
  这是在赞美诗经的歌咏“一时之否泰”,“善恶著明”,可以为“垂训之道”。
  读古诗云:
  闲读古人诗,因看古人意,古今时虽殊,其意固无异,喜怒与哀乐,贫贱与富贵。惜哉情何极,使人能如是!(卷十四)
  这是在叹息古人的诗也往往流于歌咏一身之休,无关善恶,不足垂训。垂训是儒家的旧说,但已往的儒家并没有因为要垂训而反对歌咏一身体。反对歌咏一身休是邵雍的新说。他虽也责斥古人诗歌的也往往流于歌咏一身之休,但最疾痛的还是近代诗人的“穷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近代诗人指谁,他没有说明,大概也不便说明。石介拼命的攻击西昆体,止说西昆体的诗文,“穷妍极态”,“淫巧侈丽”,(详一章三节)没有说西昆体的作家“怨憝淫”。
  反之,也不提苏轼说杨亿是“忠清鲠亮之士”。(详六章三节)那末邵雍所指斥的近代诗人当不是西昆体作家。朱熹批评欧阳修“以文人自立”,“平日只是以吟诗饮酒戏谑度日”。(朱子语类一三○)又批评苏舜钦梅尧臣“虽是君子党,然轻儇戏谑”,尝“尽招两军女妓作乐烂饮,作为傲歌”。(同书一二九)正是“荣达则专于淫”。欧阳修作苏舜钦墓志铭,载贬逐后,“时发其愤闷于歌诗”,(欧集卅一)正是“穷则职于怨憝”。欧阳修又作书梅圣俞稿后云:“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同书七三)又正是“溺于情好”。邵雍喜欢唱酬,与共唱酬的人很多,独没有欧阳苏梅,使我们感觉他所指摘的近代诗人恐怕包括欧阳、苏、梅。果尔,可以知道学家的别创宗派另建文论与不满当时的文学家有关了。
  垂训是儒家的旧说,也就是儒家的一贯企向,邵雍为了实现这种企向,提出最好“以道以道”,其次“以道观性”的写诗方法。伊山击壤集序云:
  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以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
  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可知何谓“以道观性”、“以道观道”?由壤集序又云:
  性者道之形体也,性伤则道亦从之矣。心者性之郛郭也赆伤则性亦从之矣。
  身者心之区宇也,身伤则心亦从之矣。物者身之舟车也,物伤则身亦从之矣。
  为什么性是道的形体,这是道学家的性理哲学,我们不必深究。我们要深究的,一则是“以道观道”的表现为具体方法则是:“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二则据击壤集序,他说性伤由于“溺于情好”,“溺于情好”的人,“身之休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言”。换言之,也就是以自己的喜怒爱恶观家国天下,不“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
  所以他所提出的具体的写诗方法是:“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
  换成现在的话,就是站在家国的立分者上,从家国的利害出发,不要从自己的利害或喜怒出发。在他看来,这样才能“善恶明著”,这样才合“垂训之道”。

  ○三 周敦颐的文以载道说

  邵雍创导诗以垂训,周敦颐(一○一七~一○七三)创导文以载道。周子通书中特辟“文辞”一章,说: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从,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民,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了,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周濂溪集,正谊堂从书本卷书)
  又有“陋”一章说: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同上)
  载道是周秦儒家和唐代古文家旧有的意念,虽然他们没有鲜明的标出“载道”
  二字。李汉序韩昌黎集说:“文者贯道之器也。”照字而观察,和载道并没有多大差别。朱熹不赞成贯道,在语类说:“文皆是从道流出,岂有文反能贯之理?”
  但文既是从道中流出,则不能反而贯道,也不能反而载道。朱熹注通书说:“文所以载道,犹车所以载物。故为车者必饰其轮辕,为文者必善其词说,皆欲人之爱而用之。然我饰之而人不用,则犹为虚饰而无益于实,况不载物这车不载道之文,虽美其饰,亦何为乎?”(周集六)文之载道既同于车之载物,则文道仍为二事,并不同于他所谓“文从道流”,(九章二节)同时也就并不民于李汉所谓“文以贯道”。止是韩愈虽重道,但说“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详四篇七章二节)由是结果成为文章家;周敦颐说:“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陋矣”!由是结果成为道学家而已。

  ○四 二程的道为文心说

  周敦颐虽反对徒饰,但说道是实,文是艺,“笃其实而艺者书之”,那末载道的文辞仍然需要修饰。张载便不同了,他的书很少论到文辞,止是在经学理窟说:“圣人文章无定体,诗、书、易、礼、春秋止随义理如此而言。”(张横渠集,丛书集成本卷五)直然不要修饰文辞。由周张到二程,更干脆反对文辞,认为对道有害。有人问“作文害道否”?程颐(一○三三~一一○七)答云:
  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
  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加如始类俳,独立孔门一事,只输(一作惟传)须氏得心斋。”此诗甚发。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同不学。古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河南程氏遗书,四部备要二程全书本卷十八)
  作文害道,吟诗更当然害道。或问诗可学否?程颐说:
  既学时须是用功方合诗人格,既胜功甚妨事。古人诗云,“吟成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又谓,“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此方甚当。(同上)
  这自然是周张说的更进一步,但周张时的文坛气氛是欧阳修的“道胜文至”,二时时的文坛气氛是三苏的“述间达辞”,因而使道学家更感觉道和文不能两立。
  不过道学家虽反对文学,可是他们的道学也不能不借文学表现,所以周敦颐主张文以载道,二程主张道为文心。程颐答朱长文书云:
  人能为合道之文者知道者也,在知道者所以为文之心。(二程文集,正谊堂丛书本卷八。原注“或云明道先生文”)
  程氏遗书第二上也载二先生语云:
  学者须学文,知道者进德而已。有德则不习无不利,未有学养子而后嫁,盖先得是道矣。学文之功,学理一事是一事,二事是二事,触类至于百千,至于穷尽,亦只是学,不是德。有德者不如是。故此言可为知道者言,不可为学者言。
  (四部备要本)
  道为文心是就文章的成分说,德成为文是就文章的创作说;总之文是道的流露,较邵周都列为深刻。这种深刻的见解,便启示了朱熹的文由道流说,由反对诗文,而替诗文开拓了许多方法与意境。(详九章二节)

  ○五 杨时的诗可兴善说

  道学替诗文开拓的方法是“文由道流”,替诗文开拓的意境是兴善气象。程氏遗书载二先生语:
  夫子言兴于诗,观其方是兴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第二上)又外书云:
  兴于诗者,吟诗性情,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有吾与点之气象。(第三)
  兴善的目的当然是教人为善,所以仍是儒家的垂教旧说,特别是邵雍提出了诗以垂训,更予程子很多的直接鼓励。但程子的目的虽与邵雍不民,手法却不相同。
  邵雍所用的手法是训示诰戒,程子所用的手法是感发兴起。训示诰戒止能成为文学意识,感发兴起则能成为文学意境。
  程氏所提出的这种文学意境,他的弟子杨时颇能增补扩充。龟山语录云: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
  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四部从刊绩编本卷一)又云:
  考之诗言“永矢弗过”,说者曰誓不过君之朝,非也;矢陈也,亦曰永言其不得过耳。......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心盖如此。考之诗,虽其时君使贤者退而穷处为何罪,夫苟一日有悔过迁善之心,复以用我,我必复立其朝,何终不过之有?
  后一条显见是受之程子,前一条程子也有类似言论。遗书载“上称介甫之学”。
  程子云:“臣常读诗言周公之德云:‘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盛德,形容如是之盛;如王安石其身犹不能自治,何足以及此?”(二上)也是赞颂狼跋诗的气味。不同者,止是程子没有说“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
  不但杨时秉承了程子的说法,注重诗文气象,他的同门尹敦也于师说云:
  读者要识贤者气象。(尹和靖集,正谊堂丛书本)
  又谓学圣人之学有三要,二曰涵养,自释云:
  涵泳自得,蕴蓄不挠,存养气质,成就充实,至于刚大,然后为得也。(同上)
  虽是就读书学人而言,但读文自然也包括在读书之内。
  杨时引考诗指出说者之误,引狼跋诗指出读者之法,都是就鉴赏而言。鉴赏侧重兴善气象,创作也当然侧重兴善气象。龟山语录云: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之爱君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已,保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卷一)
  温柔敦厚的气象就是可以兴善的气象。礼记经解云:“温柔敦厚,诗之教也。”
  据知仍是儒家的旧说。不过旧说偏于温柔敦厚的旨趣,此偏于温柔敦厚的气象。
  虽然气象源于旨趣,但旨趣与气象并不全同。杨时提到苏轼的多讥玩和王安石的争意气,程子也据以指斥王安石,知这种论调是针对王苏而发,而王苏与程之别,也于此益可了然。至诋毁辞章、尊重道德,是道学家的一贯主张,程门弟子自也有论列,以其并无新义,故兹从略不述。

  ○六 司马光的文止通意说

  倒是不列在道学派可接近道学派的司马光(一○一九~一○八六),对重道德、轻辞章,说出了一点比较言之成理的论证。他在答孔文仲司户书云:
  闻诸师友曰:学者贵于行之而不贵于知之,贵于有用面不贵于无用。故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此德行之所以为四科首才也。孔子又曰,“诵诗三百,授这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夫国有诸侯之事,而能端委束带,与宾客言,以排难解纷,称国家之急,或务农训兵,以城其民,是亦学之有益于时者也。故言语政事次之。若夫习其容而未能尽其义,诵其数而未能行其道,虽敏而传,君子所不爱。此文学所以为末者也。然则古之所谓文者,乃所谓礼乐之文,升和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必也以华藻宏辩为贤,则屈、宋、唐、景、庄、列、杨、墨、苏、张、范、蔡,皆不在七十子之后也。颜子不违如愚,仲弓仁而不佞,夫岂尚辞哉?(温国文正司马文正公文集,四部丛刊本卷六十)
  不过这也不是说绝对的不要文辞,而是说文辞的作用在对德行、言语、政事的“通言斯止”,“通意斯止”的文辞还是需要的。所以在送胡宏夫序,称赞胡宏夫的策论:“非特文辞之美也,乃能发明圣人之渊源,叶(协)于古而适于今,信乎其言能中于道者也!”(集六四)
  司马光的所以提出这种文说,在当时显然是针对着苏氏父子而发。苏氏父子除了倡导文辞而外,在思想方面,他们祖述贾陆,耽恍佛老,(详六章一节)文章近似苏张。司马光在答孔文仲司户书,也正除了反对“华藻宏辩”以外,还斥责庄、列、苏、张。另外又在论风俗札子说:“近岁公卿大夫好为高奇之论,喜诵老庄之言。”奏请“指挥礼部贡院,豫先晓示进士,将来程式,着有僻经妄说,其言涉老庄者,虽复文辞高妙,亦行黜落。”(集四五)又作贾生论,驳斥“世皆以贾生聪明辩博,晓练治体”。(集七十)作机权论,说“世这命机权也妄。”
  (集七一)也都是在反对三苏的学术和言论。
  不只反对三苏,他也反对王安石。王安石对科举主张罢诗赋,改试经义。司马光了作论选举状(集十七)、贡院定夺科分不用诗赋状(集廿八)、选人试经义子(集卅五)等文。但他的重视试经义,目的在引导着士子走向经明行修,和王安石的目的在从经中吸取治术者,完全不同。他作乞先行经明行修科子,力斥“举人经义文体”的“有王氏新学”(集五二),又作论科试官状,指责有司的“以上文下注为问”(集廿一),也是反王安石等的新法。(参五章六节)
  所以司马光虽不列道学传,但见解确同于道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