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论

  ○一 自唐代社会变迁说起

  唐封建社会的逐渐崩溃,可分三个阶段:一是中宗前后的内而后妃为乱,外而豪族兼并,酿成内地骚动,边境不安。不过这是崩溃的初期,一则不似后来二次的严重,二则经开元年间的励精图治,又造成唐代的中兴。但最根本的贫富悬殊的原因,未能铲锄,所以一旦有隙,旧玻ù发,由是有第二次的大崩溃,就是旧史家所谓“安史之乱”。自这一次的大崩溃之后,终唐之世,不能恢复,卒酿成第三次的总崩溃,就是旧史家所谓“黄巢之乱”。自此以后,唐天子的统治权便完全丧失,外而胡羌,内而豪族,风起云涌,各据一方,此仆彼继,连续电影般的演了几十年,直到宋太祖削平群雄,“黄袍加身”,才又由分而合,成功统一局面。
  第一次的崩溃,使文章由繁缛缘情,转于简易载道。(详四篇六章)第二次的崩溃,使诗亦由艺术之宫,移植到人间世上。(详四篇三、四两章)第三次的崩溃,则使诗及文章都放弃社会的使命,而转于俪偶格律,绮缛淫靡。这是因为文章主用,诗歌主情,所以第一次的崩溃,就激动了文章的自觉,而诗歌则仍然躲在象牙之塔,不肯与人世接近;到了第二次的崩溃,才使诗人也感觉到社会没落的严重,也放弃艺术的文学,提倡并创作人生的文学。但社会既不能根本改革,则文章家的救世与诗人的刺世,虽不能说丝毫无补,而所补者实在有限得很。对社会言,所补有限;对各人言,则救世刺世都不见容于世。所以第三期的总崩溃之后,文章家与诗人大半都放弃救世与刺世,而反回来救自己;由是自救世刺世的文学,变为自娱娱人的文学。同时又以一方面社会丧乱,一部分的文人流落于江湖,或慷慨愤世,或优游肥Т,一方面都市发达,一部分的文人苟安于都市,或献诗宫庭,或声艺自娱。前者反映为变相的古文及其文论,后者反映为艳丽文学的提倡与“诗格”的讲明。

  ○二 李商隐的反道缘情文学说

  关于“诗格”,俊下章论次,兹先述变相的古文论与艳丽文论的种种矛盾与斗争。本来中唐的古文家已因载道救世的失败,转而提倡奇辞怪语;社会诗人也因言志刺世的失败,转而逃于声色文艺。不过古文家不能忘情于道,社会诗人也不能忘情于社会。到了晚唐五代的宫庭都市文人,才干脆的反对载道,提倡缘情。
  打头阵的便是创造四六文的李商隐。(八一三~八五八)他的上崔华州书云:
  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怏怏(广板作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能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忌能意分其高下哉?(文七七六)这真是毫不躲闪的对古文家的正面攻击。古文家宗经学史,他便说“直挥笔为文,不能攘取经史。”古文家主文载周孔之道,他便说“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修身之耳。”又于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云:
  论者徒曰次山下师孔氏为非。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子涂中耳!次山之书曰:“三皇用真而耻圣,五帝用圣而耻明,三王用明而耻察。”嗟嗟!此书可以无乎!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文七七九)
  他的意思未必是反对古代的周孔,而是反对当时古文家的为文必载周孔之道,所以说:“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
  既反对古文,由是别创所谓“今体”,就是四六文,自序樊南甲集云:“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后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居门下,时敕定奏记,始通今体。后又两为秘书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间。有请为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文七七九)古文家所反对的徐庾,又在李商隐手里复活了。又被李商隐藉以创造四六文了。四六文骈四俪六,当然要讲究形式的华美。至实质方面,则以情为主,所以极力的反对载道。
  文且如此。诗更可知,献侍郎钜鹿公启云:
  属词之工,言志为最。自鲁毛兆轨,苏李扬声,代有遗音,时无绝响,虽古今异制,而律吕而归。(文七七八)
  又献相国京兆公启云:
  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文七七八)前者就形式言,谓“虽古今异制,而律吕同归,”后者就实质言,谓“必有咏叹,以通性灵。”和元白之以诗“补察时政,泄导人情”者,完全不同了。
  至李商隐之所以反对古文,提倡四六文,不以诗咏社会,而以诗咏性灵,除了社会的大原因以外,与他自己的身分有关,他说唐代的诗人,“枕石漱流,则尚于枯槁寂寥之句;攀鳞附翼,则先于骄者艳佚之篇。”(献侍郎钜鹿公启)而他自己先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后两为秘书省房中官,正是“攀鳞附翼”者,当然要反对载道的古文与刺时的诗歌,而提倡并创作“骄者艳佚之篇”了。

  ○三 杜牧的事功文学说

  诗原于性灵而需要韵美,四六文也泰半原于性灵而需要韵美,所以诗人而兼四六文作家的李商隐,不管论文论诗,都提倡艳丽,至他所反对的古文,则与诗的旨趣回殊,所以古文家率提倡载道,反对缘情;诗人则力主缘情,不问载道。
  诗人的见解,容后详述,兹先叙古文家的见解。当时的古文家可以分为三派:一是事功派,以杜牧为代表;二是隐逸派,以皮日休陆龟蒙为代表;三是韩愈嫡派,以孙樵为代表。因为孙樵是韩愈嫡派,所以已述于第四篇的韩柳及以后的古文论一章,现在只述事功派与隐逸派。
  杜牧(八○三~八五二)虽也坐过内官,但几次的为团练官,监察使,出守各州县,看到各地的兵荒马乱,由是注孙子,作战论、(文七五四)守论、(同上)罪言、(同上)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文七五一)上李尉论江贼书、(同上)上李尉论北边事启,(文七五二)颇有事功家的味道。所以他对于文章,提倡有功用的变相的古文。上安州崔相公启云:
  某比于流辈,一不及人。至于读书为文,日夜不倦,凡诸所为,亦未有以过人。至于会昌三年八月中所献相公长启,铺陈功业,称较短长,措于史记两汉之间,读于文士才人之口,与二子并无愧容。(文七五二)
  韩愈等所提倡的古文要载周公孔子之道,杜牧所提倡的古文则要“铺陈功业,称较短长”。所以他的文章不似韩愈之亟亟圣道,而要“上猎秦汉魏晋南北二朝,逮贞观至长庆数千百年,兵农刑政,措置当否”的论次。(文七五九裴改翰樊川文集后序)所以他不提倡“道”,而提倡“意”。答庄充书云: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遗辞,辞不能成意:
  大抵为文之旨如此。(文七五一)
  道是圣人之道,意则是自己的意见;意见是事功家的说法,不是以道统自负的儒家的说法。所以他虽然以“古作者”为仿效的目标,(答庄充书)虽然宗仰韩愈,(读杜韩集)而与韩愈一班人所提倡的古文不尽同。所以我们称之为变相的古文。
  不过若从历史源流上说,则杜牧之继承了韩愈的见解,正同李商隐之继承了元白的见解一样。李商隐继承元白的晚年见解,特别是元稹的逃于声色文艺,由是提倡艳丽,反对载道。杜牧继承韩愈一班人的见解,由是提倡“文以意为主”。
  不只“文以意为主”,诗也以意为主。献诗启云:
  某苦心为诗,惟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既无其才,徒有其意。(文七五二)
  所以反对俗艳。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引李府君戡云:
  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抉,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语,冬寒夏热,入人迹┣,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有发愤者,因集国朝以来类于古诗者,得若干言,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导其志。(文七五五)
  此虽系标为李戡的话,但杜牧必表同意,所以在墓志里特别提出。且作者是杜牧,所谓“李府君尝曰”者,不过是李戡有此意旨,而造为上述一段文字的,当然是杜牧,范摅云溪友议直认为是杜牧的话,虽然失考,却有几分近于真实。

  ○四 皮日休陆龟蒙的隐逸文学说

  杜牧是事功派,所以侈谈事功,将原来的古文拉到事功方面,皮陆是隐逸派,所以栖隐林泉,又将原来的古文拉到隐逸方面。
  皮日休自己说:“吾于吾唐,汨汨于民间,无能以文取位。”又说皮氏“自有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文七九九,皮子世录)陆龟蒙有甫里先生传,大概是变相的自述。传中称“人谓之江湖散人,先生乃著江湖散人传而歌咏之。”又云:“先生之居,有池数亩,有屋三十楹,有田畸十万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文八○一)纯然是有产的隐者。皮日休隐于鹿门,也当然有相当的产业。他俩一方面厌烦世乱,一方面又可以隐退自给,因此对于文章的见解,与杜牧的以事功为出发点者不同。皮日休作鹿门隐书六十篇,序云:
  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惩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文七九八)中有一篇云:
  文学之于人也,譬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同上)又有一篇云:
  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噫!吾将谓得时乎?尊而骄者不为矣;吾将谓失时乎?富而安者吾为矣。(同上)
  由“息于道”,“息于文”看来,知他以道与文为隐息的消遣品;由“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看来,知他又以道与文为傲有位有货者的工具。
  文学如药的意旨不甚了了,或者是谓善用文学者,能以得到游息之乐和不货而富之利;不善用者,不惟得不到游息之乐,反倒受作文之苦,不惟得不到不货而富之利,反倒招能文之忌。这样自然便将古文由救世引到自娱。
  固然他曾极力提倡儒道,主张以儒道入文。请韩文公配食太学书云:“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了。文中子之末,降及贞观开元,其传者ㄤ,其继者浅,或引刑名以为文,或援纵横以为理,或作词赋以为雅,文中之道,旷百世而得室授者,惟昌黎文公焉。”但同文又云:“於戏!圣人之道,不过乎求用。
  用于生前,则一时可知也;用于死后,则百世可知也。”(文七九六)又转于不亟亟用世,又露出隐逸者的口吻来了。
  陆龟蒙复友生论文书自谦:“少不攻文章,止读古圣人书,诵其言,思其道,而未得者也。”(文八○○)可见也主张以圣道入文。因主以圣道入文,所以宗经。在甫里先生传,自言:“好读古圣人书,探六籍、识大义,就中乐春秋,抉レ微旨。”(文八○一)
  杜牧自夸其文,谓“措于史记两汉之间,读于文士才子之口,与二子并无愧容。”陆龟蒙则宗经而排斥史汉,复友生论文书云:“苟以六籍谓之经,习而称之,可也;指司马迁班固之书谓之史,何不思之甚也!六籍之内,有经有史,何必下及子长孟坚然后谓之史乎?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又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又曰:‘董孤,古之良史也。’此则笔之曲直,体之是非,圣人悉论而辩之矣,岂须班马而后言史哉?以诗易为经,以书春秋为史足矣,无待于外也。”此其原因,亦以杜牧是事功家,所以推崇记述事功的史汉;陆龟蒙是隐逸者,觉史汉不及六经之醇,所以宗经而抑史。
  古文家的以文载道,本有救世的意义。到韩柳以后,因救世被辍,遂逐渐的重文轻道,由是有文辞上的“怪奇主义”。(详四篇七章四节及十二节)皮陆的时代,社会益乱,从封建阶段的立常┷点看来,欲救也无从救起,由是不救社会,只救自己,就是以道与文为自娱的工具。这样自然要注重文的形式了。复友生论文书载他的友生说:“某文也,某辞也。”龟蒙答云:
  易之翼曰系辞。系辞曰:“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哉;故卦有大小,辞有险易。”又曰:“观其缘辞,则思过半矣。”易之辞非文邪?书载帝庸作歌,皋陶乃赓载歌,又歌五子之歌,皆辞也。书之辞非文邪?“属辞比有,春秋教也。”
  春秋之辞非文邪?礼有朝聘之辞,娶夫人之辞,乐有登歌荐之辞。礼乐之辞非文邪?法言曰:“往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孟轲之辞非文邪?太元曰:“元之辞也,沈以穷乎上,浮以际乎上。”杨雄之辞非文邪?是以文者辞之总,辞者文之用。“天之将丧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不当称辞;“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不当称文。文辞一也,但所适者有宜耳,何异涂云云哉。
  他的友生又说:“声病之辞,非文也。”龟蒙答云:
  夫声成文谓之者,五音克谐,然后中律度。故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声之不和,病也;去其病则和;和则动天地,感鬼神,反不得谓之文乎?(文八○○)
  这不惟提倡辞藻,亦且提倡声病了。陆龟蒙如此,皮日休何尝不然?他作陆龟蒙松陵集序云:
  吾唐开元之世,易其体为律焉。始切于俪偶,拘于声势。诗云,“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其对也工矣。尧典曰:“声依永,律和声,”其为律也甚矣。由汉及唐,诗之道尽矣。(文七九六)
  于郢州孟亭记(孟浩然序)亦称道“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又极力推崇孟浩然的诗句,谓可“与古人争胜于毫间也”。(文七九七)对杜牧的诋讠毁元白,也特作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为之辩护:
  祜初得名,乃作乐府艳发之词,其不羁之状,往往间见。凝之操履不见于史,然方干学诗于凝,赠之诗曰:“吟得新诗草里论”,戏反其词谓“朴里老”也。
  方干世所谓简古者,且能讥凝,则凝之朴略椎鲁,从可知矣。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令狐楚以祜诗三百篇上之,元稹曰,“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祜在元白时,其誉不甚持重。杜牧之刺池州,祜且老矣,诗益高,名益重。然牧之少年所为,亦近于祜,为祜恨白,理亦有之。
  余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文七九七)
  这自然是入情入理,而且也是从“风教”立论,与杜牧的诋讠毁似乎同一出发点。但是不同,杜牧反对元白的“纤艳”,皮日休则相当的拥护元白的“雍容宛转之词”。松陵集序详论诗歌,谓“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他虽是古文家,却重视诗文的“雍容宛转”“俪偶”“声势”,推崇反古文的唯美作家温李,这是因为他既视文学为隐逸者的自慰的消遣品、骄人的工具,当然要力求美好了。

  ○五 刘蜕罗隐的文章丧亡论

  李杜皮陆以后的文学论,可以分为三派:一是古文家的文章丧亡论,二是诗人的香艳说和清丽说,三是香艳说和清丽说所激起的反对的论调。
  伤惮文章丧亡者,当以刘蜕的梓州兜率寺文冢铭为最沈痛的表现,他拿他的文章二千七百八十纸,封而为冢云:
  文冢者,长沙刘蜕复愚为文,不忍去其草,聚而封之也。蜕愚而不锐于用,百工之技天不工蜕也,而独文蜕焉。故饮食不忘于文,晦冥不忘于文,悲戚怨愤疾病嬉游群居行役,未尝不以文为怀也。......然而“获助于人,不获助于人”,所以只有埋之一法。其铭云:
  文乎!文乎!有鬼神乎!风水惟贞,将利其子孙乎!(文七八九)
  又投知己书也慨叹“其书空为来世吊己矣乎!”(文七八九)咳!这大概就是文章的出路了!
  不止刘蜕叹文人不见用,罗隐(八三三~九○九)也叹文不见用,投知书云:
  窃念理世之具,在乎文质。质去则文必随之;苟未去,则明天子未有不爱才贤,左右未有不汲善者。......而千百年后,风侈敝敛,居位者以先后礼绝,竞埋得以毁誉相高,故吐一气,出一词,必与人为行止。......何昔人心与今人不相符也如是!若某者,正在此机窖中,不惟性灵不通转,抑亦进退间多不合时态,故开卷则悒悒自负,出门则不知所之,斯亦天地间不可人也!(文八九四)但他比较达观,他不葬理自己的文章,而希冀自己的文章能以立言垂后。答贺兰友书云:
  “仆之所学者,不徒以竞科级于今之人,盖将以窥昔贤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奥,期以方寸广圣人之道,可则垂于后代,不可则庶几致身于无愧之地,宁复虞时人之罪仆者与?”(文八九四)

  ○六 韩欧阳炯的香艳说

  香艳说要以韩欧阳炯为代表。韩作有香奁集,自序云:
  遐思宫体,未敢称庾信工文;却诮玉台,何必倩徐陵作序?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柳巷青楼,未尝糠比;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如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本书,又六八二九)
  欧阳炯花间集序云: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回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青云,字字而偏谐风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诸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樽前,前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汇,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已降,率士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调词四首,近代温飞卿复有金筌集。迩来作者,无愧前人。今卫尉少卿延佳论,因集近代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粗预知音,辱请命题,仍为序引,命曰花间集。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本书,又文八九一)
  香奁集有原出和凝的传说,花间集本来是赵崇祚所编,不能遽谓为韩欧阳炯的意见。但这是不相干的。说香奁集原出和凝的是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六云:
  “和鲁公凝有艳词一编,名香奁集。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今世传韩香奁集乃凝所为也。凝生平著述,分为演纶、游艺、李悌、疑狱、香奁、ぷ金六集。
  自为游艺集序云:‘予有香奁、ぷ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私也。”(四部丛刊续编本)然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五驳云:“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藁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以藁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传,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晦等劫帝西幸,夜追及,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夏无年,丙寅乃哀帝天二年,其序所云在福建有苏授其藁,则正依王审知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特未考其详耳。”(历代诗话本)至花间集的为赵崇祚所编,不足以说明花间集序的不是欧阳炯的意见,不过也可以知道赵崇祚也持这种意见。
  香奁集是香艳诗,花间集是香艳词,总之是香艳文学;创作香艳文学,编辑香艳文学,为香艳文学作序鼓吹,当然是提倡香艳文学了。

  ○七 韦庄韦的清丽说

  清丽说要以韦庄韦为代表。韦庄尝继姚合的极元集,“更采其元者,勒成又元集三卷。”自序云:
  谢元晖文集盈编,止诵“澄江”之句;曹子建诗名冠古,惟吟“清夜”之篇。
  是知美稼千箱,两歧綦少;繁弦九变,大殊稀。入华林两珠树非多,阅众籁而紫箫惟一。所以撷芳林下,拾翠严边,沙之汰之,始辨避寒之宝,载雕载琢,方成瑚琏之珍。故知颔下采珠,难求十斛;管中窥豹,但取一斑。自国朝大手名人,以至今之作者,或百篇之内,时纪一章;或全集之中,微征数首。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莫穷其巨派洪,任归东海。总共记得者才子一百五十人,诵得者名诗三百首。(本书,又文八八九)
  这就是说诗人虽多,作品虽夥,但又元集所采取的只是“清词丽句”。此外他还有乞追赐李贺皇甫松等进士及第奏云:
  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г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温庭筠、刘德仁、陆逵、传锡、平曾、贾岛、刘稚、罗邺、方干,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词,偏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意为冥略之尘。伏望追赐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文八八九)也是有取于他们的“丽句清词”,知韦庄对于诗的看法重在“清词丽句”。
  韦编的才调集,与韦庄的编又元集相类。又元集的去取标准以是否“清词丽句”为断;至编辑的目的,则为的“长乐暇日,陋巷穷时,聊撼膝以书绅,匪攒心而就简”。韦才调集自序云:
  余少博群言,常取得志,虽秋萤之照不远,而雕虫之见自佳。......暇日因阅李杜集,元白诗,其间天海混茫,风流挺特,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不可备录,各有编次。或闲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韵高而桂魄争光,词丽而春色斗美。
  但贵自乐所好,岂敢垂诸后昆。(本书,又文八九一)
  也是以“韵高”“词丽”为去取标准,以“闲窗展卷,月榭行吟”为编辑目的。这是由于一方面社会日趋乱离,一方面他们得苟安于都市,既没有拯救社会的力量,也没有闻问社会的兴趣,由是或逃于色,或逃于艺,前者就反映为香艳说,后者就反映为清丽说。

  ○八 黄滔吴融等的反艳丽说

  香丽文学和清艳文学,纯粹在供给文人享乐,虽然有产生的社会条件,却对社会不利,所以激动反响,又产生了反对的论调。最激烈者当推黄滔,其与王雄书云:
  夫俪偶之辞,文家之戏也,焉可齐其戏于作者乎?是若扬优喙于谏舌,啼妾态参妇德,得不为罪人乎?(文八二三)
  又答陈隐论诗书云:
  咸通乾符之际,斯道隙明,郑卫之声鼎沸,号之曰“今体才调歌诗”。援雅音而听者博,语正道而对者睡。噫,王道兴衰,幸蜀迁洛,兆于斯矣!(同上)
  此外,韦筹文之章解亦云:
  垂日月所以为天也,光盛而形物于地;备礼乐所以成人也,言成而著训于简。
  非是而光者,烛龙火亦光矣;非是而言者,狂童讠皮子亦言矣。......人视影于地者,仰而见爝火,而不见日月,必曰非天文之章也;视辞章于简者久,而见狂滥,而不见礼乐,则不曰非人文之章也,浸有不自文而章。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使章不自人文也,天下孰观而孰化?“(文七八八)顾云唐风集序引小宗伯河东裴公的语亦云:
  圣上(唐昭宗)嫌文教之未张,思得如高宗朝拾遗陈公作诗,出没二雅,驰骤建安,削苦涩僻碎,略淫靡浅切,破艳治之坚阵,擒雕朽之酋帅,皆摧撞折角,崩溃解散,扫荡词场,廓清文,然后有戴容州、刘随州、王江宁,率其徒扬鞭按辔,相与呵乐来朝于正道矣。(文八一五)
  王赞元英先生诗集序亦云:
  风雅不主于今之诗,而其流涉赋。今之诗盖起于汉魏南齐五代,文愈深,诗愈丽。陈隋之际,其君自好之,而浮靡┎滞,流于淫乐。故曰音能亡国,信哉!
  (文八六五)
  牛希济文章论亦云:
  今国朝文士之作,有诗、赋、策、论、箴、判、赞、颂、碑、铭、书、序、文、檄、表、记,此十六者,文章之区别也,制作不同,师模各异。然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
  又云:
  时俗所省者,唯诗赋两途,即有身不就学,口不知书,而能吟咏之列。是知浮艳之文,焉能臻于理道?今朝廷思尧舜治化之文,莫若屈宋徐庾之学,以通经之儒,居燮理之任,以杨孟为侍从之臣,使居仁义治乱之道,日习于耳目。所谓”观乎人文,可以化成天下“也。
  他们反对艳丽,是站在封建政治的立场,谓艳丽的诗歌有害于社会政治。所以说唐帝的幸蜀迁洛,兆于郑声的鼎沸。所以说”书能亡国“。所以慨叹”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所以提倡教化文学,如吴融在所作禅月集序云:
  夫诗之作者,善善则咏颂之,恶恶则风刺之。苟不能本此二者,韵虽甚切,犹土木偶不生于气血,何所尚哉?自风雅之道息,为五言七言诗者,皆率拘以句度属对焉。既有所拘,则演情叙事不尽矣。且歌与诗,其道一也。然诗之所拘悉无之,足得于意,取非常语,语非常意,意又尽,则为善矣。国朝能为歌诗者不少,独李太白为称首,盖气骨高举,不失颂咏风刺之道。厥后白乐天为讽谏五十篇,亦一时之奇逸极言。昔张为作诗图五层,以白氏为广大教化主,不错矣。至于李长吉以降,皆以刻削峻拔飞动文彩为第一流,而下笔不在洞房峨眉神仙诡怪之间,则掷之不顾。迩来相学攴学者,靡漫浸淫,因不知变。呜呼!亦风俗使然!
  君子萌一心,发一言,亦当有益干事,矧极思属词,得不动关于教化!(文八二

  ○)

  黄滔答陈隐论诗书亦云:
  先立行,次立言,言行相扶,言为心师,志之而以为诗,斯乃典谟训诰也。
  且夫诗本于国风王泽,将以刺上化下,苟不如是,曷诗人乎?
  黄滔侧重破坏方面,所以激烈的攻击艳丽,然后提出诗的”刺上化下“;吴融侧重建设方面,所以积极的提倡教化,然后排诗的拘于”刻削峻拔飞动文彩“,”洞房峨眉神仙诡怪“:总之是反对艳丽,提倡教化。

  ○九 刘煦徐铉的折中说

  社会上一切现象的变动,是遵循着正反合的辨证的公式的。晚唐五代的文学论,既有艳丽说与反艳丽说的对抗,自然要有调合的折中说。关于这,当以刘煦及徐铉为代表。韩愈柳宗元一班人本以古文名家,而刘煦却云:
  贞元太和之间,以文学耸动绅之士者,宗元禹锡而已。其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诚一代之宏才。......韩李二文公,于陵迟之末,遑遑仁义,有志于持世范,俗以人文化成,而道未果也。至若抑杨墨,排释老,虽于道未弘,亦端士之用心也。(旧唐书卷一六○,韩愈诸人传论)
  不称赞他们的”文以载道“,只称赞他们的”巧丽渊博,属辞比事“,而对”文辞“”典丽“的苏味道、李峤、崔融、卢藏用、徐彦伯却又说:
  房杜姚宋,俱立大功,咸以二族,谭为美风。苏李之学,一代之雄,有惭辅弼,称之岂同?凡人有言,未必有德。崔与卢徐,皆攻翰墨,文虽增尚,义无可则。(同上卷九四,苏味道诸人传赞)
  而所推许的是不古不今,文质并重的元稹白居易:
  国初开文馆,高宗礼茂才,虞许擅价于前,苏李驰声于后,或位台鼎,学际天人,润色之文,咸布编集。然而向古者仿于太僻,徇华者或至不经,龌龊者局于宫商,放纵者流于郑卫;若品调律度,扬榷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同上卷一六六,元稹白居易传论)
  序文苑传,也反对”是古非今“:
  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删诸国之诗,非求胜于昔贤,要取名于今代。实以淳朴之时伤质,民俗之语不经,故饰以文言。考之弦诵,然后致远不泥,永代作程。
  即知是古非今,未为通论。
  又称赞沈隐侯的”斟酌二南,剖陈三变,摅渊云之抑郁,振潘陆之风徽,俾律吕和谐,宫商辑洽。“当然是注重丽词了。但又云:
  爰及我朝,挺生贤俊。文皇帝解戎衣而开学校,饰贲帛而礼儒生,门罗吐凤之才,人擅握蛇之价,靡不发言为论,下笔成文,足以纬俗经邦,岂止雕章缛句,韵谐金奏,词炳丹青?故贞观之风,同乎三代。(同上卷一九○上,全唐文卷八五三作进文苑表)
  又不以丽词为文章之能事,还须要有”纬俗经邦“的功用,纯粹是折中的论调。
  刘煦一方面称赞”巧丽渊博“,一方面又不忘”纬俗经邦“,是在调合当时的清丽说与教世说。徐铉则主张诗是缘情的,但所谓情不限于男女之情,而是人情物情之情,是在调合当时的艳情的提倡与反对。于文献太子诗集序云:
  鼓天下之动者在乎风,通天下之情者存乎言;形于风可以言者,其惟诗乎!
  (文八八一)
  于翰林学士江简公集序云:
  通万物之情者,在乎文辞。(同上)
  于萧庶子诗序云:
  人之所以灵者情也,情之所以通者言也。其或情之深,思之远,郁积乎中,不可以言尽者,则发为诗。(同上)
  于成氏诗集序云:
  诗之旨远矣,诗之用大矣,先王所以通政教,察风俗,故有采诗之官,陈诗之职,物情上达,王泽下流。及斯道之不行也,犹足以吟咏性情,黼藻其身,非苟而已矣。(文八八二)
  于曲台奏议集序云:
  三代之文既远,两汉之风不振,怀芬敷者联袂,韵音响者比肩;子虚文丽用寡,而末世学者以为称首;两京文过其心,后之才士企而望之。嗟夫!为文而造情,污备而粉颡。若夫有斐君子,含章可正,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周旋俯仰,金石之度彰,ゼ简下笔,莺凤之文奋。必有其质,乃为之文,其积习欤,何其寡也!(文八八八)
  这样,则既不是呆板的歌咏社会,也不是放荡的歌咏艳情,而又不背于缘情,不碍于世道,相反的学说融合了,矛盾的现象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