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韩柳及以后的古文论

  ○一 韩愈的贡献

  依上章的叙述,韩柳以前,载道说也有了,文气说也有了,简易说也有了,宗经学史的学说也有了,推崇周秦两汉、卑弃魏晋六朝的学说也有了,那末韩柳之对于古文的理论,不只是前人的追随者吗?人云他亦云,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不错,古文运动到了韩柳,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已有无数的有名作家及无名作家的努力,到他俩适际其会,其完成登峰造极的古文及其理论是当然的,虽不能谓其只是前人的追随者,然确是食前人之赐。但他俩虽是顺着历史的食前人之赐,而却使古文运动划一新时代,最明显的就是前人虽已提出载道说,而道是什么,非常模糊;韩愈则作原道,说明道是指仁义之道、儒家之道(详一篇一章十三节)。
  韩愈(七六八~八二四),字退之,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旧唐书卷一六○、新唐书卷一七六有传。韩愈以前,北周的苏绰,北齐的颜之推,都有儒家的倾向,但没有标出儒家之道。王通自言要“绍宣尼之业”(文中子天地篇),但对佛老,并不十分反对,谓:“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前书周公篇)此后提倡载道说最力的为萧颖士和李华,李华是表彰佛的,所以独孤及谓其“诠佛教心要而会其异同,则南泉真禅师、左溪郎禅师碑。”(文三八八,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萧颖士无表章佛老的言论,可也无排斥佛老的言论。此外的古文家之对于佛老,也只有表章,绝无排斥。到韩愈便不同了,他很起劲的排斥佛老,以卫儒道。他谏迎佛骨云: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文五四八,论佛骨表)
  又作原道,提倡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所传下来的仁义道德;辟佛老,主张“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
  (文五五八),与孟尚书书谓杨墨交乱,使人几于禽兽,而“释老之害,过于杨墨”(文五三三)。
  不错,韩愈所提倡的儒道是服务封建阶段的,但在当时却有进步意义,特别是他的用来反对佛老。他在原道指出得很对:“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多了不劳而食的佛老。因此“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六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何民不穷且盗也”!精愈以前也是辟佛的,如傅弈的上疏请除释教(唐书傅弈传),姚崇的治令谓信佛皆亡国殄家(唐书姚崇传)。但第一,他们辟佛而不辟老,实则老教在六朝已几与佛教相埒,至唐代又以皇帝奉老子为远祖的缘故,更形发达。第二,他们虽辟佛教,但并未鲜明的卫儒道。韩愈则一面辟佛老,一面卫儒道(他名为圣道),他的攻守阵线排布得非常周密。而且他有真诚的信心,在举世信佛有灵应的时代,他敢很负责任的发誓说:“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论佛骨表)他因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有一老僧号大颠者,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与孟尚书书)由是有人疑心他“信奉释氏”。他与孟尚书书,力陈自己卫道辟佛的决心,末谓:“孟子不能救之于末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不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其激昂慷慨,百折不挠的气概,千载之后,犹可想见。
  古文既不是缘情的,而是载道的,则必有一种旗帜鲜明的道;而后其道始真,其文始信。普通说来,情源于人的感情作用,道源于人的理智作用。但看见人家言情,我为时髦起见,虽无情可言,也要搜情取貌,则不是源于情感,而是源于理智,失掉“文学产于情感”的要素。因此其所言之情,是无病呻吟,是无欢强笑。反之如对一种道理,深信不疑,而且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头可断,此道不可不行,则已由理智作用,渡于感情作用,虽为载道文学,仍合于“文学产于情情感”的要素。韩愈以前的古文家,其所谓道既模糊,其对于道的信念,也比较平淡。韩愈不惟抓住了鲜明的道,而且有万死殉道的愿力,自然要使古文运动,划一新时代了。
  至韩愈所以能抓着儒道以排佛老的原因,属于个人方面者,一由于师友的薰陶与怂恿,一由于家庭的教育与传染。前者如旧唐书卷一六○本传云:“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为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这是师传的薰陶。张籍两次上韩愈书,力言老释之害,劝愈“嗣孟轲杨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此系宋洪迈所提出,见容斋四笔卷三,韩退之张籍书条)这是朋友的怂恿。后者如王钰韩会传称:“会与其叔云卿俱为萧颖士爱奖。其党李纾、柳识、崔┙、皇甫冉、谢良弼、朱巨川并游,会慨然独鄙其文格绮艳,无道德之实,首与梁肃变体为古文章,为文衡一篇。......弟愈三岁而孤,养于会,学于会。
  ......观文衡之作,益知愈本六经,尊皇极,斥异端,节百家之美而自为时法,立道雄刚,事君孤峭,甚矣其似会也。”(此系李嘉言先生所提出,见文学第二卷第六期,韩愈复古运动的新探索)属于社会方面者,一由于社会矛盾的益趋严重,一由于佛老的畸形发达。前者是无庸细述的,韩柳的时代正届中唐之末,经济的摇动,政治的腐败,以及其他的破弊情形,尽人皆知其较以前更甚。后者──所谓佛老的畸形发达,也不必远找例证,上引韩愈原道就说:“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知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佛老,已与士农工商平分社会。这样自然应当排斥佛老,而排斥佛老自然要卫护儒道了。

  ○二 道与文的关系

  至道与文的关系,韩愈以为就学习而言,要“因文见道”;就创作而言,要“文以载道”。答李秀才书云:
  然愈之所以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文五五二)
  答陈生书云:
  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文五五二)
  题哀辞(欧阳生哀辞)后云: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道者也。(文五六七)
  这就是说学习古文的原因,为的“因文见道”。答刘正夫书云:
  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文五五三)
  上兵部李侍郎书云:
  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文五五一)
  上宰相书云:
  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文五五一)
  送陈秀才彤序云:
  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所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共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文五五五)
  这就是说创作古文的原因为的“以文载道”。所以道是文的实质,文是道的形式。答李翊书云:“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则所重者是道的实质,其次才是文的形式。所以答李翊书又云:“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答尉迟生书亦云:“人所谓文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未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文五五一)

  ○三 古文方法

  韩愈所抓着的儒家之道,其义蕴已为周秦两汉的儒家发挥殆尽,至韩愈已无多可言,故虽有“信道笃”的愿念,也只能作实行的儒家,不能作理论的儒家。
  苏轼韩愈论云:“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
  以其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而距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矣。
  然其论至于理而不能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东坡七集,应诏集卷十八)实以儒理已为以前的儒家说尽,故韩愈只能据儒理以排斥佛老,不能对儒理有新的发明。故韩愈虽自言重道轻文,而结果还是文章家,不是哲学家。
  从历史的根据而言,隋唐的古文运动,在取法周秦两汉之文,以打倒魏晋六朝之文,所以自李谔王通以来,几乎没有一位古文家不反对魏晋六朝文的。韩愈也说魏晋以下的文学,“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驰以肆,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文五五五,送孟东野序)。又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嗓。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诗五函十册韩愈卷二,荐士)
  既反对魏晋六朝,故不读魏晋六朝之书,不作近似魏晋六朝之文。而其所取法的,无疑的是周秦两汉了。答李翊书自述读书为文的经验云:
  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汨汨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儿于成乎?(文五五二)
  答刘正夫书亦云: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
  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控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文五五三)
  前者昭示古文方法,在精计三代两汉之书,实行三代两汉之道;后者谓师古圣贤之书,须师其意,不必师其辞。良以古文本来注重载道,所以欲作古文,必先明古道。惟古道不是照钞,而务去陈言,必非常物。要明古道,又务去陈言,固是以复古为革命,而在逻辑了是有矛盾的。且古道已为古人脱尽,余义无多,所以务去陈言的律条,遂躲避实质之道,趋向形式之文。所以韩愈的古文,自谓“不专一能,怪怪奇奇”(文五五七,送旁文)。又托为太学生的讥笑云:“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在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进学解)樊绍述的文章有名的奇涩,韩愈却赞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力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地阳樊绍述墓志铭)孟郊的诗有名的奇涩,韩愈却赞云:
  “及其为诗,刿目钅术心,刃迎缕解,铭章棘句,掐擢胄肾,神施鬼设,闻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知他很重视文辞的怪奇,所以柳宗元云:“信韩子之怪于文也。”(文五八六,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至他的门弟子后学,遂专专的提倡怪奇之文了。

  ○四 “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

  至文学的产生,韩愈以为由于“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灸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诃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文五五五)
  文学既生于不平之鸣,则愈不平,其文学愈善;而不平的因素虽多,最直接的是穷困,所以“文穷益工”。荆谭唱和诗序云: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ん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文五五六)
  这种“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说的产生,其历史的来源,大概可上溯于司马迁的对一切著述,率谓其由于“抒其愤思”(详二篇三章三节)。韩愈颇推崇司马迁,司马迁的学说,当然可给他以极大的影响。然韩愈的特别提出这种说法,与他的不得志有关。他“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壮。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因又诣州府求举。
  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文五五二,答崔立之书)。后来三上宰相书(文五五一),遍干当时执政者,虽爬上了仕途,而迭遭贬谪,几至杀戮。
  由是作进学解以解嘲(文五五八),作送穷文以自谑。送穷文列举急欲送出的穷鬼有五个,就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的确他不惟仕途失败,文誉也不佳。答李翊书说:“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正反映文誉的穷厄。与冯宿论文书更说明白:“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校┲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久,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文五五三)这样当然使他穷得不平。不幸他又不是优游肥遁的隐士,而是有绝大抱负的学者,因此益感不得志行道之苦,“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文五五一,上兵部李侍郎书),遂由不平则鸣、文穷益工的事实,作出了不平则鸣、文穷益工的文论。

  ○五 柳宗元的地位及其所言道之二病

  唐代古文的有韩柳,犹之先秦儒家的有孟荀;韩愈近似孟子,其成就在于伟大,柳宗元近似荀卿,其成就在于绵密。柳宗元(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东人。旧唐书卷一六○、新唐书卷一六八有传。韩愈为了传道而排斥佛老,柳宗元为了传道而排斥“好辞工书”。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云:
  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又云: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针攻熨,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感乎!......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
  甚矣,子癖于伎也!(文五七五)
  “辞”“书”二病,虽“书字益下”,但除了崔黯秀才以外,因好辞害道者甚多,因工书害道者甚少。这是因为书与道的关系较远,所以工书者未必以书用于道,明道者亦未必寄道于书;辞与道的关系较密切(道假辞而明),所以好辞者每每喜假道以擒辞,明道者亦喜借辞以传道。实则道固假辞而明,亦因辞而晦。
  所以柳宗元于他篇下再反对“书”,而只反对“辞”。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粮粮,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文五七五)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
  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文五七四)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之道医也。(同上)
  非国语后序云:
  凡其繁芜蔓衍者甚众,背理去道,以务富其语。......越之下篇尤奇竣,而其事多杂,盖非出于左氏。吾乃今知文之可之行于远也,以彼庸蔽奇怪之语,而黼黻之,金石之,用震曜后世之耳目,而读者莫之或非,反谓之近经,则知文者,可不慎耶?(柳河东集卷四五)
  就传下来的韩柳时代的文章而论,固大体是不尚辞的古文。然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云:“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后生为文,希屈马者可得数人,希王褒刘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陆机潘岳之比,累累相望。”(文五七三)希屈马王刘的十数人容或不尚辞,累累相望的希陆机潘岳之比者,其尚辞无疑。所以柳宗元以辞为病道而非之,并非无的放矢,正是对症下药。

  ○六 学文的步骤与作文的态度

  柳宗元与韩愈一样,究竟是文学家而不是哲学家。韩愈抓着儒家的仁义道德之道,柳宗元也抓着儒家的中庸之道。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门户阶室,渐染砥砺,几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于世,身编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文五七四)
  其自谦为小书者,就是非国语六十七篇。非国语是就国语,而“黜其不臧,究世之谬”。可知他对道的苦于无可发挥,无可插嘴,由是很可怜的删国语。删国语不能就算了不起的讲中庸之道的哲学书。哲学既不能为役,所以结果仍是由道渡于文。与杨京兆凭书云: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断于古书先生;直趋尧舜不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难有也。然则文章未必为士之末,独采取疚如耳。(文五七三)
  文章因道而贵,文章家亦因道而尊,所以虽先道后文,而“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所以仍然要作文章家。既作文章家,则须学文章,作文章。学文章的步骤是: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胄俊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文五七五,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这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文五七五,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至作文的态度,则是:
  每为文章,未尝敢以经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驰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语所以羽翼夫道也。(同上)
  韩愈的方法,只是读三代两汉之书,行三代两汉之道,以俊文思的“汨汨然来矣”,“浩乎其沛然矣”。柳宗元则读文既分别挹取,作文又有种种态度,较韩愈绵密多了。

  ○七 “得之难”及“知之难”

  惟其如此,所以韩愈对于作文,始也虽“戛戛乎难也哉”,后来便逐渐“汨汨然来矣”,“浩乎其沛然矣”,一点也不觉得难了。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则云: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
  苟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元刂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录,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其余谁不欲争列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叟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蹙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杨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文五七四)
  所以谓“得之难”者,虽可解以深于文,故知作文的甘苦,但深于文的人很多,独他特别的说明“得之难”,大概由于他的作文方法过于绵密。所以谓“知之愈难”者,据与友人论为文书是:
  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自然朱紫淆混,辨析极难,但这不是他说“得之难”的主因;他说“得之难”
  的主因是他远谪永柳,失掉了优越的政治地位。不错,韩愈说得好,“使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文五六三,柳子厚墓志铭)。可是“落井下石”者流,不免贬讥他的文章,所以他很慨叹的说,“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所以友人欲观看他的文章,他“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住也。”
  固是自谦,也是警友。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云:“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而侧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文五七五)是他的知文不难;然则所谓“知之愈难”者,不是指他的知他人的文章之难,而是指他的文章求他人知之之难。
  在这种情形之下,“荣古虐今”的学说,遂在复古道、作古文的柳宗元口里唱出。不惟与友人论为文书言之,与杨京兆凭书亦云:
  彼古人亦人耳,夫何远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谭亦云:“亲见杨子云容貌不能动人,安肯传其书?”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杨雄,犹为今之人,则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观之,古之人未必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
  固然由复古运动,可以激起这种反古的言论。但不能出之于复古运动者的本身,尤其柳宗元是复古运动的柱石,更不应如此。而所以如此者,实由于他的身遭贬谪,文亦随之遭了贬谪,遂愤而为此,一方面诋时人之不识文,一方面自勖虽“薄于当世”,而可“荣于后世也”。

  ○八 诗与文

  诗与文有共同性,也有各别性。所以虽同是文学的一部门,但诗是美的文学,文则或尚美,或尚用,颇不一致。就文学的历史而言,大约尚美的时代,则文亦尚美,由是与诗走着差不多相同的道路;尚用的时代,则文当然尚用,而诗以不便于说理的缘故,每相当的保持着尚美的态度,由是诗与文分道扬镳。唐代的古文家,希望以古文救世,当然是尚用的,所以主张简易载道。但对于诗则承认它的绮靡缘情。如独孤及谓“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
  但对于诗,则大捧沈期宋之问的“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章。”谓“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详一篇一章八节)。到柳宗元益有显明的论调。大理评事杨君文集后序云:
  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隙穷著述而不克备。其余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文五七七)
  著述之文就是文,比兴之文就是诗,源流风格,皆“乖离不合”,因此能文者未必能诗,能诗者未必能文。我常以为唐代的诗文是分化发展,观此益可了然了。

  ○九 刘禹锡的诗文分论

  柳宗元谓文有比兴之文和著述之文二道,刘禹锡(七七二~八四二)则谓文有文人之词和经纶之词两种。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云:
  谨按公文,未为近臣以前所著词、赋、赞、论、记、述、铭、志、皆文士之词也,以才丽为主;自入为学士,至宰相以往,所执笔皆经纶制置财成润色之词也,以识度为宗。(文六○五)
  这虽是就韦公(执谊)文集而言,但对他文当也有类似的分类观念。他所谓文人之词包括柳宗元所谓比兴之文的全部,同时还包括柳宗元所谓著述之文的大半;至经纶之词虽也属于柳宗元所谓著述之文,却偏于典章经济。本来刘禹锡虽与韩柳同为古文家,但也和元白同为诗人;古文家简易载道,诗人绚丽缘情;所以混合诗文,则谓皆“以才丽为主”;分别诗文,则文宗三代秦汉,诗宗魏晋六朝。
  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云: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同上)
  这是就文而言。董氏武陵集序云:
  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千里之缪,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自建安距永明以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寒雨”,高视天下;“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灿然复兴。(同上)
  这是就诗而言。韩愈不只反对魏晋六朝文,也反对魏晋六朝诗;刘禹锡则弃其文,取其诗。这固然由于他不只是古文学家,也是诗人,而由魏晋六朝文学的逐渐抬头,也足征文学界的逐渐注重辞藻了。

  ○十 时人的见解与李翱的批评

  古文运动之至于韩柳,已发展到了最高点,同时便已有转移方向的暗示。韩愈对于文主“怪怪奇奇”,则虽自谓不注重形式,而较萧李则实在注重形式了。
  柳宗元虽反对“好辞工书”,然又说:“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文五七七,大理评事杨君文集后序)其作文方法,绵密繁琐,无非在求文章之美。以故韩柳是古文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后来转返于怪丽的开导者。本来一切物不能永久保持同一状态,否定自己而变成他物,是物的内在本质。南北朝以来的繁密缘情的文学否定自己而变成唐代古文;古文发展到了最高点,又否定自己而变成晚唐五代的缘情的四六文。──这是内在的原因。至外在的原因,则古文的目的原在救世,其存在的客观条件在世之答应拯救;或社会虽不答应拯救,而拯救者还未完全死心。前者是隋至初盛唐,正努力在复兴社会,所以朝野上下,皆愿承受古文之实质的道之教导与束缚。后者是中唐,社会方面,已由贫富的悬殊过甚,致使权贵与富豪不甘受道的教导与束缚,平民不能受道的教导与束缚。但也正因为贫富双方皆不受道的教导与束缚。益使有心救世者,加强道的形质与力量,由是产生韩柳的载道文论与文章。韩柳的载道文论与文章之不容于世,是他俩曾再三明言的。韩愈答尉迟生书谓自己“所能言者,皆古之道。
  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文五五一)。答李翊书也慨叹“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他明儒道,辟佛老,由是谏迎佛骨,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这样当然使他相当的灰心。柳宗元是被称为躁进者,然其所以躁进的原因,行道救世当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不幸竟以此贬永柳二州十余年。经了这一次的当头棒喝,使他发现了统治阶段的残酷。韦中立愿奉他为师,他力辞不敢当其名,说是不敢“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又举了孙昌胤以行古礼见怪的例子云:“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某冠华。‘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
  ’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文五七五,答韦中立书)为世所不为且不可,以道矫世更当然反被所矫。因此他俩对于道不能不稍微放松,而精力所注,止有颛颛于文。因此韩柳虽自谓重道轻文,而其所成就者,实文过于道。(道的无可发挥,也是原因之一,已详前。)
  至韩柳以后,言文章者,虽有的仍主文以载道,如韩愈的门人李汉云:“文者贯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而至焉者,不也。”(文七四四,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而大部分的人则率拾道言文,最低也是轻道重文。李翱答朱载言书云: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
  (文六三五)
  除好理较近载道说外,其余都不管道不道,只论文不文。至李翱的意见,则谓六说者“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他说:
  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
  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进闵既多,受悔不少,”
  此非不对也。书曰:“朕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他虽谓“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但他实承认六说都是文之一体。又云:
  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革享,犹犬羊之革享。”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
  则他虽自谓,”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亦答朱载言书)而反对当时为文者,”务于华而忘其实,溺于辞而弃于理“,(文六三四,百官行状奏)但他实重文轻道,所以说”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他说文理义为文章三要素,而谓:
  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章之大归也。
  从表面看,似以义为最重,理欠之,文又次之;然未谓”此创意之大归也,“
  实是文章家的为文而创意,不是哲学的为道以垂文。韩愈与冯宿论文书,闵叹李翱张籍的”弃俗尚而从其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盖道虽是李翱所心尚,而以于时反道尚文,为了”争名于时“和其他的原因,遂也有意无意的视文重于道了。答皇甫书云:
  仆以为西汉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达大度,东汉所不及,其余惟文宣二帝为优,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二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者,以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之工,故学者悦而习焉,其读之详也。足下读范蔚宗汉书,陈寿三国志,五隐晋书,生熟何如左邱明司马迁班固书之温习哉?故温习者事迹影,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理之必然也。(文六三五)
  注重文词的意思,尤为明显。文中又云,”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邱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可见他自己所矜重的也是文词。寄从弟正辞书云:
  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夫所谓一艺者,乃时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仲尼孟子殁千余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且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亦未可诬也。夫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有文而能到者,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犹诚明之必相依尔。......仁义与文章生乎内者也,吾知其有也,吾能求而充之者也,吾所惧而不为哉?(文六三六)杂说上云:
  是以出言居乎中者,圣人之文也;倚乎中者,希圣人之文也;近乎中者,贤人之文也;背而走者,盖庸人文之也。(文六三七)
  前者可解为注重仁义之道,后者可解为注重中道,但为韩愈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相比,重道重文,便区以别矣。

  ○十一 裴度对李翱重文说的抗议

  社会真是复杂的,有的推着时代的轮子向前跑,有的扯着时代的轮子向后拉。
  自韩柳载道失败,转重文辞以后,韩愈的大弟子李翱便首先说:“义虽深,理虽富,词不工者不成文。”而裴度却极力反对,寄李翱书谓周、孔、孟、荀、骚人、相如、子云、贾谊、司马迁、董仲舒、刘向之文,“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又云:
  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
  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文五三八)
  又云: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志,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路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有,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试用高明,少纳庸妄。若以为未,幸不以苦言见革其感。
  不惟不赞成李翱的“以文字为意”,以“奇言怪语”,矫正当世的“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对于韩愈的以文为戏,亦不以为然。寄李翱书又云:
  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
  裴度的意思,大概谓文为达意的工具,能达意就完了,不应于达意之外,故意在文字上,“高之、下之、详之、略之,”因此主张至易至直之文。本来古文的意义,在矫正魏晋六朝以来的繁密缘情之文。但以既名古文,则于道以外,应顾及于文。至韩柳由重道失败而转返重文以后,李翱一班人遂不免舍道为文,舍道论文;而又以不能投降于所反对的“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之文,自然只是从事于“奇言怪语”,“雄词远志”。裴度诋其“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求异寻常,可以说是正中其失。全唐文纪事卷七十六引学古绪言载有人写韩送王含序云:“世之称韩文以怪怪奇奇,吾尤重其大雅卓然,独不牵于流俗。
  ......而愦愦者乃曰古文之法亡于韩;不知其所谓亡者何等也!此诚儿童之见,所谓‘蚍蜉撼大树’者!”说古文之法亡于韩,自未免误妄。但古文至韩愈而极盛,而韩门的弟子便撞了丧钟,为时无几,便被“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
  的文章所战胜,确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至裴度之所以能燃首简易说的最后的光焰,以反对韩愈李翱的怪奇说者,固是怪奇说产生后的当然反响;而不出于旁人,独出于裴度,其最大的原因,恐与师传有关。他学于刘太真(风文五三八,裴度所作刘府君神道碑铭并序),而刘太真正是主极端简易说的萧颖士的弟子(见新唐书卷二○三文艺本传)。再者,他本是以德化事功为主的人物,虽学于刘太真,而不以文章名家,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十二 皇甫孙樵的怪奇主义

  简易说的最后的一点光焰,胜不过由历史及社会环境所促成的怪奇说,韩愈及其大弟子李翱不过有怪奇主义的趋势,还没有以全副精神作怪奇的文章与文论。
  韩门弟子中年岁较晚的皇甫,其文章文论便真的置重于“怪奇主义”了。答李生第一书云:
  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由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莺凤之音不得不锵于鸟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于先之也。乃自然也。(文六八五)
  古文运动的意义之一,是反对六朝文的绮缛繁密,有伤自然,由是提倡简易自然的古文。今皇甫竟以怪奇为自然。怪奇是他所提出的新义,自然是古文原有的通则,欲使新义值基于通则,由是不能不挑着自然的招牌,贩卖怪奇的药品。
  韩愈所谓古文,较过去所谓古文,已有很大的量的变化,皇甫更逐渐由量的变化,形成质的变化。所以湛静澄云:“或谓皇甫,韩门弟子,而其学流于艰涩怪僻,所谓目瞪舌涩,不能分其句读者也。”(引见全唐文纪事卷五十八)
  皇甫的文学观,虽已由简易的古文,变为怪奇的古文,而有的当然还留滞于传统的见解,以故这位向他请教的李生,便似乎不以为然。皇甫答李生第二书云: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敕;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吾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以文言之失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杨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
  (文六八五)
  又第三书云:
  生以正抑其奇。......生言非常之物如何得常,故当尔也,所以千年圣而愚比肩也。生言天象形象非常者,皆为妖妄。如天出景星,地出醴泉,盖非常,谓之妖可乎?假如妖星荧惑,天所常悬,牛溲马勃,地所常有,足尚乎?生何窒!生以松柏不艳比文章,此不知类也。凡比必于其伦,松柏可比节操,不可比文章。
  大人虎变,君子豹变,此文章比也。有以质为贵者,有以文为贵者,引茅屋越席,易黼藻元黄之用,可乎?生云奇与易,作者何别,在所为耳。请考之于实:生为易矣,试为仆作难者,视何如相如杨雄也?恐生乃不能,非不为也。楚词史记太元之不朽也,岂为资笑谑乎哉.如鸟鹊啁啾,声断便已,人如不闻尔,何足贵也?
  所言诗书之文不奇,举多言之也,易处多,奇处少尔。易文大抵奇也,易处几希矣。(文六八五)
  由他的答书里,知李生以正抑他之奇,以常抑他之怪,以质直抑他之华艳,以简易抑他之繁难。他是号称古文家的,而他所提倡的,正是过去的古文家所反对的;李生所持以攻击他的,却含乎过去的古文家的见解。可见古文之名虽存,古文之实已异。不错,皇甫是古文家,是集古文大成的韩愈弟子,但以时过境迁,所以逐渐否定自己,而要变成他物了。
  皇甫是韩愈的弟子,而竟打着古文的旗号,逐渐转变古文,以至否定古文。
  皇甫以后的孙樵,自谓“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字),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文七九四,与王霖秀才书,又同上与友人论文书。)虽作有乞巧对云:“彼巧在文,摘奇搴新;辖字束句,稽程合度;磨韵调声,决浊流清;雕技镂英,花斗窠明。至有破经碎史,稽古倒置,大类于徘,观者启齿。下ㄤ沈谢,上残骚雅,取媚于时,古风不归。”(文七九五)然似对诗而言。至对于文,更是极端主怪主奇。与王霖秀才书云:
  太原君足下,雷赋逾六千言。推之大易,参之元象,其旨甚微,其辞甚奇,如视骇涛于重溟,徒知褫魄眙目,莫得畔岸,诚谓足下怪于文,方举降旗,将大夸朋从间,且疑子云复生。无何,足下继以翼旨及杂题十七篇,则与雷赋相阔数百里。足下未到其壶,则非樵所敢与知;既入其域,设不如意,亦宜上下铢雨,不当如此悬隔。不知足上以此见尝耶?抑以背时戾众,且欲粕嗓ㄤ以苟其合耶?
  何自待则浅,而徇人反深?莺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ゼ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玻╅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前辈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蚀诗,杨司城华山赋,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拨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
  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极西郭耶?(文七九四)
  又与友人论文书亦云:
  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和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同上)
  又与贾希夷书也称赞贾希夷文的“立言必奇,摭意必深,抉精别华,期到圣人”
  (文七九四)。与高锡望书更提倡文饰,反对俚言,谓“今世俚言文章,谓得史法,因牵韩吏部曰如此如此,樵不知韩吏部以此欺后学耶?韩吏部亦未知史法耶?”
  其重怪奇文饰,毫无疑问。
  皇甫只提出怪奇,孙樵于怪奇以外,又提出所谓工,说:“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工必艰深,也有不平常的意思。古文运动,其意义虽千条万绪,而其约归,不外内容的以道理代性情,形式的以简易代繁密。然唐代的古文家,其所谓道本没有多少可以阐说的,至韩愈言道失败,更不必再事阐说。
  内容既无可阐说,当然要转而考究形式,由是逐渐放弃简易的旧说。又因古文不主张俪偶。故只有从怪奇着想。但古文运动的两大意义丢掉了,而古文运动也便逐渐坏灭了。

  ○十三 沈亚之的改并刃主义

  韩门提倡怪奇主义,不出韩门却与韩愈宗人静略有来往的沈亚之(元和十年,即八一五年进士),作送韩静略序也反对因循,提倡改并刃云:
  或者以文为客语曰:古人有言:“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乃客之所尚也,恢漫乎奇态纟由纽,已思以自织剪,违曩者之成辙,岂君子因循之道欤?客应之曰:......有植木堂下,欲其益茂,伐他干以加之枝上,名之树资,过者虽愚,犹知其欺也。且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是文之病烦久矣。间之韩祭酒之言曰:
  “善艺树者,必壅以美壤,以时沃濯,其柯萌之锋,由是而锐也。”夫经史百家之学于心,灌沃而已。余以为构室于室下,葺之故材,其上下不能逾其复,拘于所限故也。并刃之隙空之地,访坚修之良,然后工之于人(泽案疑有误),何高不可者。祭酒导其涯于前,而后流蒙波,稍稍自泽。静略于祭酒,其宗也,遵道十年而功就,颇秀出流类。今既别而延蔓,将游乎河江,岂欲益其自广哉?惟其勉,无怠!(文七三五)
  只许韩愈为“导其涯”,又勉韩静略“益其自广”,弦外之音,似对韩愈相当不满。韩愈主张“戛戛独造”,和他的反对因袭,并无不合。不过韩愈的“戛戛独造”,还要宗经学史,在沈亚之看来,宗经学史便不是真正的“戛戛独造”,所以谓“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所以主“并刃之于隙空之地”。“并刃之于隙空之地”,就是一点也不依傍前人,所以是极端的改并刃主义。极端改并刃主义的产品,自然“恢漫乎奇态纟由纽”,所以虽十分赞成韩愈,却与韩门的怪奇主义,殊途同归。

  ○十四 李德裕的自然灵气说

  韩门提倡怪奇主义,沈亚之提倡改并刃主义,李德裕(七八七~八五○)则提倡“自然灵气”说。作文章论云:
  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反。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川流迅激,必有洄γ逶迤,观之者不厌。从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谓是矣。近世诰命,唯苏廷硕叙事之外,自为文章,才实有余,用之不竭。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轻重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夫荆璧不能无瑕,隋珠不能无,文旨既妙(一作高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不可以言文章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唯于五言为妙,故休文长于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亦诬人甚矣#┡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原注”曹植七哀诗有徊泥谐依四韵,王粲诗有樊原安三韵,班固汉书赞及当时辞赋多用协韵,猗与元勋包田举信是也。“)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原注”文选诗有五韵七韵十一韵十三韵二十一韵者;今之文字四韵六韵以至百韵,无有只者。“故篇无定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语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靳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世有非文章者曰:“辞不出于风雅,思不越于离骚,摸写古人,何足贯也?”余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余尝为文箴,今载于此曰:“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惚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此为文之大旨也。
  从表面看来,既反对音韵声律,又反对琢雕藻绘,真是典型的古文家的理论。
  但韩愈“余事作诗人”,“以文为诗”,当然是以古文为主,然后以古文的方法与余力作诗。柳宗元说文之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诗之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是分别诗文。李德裕的文章论论及诗骚,知是揉合诗文。
  揉合诗文,以文就诗,象徵着文学的走向尚美的途路。他反对声律,却提倡气贯势息的节奏,是以自然的音律代人工的音律(参三篇四章)。所以谓“文之为物,自然灵气”。首先提倡此说者是曹丕刘桢,所以他崇奉“魏文与王陈应刘”的讨论。既崇奉曹刘,当然不同于韩愈的“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当然是由三代两汉降到魏晋,而反魏晋六朝的古文当然逐渐澌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