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期的古文论

  ○一 古文的兴起

  古文不始于韩柳,而成于韩柳,所以现在称韩柳以前的古文为”早期的古文“,其文论为”早期的古文论“。
  古文的兴起,陈振孙以为始于他的贵华宗子昂(见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董以为始于元结(广州书跋磨崖碑),胡应麟以为始于李华萧颖士(少室山房笔从,九流绪论卷中),赵翼以为始于姚察(二十二史记卷九,古文自姚察始条),又以为始于独孤及(同书卷二十,古文不始于韩柳条)。实则还可以上推一百多年,因为苏绰已经在西魏之末(约五五○年前后),仿尚书作大诰了,柳虬也在那时作文质论,以思调和今文古文之争了(详三篇十章二节)。刘知几史通杂说中云:
  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刺朝敕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观刘知几说,知魏末周初的仿古为文,已形成一时的风尚;观柳虬谓”时有古今,非文有古今“(引见三篇十章二节),知苏绰及其附和者已打出”古文“的旗帜来了。
  后来首先反六朝文学者,是隋朝的李谔及王通;而唐代的有名的古文家,除陈子昂外,又大半是北人;就中的元结独孤及,不惟是北人,且是胡裔;所以古文实兴于北朝,实是以北朝的文学观打倒南朝的文学观的一种文学革命运动。
  以常理论,刘勰主”原道“”征圣“”宗经“,应当是唐代古文的领导者。
  然以鄙见所知,称论其书者,只有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和刘知几史通自叙,真正宗经载道的古文家,反绝少论及。自然我不敢说唐代的古文家都没有读过文心雕龙,但漠视似是事实。这也足以证明他们继承的是北朝系统,对南朝只是一味的攻击;所以与他们同调的刘勰,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能打动他们的注意与同情。

  ○二 李谔王通的攻击六朝文

  任何学术的发生都应了社会的需要,任何学术的过分的发展,又率流于窳败,而失去与社会的平衡,形成改革的对象。六朝的繁密缘情的文学,自然也是这样的产生,这样的滋长,又这样的被人扬弃。在齐梁,如刘勰裴子野梁元帝诸人,已对之相当不满;但他们自诊己病,当然多所蒙讳,不能彻底改革。北朝则不同了,繁密缘情的文学,他们似乎始终没有正式的接受。当南朝疯狂的创造繁密缘情的文学的时候,北朝的苏绰已提倡古文了,魏收已提倡有用之文了,杨遵彦与颜之推已反对文人无行,提倡宗经载道之文了(详三篇十章各节)。一旦南北统一,南朝文学和他们发生了直接关系,固然一方面可以如隋书文学传序所云:
  “周氏吞并梁荆,此风(南朝文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但另一方面此种格格不入的文学的袭入,适足作了他们的试金石,使他们由反对此种文学,更充实他们的古文文学。隋文帝的于“开皇四年,普诏天下公私文翰,并宜实录。其年九月,泗州刺史司马幼之,文表华艳,付有司治罪”(李鹗上书文),便是这种情形之下的当然措置;而李鹗的上文帝论文体轻薄书,也是这种情形之下的当然产品:
  臣闻古先......上书献赋,制诔镌铭,皆以褒德序贤,明勋证理;苟非惩劝,义不徒然。降及后代,风教惭落。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诗。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
  禄利之路既开,爱尚之情愈笃。于是闾里童昏,贵游总,未窥六甲,先制五言。
  至如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动续,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故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损本逐末,流偏华壤,递相师祖,久而愈扇。
  (隋书卷六十六,李谔传)
  李谔攻击六朝文的“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稍后的王通(五八四~六一八)
  则又由攻击六朝文,进而攻击六朝文人。他的文中子事君篇云:
  子谓:“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治,君子则典;鲍昭、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谢庄、王融、古之纤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或问(刘)孝绰兄弟,了曰,“鄙人也,其文淫。”或问湘东王兄弟,子曰:“贪人也,其文繁;谢、浅人也,其文捷;江总、诡人也,其文虚:皆古之不利人也。”
  然独称赞颜延之、王俭、任,谓“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约以则。”又称赞曹植,谓“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则其攻击六朝文人,实因不满意六朝文人的傲诞贪怨,淫治繁碎,假使“约以则”,或“深以典”,则不惟不攻击,而且赞扬。所以房玄龄问文,他答以:“古之文也约以达,今之文也繁以塞。”
  (以上亦事君篇)而内史薛公向他说:“吾文章可谓淫溺矣。”他便离席而拜曰:
  “敢贺丈人之知过也。”(述史篇)
  “约以则”或“约以达”是所提倡的“古之文”的形式,至实质则是以理义化民:
  子曰:“(杨)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苏)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李)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所以忧也!”(王道篇)
  子曰:“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天地篇)
  又推重陈寿范宁,谓“陈寿有志于史,依大义而削异端;范宁有志于春秋,征圣经而诘众传”(天地篇)。房玄龄问史,他告以“古之史也辩道,今之史也耀文”(事君篇)。史文本有密切关联,特别是所谓古文,本是宗经学史,则由王通的评史,也可以知其评文了。
  不过以理义化民的文论,李谔上文帝论文体轻薄书也已启其端绪。其言云:
  臣闻古先哲王之化民也,必变其视听,防其嗜欲,塞其邪放之心,示以淳和之路:五教六行,为训民之本;诗书礼易,为道义之门。故能家复孝慈,人知礼让。正俗调风,莫大于此。
  但李谔所言,不及王通的更为周密。此盖一由于李谔在先,故所言甚简;王通在后,故所言较详。一由于李谔本不是了不起的人物,其上书似对文帝的希意承旨;王通则是以道统自负的学者,对这方面的言论当然要比较深刻。

  ○三 唐初四杰的反对淫巧文

  四杰中,骆宾王(约六四○~?)无论文之言,但既与王勃、杨炯、卢照邻三人为文友,志趣又很相近,则其对文学的意见,当然不甚相远:故兹以四杰并论。
  有的人说批评是创作的尾随者,就文学的部类而言,似有点相象(并不全是如此);就文学的兴革而言,则绝对相反。批评之尾随创作,真是追踪而至;创作之尾随批评,则有时瞠乎落后。这因为批评是一种意见,社会转变,它马上可以随之转变;创作则需要长时间的修养,不能一蹴而至,因亦不能一蹴而变。职此之故,所以李谔的用六朝文体的文学以攻击六朝文体,唐初四杰的一方面创作轻薄淫巧的文学,一方面又攻击轻薄淫巧的文学,都可以得到解释,而不必奇异了。
  称为六朝文,是以时代名,如提示内容,则可名之为“淫巧文”。李谔王通距六朝甚近,盖可以亲见六朝文的坏影响,所以特别提出并攻击六朝的文学与文人。四杰距六朝较远,不能亲见六朝文的坏影响,而只感觉到社会上下需要象六朝那样的轻薄淫巧之文,所以由攻击六朝文,进而攻击一切淫巧文。杨炯王勃集序云:
  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立焉,立言以重其范。
  ......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屈平自沈,唐宋宏汨罗之迹。文儒于焉异术,词赋所以殊源。逮秦氏燔书,斯文天丧;汉皇改运,此道不还。贾马蔚兴,已亏于雅颂;曹王杰起,更失于风骚。黾勉大猷,未忝前载。洎乎潘陆奋发,孙许相因,继之以颜谢,申之以江鲍,梁魏群材,周隋众制,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邱坟,或独徇波澜,不寻源于礼乐。会时沿革,循古抑扬,多守律以自全,罕非常而制物。(文一九一)
  又赞美王勃的“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说:“积年绮碎,一朝清廊,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焉!”(同上)又称述王勃之对于改革文学的志趣,是:
  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同(上)王勃自己亦云:
  夫文章之道,自古称难,圣人以开物成务。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未流,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沈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鹜,适足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止周陈之祸。于是识其道者,卷舌而不言;明其弊者,拂衣而径逝。潜夫昌言之论,作之而有逆于时;周公孔子之教,存之而不行于代。天下之文,靡不坏矣!
  (文一八○,上吏部裴侍郎启)
  又云:
  易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传称“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能事。而君子所役心劳神,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是故思王抗言词讼,耻为君子;武皇载出篇章,仅称往事,不其然乎!
  (文一八二,平台秘略论十首,文艺三)
  他们攻击纤微雕刻、缘情体物的文学;慨叹“周公孔子之教,存之而不行于代”;力主为文须“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俾“俗化资以兴衰,国家由其轻重,”
  “蹈前贤之未识,探先圣之不言,经籍为心,得王何于逸契;风云入思,叶张左于神交。”(杨炯王勃集序)知他们在希望以文章经国,反对以文章言情。裴行俭说他们“华而不实”(见文二二八,张说赠太尉裴公神道碑),新唐书文艺传序也说:“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句绘章,揣合低,故王杨为之霸。”王勃因作平台秘略论见爱重于韩王(见新唐书本传),在平台秘略论说君子为文,“宜于大者远者,非缘情体物,雕虫小技而已。”在山亭兴序更说:
  “君子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文一八○)但“时诸王斗鸡,勃戏为文檄英王鸡,高宗怒曰:’是且交构‘,斥出府。”则岂止是“缘情体物,雕虫小技”
  而已,直然就是助长“末流”的“浇淫”之作了。所以就四杰的为人与文章而言,实不应有上述的言论;而后以有上述的言论者,则泰半是时代意识的表现。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云:
  国家应千载之期,恢百王之业,天地静默,阴阳顺序,方欲激扬正道,大疵生人,黜非圣之书,除不稽之论。牧童顿颡,思进皇谋;樵夫拭目,愿谈王道。
  盖唐初欲稳定社会,收拾人心,由是以文教治民经国,以诗赋粉饰太平;所以文重道德教化的实质,诗重声韵格律的形式。文重道德教化,由是成功简易舒散的古文;诗重声韵格律,由是成功属对精密的律诗(详一、二两章)。但另一方面齐梁陈隋的淫巧之文,已由历史的领导,深深的刻入文人的脑府,造成文学的作风。四杰正当其时,所以一方面作“沿江左余风,句绘章,揣合低”的文学;另一方面又作反六朝及其他“缘情体物,雕虫小技”的文论。杨炯的王勃集序云:
  “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未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缀九攻。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则薛令公卢照邻似亦抱有同样的改革文学志趣。卢照邻南阳公集序云:
  自获麟绝笔,一千三四百年,游夏之门,时有荀卿孟子;屈宋之后,直至贾谊相如。两班叙事,得邱明之凤骨;二陆裁诗,含公之奇伟。邺中新体,共许音韵天成;江左诸人,咸好镶姿艳发。精博爽丽,颜延之急病于江鲍之间;疏散风流,谢宣城缓步于向刘之上。北方重浊,独卢黄门往往高飞;南国轻清,惟庾中丞时时不坠。嗟呼#┡今之士,递相毁誉,至有操我戈矛,启其墨守。三都既丽,征“夏熟”于上林;九辨已高,责“春歌”于下里。舛之论,纷然遂多!
  (文一六六)
  固然称赞周秦两汉的诗文,但也揄扬魏晋六朝的诗文。他菲薄“古今之士”
  的“递相毁誉”,说:“至有操我戈矛,启其墨守。”则对于王杨的攻击六朝及其他的“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当然不以为然。杨炯说他是王勃的改革文学的知己,而他自己的言论又似不满意于王杨的改革文学,很显然的是由于时代的矛盾,又铸成个人的矛盾。
  我在前边说唐代的古文运动,是以北朝的文学观,代替南朝的文学观,在杨炯所作王勃集序里又找到证明了。他说王勃“长风一振,......后进之士,翕然景慕。......妙异之徒,别为纵诞,专求怪说,争发大言,乾坤日月张其文,山河鬼神走其思,长句以增其滞,客气以广其灵,已逾江南之风,渐成河朔之制。”虽然他说这是“谬相称述,罕识其源”;但唐初文学之逐渐以“北”代“南”,则由杨炯所述,益知是历史事实了。

  ○四 陈子昂与卢藏用的提出载道说

  本来苏绰等已在魏周之间提倡古文了,但后来因为南北统一,虽有计划的以北朝文学代南朝文学,而南朝文学的势力却亦随之侵入北朝文学的领域,因此古文的完成反倒迟了几十年。李谔王通都不是文学家,以故荆┸反对六朝文,提倡教化文,却不能完成古文。初唐四杰虽反对“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而所作则大半是“缘情体物,雕虫小技”之文,当然更不能完成古文。四杰前后的史学家,也反对淫艳之文,但同时又反对质俚之文(详五章三,四两节),虽然给后来的古文家许多提示,却也没有完成古文。韩愈荐士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但子昂对于诗确是提出了改革计划(详三章一节),对于文只是作品渐趋于古,并没有关于古文的文论。他的朋友卢藏用(龙朔?~开元初)为他作文集序云:
  昔孔宜父以天纵之才,自卫反鲁,乃删诗书,述易道,而修春秋,数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观也。孔子殁二百岁而骚人作,于是婉丽浮侈之法行焉。汉兴二百年,贾谊司马迁为之杰,宪章礼乐,有老成之风。长卿子云之俦,瑰诡万变,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辞而不顾。其后班张崔蔡曹刘潘陆,随波而作,虽大雅不足,其遗风余烈,尚有典型。宋齐之末,盖焦页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倔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至,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易曰:“物不可以终否,故受之以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豳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文二三八)
  陈子昂之对于文章的志趣可以于此藉知梗概。至卢藏用则不惟在此序提倡孔圣之文,反对宋齐之文,在答毛杰书又云:
  猥辱书札,期我遐意,询于道真。......仆在壮年,常慕其上,先贞后黜,卒罗忧患,负家为孽,置身于此,何颜复讲道德哉?虽然,少好立言,扣闻长者之说;老而弥笃,犹怜薄暮之启,加我数年,庶无大过。(同上)
  毛杰与卢藏用书亦云:“杰闻君所贵者道也,所好者才也。”(文二三九)
  则虽未将学道与为文打成一片,而已一方面要改革不道之文,一方面又讲明道德了。

  ○五 萧颖士李华的宗经尚简说

  陈卢以后的改革文体者有富嘉谟与吴少微。旧唐书文苑传卷中云:
  富嘉谟、雍州武功人。......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慕之,文体一变,称“富吴体”。
  可惜他俩不惟没有文论传后,而且留下来的文章,根本极少。全唐文卷二三五载富文四篇,吴文六篇,都不是有价值的文章。惟唐代的古文,本取法经史,他俩既“属词皆以经典为本”,则如表彰古文运动的功臣,他俩也是不可埋没的。
  陈子昂的文章虽渐趋于古文,而没有关于古文的文论;卢藏用有关于古文的文论,而所作古文又不很多(全唐文卷二三八载十三篇);富嘉谟与吴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在古文运动史上似占一重要阶段,但既无文论,流传的文章又很少,可推知他们的成就及力量不很大。他们以后的萧颖士及李华,便真可占一重要阶段了。
  萧颖士与李华是同年,都是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的进士。他俩是古文运动中的左翼健将,对过去的文学,宁可矫枉过正,不肯降意妥协。他俩的改革文学目标,一是宗经,二是载道,三是尚简。
  一、兹先述宗经。萧颖士自述他的志趣云:
  仆有识以来,寡于嗜好,经术之外,略不婴心。(文三二三,赠韦司业书)
  李华亦云: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殁而孔孟轲作,盖六经之道也。
  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Т矣。论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浸以微矣。(文三一五,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
  韩愈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可观”,以故不惟宪章六经,亦取法史汉。萧李则非六经不敢观;六经以外,兼取思孟,因为是“六经之遗”。自战国以下的文章,皆所排斥,至史汉及其他两汉的书文更不用说了。李华反对屈宋以降文。萧颖士自言“仆平生为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文;魏晋以来,未尝留意。”
  似乎不卑弃两汉。但又云:
  古者左史主事,左史记言;记事者春秋经,记言者尚书是也。周德既衰,史官失守,孔圣断唐虞以下,删帝王之书,因鲁史记而作春秋,托微词以示褒贬,全身远害之道博,惩恶劝善之功大。韩宣子见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有汉之兴,旧章顿革,马迁唱其始,班固扬其风,纪传平分,表志区别,其文复而杂,其体漫而疏,事同举措,言殊卷帙,首末不足以振网维,支条适足以助繁乱,于是圣明之笔削褒贬之文废矣。(赠韦司业书)
  则对两汉的史文,也很卑视,而所宗仰者当然只有经术。固然宗经之说,不始于萧李,较远者且不必谈,稍前的富嘉谟与吴少微,就是“属词皆以经典为本”的;但象萧李这样只知宗经,经以外便一律薄弃,富吴是否如此不可知,以前以后的古文家皆不如此。的以萧李是古文运动中的左翼分子,其理论也是左翼理论。
  二、次述载道。为什么要宗经,因为经上载有圣人的道术,故宗经为的明道,作文为的载道。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云:
  孔圣没而微言绝,暴秦兴而挟书罪。虽战国遗策旧章,杂于纵横;汉臣著纪新体,互纷于表志,其道末者其文杂,其才浅者其意烦,岂圣人存易简之旨,尽芟夷之义也。(文三二二),赠韦司业书自述抱负云:
  丈夫生遇升平时,自为文儒士,纵不能公卿坐取,助人主视听,致俗雍熙,遗名竹帛,尚应优游道术,以名教为己任,著一家之言,垂泪劝之益,此其道也。
  岂直以辞场策试,一第声名,为知己相期之分耶?又说他的著作,“若不足征道,未相借,请见还此本,谨俟烧焚。”其主义以载道,毫无疑义。
  李华呢,于杨骑曹集序云:
  开元天宝之间,海内和平,君子得从容于学,以是词人材硕者众。然将相屡非其人,化流于苟进成俗,故林道者寡矣。夫子门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者无人兼之,惟德尊于艺,亦难乎备矣。(文三一五)不惟在这里慨叹开元天宝间的词人,“体道者寡矣”,又于崔沔集序云:“反魏晋之浮诞,合立言于世教,其于道也至乎哉。”可见也是主文以载道的。他虽然知夫子门人,尚难兼备四科,何况后人,但却希望有“行修言道”(杨骑曹集序)之文。可见他在努力将道德和文学,治为一炉。
  不过萧颖士所注重者偏于道术,李华所注重者偏于道德。所以萧颖士“思欲依鲁史编年,著历代通典”,庶几“孟浪之言,一朝见信”(赠韦司业书)。虽宗经重道,却有事功家的意味。赠韦司业书希望“不以为狂而亮其志”,正可见其近于狂者。李华则主“文顾行,行顾文”(崔沔集序)。谓:“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同上)又说:“读书务尽其义,为文务申其志;义尽则君子之道宏矣,志申则君子之言信矣。”(杨骑曹集序)
  三、复次述尚简。萧颖士慨叹“战国遗策旧章”及“汉臣著纪新体”的不合“圣人存简易之旨,尽芟夷之义”,知他理想的文章是“存简易”,“尽芟夷”。
  李华有质文论(文三一七),虽不是专就文章而言,但文章亦当然在内。发端就说:
  天地之道易简;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又提出易简的方法是:“始于学习经史;左传、国语、尔雅、荀、孟等家,辅佐五经者也。”很显然的在希冀以经史的简易之文,代魏晋以来的繁密之文。
  任何学术的改革,例先有消极的破坏,然后才有积极的建设,而最先的建设者,又率偏于极端,不合中道,必待以后的折中补正,始能与社会相融洽,始能成功一种新的学术。就古文的理论而言,李谔王通以至四杰,其消极破坏者,已奏敷功;其积极建设者,则实在可怜。陈子昂缺乏理论的文章,富吴也没有文论传后,故萧李实是提出积极建设的最初功臣;而其所建设,则真是太极端了,太偏枯了。

  ○六 独孤及元结的折中意见

  修正萧李之过于极端,过于偏枯的是独孤及(七四四~七九六)和元结(七一九~七七二)。独孤及自称“其先刘氏,出于汉世祖光武皇帝之裔”,大概是妄攀高门。又说他的远祖“穆生进伯......迁居独孤山下,生尸利,单于加以谷蠡王之位,号独孤部。”及“罗辰从魏文帝迁都洛阳,遂为司州洛阳人,始以其部为氏”(文三九三,唐故朝大夫颖川郡长史赠秘书监河南独孤公灵表)。可知中原是胡人。至元结为拓跋氏之后,更当然是胡人了。古文运动所以启端于北朝者,最大的原因由于与南朝的地方经济不同;而北朝多胡汉杂种,胡人固厌薄文丽,当亦是原因之一,唐代的古文家不惟多是北人,若独孤及与元结,更直是胡裔,此中消息,不难窥知了。
  独孤及尝受知于李华,他称赞李华的文章云:
  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抒情性以托讽,然后有歌咏;美教化,献箴谏,然后有赋颂;悬权衡以辩天下公是非,然后有论议。至若记序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于时文士驰鹜,飙扇波委,二十年间,学者稍厌折杨皇,而窥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文三八八,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
  又告诉他的弟子梁肃云:“为学在勤,为文在经;勤则能深,经则可行。”
  又云:“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听丑。”(文五二二,梁肃祭独孤常州文)知他也是主张宗经载道的。但对萧李的极端尚简的主张,则似有所补正。他说: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自典谟诀,雅颂寝,世道陵夷,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拳拳守之,如奉法令,闻皋繇史克之作,则呷然笑之。天下雷同,风驱云趋,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痛乎,流俗之感人也旧矣!(李公中集序)
  又云:
  足志者言,足言者文。情动于中而形于声,文之微也;粲于歌颂,畅于事业,文之著也。君子修其词,立其诚,生以比兴宏道,殁以述作垂裕,此之谓不朽。
  (文三八八,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
  又述说萧府君(立南)的话云:“杨马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尚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送相夺,盍为之中道乎!”称赞萧府君的文章云:“深其致,婉其旨,直而不野,丽而不艳。”(同上)告梁肃云:“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朴而不文,屈宋华而无根,有以取正,其贾生史迁班固云尔。”
  (文五一八,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萧李皆崇尚简易,他则虽嫌“屈宋华而无根”,而亦嫌“荀孟朴而少文”,由是取法于萧李所认为复杂漫疏的史汉。
  足见他虽谓“必先道德,而后文学”(同上),而与萧李相较,便有点注重文辞了。
  元结在唐代古文家中,别具一种风格,颇有小品文的味道。他有诗论而无文论,惟于文编序,自言他的文章可分为两期。第一期:
  天宝十二年,漫叟(即结)以进士获荐名在礼部,会有司考校旧文,作文编纳于有司。当时叟方年少,在显名迹,切耻时人谄邪以取进,奸乱以致身,径欲填陷于方正之路,推时人于礼让之庭,不能得之,故优游于林壑,怏恨于当世。
  是以所为之文,可戒、可劝、可安、可顺。第二期,自天宝十二年,至大历二年,中间共十五年:
  更经丧乱,所望全活,岂欲迹参戎旅,苟在冠冕,触践危机,以为荣利。盖辞谢不免,未能逃命。故所为之文,多退让者,多激发者,多嗟恨者,多伤闵者。
  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如此,非救时劝俗之所须者欤?(文三八一)
  虽未如萧李独孤所言,为文必须宗经载道,但“劝以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亦近于宗经载道。元结谓其文为“救世劝俗之所须”,可知古文家的志趣,要在“救世劝俗”;既“救世劝俗”,在那时,便只有提倡宗经载道的文学了。

  ○七 梁肃的提出文气与李观的重视文辞

  萧李主张宗六经,尚简易,虽是古文运动的应有的提议与应有的阶段,但他们实与道德家相近。至独孤及元结转返于稍重修辞,始逐渐走了文章之路。独狐及的弟子梁肃(七五三~七九三)及李华的儿子李观,虽仍主宗经载道,而对文章的修辞,又较独孤及结更为重视了。
  文气说是早已有的,而古文家的讲究文气,则始于梁肃。他说:
  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一作传)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文五一八,补阙李君前集序)
  又称赞李翰的文章说:“其气全,其辞辨,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
  又说:“议者又谓君之才,若崇山之云,神禹导河,触石而弥六合,随山而注巨壑,盖无物足以歇其气,而阂其行者也。世所谓文章之雄,舍君其谁欤?”(同上)
  唐代古文家所谓文气,与古所谓文气不甚同:古所谓文气,如曹丕所谓“气之清浊有体”,指先天的体气才气而言;刘桢所谓气势,指文章的声势气调而言;刘勰所谓养气,在“清和其心,调畅其气。”古文家所谓文气,与他们完全不同,盖指由道以培养的正气而言,所以谓“道能兼气”。就此而言,似与孟子的养气相似。不过孟子的养气,虽结果可影响到他的文章,而其目的本不在此;古文家家虽是以道德为根本,然究竟是文章家,自偏于为文而养气。所以说:“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而梁肃之由重视道德,转趋于重视文章,是很明显的了。
  梁肃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至李观则真重视辞了。陆希声唐太子校书李观文集序云:
  文以理为本,而辞质在所尚。元宾(观字)尚于辞,故辞胜其理;退之尚于质,故理胜其辞。退之虽穷老不休,终不能为元宾之辞;假使元宾后退之之死,亦不能及退之之质。(文八一三)
  至其自言,亦在在足以证明比以前的古文家,重视辞藻。与右司赵员外书云:
  羊舌大夫谓明曰:“子不言,吾几失子矣。”仲尼又云:“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则知士不得不言,言不得不文。(文五三三)
  又云:
  今之人学文一变讹俗,始于宋员外,而下及严秘书皇甫拾遗.世人不以为经,呀呷盛称,可叹乎!然世人之庸,而拟议于数公,其犹人与牛马也。以观视数公,则皆师延之余音,况能爱世人之蝇蚊乎!夫能以观之文言于世人,得非会群聋而鼓五音,曷知其由来哉!
  与膳部陈员外书亦慨叹“文之难言也久矣!是使为文者纷纶,无人察其否臧焉,雷同相从,随声是非,遂令怨咨之音作,苟且之道开,荆ギ无价,武夫有辉”(文五三三)。由是希望陈员外既“事文章之储,文词之师”,当“扶微削讹,可以厚名;殚誉垂哀,可以辨文”。处处为文而言,不为道而言。固然他上陆相公书,不满意于“相国昔以章句知之,今固亦章句待之”(文五三三)。
  然正可证明他的成就是章句之学。(指辞章而言,非注释家所谓章句)与膳部陈员外书不满意于有司的“以词赋琐能而轨度之”,而代替“词赋琐能”者,是文章,不是道德。帖经日上侍郎书谓“才不由经,文自谬矣”(文五三三),知他也主宗经。但他以前的古文家之宗经,固亦出于为文,而亦出于为道;他的宗经,则在“由经之才,文自见矣”。至报弟兑书,更谓明经为文是两件事,言“明经世传,不可堕也;文贵天成,不可强高也。二事并良,苟一立可矣,汝择处焉”
  (文五三三)。与帖经日上侍郎书所言合而观之,显然是挹经以为文,不是为文以传经;是取经之文,不是取经之道;宗经是为文的敲门砖,门一敲开则砖可以不要了。

  ○八 古文理论家之柳冕的文论

  柳冕(贞元中官御史)传下来的文章只有十四篇(据全唐文卷五二七),而以“论文”名者有六篇之多,其余陈青帅乞朝觐表、皇太子服纪议、请筑别庙居献懿二祖议、请定公主母称号状四篇应酬或公事文字外,亦都实质是“论文”之文。则他虽无赫赫之名,而吾侪亦可称之曰“古文理论家”了。
  他的文论,最要者有三点:
  一、情道一元论──我们通常分文学为“缘情”“载道”两大派,这是比较的说法,实则情每需乎道,道亦本于情;不过到了极端的载道与极端的缘情,则似乎各不相容而已。柳冕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猥辱来问,旷然独见,以为齿渐衰,人情所惜也;亲爱远道,人情不忘也。
  大哉,君子之言,有以见天地之心。夫天生人,人生情,圣与贤在有情之内久矣。
  苟忘情于仁义,是殆于学也;忘情于骨肉,是殆于恩也;忘情于朋友,是殆于义也。此圣人尽知于斯,立教于斯。今之儒者苟持异论,以为圣人无情,误也。故无情者,圣人见天地之心,知性命之本,守穷达之分,故得以忘情。明仁义之道,斯须忘之,斯为过矣;骨肉之恩,斯须忘之,斯为乱矣;朋友之情,斯须忘之,斯为薄矣。此三者,发于情而为礼,由于礼而为教。故夫礼者,教人之情而已。
  丈人志于道,故来书尽于道,是合于情,尽于礼,至矣。
  这是柳冕的一大发现。但这一大发现,实是时人极端崇道卑情,拆散道情的当然反应。盖情虽需于道,而六朝的淫放之情,则已背乎道,物极必返,由是激而为唐代古文家的崇道卑情的情道二元论。然离情之道,必矫揉枯寂而不成其为道,由是又激而产生柳冕的情道一元论。
  二、文教关系论──隋唐的提倡古文,本以于时的以文教民,以文化世为背景,因此自李谔王通以来的文论,无不时时以领导教化为言;就是所谓宗经载道,亦实是为的教民化世。至柳冕遂特别对此问题提出讨论。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声而为律,和而为音。......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文,君子耻之。及王泽竭而诗不作,骚人起而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以杨马之才,则不知教化;以荀陈之道,则不知文章。以孔门之教评之,非君子之儒也。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及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轻矣。语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兼之者,斯为美矣。
  为滑州卢大夫论文书亦云:
  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已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自夫子至梁陈,三变以至衰弱。嗟乎,关雎兴而周道盛,王泽竭而诗不作;作则王道兴矣。天其或者启往时之乱,为圣唐之治,兴三代之文者乎?
  (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亦有此类言论)
  他认为文教应当合一。就历史而言,三代是文教合一的,自屈宋以至梁陈是文教分立的。对于唐代文学,希望“兴三代之文”,就是仍返于文教合一。
  他以前的古文家,都企图以文教世,以文变俗,他则谓文因于世,文生于俗。
  杜相公谓唐初文章承徐庾之弊,房杜为相,不能反之于右。柳冕答书云:
  荀孟贾生,明先王之道,尽天人之际,意不在文,而文自随之,此真君子之文也。然荀孟之学,困于儒墨;贾生之才,废于绛灌。道可以济天下,而莫能行之;文可以变风雅,而不能振之,是天下皆惑,不可以一人正之。今风俗移人之矣,文雅不振甚矣,苟以此罪之,则萧曹辈皆罪人也,岂独房杜乎?相公欲变其文,即先变其俗,文章风俗,其弊一也。(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
  他认为文章之坏,由于世俗之坏,故“欲变其文,即先变其俗。”准是而言,他似已知道了某种社会,当然要产生某种文学的道理,较以前的倒因为果的以文教世的言论,切实多了。但他虽知道了以文教世的错误,而代替的方法却是以经教世。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续云:
  变之之术,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维尊经术,卑文士;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此二者在圣君行之而已。
  以经教世移俗的权柄,操之人君,而不操之人臣,所以说“在圣君行之而已”。
  又说:“萧曹虽贤,不能变淫丽二体;二荀虽盛,不能变声色之词;房杜虽明,不能变齐梁之弊。是则风俗为尚,系在时王,不在人臣明矣。”和以文教世的论调,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过旁人主宗经为文以变俗,他主尊经变俗以为文而已。
  三、才与气──梁肃已提出文气问题,柳冕对此问题的探讨尤详。他也主张气源于道,“文不及道则气衰”,但与才亦有关系。答杨中丞论文书云:
  来书论文,尽养才之道,增作者之气。推而行之,可以复圣人之教,见天地之心,甚善。嗟乎!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嗟乎!天下之才少久矣,文章之气衰矣,风俗之不养才病矣,才少而气衰使然也。故当世君子,学其道,习其弊,不知其病也。所以其才日尽,其气益衰,其教不兴,故其人日野。如病者之气,从壮得衰,从衰得老,从老得死,沈绵而去,终身不悟,非良医孰能知之。夫君子学文,所以行道。足下兄弟,今之才子,官虽不薄,道则未行,亦有才者之病。君子患不知之,既知之,则病不能无病。故无病则气生,气生则才勇,才勇则文壮,文壮然后可以鼓天下之动,此养才之道也。(同上)
  梁肃只重以道养气,柳冕则一方面谓气非才莫办,除上文外,又于答郑使君论文书云:“噫!文之无穷,而人之才有限。苟力不足者,︹而为文则蹶,︹而为气则竭,︹而成智则拙。”一方面又谓道可养气,所以劝杨中丞兄弟亟亟行道,谓如此则无病,“无病则气生,气生则才勇,才勇则文壮。”答郑使君论文书亦云:“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散而为气。真则气雄,精则生气。”假使说梁肃所谓气是一元论,则柳冕所谓气是二元论。

  ○九 权德舆的二尚二有说

  古文的兴起是为的载道,所以各家都重视道,加上萧李倡简,梁柳倡气,到了权德舆(七五九~八一八),又益之以通,完成“尚气、尚理、有简、有通”
  的文说。所作醉说云:
  予既醉,客有问文者,渍笔以应之云:尝闻于师曰,尚气、尚理、有简、有通。能者得之以是,不能者失之亦以是。四者皆得之于全,然则得之矣。失于全,则鼓气者类于怒矣,言理者仿于懦矣,或狺狺而呀口,ㄢㄢ以堕水;好简者则琐碎以谲怪,或如许纬;好通者则宽疏以浩荡,庞乱憔悴;岂无一曲之效,固致远之必泥。苟未能朱弦大羹之遗音遗味,则当钟罄在悬,牢醴列位;何遽玩丸索而耽Х饵,况颠命而伤气。六经之后,班马得其门。其或悫如中郎,放如漆园,或遒拔而峻深,或垣夷而直温。固当漠然而神,全然而天,混成四时,寒暑位焉。
  穆如三朝,而文武森然。酌古始而陋凡今,备文质之彬彬。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虽数字之不为约,虽弥卷而不为繁。贯通之以经术,弥缝以元渊元。
  其天机与玄解,若圬鼻而斩轮。岂止文也,以宏诸立身。不如是,则非吾党也,又何足以辩云?(文四九五)
  这种“漠然而神,全然而天”的文论,当然受道家,特别是庄子一派的影响,但其取法的却是自然天象。唐御史大夫赠司徒赞皇文献公李栖筠文集序云:
  辰象文于天,山川文于地,肖形最灵,经纬教化,鼓天下之动,通万物之宜,而人文作焉,三才备焉。命代大君子所以序九功,正五事,精义入神,英华发外,著之话言,施之宪章,文明之盛,与天地准。(文四九三)中岳宗元吴尊师集序亦云:
  道之于物,无不由也,无不贯也,而况本之元览,发为至言。言而蕴道,犹三长之丽天,百卉之丽地,平夷章大,恬淡温粹。飘飘然轶八弦而溯三古,与造物者为徒。其不至者,遣言则华,涉理则泥,虽辨丽可嘉,采真之士不与也。
  (文四八九)
  前文由自然推及文明,后文由文理溯于天地,总之是文法自然;而谓“不至者,遣言则华,涉理则泥”,可知二尚二有的文论也是植基于自然了。

  ○十 吕温独孤郁等的天文说及人文说

  植基自然的文论,并不始于权德舆,其远源当然可以上溯于周易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唐人的提出,则始于唐初的史学家。
  魏徵隋唐文学传序云: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传曰:“言、身之文也,言而不文,行之不远。”故尧曰则天,表文明之称;周云盛德,著焕乎之文;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亦云:
  夫玄象著名,以察时变,天文也;圣达之言,化成天下,人文也。达幽显之情,明天人之际,其在文乎!姚思廉陈书文学传序亦云: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曰:“焕乎其有文也。”令狐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亦云:
  两仪定位,日月扬辉,天文彰矣;八卦以陈,书契有作,人文详矣。
  所谓天文不同于后来的天文算术的天文,而是指自然界的文彩;所谓人文不同于西洋的人文主义(Humanism),而是指社会上的文化。为文而取则天文,自易成功自然主义,为文而取则人文,又易至于崇尚功用。所以史学家一方面主张折中的文学,一方面又视文学为政治的工具。(详五章二至四节)
  至古文家的采用此说,则莫早于崔元翰。与常州独孤使君书云:
  天之文以日月星辰,地之文以百谷草木,生于天地而肖天地,圣贤又得其灵和粹美,故皆含章垂文,用能裁成庶物,化成天下。而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
  稍后的权德舆李舟也持相类的论调。权德舆的话已引见前节,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
  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数成而文见矣。”始自天地,终于草木,不能无文也。而况天人乎?且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邱陵川渎,地之文也;羽毛彪炳,鸟兽之文也;华叶彩错,草木之文也。天无文,四时不行矣;地无文,九州不别矣;鸟兽草木无文,则混然而无名,而人不能用之矣。
  无文则礼无以辨其数,乐无以成其章,有国者无以行其刑政,立言者无以存其劝诫,文之时用大矣哉!(文四四三)
  古文家之言文,虽也离不开政治,但其观点与史学家微有不同。大体说来,史学家注重事功,古文家注重道德。因此,古文家虽采取史学家的天文说与人文说,而史学家本据以建设折中主义及政治工具的文论;到了古文家手里,则据以建立简易载道说,攻击繁密缘情说。所以崔元翰谓“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李舟谓“无文则礼无以辨其数,乐无以成其章,有国者无以行其政,立言者无以存其劝诫。”权德舆更谓不蕴道之文,“遣言则华,涉理则泥,虽辨丽可嘉,采真之士不与也”(见前节)。又于徐泗濠节度使赠司徒张公文集序引左传所单襄公之言云:“忠、文之实也;智、文与舆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文四八九)很显然的是据天文之文和人文之文,以定文章之文的应简易载道,不应繁缛缘情。
  顾况(至德进士)作文论,结云;日月丽乎天,草木丽乎地,风雅亦丽于人,是故不可废。废文则废天,莫可法也;废天则废地,莫可理也;废地则废人,莫可象也。郁郁乎文哉,法天、理地、象人者也。周易赞乾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赞坤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唯大者配乾,至者配坤,幽者赜鬼神,明者赜礼乐,不失于正,谓之为文。
  也是由天文,地文,以证人文。而发端即云:
  周语之略曰:“孝、敬、忠、信、仁、义、智、勇、教、惠、让,皆文也。。”
  天有六气,地有五行,此十一者,经纬天地,叶和神人,名之为文。其实行也,文顾行,行顾文,文行相顾,谓之君子之文,为龙为光。(文五二九)则所言人文虽不限于文章,而表现于文章者,自应“孝敬忠信仁义智勇敢惠让”,自应“文顾行,行顾文。”所以呵斥“吟咏风月”的文人,谓“建安、正始、洛下、邺中,吟咏风月,此其所以乱文也!”
  吕温(约七七二~约八一一)作人文化成论,也是以易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观点,扶持教化,反对绮靡雕虫之文:
  易曰,“观乎人文化化成天下”,能讽其言盖有之矣,未有明其义者也。尝试论之,夫一二本生,大约造物,百化交错,六气节宣;或阴阖而阳开,或天经而地纪,有圣作则实为人文。若乃夫以刚克,妻以柔立,父慈而教,子孝而箴,此室家之文也。君以仁使臣,臣以义事君,予违汝弼,献可替否,此朝廷之文也。
  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九流异趣,百揆同归,此官司之文也。宽则人慢,纠之以猛;猛则人残,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此刑政之文也。乐胜则流,遏之以礼;礼胜则离,和之以乐;与时消息,因俗变通,此教化之文也。文者盖言错综庶绩,藻绘人情,如成文焉,以致其理。然则人文化成之义,其在兹乎。而近代谄谀之臣,特以时君不能则象乾坤,祖述尧舜,作化惑天下之文,乃以常冕服,章句翰墨,为人文也。遂使君人者,浩然忘本,沛然自得,盛威仪以求至理,坐吟咏而待平,流荡因循,败而未悟,不其痛欤!必以常冕服为人文,则秦汉魏晋,声明文物,礼缛五帝,仪繁三王,可曰焕乎其有文章矣;何衰乱之多也?必以章句翰墨为人文,则陈后主隋炀帝雍容绮靡,洋溢编简,可曰文思安安矣;何灭亡之速也?之以名义,研之以情实,既如彼;较之以古今,质之以成败,以如此。传不云乎,“经纬天地曰文”;礼不云乎,“文王以文治”,则文之时义大矣哉,焉可以名数未流,雕虫小技,厕杂其间乎!(文六二八)独孤郁作辨文,则又以天文为根据,证明文当简易自然,不录彩饰其字:
  或曰:“文所以指陈是非,有以多为贵也,其要在乎彩饰其字,而慎其所为体也。”又曰:“文章乃一艺耳。”是皆不知上流之文,而文之所由作也。夫天之文位乎上,地之文位乎下,人之文位乎中,不可得而增损者,自然之文也。故伏羲作八卦以象天地,穷极终始,万化无有差忒,故易与天地准,此圣人之文至也,但合基德而三才之道尽。后圣有作,不能使之为五或七而九洎曲折者,是其文之至也。文字既生,治乱既形,仲尼作春秋,以绳万世,而褒贬在一字,是亦文之至者乎。然则易卦之一画,春秋之一字,岂所谓崇饰之道,而尚多之意耶?
  夫文者,考言之具也,可以革,则不足以毕天地矣。故圣人当使将来无得以笔削,果可以包举其义,虽一画一字其可已矣;病不能然,而曰必以彩饰之能,援引之富,为作文之秘诀,是何言之末欤?夫天岂有意于文彩耶,而日月星辰不可逾;地岂有意于文彩耶,而山川邱陵不可加;八卦春秋岂有意于文彩耶,而极与天地侔。其何故得以不可越,自然也。不得不然之谓也。不得不然,又何体之慎耶?
  (文六八三)
  而主张书文皆为“教化之至言”,反对“给曰文与艺”的“纤纤而无根”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