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学家的文论及史传文的批评

  ○一 唐初史学之盛

  唐初大乎修史。旧唐书卷七十三令狐德传,载德尝从容言于高祖云:
  窃见近代以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周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陛下既受禅于隋,复承周代,历数国家二祖功业,并在周时,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如臣愚见,并请修之。
  高祖于是诏令:“中书令萧、给事中王敬业、著作殷闻礼,可修魏史;侍中陈叔达、秘书丞令狐德、太史令庾俭,可修周史;兼中书令封德彝、中书舍人颜师古、可修隋史;大理卿崔善为、中书舍人孔绍安、太子洗马萧德言,可修梁史;太子詹事裴矩、兼吏部郎中祖孝孙、前秘书丞魏徵,可修齐史;秘书监窦、给事中欧阳询、秦王文学姚思廉,可修陈史。”
  可惜“等受诏历数年,竟不能就而罢。”至“贞观三年(六二九),太宗复刺修撰,乃令(令狐)德与秘书郎岑文本修周史,中书舍人李百药修齐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陈史,秘书监魏徵修隋史,与尚书在仆射房玄龄总监诸代史。”
  (以上并据令狐德传)
  唐初所修诸史,除梁陈齐周隋以外,还有恶书。旧唐书卷六十六房玄龄传,载玄龄于贞观十八年(六四四),“与中书侍郎褚遂良,受诏重撰晋书,于是奏取太子左庶子许敬守、中书舍人来济、著作郎陆无仕、刘子翼,前雍州刺史令狐德、太子舍人李义府、薛元超、起居郎上官仪等八人,分功撰录。......至二十年,书成,凡一百三十卷。”
  至私家著述,“自武德已后,有邓世隆、顾胤、李延寿、李仁实,前后修撰国史,颇为当时所称。”(令狐德传)而李延寿“又尝删补宋齐梁陈及魏齐周隋第八代史,谓之南北史,凡一百八十卷,颇行于代。”(旧唐书卷七十三李延寿传)后来也列为正史。
  史书是包罗万有的,文学自也在论叙之列,而我们的文字批评史上,自然也要叙述他们对文学的意见了。

  ○二 文学为政治工具说

  史学家历览古今成败兴衰,其立论颇易侧重“致用”,对于文学亦然。作汉书的班固称赋的价值,是“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详二篇三章六节)。
  作宋略的裴子野说宋以后的诗赋,“淫文破典,斐尔无功”(详三篇一章七节)。
  固有历史和社会的原因,但也与他俩是史学家有关。此外如作梁典的何之元(?
  ~五九三),在艳丽文学盛识的陈代,批评梁简文帝的文学云:“文章妖艳,隳坠风典,诵于妇人之口,不及君子之听,斯乃文士之深病,政教之厚疵。然雕虫之技,非关政忽(疑误),壮夫不为,人君焉用?”(梁典总论,全陈文卷五)
  除了因为他是史学家外,一时还找不出别方面的原因。
  至唐初的修史,高祖诏令,首调:“司典序言,史官记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末又云:“务加详,博采旧闻,义在不刊,书法无隐。”本此意以论文学,则文学当然是政治的工具了。魏徵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序云: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传曰:“言、身之文也;言而不文,行之不远。”故尧曰则天,表文明之称;周云盛德,著焕乎之文。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大则经天纬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或离谗放逐之臣,途穷后门之士,道轲而未遇,志郁抑而不申,愤激委约之中,飞文魏阙之下,奋迅泥泽,百致青云,振沈溺于一朝,流风声于千载,往往而有。是以凡百君子,莫不用心焉。
  姚思廉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传序亦云:
  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善恶,非文莫可也。是以君临天下者,莫不敦悦其义,缙绅之学,咸贵尚其道,古往今来,未之能易。
  隋书极力称赞文之“用”,谓“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情志于上,”
  可见是以文为政治的工具。至梁书更毫不客气的谓文之功用,在“经礼乐而纬国家,通古今而述善恶。”汉末魏初,曹丕曾说:“文章经国之大事,不朽之盛业,”
  但他的意旨,似乎重在提出文章的价值(详三篇一章三节),与此纯视为政治工具者不同;自然此纯视为政治工具的学说,未必不受曹丕说的影响。

  ○三 艳丽之毒

  文学既是政治的工具,则如不能襄助政治,而反妨害政治,当然要加以摈斥。
  姚思廉陈书卷六后主本纪云:
  自魏正始晋中朝以来,贵臣虽有识治者,皆以文学相处,罕关庶务,朝章大典,方参议焉,文案薄领,咸委小吏,浸以成俗。迄至于陈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故施文庆、沈客卿之徒,专掌军国要务,奸黠左道,以裒刻为功,自取身荣,不存国计,是以朝经堕废,祸生邻国,斯亦运锺百六,鼎玉迁变,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
  又引魏徵云:
  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
  梁书卷六敬帝纪亦引魏徵云;太宗聪睿过人,神彩秀发,多闻博达,富赡词藻。然文艳用寡,华而不实,体穷淫丽,义罕疏通,哀思之音,遂移风俗,以此而贞万国,异乎周诵汉庄矣。
  ......其笃志艺文,采浮淫而弃忠信;戒昭果毅,先骨肉而后寇雠;虽口诵六经,心通百氏,有仲尼之学,有公旦之才,适足以益其骄矜,增其祸患,何补金陵之复没,何救江陵之灭亡哉!
  魏徵谓“淫丽之文”,直接可以助促亡国;姚思廉谓淫于文学,间接可使“朝经堕废”。总之淫丽之文,是政治的蟊贼,国家的蠹虫。
  这样,自然要拼命的反对“淫丽之文”了。魏徵隋书文学传序云: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验,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采之)
  又群书治要序亦云:
  近古皇王,时有撰述,并皆包括天地,牢宠群有,竞采浮艳之词,争驰迂诞之说,骋末学之传闻,饰雕虫之小技,流荡忘反,殊涂同致。虽辨周万物,愈失司契之源;术总百端,弥乖得一之旨。(文一四一,又连筠移业书本本书)李百药北齐书卷四十五文苑传序亦云:
  原夫两朝叔世,俱肆淫声,而齐氏变风,属诸弦管;梁时变雅,在夫篇什,莫百易俗所致,并为亡国之音。
  令狐德周书卷四十一王褒庾信传论亦云:
  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验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杨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访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
  杜甫戏为六绝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徒嗤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王褒庾信的作品,不一定都是“轻险”的、“淫放”的,而唐初的史学家则认为是“轻险”“淫放”而反对之、唾骂之。就其批评王庾而言,固有认识不清的错误;就其对于文学的主张而言,则由这种认识不清的错误,更可以看出他们对于“轻险”“淫放”的痛下攻击了。

  ○四 折中的文学论

  不过史学家究竟是总览古今成败的,以故他们的见解,固然偏重事功,但大体说来,还算宏通,他们反对“轻险”“淫放”的文学,但也不赞成质俚无文。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云:
  暨永明天蓝之际,太和天保之间,洛阳江左,文雅尤盛。于时作者,济阳江淹,吴郡沈约,乐安任,济阴温子,河间邢子才,钜鹿魏伯起等,并学穷书圃,思极人文,缛采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英华秀发,波澜浩荡,笔有余力,词无竭源,方诸张蔡曹王,亦各一时之选也。闻其风者,声驰景慕。然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真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采之)
  这纯粹是一种折中论。令狐德谓庾信为“词赋之罪人”,但同时也反对苏绰等的质朴。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
  周氏创业,运属陵夷,纂遗文于既丧,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苏亮、苏绰、卢柔、唐瑾、元传、李昶之徒,咸奋鳞翼,自致青紫。然绰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秕魏晋,宪章虞夏,虽属词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李延行北史文苑传序亦采之)
  也是折中论者。那未究竟要怎样的文学呢?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云: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遂广,虽诗赋与奏议异轸,铭诔与书论殊涂,而撮其指要,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考其殿最,定其区域,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控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夫然则魏文所谓“通才”,足以备体矣;士衡所谓“难能”,足以逮意矣。
  他们知道文学是感情的产物,不惟令狐德说:“文章之作,本乎情性。”
  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也说:“文之所起,情发于中。”(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亦采之)但他们所谓情性,和齐梁时代的所谓性情不同。令狐德理想的文学,要“旨深”“理当”,知其所谓“情”和“旨”“理”有关。李百药云:“人有六情,禀五常之秀;情感六气,顺四时之序。”则情几乎无所不包了。乾脆的说,他们所谓情,就是理;不过不是死佯佯的说理,而使理感情化罢了。

  ○五 天才与学力

  不只文学观采取折中主义,同样对于创作论也采取折中主义──不忽视天才,也不忽视学力,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云:
  其有帝资悬解,天纵多能,ゼ黼黻于生知,问璋于先觉,譬雕云之自成五色,犹仪凤之冥会八音,斯固感英灵以特达,非劳心所能致也。这是推崇天才了。
  但接云:
  纵其情思底滞,关键不通,但伏膺无怠,钻研斯切,驰鹜胜流,周旋益友,︹学广其闻见,专心屏于涉求,画缋饰以丹青,雕琢成其器用;是以学而知之,犹足贤乎己也。谓石为兽,射之洞开,精之至也;积岁解牛,砉然游刃,习之久也。自非浑沌无可凿之姿,穷奇怀不移之情,安有至精久习而不成功者焉?善乎魏文之著论也:“人多不︹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大痛也!”
  又谓勤能补拙,学可移质。不过审其语意,似谓尤重于学,必有相当的才,而后学始有济;假使其笨如“浑沌无可凿之姿,穷奇怀不移之情”,虽“至精久习”,亦不能成功。
  李百药不忽视天才,亦不忽视学历,而谓必有相当的才,学始有济。李延寿则对于天才与学力,虽未明白论列,但也似不忽视天才,亦不忽视学力,而谓纵有天才,终赖学力。他于南史文苑传论云:
  畅自心灵,而宣之简素,轮扁之言,或未能尽;然纵假之天性,终资好习,是以古之贤哲,咸所用心。
  这虽是平淡无奇之论,但我们找不到可以推翻的理由。的确一个文学家,必有相当的天才,同时也必有相当的学力。史学家纵览古今,横观各派,虽然不能不受阶级局限,但一般地说,他们的见解是由归纳得来,平淡是其所短,宏通是其所长,对各种学术事业的批评大抵如此,文学不过是其一端而已。

  ○六 文学史观

  史学家文论之最应注意者,不在文学观及文学方法,而在文学史观。因他们不是文学家,也不是文学批评家,以故他们的文学观与文学方法虽宏通不颇,而平淡无奇。他们的史学家,以故他们的文学史观,比一般的文学家与文学批评家,较有见解。纯粹的文学家及一部分的文学批评家,其对于文学的观察,往往是“横剖面”的,只注意好坏的价值,不注意历史的因素,是静止的批判,不是变动的探讨。史学家历览古今,则是“纵剖面”的,由古今的不同,而探求前后的转变。
  对文学之作历史的观察与论次者,至著汉书的班固,才比较可观。汉书艺文志试赋略云:
  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论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春秋之后,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同讽),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杨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杨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故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抉矣。
  他谓赋源于诗,固不甚正确(详二篇三章七节),但知注重历史的转变,较过去之只作“横剖面”的评论者,实是一种极大的进步。自然历史观完成于历史,假使班固生在商周以前,无论如何,是不会有历史观的。但不出于并时的他人,而独出于班固,与他是史学家当然有很大的关系。
  班固以后,以诗序,虽注意文学与时代治乱的关系,但没有对文学作历史的论次(详二篇一章三节);如文章流别志论,虽注意各种文体的演变,但未论全部文学的历史(详三篇三章六节)。对全部文学作历史的论次者,又恰巧出于作宋书的沈约,再有便是震古烁今的论文专家刘勰。(论诗专家锺嵘曾论五言诗的历史)刘勰之说,已在第三篇第八章第六节叙次,今不复述。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云传论云:
  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困,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杨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芫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虽高踪,久无嗣响。
  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
  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
  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左。
  有晋只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
  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上德,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
  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叙平子云,“文以情变”;叙汉魏云,“文体三变”;元康时的潘陆,是“律异班贾,体变曹王”;晋末文学,是“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逐处都是占在“变”的观点,以叙次各代文学的变迁。
  沈约知道文学之历史的转变。而不知转变的原因。同时的刘勰,谓转变的原因,由于政治,言“歌谣文理,与世推称,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详三篇八章六节)。唐初史学家继之,由是完成一种政治史观。隋唐经籍志集部序云:
  文者所以明言也。古者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则可以为大夫;言其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唐歌、虞咏、商颂、周雅,叙事缘情,纷纶相袭。自斯已降,其道弥繁。世有浇淳,时移治乱,文体迁变,邪正或殊。宋玉屈原激清风于南楚,严邹枚马陈盛藻于西京,平子艳发于东都,王粲独步于漳滏。爰逮晋氏,见称潘陆,并衽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觉云天。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梁痢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于丧亡。陈氏因之,未能全变。其中原则兵乱积年,文章道尽。后魏文帝颇效属辞,未能变俗,例皆淳古。齐宅漳滨,辞人间起,高言累句,纷纷络绎;清辞雅致,是所未闻。后周草创,干戈不戢,君臣戮力,专事经营;风流文雅,我则未暇。其后南平汉沔,东定河朔,于有隋,四海一统,采荆南之杞梓,收会稽之箭竹,辞人才士,总萃京师。属以高祖少文,炀帝多忌,当路执权,迭相摈压,于是握灵蛇之珠,韫荆山之玉,转死沟壑之内者,不可胜数,草泽怨刺,于是兴焉。
  自宋齐的“辉焕斌蔚,辞义可观”,变为梁朝的“宫体”,由于梁简文帝的“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周的文学式微,由于“干戈不戢,君臣戮力,专事经营;风流文雅,我则未暇。”隋代的“草泽怨刺”,由于“高祖少文,炀帝多忌,当路执权,迭相摈压。”总之每次的转变,都与政治有关。
  同书文学传序云:“自汉魏以来,迄乎晋宋,其体屡变,前哲论之详矣。”
  又谓“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在:“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化者宜于咏歌”(详四节)。又谓梁代文学,因为“简文湘东,启其淫放,”由是“词尚轻险,情多哀思”(详三节)。然后接叙周隋云:
  周氏吞并梁荆,此风扇于关右,狂简斐然成俗,流宕忘返,无所取裁。(隋)
  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斩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开。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
  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正焉。
  其叙“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虽未指明出于君主的提倡,然归之于士大夫的领导;至梁周的浮艳,隋代的斩为朴,则皆鲜明的谓由于君主的好尚不同,可见也同于经籍志的意见,也是政治史观。
  此外若令孤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此钞周书),其对文学之史的叙述,更详于隋唐,而其历史观也是政治的观念论者,为省篇幅起见。不一一征论了。

  ○七 史与文

  在周秦两汉,史与文是营共同生活的,而且是亲爱之极,凝成一体。论语雍也篇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韩非子难言篇亦云:“捷敏辨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可见文史不分。汉代以“文学”括示学术,以“文章”括示文学,而汉书公孙弘传赞云,“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又云“刘向王褒以文章显”(详二篇二章三节)。史学家司马迁,校旧家刘向,居然与司马相如王褒同以文章见称,足征史与文仍不分家。这种观念,到魏初犹然,所以刘劭人物志流业篇云:“能述文著作,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详三篇一章一节)
  到六朝、六日趋于词彩华美,吟咏性情;史因载言记事,不能随文转变。当然这时的史也较以前重辞藻,但究不及这时的文的更重辞藻;至实质之一主记事,一主缘情,更绝不相同。嗜趣既殊,自容易弄得感情破裂,由是不复能继续同居,而宣告离异。宋文帝立四学,除以雷次宗立儒学,何尚之立玄学外,又以何承天立史学,谢玄立文学。由是史与文的离异,有了天子作证。梁昭明撰文选,屏史于文外,谓“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同异,方之编翰,亦已不同。”由是史与文的离异,又得到太子的判词。从此直至唐初,虽两情脉脉,而和好殊难。刘知几史通才篇云:
  昔尼父有言,“文胜质则史”。盖史者,当时之文也。然朴散淳销,时移世异,文之与史,较然异辙。故以张衡之文,而不闲于史;以陈寿之史,而不习于文。其有赋述两都,诗裁八咏,而能编次汉册,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几何!
  是以略观近代,有齿迹文章,而兼修史传,其为式也,罗含谢客,宛为歌颂之文;萧绎江淹,直成铭赞之序;温子尤工复语,虑思道雅好丽词;江总猖獗以沈迷,庾信轻薄而流宕:此其大较也。然向之数子,所撰者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犹且乖滥舛,一至于斯;而况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未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但自世重文藻,词宗丽淫;于是沮诵失路,灵均当轴,每西省虚职,东观伫才,凡所拜授,必推文士。遂使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章累牍,罕逢微婉之言。而举俗共以为能,当时莫之敢悔。假令其间有术同彪峤,才若班荀,怀独见之明,负不刊之业,而皆取窘于流俗,见嗤于朋党;遂乃哺糟ヱㄤ,俯同妄作,披褐怀玉,无由自陈:此管仲所谓用君子而以小人参之,害霸之道者也。
  又极力诋斥徐孝穆的“有志梁史”,说:“以徐公文体,而施诸史传,亦犹灞上儿戏,异乎真将军!”盖史之最主要的作用在记事及载言,文之最主要的作用在载道或缘情。载道则文尚简易,缘情则词贵华密。简易载道,则与史相近,故文史合流。华密缘情,则与史甚远,故文史分家。然文之与史,本相关联,故载道之文,固往往取法于史;而华密之文,亦可使史受影响。不过前者关系甚切,如营共同生活;后者距离较远,似乎反目别居而已。就时代而分,周秦两汉,文史合流,六朝则文史分家,至唐代古文家起,又取法于史,于是又由分而合。前者的转变在魏晋,后者的转变在唐初,所以刘知几犹反对以文为史,而稍后的古文家则又以史为文了。

  ○八 史传文的批评

  史之志趣,本应完全置重于记事载言,无奈据传说,孔子之作春秋,是在“寓褒贬,别善恶”的,由是后来的史书,亦泰半于记事载言以外,又加上“寓褒贬,别善恶”的任务;而评史者,亦遂以此定史书的好坏。但此与文的关系甚浅,兹可从略。至评论史之文者,如班彪论司马迁史记云:
  采轻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知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后汉书卷四十五,班彪传)又云:
  若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情,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若序司马相如,举郡县,著其字,至萧曹陈平之属,及董仲舒,并时之人,不记其字,或县而不郡者,盖不暇也。(同上)
  案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赞云:“自刘向杨雄,博及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善,故谓之实录。”则班彪对于史记的赞美本之刘向杨雄。至对于史记的指摘,传赞亦云:
  “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牾。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亦勤矣。”假设是出于班固,不是出于班彪,则班固的指摘较班彪更甚,原恕的程度亦更深。
  班彪父子对于史记虽有挑剔,但究竟推为良史,同时他们的汉书,也确是史记后的第一部史书。就文章而言,史记较简,汉书较繁。晋代的张辅论班马优劣,谓班不及马者三点,关于文章的一点,是:
  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晋书卷六十,张辅传)
  晋代犹有周汉尚简的余风,所以张铺称赞史记的“辞约而事举”。同时干宝也赞美左丘明的能以三十卷之约,囊括二百四十年之事(见晋纪左传家)。至宋代则渐趋繁密,所以作后汉书的范晔极力赞美汉书的文字详赡云:
  司马迁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载籍之作,大义粲然著矣。议者咸称二子有良史之才。迁文直而事,固文瞻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者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后汉书卷四十下,班固传论)
  又云:
  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列,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惟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狱中与诸甥至书)
  至唐代又返于简约,故对于史传文的见解,亦遂略同于恶,而大殊于宋。史学专家刘知几就是主张“翦截浮词”的,俊下节详述,兹姑不论。其余诸人,偶言及史,亦率主简易。如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云:
  臣闻古者右史记事,左史记言,举其大略,前书之议备矣。孔圣没而微言绝,暴秦兴而挟书罪,虽战国遗策旧章,乱于从横;汉臣著纪新体,互纷于表志。
  其道末者其文杂,其才浅者其意烦,岂圣人存易简之旨,尽芟夷之义也。(文三二二)
  张守节上史记正义序亦云:
  史记者,汉太史公司马迁作。......比之春秋,言辞古质;方之两汉,文省理幽。(文三九七)
  司马贞补史记序也称赞史记云:
  事广而文局,词质而理畅,斯亦尽美矣!(文四○二)
  裴光庭请修续春秋表也菲薄晋书云:
  文词繁冗,穿凿多门。(文二九九)
  文尚简易的时候,则对于史传文也主简易;文尚繁密的时候,则对于史传文也主繁密;史与文的关系,于此更可以窥见梗概了。

  ○九 刘知几的意见

  刘知几的史通,其论史而及于史之文者,最要的有四点一、繁简──刘知几前后之一般的评史者,对此问题,亦率有相当的意见发表,至刘知几的意见,则主张删繁从简。浮词篇云:
  昔夫子断唐战,以下迄于周,翦截浮词,撮其机要,改帝王之道,坦然明白。
  又点烦篇:“钞自古史传文,有烦者皆以笔点其烦(一无烦字)上。”谓:“凡字经点者,尽宜去之。”但对于干宝之独美左传,谓其能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张辅之崇马卑班,谓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则认为都是皮相之言。烦省篇云: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
  又云:
  古今有殊,浇淳不等:帝尧则天称大,书惟一篇;周武观兵孟津,言成三誓;伏义止面八卦,文王加以系辞:俱为大圣,行事若一;其丰俭不类,悬隔如断。
  必以古方今,持彼喻此,如嗤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只兴,施于两汉,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邓艾锺会之事也。而往之所载,其简如彼;后之所书,其审如此。若使同后来于往世,限一概以成书,将恐学者必诟其疏遗,尤其率略者矣。而议者苟嗤沈箫之所纪,事倍于孙习;华谢之所编,语烦于班马,不亦谬乎?
  由此知他主张删繁从简,但繁简的标准,并不能笼笼统统的以年代与文字为比例。烦省篇又云:
  要其字有妄载,苦于榛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不妄载,不阙书,都是取材问题;至修辞的繁简,浮词篇云:
  夫词寡者出一言而已周,才芜者资数句而方浃。案左传称绛父论甲子,隐言于赵孟;班书述楚老哭龚生,莫识其名氏。苟举斯一事,则触类可知。至嵇康皇甫谧撰高士纪,名为二叟立传,全采左班之录,而其传论云:“二叟隐德容身,不求名利;避远乱害,安于贱役。”夫探揣古意,而广足新言,此犹子建之咏三良,延年之歌秋妇。至于临穴泪下,闺中长叹,虽语多本传,而事无异说。盖凫胫虽短,续之则悲,史文虽约,增之反累,加减前哲,岂容易哉!
  则刘知几所提倡的简,不是“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之多少,”而是要去浮词。所以叙事篇云:“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又列举“文约事丰”
  的具体方法云:
  盖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至如古文尚书,称帝尧之德,标以“允恭克让”。春秋左传,言子太叔之状,目以“美秀而文”。所称如此,更无他说,所谓直纪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载“申生为骊姬所谮,自缢而亡。”班史称“纪信为项籍所围,代君而死。”此则不言其节操,而忠孝自彰,所谓唯书其事迹者。又如尚书称武王之罪纣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左传纪随会之论楚也,其词曰:
  “毕略蓝缕,以启山林。”此则才行事迹,莫不阙如,而言有关涉,事便显露,所谓因言语而可知者。又如史记卫青传后太史公曰:“苏建尝责大将军不荐贤待士。”汉书孝文纪末其赞曰:“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此则传之与纪,并所不书,而史臣发言,别出其事,所谓假赞论而自见者。然则才行、事迹、言语、赞论,凡此四者,皆不相须。若兼而毕书,则其费尤广。上四种是结构方面的简约法;至字句方面的简约法,叙事篇云:
  又叙事之省,其法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
  省句的例子,如:
  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夫钝者称敏,则明贤达所嗤,此为省句也。
  相反的如:
  梁(原作公羊,依浦注校改)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名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类句也。
  省字的例子,如:
  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为省字也。
  相反的如:
  汉书张苍传云:“老年口中无齿。”盖於此一句之内,去“年”及“口中”
  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
  此种简约说的提出,固由于修正干宝张辅一班人的浮浅的简约说,而最大的因素,则在矫正六朝以来的以骈文作史,所以才篇极力反对文人修史,叙事篇又力诋班马以降的“中道陵夷”,说:“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载。”在刘知几看来,固然“史之为务,必借于文”
  (叙事篇);“文之将史,其流一焉”(载文篇)。故“五经以降,三史而往,”
  皆“以文叙事”。但“今之作者,......则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经事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叙事篇)。由是不能不特别提倡简约,胪举简约的方法。
  不过以骈文修史,固伤繁芜;以古文修史,亦伤虚伪。杂说中云:
  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等所撰,其书文而不实,雅而无检,真迹甚寡,客气尤烦。寻宇文初习华风,事由苏绰,至于军国词令,皆准尚书。太祖剌朝廷他文,悉准于此。盖史臣所记,皆禀其规;柳虬之徒,从风而靡。案绰文虽去彼淫丽,存兹典实,而陷于矫枉过正之失,乖夫适俗随时之义。苟记言若是,则其谬逾多。
  又杂说下诋周史的“记宇文之言,而动遵经典,多依史汉,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辩类苏张;贾生叙鹏鸟之辞,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施诸实录则不可矣。”然则刘知几的意思,以为史必借于文,但只能“以文叙事”,不能“以事就文”;以事就骈文固然不好,以事就古文也一样不好。
  二、语文──六朝以降的以文为史,不惟有繁芜之弊,且有改语为文之弊。
  言语篇云:
  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足以验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采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故裴少期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天差亡灭之词,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他不惟指出记当时口语用古文之过失。
  而且指出这种过失的原因是由于时代观念的错误:
  盖江芊骂商臣曰:“呼!役夫!宜君王废汝而立职!”汉王怒生曰:“竖儒!几败乃公事!”单固谓杨康曰:“老奴!汝死自其分!”乐广叹卫曰:
  “谁家生得宁馨儿!”斯并当时侮之词,流俗鄙俚之说,必播以唇吻,传诸讽诵;而后人皆以为上之二言,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
  夫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同上)
  不过刘知几虽能戳破楚汉古文的纸老虎,却震骇于战国以前的古文的纸老虎,谓“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何以诸?
  至如‘鹑贲’‘鸲鹆’,童竖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舆人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独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士,加以多闻博古之识者哉?”(言语篇)实则也是当时的“流俗鄙俚之说”,不过“春秋世隔,事已成古,已古者即谓其文”耳。
  三、摸拟──天地间没有不含摸拟的创作,特别是史书本来“以述为作”,所以摸拟尤不能免。摸拟篇云:
  摸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二曰貌异而心同。......貌异而心同者,摸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摸拟之下也。
  貌同而心异者,如谯周古史考拟春秋,书“秦杀其大夫李斯”;干宝晋纪拟春秋,书“葬我某皇帝”之类。昧于“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之义,“编次古文,撰叙今事,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
  至貌异而心同者,“则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铸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如“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又“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锺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锺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述索卢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徐湛(浦云二字疑衍)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
  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
  四、虚实与曲直──史文尚直,万古如斯,刘知几亦极力提倡直,反对虚。
  载文篇云:
  汉代词赋,虽云虚矫,自余它文,大抵犹实。至于魏晋已下,则讹谬雷同。
  榷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设,二曰厚颜,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
  ......考此五失,以寻文义,虽事皆失形,而言必凭虚。失镂冰为璧,不可得而用也;画地为饼,不可得而食也。是以行之于世,则上下相蒙;传之于后,则示人不信。
  但“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则贼臣逆之,淫君乱主,安能不威迫利诱,使之不能直书。固然“烈士殉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直书篇)。但‘如孙盛实录,取嫉权门,王劭直书,见雠贵族。人之情也,不畏乎?“(全唐文卷二十四,上萧至忠论史书)由是”直书“之史极少,”曲笔“(史通有直书篇,又有曲笔篇)
  之文极多。真的”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曲笔篇)后来所谓”微词“的笔法,大概就是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产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