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诗格(上)

  ○一 诗格的两个时代

  诗格有两个盛兴的时代,一在初盛唐,一在晚唐五代以至宋代的初年。此两时代虽都讲诗格,但第一,前者所言,偏于粗浅的对偶,后者则进于精细的格律与微妙的比兴。第二,前者只讲”诗格“,偶尔及于”赋“,很少及于”文“,后者虽亦以”诗格“为主,但也涉及”赋格“”文格“。此其原因,以前者的兴起,其历史的领导者是六朝的声病说,社会的助力则由于初盛唐的以文治天下,以诗饰太平。声病说只是消极的避忌,所以仅能领导到进一步的粗浅的对偶。诗语文的用途既异,所以对偶的巨手,不易伸展到文的园地。(详四篇一、二章)
  后者的兴起,其历史的领导者是初盛唐的对偶说,社会的助力则是由于时代丧乱,朝野上下的文人都走到消遣玩味的逃避现实的文艺路上。(详本篇一章)对偶说虽只是一种粗浅的方法,但较声病说已有长足的进步,其领导出来的方法,当然要青胜于蓝,益臻细密。整个的文艺既都走到消遣的玩味的路上,当然不惟诗要格律,赋与文也需要格律。

  ○二 五代试士的注重诗格及赋格

  这时的讲究格律,可以取证于考试诗文的标准。册府元龟卷六四一载后唐庄宗明宗的累次下敕考官,挑剔考生的卷子,都是在字句格律上找毛病。如庄宗同光三年三月敕礼部贡院云:
  览符蒙正成僚等呈试诗赋,果有瑕疵。......况王彻体物可嘉,属辞甚妙,细披制作,最异侪流;但应试以效成,或求对而不切。桑维翰若无纰缪,稍工夫,止当属对之间,累失求妍之美。......其王彻改为第一、桑维翰第二,符蒙正第三,成僚第四。
  至明宗长兴元年六月敕中书门下细览详复新进士所试新文,中书门下所详复者,更极尽琐屑挑剔之能事,可算最有趣味的一段史料,各种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尚少注意,急照录于下,以食读者:
  李飞赋内三外犯韵,李一处犯韵,兼诗内错书”青“字为”清“字,并以词翰可嘉,望特恕此误。今后举人词赋,属对并须要切,或有犯韵及诸杂违格,不得放及第。仍望付翰林别撰律诗赋各一首,具体式一一,晓示将来。举人合作者,即与及第。其李飞、樊吉、夏侯琪、吴油、王德柔、李等六人。(此下疑有脱文)卢价赋内”薄伐“合平声字,今使侧声字,犯格。孙澄赋内”御“字韵使”宇“字,已落韵;又使”膂“字,是上声。有字韵中押”售“字,是去声,又有”朽“字犯韵。诗内”田“字犯韵。李象赋内一句”六石庆兮并“,合使此”奚“字;”道之以礼“,合使此”导“字,及错下事尝字韵内使”万“字。诗中言”十千“,”十“字处合使平声字,”偏“字犯韵。杨文龟赋内均学韵内使”民“字;以君上为骖之士,失奉上之休;兼”善“字是上声,合押”偏“字是去声,如字内使”舆“字。诗中”偏“字犯韵。师均赋内”仁“字犯韵,”晏(疑为宴)如“书”晏如“;又”河清海晏“,”晏“字不合韵,又无理,”晏“
  字即落韵。杨仁远赋内”赏罚“字书”伐“字。”御勤“字书”针“字。诗内”莲蒲“字合着平声字,兼”黍梁“不律。王谷赋内御字韵押”处“字,上声则落韵,去声则失理;善字韵内使”显“字,犯韵;如字韵押”殊“字,落韵。其卢价等七人望许令将来就试,仍放再取文解。高策赋内于字韵内使”依“字,凝其海外音讹,文意稍可,望特恕此。其郑朴赋内言”肱股“,诗中”十千“字犯韵,又言”玉珠“。其郑朴许令将来就试,亦放取解。仍自此宾贡,每年放一人,仍须事艺精奇。张文宝试士不得精当,望罚一季俸。(此与前条,都是陈东原先生告诉我的)
  这样,自然作诗作赋都要讲求格律,自然要有大批的诗格赋格的书了。

  ○三 材料的获得

  晚唐五代以至宋初的诗歌是极讲格律的,所以产生了大批的诗格书,然以被正统派的文人所卑视的缘故,致使泰半亡佚,即存者亦无人注意。普通所知者只有齐己的风骚旨格。不记何年,我在北京拢ǎ寺一书铺,购得清人顾龙振诗学指南一书,共八卷,卷三为魏文帝诗格,贾岛二南宗旨,白居易文苑诗格,王昌龄诗格和诗中宗旨,李峤平诗格,僧皎然诗议和诗评。卷四为李洪宣缘情手鉴诗格,徐衍风骚要式,僧齐己风骚旨格,僧文诗格,僧虚中流类手鉴,僧淳诗评,王玄诗中旨格,王诗格,王梦简诗要格律,徐寅雅道机要,白居易金针诗格,梅尧臣续金针诗格和诗评。自缘情手鉴诗格至雅道机要皆晚唐五代人所作,其余除王昌龄诗格、诗中宗旨,僧皎然诗议、诗评,皆宋初人伪作。总之皆五代前后产品。
  一九三五年冬,北京琉璃厂文友堂书铺送售明人胡文焕诗法统宗,所收五代前后的诗格,较诗学指南更多僧保暹处囊诀一种。就相同的各种比较勘读,皆此详彼略,知诗学指南有节删,不是照原书校印。
  一九三七年夏,琉璃厂藜光阁书铺送售明刊本南宋陈应行吟窗杂录,所收五代前后诗格,与诗法统宗全同,字句亦无大异。知诗法统宗出于吟窗杂录,诗学指南出于吟窗杂录或诗法统宗不可知,但决不外此二书。
  诗学指南不是难得之书,上海萃英书局有石印本,我也购得一部。但既有节删,便不能据见古人之全。文友堂的送售人说诗法统宗是《格致丛书》的一部分,之沈乾一丛书书目,确是全同于《格致丛书》的评诗类,大概因为《格致丛书》本是陆续编刊,所以评诗类遂题为诗法统宗,分印单行。当时印了多少都不可知,可知的,除丛书目录外,很少论著。清祁承业《澹生堂书目》诗文评类载《诗法统宗本缘情手鉴》,题僧虚中撰,张冠李戴,知恐未见原书。丛书书目对于王、李洪宣、王玄、文、王梦简、徐寅、徐衍、保暹、虚中,都标为明人,知沈乾一及其所依据的他种丛书目录的编者,恐也未见全书。
  藜光阁所送售吟窗杂录题南宋陈应行编,宋明著录皆谓为北宋蔡传撰,俊倔详论,兹不预及。三书所收诗格,特别是五代人所作十一种,旧唐书经籍志全然不载,新唐书艺文志和崇文总目只载王一种,宋史艺文志亦仅载王神(即文)二种。宋秘书省四库阙书目别集类载王诗格和僧虚中诗物象疏类手鉴二种,文史类载疏类手镜、雅道机要论,和风骚要试三种,疏类手镜盖即诗物象疏类手鉴,所以实只四种,而且每种下都注有”阙“字。直斋书录解题云:“秘书省四库阙书目,......其阙者注阙字于逐书之下。”可见在宋代已经极少流传。至后人补修的史志,顾怀三补五代史艺文志仅载雅道机要论一种,别有郑谷齐己黄损三人同撰的诗格一种。考黄朝宗缃素杂记云,“郑谷与刘己黄损共定今体诗格”,但今已亡佚。卢文绍宋史艺文志补,一种不录。专门辑补五代和宋史艺文志的尚且如此,其他不问可知。但直斋书录解题及通考经籍考著录甚详,知不是后人伪作。

  ○四 王炙毂子诗格

  全唐诗谓王是“元和(八○六~八二○)后诗人。”考诗格中引及李郢诗,全唐诗话说李郢是“大中进士”,全唐诗也说是“大中十年进士”。大中为宣宗年号,其十年当公元八五六年。诗格既引及李郢,当然更在其后,说是“元和后诗人”固不误,但失之宽泛。
  吟窗统宗作灸毂子诗格,指南只作诗格。考新唐志宋志崇文总目皆作灸毂子诗格,与吟窗统宗同。晚唐五代的诗格书,似以此为最早。惟其如此,所以此书所提出的“诗格”,大概都比较普通,比较适用,与他书之过于繁密微细者不同。
  书中首“论章句所起”,就是三、四、五、六、七、八、九言等诗的起源。次论诗的体裁,计分为三韵、连珠、侧声、六言、三五七言,(以上指南无)一篇血脉条贯、玄律、背律、计调、双关、摸写景象含蓄,两句一意,(指南无此体)
  句病,句内叠韵,共十四体。十四体中有的是尽人熟知的,如连珠、双关之类,有的是可以因名知义的,如一篇血脉条贯、两句一意之类;比较生疏的只有玄律、背律、计调三体。
  玄律体的诗例是上四字全用侧声、上四字全用平声,律全用平、律全用侧四种。背律体的诗例是第五句合用侧声带起,却用平声,及不拘常格二种。计调的诗例是李郢的“青蛇上竹一种色,黄叶隔溪无限情,”说:“种字合用平,而用侧,是计调。”可知三种都是不守格律的格律,近于普通所谓“拗体”。至三种的区别:玄律似是平声或侧声的连用;背律则是应用平者用侧,或应用侧者用平,计调同于背律,不过律指一句的前半句,调指后半句,(就炙毂子诗格言,似是如此)故背律之拗在一句的“带起”之字,计调之拗则在一句的“计调”之字而已。

  ○五 李洪宣缘情手鉴诗格

  缘情手鉴诗格,吟窗统宗题樵人李洪宣撰,指南亦题李洪宣撰,惟无“樵人”
  二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下简称陈录)云:“题樵人李宏宜撰,未详何人,当在五代前。”洪宏音同,宣宜形近,未知孰是。书中所引诗人,止有方干和杜紫薇,都是晚唐人,无五代以后人,谓“当在五代前”,庶几近之。
  他所提出的诗格,属于消极避忌者:如说“诗有五不得:一曰不得以虚大为高古,二不得以缓漫为淡泞,三曰不得以诡怪为新奇,四曰不得以错用为独善,五曰不得以烂熟为隐约。”又说:“诗忌俗字‘摩挲’‘抖薮’之类,是也。”
  (以上指南无)属于积极提倡者:一、束散法,引诗曰:“山暗云凝村,江春水接天。”说:“云字,水字,是束散法也。”二、审对法,引方干诗:“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说:“此即深失力也,切宜忌之。”三、自然对格,引杜紫薇诗:“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说:“人世菊花,是也。”又说:“诗有三格,一曰意,二曰理,三曰景。”(此条指南无)也大都是普通的格律。

  ○六 齐己风骚{上曰}格

  炙毂子诗格及缘情手鉴诗格所提出的“诗格”很少,大批的“诗格”的提出,要推齐己的风骚旨格,这或者就是风骚旨格所以风行的原因。书中首说六诗:
  一曰大雅,二曰小雅,三曰正风,四曰变风,五曰变大雅,六曰变小雅。次说诗有六义:
  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次说诗有十体:
  一曰高古,二曰清奇,三曰远近,四曰双分,五曰皆非,六曰无虚,七曰是非,八曰清洁,九曰复妆,十曰阖门。
  次说诗有十势:
  狮子返踯(津逮秘书诸本作掷)势、猛虎踞林势、丹凤衔珠势、毒龙顾尾势、孤雁失群势、洪河侧掌势、龙凤交吟势、猛虎投涧势、龙潜巨侵势、鲸吞巨海势。
  次说诗有二十式:
  一曰出入,二曰高逸,三曰出尘,四曰回避,五曰并行,六曰艰难,七曰达时,八曰度量,九曰失时,十曰静兴,十一曰知时,十二曰暗会,十三曰直拟,十四曰返本,十五曰功动,十六曰抛掷,十七曰背非,十八曰进退,十九曰礼义,二十曰兀坐。
  次说诗有四十门:
  一曰皇道,二曰始终,三曰悲喜,四曰隐显,五曰惆怅,六曰道情,七曰得意,八曰背时,九曰正风,十曰反顾,十一曰乱道,十二曰抱直,十三曰世情,十四曰康救,十五曰贞(津逮秘书诸本作真)孝,十六曰薄情,十七曰忠正,十八曰相成,十九曰嗟叹,二十曰俊时,二十一曰清苦,二十二曰骚愁,二十三曰眷恋,二十四日想像,二十五曰志气,二十六曰双拟,二十七曰向时,二十八曰伤心,二十九曰鉴戒,三十曰神仙,三十一曰破除,三十二曰蹇塞,三十三曰鬼怪,三十四曰纰缪,三十五曰世变,三十六曰风雅,三十七曰叹羡,三十八曰是非,三十九曰理义,四十曰清苦。
  次说诗有六断:
  一曰合题,二曰背题,三曰即事,四曰因起。五曰不尽意,六曰取时。
  最后说诗有三格:
  一曰上格用意,二曰中格用气,三曰下格用事。
  每一种后都没有解释,而举出两句或四句诗为例。如上格用意后举诗曰:
  “那堪怀远略,尤自上高楼。”又诗:“九江有浪船难济,三峡无猿客自愁。”
  六诗与六义是传统的旧语,其余是齐己的新说。新说中如十体、十势、二十式、六断及三格,是作诗的方法;四十门是作诗的题材。自然这是大体的区别,实则题材与方法,是分不开的,所以选材亦是方法之一,方法亦决定于题材。十体中有背非,四十门中也有背非,所举诗例,同样是“山河终决胜,楚汉且横行”,一方面可见他分门别类的不精确,一方面也可以知道方法与题材的关系密切,所以致使一种跨居两类。

  ○七 虚中流类手鉴

  虚中是齐己的诗友,齐己诗中有谢虚中上人寄示题天策阁诗、谢虚中寄新诗等作。宋秘书省四库阙目(以下简称宋阙目)别集类著僧虚中诗物象疏类手镜一卷,文史类又著疏类手鉴一卷,叶德辉考证谓系重见。今案“疏”字盖为“流”
  字形误。陈录作流类手鉴,吟窗、统宗、指南亦俱作流类手鉴。
  书中所提示的,大部分是“物象流尖”,共有五十五类之多。头一类是“巡狩,明帝王行也。”最末一类是“土,比信与长生也。”随后是“举诗类别”,大概就是“物象流类”的择要举例。如举马戴诗“日落月未上,鸟栖人独行。”
  说:“以上比小人获安,君子失时也。”
  又此书重在讨论比体,所列物象五十五类,都是比某某也。发端是近似序文的一段话云:“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真诗之人,心合造化,言含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云,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哉?”不过比体固是诗法之一,而无处不用比,无物不作比,甚至以“梧桐比大位”,以“羊犬比小物”,一则比之不以其类,二则也晦暗不明。

  ○八 徐衍风骚要式

  宋阙目文史类著徐衍风骚要试一卷,叶德辉考证云:“按陈灵试作式。”陈录云:“风骚要式一卷,徐衍述,亦未详何时人。”考书中每以齐己、郑谷、虚中诸人诗为例,知在诸人之后,或者是五代宋初人。首云:
  夫诗之要道,是大圣古人之枢机,故可以颂,可以讽,迩之事父,远之事君。
  今之辞人,往往自讽自刺而不能觉。前代诗人亦曾微露天机,少彰要道。白乐天云:“鸳鸯绣了从交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月亦云:“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以是而论,不可妄授。
  知此书与流类手鉴相似,不重在示人以诗的艺术方法,而重在示人以美刺方法。此种方法共分五门:一、君臣门;二、物象门;三、兴题门,四、并刃意门;五、琢磨门。(指南,琢磨门为第二,所举诗例亦有倒置。)
  君臣门似提示君臣美刺,如举齐己春日书怀:“一气不言含有象,万灵何处谢无私。”说“此是大雅,美帝王盛德之形容也。”举郑谷登渭阳楼诗:“后车能见前车复,今日难忘昔日忧。”说:“此乱时已兆,君暗小人竞进也。”
  君臣门似提示君臣美刺,如举齐己春日书怀:“一气不言含有象,万灵何处谢无私。”说“此是大雅,美帝王盛德之形容也。”举郑谷登渭阳楼诗:“后车能见前车复,今日难忘昔日忧。”说:“此乱时已兆,君暗小人竞进也。”
  物象门引虚中云:“物象者,诗之至要,苟不体而用之,何异登山舍舟,行川索马,虽及其时,岂及其用?”足证他颇受虚中的影响。所引当出于流类手鉴,今本失载,知已有残缺。
  兴题门似就题寓讽刺之意,如谓:“野步野眺,贤人观国之光也;......病中,贤人不得志也。”
  并刃意门原有界说云:“美颂不可情奢,情奢则轻浮见矣;讽刺不可怒张,怒张则筋骨露矣。”
  琢磨门亦有界说云:“夫用文字要清浊相半,言虽容易,理必求险,句忌凡俗,意便质厚。”
  大概晚唐五代的诗人,虽躲在“象牙之塔”,创作清遣玩味的文艺,而社会丧乱的感发刺激,诗主美刺的传统见解,使他们不能完全忘世。既不能完全忘世,又惩于元白讽刺诗的遭忌受祸,由是想出种种的微妙的讽刺法。风骚要式固然如此,流类手鉴又何尝不然。从结果言,此种讽刺法幽隐难明,难生实效;从动机言,则已大费苦心了。

  ○九 徐寅雅道机要

  宋阙目载雅道机要论一卷,不著作者。陈灵载雅道机要二卷,言“前卷不知何人,后卷称徐寅撰。”今吟窗、统宗及指南皆一卷,亦题徐寅撰,不知陈录所谓前卷,是否在内?
  五代诗话卷六引涌幢小品云:“徐寅、莆田人,乾宁中进士。海内多故,依王审知。”旧唐书卷一三四亦称他因献赋梁祖,辞伤后唐武皇,庄宗告王审知使者,认为是父母之雠,不可同天,坐是终于秘书正字。然则他是后梁后唐时人。
  雅道机要中首“明门户差别”,计为隐显、惆怅、相成、乱道、抱直、世情、正敕、嗟叹、俟时、清苦、骚愁、眷恋、志气、双拟、向时、伤时、鉴识、神仙、塞蹇、动静二十门。(指南不载,注云:“后列齐己四十门之半。”)此二十门大体出齐己风骚旨格所说的四十门,惟彼无动静门,又仿时彼作伤心,鉴识彼作鉴戒,塞蹇彼作蹇塞。次“明联句深浅”,共二十种句。(指南不载,注云:
  “后列齐己二十式。”)略同于风骚旨格的二十式;不同者,只有不对句和十字句两种;又旨格无悲喜句,但四十门内有悲喜门。次“明势含升降”,共八势,洪河侧掌、丹凤衔珠、孤雁失群、猛虎跳(旨格作投)涧、龙凤交吟、猛虎踞林六势,全出风骚旨格的十势;不同者只有云雾绕山、孤峰直起二势。(指南不载,注云:“后列齐己十势。”)次“明体裁变通”,共十体,出于风骚旨格的十体。
  (指南不载,注云:“后列齐己十体。”)陈振孙谓前卷不如何人,或者因为是录齐己之说,未便据为己有,故未标姓名。但前半虽出于钞袭,却与后半脉络联贯,知钞袭者或者就是徐寅,所以吟窗,统宗及指南一概认为是徐寅所作。惜别无证据,不敢遽然断定。
  “明体裁变通”以后是“明意包内外”。次有说误,就其所举例证而言,似在叙明题类。次“叙体格”,就:“诗有十一不:一曰不时态,二曰不繁杂,三曰不质朴,四曰不才遇,五曰不囚缚,六曰不沈静,七曰不细碎,八曰不怪异,九曰不浮艳,十曰不僻涩,十一曰不文藻。”次“叙句度”,说:“或语,或句,或含景语,或一句一景,成句中语,或破题,或领联,或腹中,或断句,皆有势向不同,南宗则二句见意,北宗则一句见意。”(原无见意二字,以意校补。自或语以下,指南无。)次“叙搜觅意”,次“叙磨练”,次“叙血脉”,次“叙通变”,次“叙分部”,最后“叙明断”,按名可以知义,故不一一阐叙。虽前半有钞袭风骚旨格之嫌,但全书所说到的方面较多,所提示的方法亦较细,比风骚旨格、流类手鉴等书,更进步了,同时也更琐屑了。

  ○十 王玄诗中旨格

  陈录无诗中旨格,而有拟皎然十九字一卷,说是:“称正字王元撰,不知何时人。”今诗中旨格亦题正字王玄撰,最后一部分标为拟皎然十九字体,或陈振孙所见不全,否则是全书亦名拟皎然十九字。观其他部分,与拟皎然十九字体所引诗人略同,知其他部分亦出王玄之手,不是后人伪作。所引诗人,若贾休、莫休、僧扈、僧可、李昌遇、处伦、陈况、韩喜、西蟾、李鄂、何景山、番复之类,一时别无可考,益知决非仿造,因为仿造者很难找到这多的不甚知名的诗人。至有时代可考者,除王维、孟浩然、戴叔伦、贾岛、姚合外,都是晚唐五代人。惟刘昭见宋诗纪事补卷七十六,元见宋诗纪事卷九十三,但都无年代行历,与此书所引,不知是否一人?全唐诗载王玄所琴一首,列在“无世次爵里可考者”之下。然则大概是五代时人,宋初或犹生存。
  书中发端云:“予平生于二南之道,劳其形,酷其思,粗著于篇,虽无遗格之才,颇见坠骚之志。且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明则咏,时暗则刺之。”
  知全书重在提示咏时刺时的方法,与流类手鉴、风骚要式略同。固然他说:“今具诗格于后”,但并不同其他诗格书的提举许多的格律,只是举了八十多首诗例,而于每一诗例后,加上咏时或刺时的考语。如举杜荀鹤诗云:“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宁麻?”说:“此比君子志未就也。”举齐己莺诗云:“晓来枝上千般语,似向桃花语旧情。”说:“此得时之意也。”
  拟皎然十九字体,是就皎然所提出的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冤、意、力、静、远十九字,加以解释,实以诗例。如谓:
  “风韵朗畅曰高”,举廖融寄天台逸人:“又闻乘桂楫,载月十洲行,”说:
  “此高字格也。”他类是,不具引。

  ○十一 王梦简诗要格律

  陈录载诗格要律一卷,题进士王梦简撰。今吟窗统宗及指南,亦题进士王梦简撰,惟书名作诗要格律,未知孰是。
  所引诗人,与诗中旨格略相仿,可知者大半是晚唐五代人,不见全唐诗者,有康道、郄殷象、李颖、欧阳皓四人,亦不见宋诗纪事及宋诗纪事补遗,所以王梦简大概也是五代时人,是否宋初犹存,也不可知。
  晚唐五代的诗格书,可以分为两大派:一派注重艺术技巧的方法,如风骚旨格与雅道机要;一派注重讽咏时政的方法,如流类手鉴、风骚要式及中旨格。此书也许是因为较后出的缘故,兼采两派之说,既注重艺术技巧,也注重讽咏时政。
  所以先言六义,后列二十六门,说:“六义合于诸门,即尽其理也。”
  六义就是风、赋、比、兴、雅、颂,不过他的解释比较异样。他说:“风,与讽同义,含皇风,明王业,正人伦,归正宜也。赋、赋其事体,伸冤雪苦,纪功立业,旌著物情,宣王化,以合史籍者也。比、事相于比,不失正道,易明而难辨,切忌比之不当。兴、起意有神勇锐气,不失其正也。雅、消息孤松,白云高僧,大儒雅也。颂、赞咏君臣有道,百执有功于国。”知他所谓六义都离不开政治,而应用六义以作诗者,自然要讽咏政治。所以他的提出六义,是在示人以讽咏政治的方法。
  二十六门与风骚旨格的四十门同者,有礼义(旨格作理义)、嗟叹,终始(旨格作始终)、是非、鬼怪五门,但所举诗例不同。又旨格有皇道门,所举诗例为:“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此有君臣门,亦举及此诗。其余二十门为高大、忠孝、富贵、怨刺、歌颂、含蓄、物理、齐物理,性情、映带、造化、进退、象外、今古达观、宇宙达观、高逸、了达、大古意、隐静、恐怖。门类的提出,自然在示人以艺术的技巧方法,但各门都无解题,只举两三个人的诗为例,而于后面注明合六义的某一种。如宇宙达观门举郑谷诗句:“春为沙罗客,家在鹧鸪天。”注明合赋。又举黄损诗句:“水武陵门,山忆武陵深。”注明合雅,则艺术的技巧,与六义的讽咏,治为一炉了。

  ○十二 桂林淳大师诗评

  陈录著录一卷,言“桂林僧□淳撰”。僧下注“原阙”二字,吟窗、统宗及指南直题桂林淳大师,或者因为既不知叫什么淳,遂迳题为淳大师。淳大师是何时人不可考。宋诗纪事卷九十二释子下云:“景淳、元丰初桂林僧。”但与此似乎是一人。因为诗评所引诗,可知者大都是晚唐五代诗,所以作者似是五代宋初人。元丰(一○七八~一○八五)是宋神宗的年号,距五代宋初(九六一)已百数十年,与书内所显示的时代不相应。
  此书与诗要格律相仿,一方面讲诗的含蓄,一方面讲诗的格律。讲含蓄有如首云:“夫(统宗作天,盖误)缘情蓄意,诗之要旨也。”又云:“诗之言为意之壳,如人间果实,厥状未坏(统宗作壤,疑误)者,外壳而内肉也;如铅中金,石中玉,水中监,色中胶,皆不可见,使天下人不知诗者,视至灰劫,但见其言,不知其意,斯为妙也。”后来严羽沧浪诗话称赞“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为千古讲诗学者所称诵,显然受诗评的影响;然则诗评的价值已于此可见了。
  至讲到诗的格律,诗评先分为象外句、当句对、当字对、假色对、假数对、十字句、十字对、镂水八格。惟镂水格下有解题云:“著句轻清,好看也。”
  (统宗无著字,好上有暂字。)其余皆只举诗句例,并无解题。大概因为义甚明显,所以不用解题。又云:“凡为诗要识体势,或状同山立,或势若河流。”因此又立二势格,一是盘古格,一是腾骧格。二种势格,各举了若干诗例。于盘古格诗例后云:“以上并是形势,但不得动。”于腾骧格诗例后云:“以上并是语势,不定作用者也。”二者比而观之,或者状同山立者曰盘古格,势若河流者曰腾骧格。至此二格与前八格不同者,前八格说“句”,此二格说“势”。
  句格势格以外,又说:“诗有三体,一曰诗人之体为上,二曰骚人之体为中,三曰事流之体为下。”(指南无)又说:“诗有二断,一曰离题断,二曰抱题断。”
  又说:“诗有四题体,一曰第一句见题,二曰第二句见题,三曰第三句见题,四曰第四句见题。”题体是入题,题断是结题,其义甚明,无庸中述。至就全篇而言,则别列独体、摘纵二格。独体格举廖处士游般若寺上方诗,说:“此诗中说寺中意,别无作用,故名独体。”然则独体近于赋比兴的赋体。至摘纵格则近于文章家所谓大开大合,发端离题很远,最后才急转扣题。
  ◎十三 文诗格吟窗、统窗题文诗格,沙门文撰;指南只题诗格,僧文撰。宋诗纪事卷九十一云:“文号文宝大师,有诗格。”但陈录、通考、宋志,均作神,盖即一人。宋诗纪事没有说到他的生卒,诗格所引诗,标明作者都是晚唐五代人,知或是五代宋初人。
  书中共分八部分:
  一论破题,谓题有五种破题:一曰就题,“用题目便为首句是也。”二曰直致,“就题中变其事以为首句是也。”三曰离题,“外取其首句,免有伤触是也。”
  四曰粘题,“破题上下二句,重用其字是也。”五曰入玄,“取其意句绵密,只可以会意,不可以言宣也。”
  二论颔联云:“一曰句到意不到,二曰意到句不到,三曰意句俱到,四曰意句俱不到。”
  三论诗腹云:“亦云景联,与颔联相应,不得错用。”
  四论诗尾云:“亦云断句,亦云落句,须含蓄旨趣。”
  二种皆未细分。论诗尾引春闺诗:“欲寄回纹字,相思织不成。”说:“此乃意句俱到也。”知诗腹诗尾亦按意句分为四种,以已祥颔联,故未重说。
  五论诗病云:“为诗者难得全篇造于玄妙。”知是泛言诗中的毛病,并不同于六朝隋唐的声病说。
  六论诗有所得字云:“冥搜意句,全在一字包括大义。”
  七论诗势云:“诗有十势:一曰芙蓉映水势,二曰龙潜巨浸势,三曰龙行虎走势,四曰狮掷(疑夺一势字),五曰寒松病枝势,六曰风动势,七曰惊鸿背飞势,八曰离合势,九曰孤鸿出塞势,十曰虎纵出群势。”龙潜巨浸势已见风骚旨格。狮掷势或即同于风骚旨格的狮子返掷势,孤鸿出塞势或即同于风骚旨格的孤雁失群势。大概是因风骚旨格而又别增几势。
  八论诗道云:“至玄至妙,非言所及,若悟诗道,方知其难。”可谓不道之道了。

  ○十四 保暹处囊诀

  宋诗纪事补遗卷九十六云:“保暹字希白,金华人,普惠院僧。喜为诗,若有青囊诀一卷。景德初,直昭文馆。陈充所序九僧诗,通其一也。”光绪金华县志卷十一人物传,与此略同,惟青囊诀作处囊诀。(储皖峰先生告知)陈录、通考,亦皆作处囊诀,今吟窗、统宗亦皆作处囊诀。
  其他诗格书率注重艺术技巧或讽刺方法,处囊诀则注重诗之用,首云:“夫诗之用,放则月满烟江,收则云空岳渎,而情忘道合,父子相存;明昧已分,君臣在位;感动神鬼,天机不测;是诗之大用也。”又云:“夫诗之用也,生凡青圣,该古括今,恢廓含容,卷舒有据,是诗之妙用也。”又云:“诗有五用,一曰其静莫若定,二曰其动莫若情,三曰其情莫若逸,四曰其音莫若合,五曰其形莫若象。”其所谓用并不同于普通的以诗刺政治,或以诗察民风,而是一种神密的不可思议的享受之用。这当然与保暹是僧人有关,但晚唐五代本以诗为消遣玩味的艺术,神密的享受主义不过是消遣玩味的进一步而已。
  至讲到格律,他以为“诗有七病:一曰骈经之病,二曰钓锁之病,三曰轻浮之病,四曰剪辞之病,五曰狂辞之病,六曰逸辞之病,七曰背题离目之病。”又云:“诗有四合题目:一曰放意远,二曰得句新,三曰语常用事密,四曰莫与古人用事同。”又云:“诗有眼。”所谓眼,就是诗中的主眼,如举贾生逢僧诗:
  “天上中秋月,人间半世灯。”说:“灯字乃是眼也。”盖又由五代的体势比兴的格律,进于宋代的诗病诗眼的格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