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稹白居易的社会诗论

  ○一 原因与动机

  因了社会的转变和陈子昂杜甫以来的鼓吹,使诗由艺术之宫,逐渐的移植在人间世上,由歌咏各人的悲欢离合,逐渐的改变为歌咏社会的流离丧乱。但社会诗和社会诗论的完成者,仍然要推举元稹就白居易。
  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字微之,河南人。白居易(七七二~八四六)字乐天,下わ人(原籍太原)。旧唐书二人合传(卷一六六),新唐书二人分传(元卷一七四,白卷一一九)。他俩的所以能完成社会诗和社会诗论,最大的原因有二:
  一、元白居陈杜诸人之后,社会诗和社会诗论,已由他们揭开序幕,循次而进,自然就要唱出压轴好戏。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
  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数。年十五六,粗识声病。......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村,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元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兴寄,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文六五三)
  知他的学赋诗系从陈杜入手,就中对杜甫尤为推崇备至,作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云:
  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总萃焉。......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季,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文六五四)
  白居易也特别推崇陈杜,与元九书云: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荆─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文六七五)
  又喜欢别人说他的诗似陈杜。伤唐衢二首之二云:
  致吾陈杜间,赏爱非常意。(诗七函一册一卷)
  知他的作诗也在效法陈杜。陈杜都是提倡并创作社会诗的,他们既效法并称赞陈杜,同时称赞陈杜的又恰是“激烈”,“兴寄”,“风雅比兴”的社会诗,当然也要提倡社会诗,创作社会诗了。
  二、陈子昂时不过是唐社会崩坏的初期,还不十分危急;杜甫正值天宝之乱,自然是丧乱不值,但肃宗即位灵武,郭李收复两京,正在做着中兴的好梦。至元白的时候,安史之乱已平,而中兴之梦却断,豪族与农民的悬殊益甚,一方面促成农村经济的凋敝没落,另一方面又促成朝廷士大夫的骄奢荒情,再加以藩镇跋扈,臣庶苟且,致使天下攘攘岌岌,不可终日。这也不必旁征博引,即举元白的诗文作证吧。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
  时贞元十年(七九四)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史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固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其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悴,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孙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于几阁,甚者拟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下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之。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ㄨ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下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铒,史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亦云: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入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又伤唐衢二首之二云:
  忆作元和初,{夭小}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这都是元白自述作诗的动机,由于“伤民病痛”,或不惯闻见当时社会的怪现象;至只写社会民生的疾苦,官商富家的剥夺百姓,而未言因以作诗者,如元稹的如李棱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文藁自叙,白居易的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策林等诗文,更举不胜举;元白以外的书,亦颇有记载。惟以我们不是在写社会史,故不一一征引;但元白的所以成功社会诗人与社会诗论家,据此可知是当时社会的驱之使然了。

  ○二 “补察时政”与“泄导人情”

  至社会诗论,则元较简略,白更详尽。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自述作诗的动机是:
  每公私感愤,道义激扬,朋友切磨,古今成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山川胜势,风云景色,当花对酒,乐能哀余,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穷身,悼怀惜逝:凡所对遇异于常者,则俗赋诗。
  又上令狐相公诗启自述他的诗是:
  其间感物寓意,可备朦瞽之讽达者有之,词直气粗,罪戾是惧,固不敢陈露个人;唯杯酒光景间,屡为小碎篇章以自吟畅。(文六五三)
  知其吟诗率以社会为主;但没有以社会为主的理论。白居易则不同了,与元九书云: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至,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言。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自白居易的观点看来,天下和平基于圣人的“感人心”;“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正是“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的,所以五帝三王都“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是诗的四要素。根情就是本之性情,苗言就是表以语言,华声就是佐以声调,都是普通的见解,不能算是白居易的新说。不过白居易以为诗之为诗,不止在“根情、苗言、华声”,还要“实义”。“实义”就是实之以义,就是以义理为实质。因为诗是“根情、苗言、华声”的,所以有“感人心”的力量,但“感人心”的力量善用之可以感人为善,不善用之也可以感人为恶,所以必须实之以义。
  实之以义是白居易的根本主张,同时也是他的新说,虽然陈杜的提倡风雅比兴,也就是实义。
  实义的具体方法是“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与元九书续云: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诚,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下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道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元刂矣。策林六十八亦云:
  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ぁ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文六七一)读张籍古乐府亦云:
  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贫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劝齐诗,可劝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诗七函一册一卷)寄唐生亦云:
  篇篇无空文,句句必荆╂。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同上)
  与元九书和策林是泛论,读张籍古乐府是称赞张籍的作品,寄唐生是述说自己的诗歌,总之是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泄导人情”是诗人的作诗路向,“补察时政”是当权的观诗施政。当权的人何从看到诗人的诗歌,白居易以为惟有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策林六十九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眩┷风之使,建采诗之官,裨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篇,则知泽及四海也;闻禾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诗,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著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役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之善,不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疚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文六七一)
  有了采诗之官,则诗人知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由是喜作“泄导人情”的诗歌,敢作“泄导人情”的诗歌;当权者也得“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没有采诗官,则恰恰相反。新乐府中的采诗官一首云: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恐朝廷绝讽议。......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诗七函一册四卷)
  这是因为没有采诗官,则“泄导人情”的诗歌不易上达君听;而预备上达君听的诗歌只有故意的“赞君美”,“悦君意”。所以前引与元九书也说采诗官废,则“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元刂矣。”

  ○三 历代诗的优劣

  由这个观点论诗,最好的作品,除了尧舜时的君臣赓歌以外,就是诗三百篇,后来则每况愈下。因为赓歌是君臣的互相劝勉,诗三百篇是传为采诗官采来的“泄导人情”的美刺诗。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云:
  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拾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其余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已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俗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逮至汉武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具;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罗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二字本集无)抑扬,冤哀悲(本集作存)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子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两无取焉。
  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批评的标准是:是否“干预教化”,是否合乎“风雅”。又指出采诗官既废以后的诗歌,便陵迟至于“淫艳刻饰,佻巧小碎”,可见恢复采诗官的提议,和“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的口号,虽倡自白居易,但元稹也正有同感。
  前节所引白居易与元九书,也推崇赓歌(即“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和洛歌,也致慨于采诗官既废以后的“六义始元刂矣”,则由采诗官采辑来的诗三百篇,当然也是他所推崇的。与元九书续评诗三百篇以后的作品云: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吾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仿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寝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炼”,“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六义就是风雅颂赋比兴。风雅颂的原始意义不可考,汉儒的解释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雅也是如此,所不同者,“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详二篇一章三节)。
  赋比兴的解释很纷歧,大抵汉代经学家偏于就意义解释(同上),六朝文论家偏于就方法解释(详三篇八章五节及九章四节)。唐人是倾向汉代经学家的解释的。
  如孔颖达毛诗正义释诗序“诗有六义”云:“太师上文未有诗字,不得径云六义,故言六诗,各自为文,其实一也。彼注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谕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白居易随时吐露“美”“刺”“规”
  “讽”的字样,再三再四的提到“言者无罪,闻者足诫”,知他所谓六义,同于孔颖达的解释,也是承用汉人的说法,不是承用六朝人的说法。惟其“言者无罪”,所以能“泄导人情”;惟其“闻者足诫”,所以能“补察时政”。
  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莫备。
  而独推崇杜甫,已引在第一节,兹不复述。白居易谓“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而可举者只有陈子昂鲍防及杜甫,也引在第一节,也不复述。至杜甫与李白的比较评价,他俩都崇杜卑李。但白居易的卑李,是因为“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元稹则卑其不及杜的“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这是因为他俩虽是最好的朋友,又同是社会诗人,同是社会诗论家,但二人相较,则白更重诗的社会使命,元更重诗的声韵之美,所以称赞点微有不同。但“排比声韵”指声韵之美,“铺陈终始”仍指社会使命也。

  ○四 乐府论

  元更重诗的声韵之美,也不是不计及诗的社会使命;白更重诗的社会使命,也不是不计及诗的声韵之美。他说“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不是不要“宫律”与“文字”,而是不要“宫律高”与“文字奇”。所以他的诗的四要素有“苗言”与“华声”。所以他重视乐府,作新乐府五十首,自序云: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律,可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诗七函一册三卷)
  很坦白的说是在利用乐府的体裁,制作社会的诗歌。为什么要利用乐府体裁,因为乐府有宫律之美,感人心的力量较徒诗更大。既取其感人心的力量更大,当然也欲其感人心的范围更广,所以要“其体顺而肆”。“顺而肆”就是有“宫律”
  而不“高”的具体标准。
  元穑重声韵之美,当然更重视乐府,作乐府古题十九首、和李棱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及其他乐府若干首。乐府古题序云: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淮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
  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刘补阙之,乐府启于汉魏。按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流波水仙等操,齐牍沐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则不于汉魏而后始,亦已明矣。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昨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名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予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铺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意焉。
  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云:
  余友李公垂贶余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余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我们应当提出的,是:元稹也同于白居易,也是在利用乐府的体裁,制作社会的诗歌。所以一则说诗流二十四名。“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旨”。再则说,“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之代人”。三则说沿袭古题,“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四则说“李公垂贶余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者,余取其病时之尤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
  其次是:元稹的对于乐府确比白居易更有研究,这大概因为他的对声韵较白居易更为重视。他在乐府古题序里阐明了两个问题:
  一、歌诗之异。歌是“由乐以定词”的。换言之,就是先有乐谱,然后再依谱作词;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种,是也。诗有两种,一是曾经入乐的,一是未曾入乐的。曾经入乐的诗是“选词以配乐”。换言之,就是先选诗词,然后再依词制谱。这一种我们可以名之为“乐诗”。未曾入乐的诗,各家诗集里多得很,无须举例,亦无须说明。这一种可以名之为“徒诗”。乐诗徒诗都有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九种,编乐府者往往一律编入,由是误收许多徒诗,如“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这是就古乐府而言。至唐代乐府则可分为古题乐府与新题乐府两种。古题乐府有的沿袭古题,有的寓意古题;新题乐府则“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不过无论古题乐府或新题乐府,都是“诗”,不是“歌”。所以称寓意古题有“诗人引古以讽之意”,称杜甫作品特标明“诗人”,称刘猛李余乐府特加一“诗”字,称为“古乐府诗”。
  二、乐府起源。引刘补阙云,“乐府启于汉魏”。他则据仲尼学文王操,伯牙作水仙流波等操,齐牍沐作雉朝飞,卫女作思归引,“说”不于汉魏而后始“。
  但这些作品都始见琴操,琴操乃后人伪书(详四库全书提要),不足为据。汉书礼乐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颜师古注云:
  “乐府之名,盖始于此。”知刘补阙说是对的,元稹说是错的。
  实则不只他的乐府起源说是错的,他的解释歌诗之异也有错的地方,如说歌是“由乐以定词”的,当然不错,但拉入谣讴便错了;因为谣讴的入乐和诗一样,也是“选词以配乐”的。不过元稹以前的论述乐府者,如各史的礼乐志、乐志,或音乐志,率视为国家的典章制度;就是专门论述乐府的书,如王僧虔技录,释智匠(一作丘)古今乐录(二书已亡,郭茂倩乐府诗集有征引)、刘饣束乐府解题、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也大半重在考察制度,撮提辞意,棱雠字句,很少有人当作一种文学研究;有之就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乐府篇,但也不及元稹的分析详密,立论精辟,所以允为一篇值得推崇的乐府理论文字。

  ○五 通俗与次韵

  元稹比白居易更重视声韵,所以不惟对乐府更有研究,对其他诗歌也更求韵切,由是创立次韵。白居易比元穑重视社会使命,所以不惟作乐府更要“辞质而径”,作其他诗文,也更要“辞质而径”。彭乘墨客挥犀云:“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虽是未必可信的故事,但白居易的诗歌的比较通俗,是尽人皆知的。策林六十八云: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事安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ぁ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则何虑乎皇家之文章不与三代同风者欤!
  黜辞藻,奖质野,当然都是力求通俗了。
  元稹的创立次韵,见他的上令狐相公诗启云:
  以为律体卑Φ,格力不扬,苟无姿态,则陷流俗,尝欲得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自远;然而病未能也。江湘间多有新进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生,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
  某又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献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湘间为诗者,复相仿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
  不过通俗虽为白居易所提倡,元稹也乐于附和,所以他的改革律体的目标是“思深语近”,而未流之弊也就至于“支离褊浅”。次韵虽为元稹所创立,白居易也乐于附和,他的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序云:
  微之又以近作四十三首寄来,命仆继和。其间瘀絮四百字,东斜二十篇者流,皆韵剧辞殚,壤奇怪谲。又题云“奉烦只此一度,乞不见辞。”意欲定霸取威,置仆于旁地耳。大凡依次用韵,韵同而意殊;约体为文,文成而理胜:此足下素所长者,仆何有焉?今足不果用所长,过蒙见窘。然敌则气作,急则计生,四十二章麾扫并毕,不知大敌以为如何!(诗七函五册二十二卷)
  又因继集重序云:
  去年,微之取予长庆集中诗未对答者五十七首,追和之,合一百一十四首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一。今年,予复以近诗五十首寄去,微之不逾月依韵尽就,合一百首,又寄来,题为因继集卷之二。卷末批云,“更拣好者来!”盖示余勇磨砺以须我耳。予不敢退舍,即日又收拾新作格律共五十首寄去,虽不得好,且以供命。夫文犹战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微之,转战迨兹三矣,即不知百胜之术,多多益办耶?抑又不知鼓衰气竭,自此为迁延之役耶?进退唯命。
  微之,微之,走与足下和答之多,从古未有。足下虽少我六七年,然俱已白头矣,竟不能舍章句,抛笔砚,何癖习如此之甚欤!而又未忘少年时心,每因唱酬,或相侮谑,忽忽自哂,况他人乎?因继集卷且止于三可也。忽恐足下懒发,不能成就至三,前言戏之者,殊为巾帼之挑耳。然此一战后,师亦老矣,宜橐弓匣刃,彼此与心休息乎?(文六七五)
  通俗就是“描言”,韵律就是“华声”。因为他俩的诗歌是“描言”的,不是掉弄辞藻的,所以一般人容易了解;因为他俩的诗歌是“华声”的,不是诘屈聱牙的,所以一般人爱好所唱。元稹白氏长庆集序云:
  巴蜀江楚间,洎长安中少年,递相仿效,竞作新词,自谓为“元和诗”。而乐天秦中吟、贺雨、讽论、闲适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者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一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文六五三)
  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由一般人的喜爱和巴蜀江楚间洎长安少年的仿效,可以知通俗与声韵的收效之大了。

  ○六 触忌与退转

  他俩所提倡并创作的诗歌是“实义”的,是“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
  的,当然要讽刺。自他俩看来,“言者无罪,闻者足以诫”,但当政者却是“闻者不诫,言者当罪”。他俩的诗歌如不甚风行,也便罢了,偏偏的他俩又知道借用通俗与声韵──就是“描言”与“华声”的方法,使他俩的讽刺诗,“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当然更要被当政者恨之刺骨了。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偏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因踬若此。
  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寄唐生亦云:
  未得天子知,甘受时人嗤。药良气味苦,琴澹音声稀。不惧权家怒,亦任亲朋议。人竟无奈何,呼作狂男儿。
  伤唐衢二首之二亦云: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白居易因诗获谴,元稹疚独不然?所以上令狐相公诗启云:“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又云:“某初不好文章,徒以仕无他歧,强由科试。及有罪谴弃之后,自以为废滞潦倒,不复以文字有闻于人矣。”至令他不敢承认爱好文章,则他饱受文章之累可知。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称元稹拜监察御史,劾奏了几位官员,“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量移通州司马”。同上白居易传称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开无行,其母因看花坠井而死,而居事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实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江州司马。”自然他俩的贬谪,不是直接的由于倡导讽谏诗,但与倡导讽谏诗有关。一则元稹的劾奏,白居易的谏诤,和倡导讽谏诗同一出发点。二则因倡导讽谏诗所以更得罪“执政”,伺机贬斥。
  无情的贬谪,使他俩认识了执政的厉害,认识了时政的不容人补察,由于个人的势小力微,不敢再倡导社会诗了。为了保全性命,只有退转的一个方法,由是元稹转于艳情,白居易转于闲适。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云: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然予以为苟不悔不寤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竺得有日矣。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今所知者,其章旨卒(一作卒章指)归于此。
  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悔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到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固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亦犹法华经序火宅渴化城,维摩经入舍过酒肆之义也。(诗七函三册十四卷)
  此最足以显示二人对社会冷淡以后的分途逃避,元则“梦游春”,白则“宗梵行”。“服儒风”是“兼济天下”,“宗梵行”是“独善其身”。白居易早年见到“人病”“时阙”,由是欲“兼济天下”,由是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中年以后,因为为时而著的文章和为事而作的歌诗,招尤获谴,不得不设法“独善其身”,而歌诗的理论,遂转于“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序洛诗序云:
  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观其所自,多困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
  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时矣。予不佞,喜文嗜诗,自幼及老,著诗数千首,以其多也,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诗流,虽才不逮古人,然所作不啻数千首,以其多矣,作一数奇命薄之士,亦有余矣。今寿过耳顺,幸无病苦;官至三品,免罗饥寒。此一乐也。
  太和二年,诏授刑部侍郎。明年,病免归落,旋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部。居二年,就领河南尹事。又三年,病免归履道里第,再授宾客分司。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明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亦发中而形外耳。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兹又以重吾乐也。予尝曰,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苟非理也,安得闲居?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太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集而序之,以俊夫采诗者。(文六七五)
  早年力主“眩┷风之使,建采诗之官”,晚年的咏歌也“集而序之,以俊夫采诗者”。惟早年的提倡采诗,目的是“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借使天子“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晚年的“俊夫采诗者”,目的是使后人“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太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就当时的实在情形而论,太和的社会政治更逊于元和,但在元和时候,则谓“人病”须“救济”,“时阙”须“裨补”,由是诗歌也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到太和时候反认为是“理世”可以“闲居”,由是谓“理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白居易也未必不知这是一种“饰词”,但既不能“达则兼济天下”,只好“穷则独善其身”;“讽谕诗”既招尤获谴,只好作“闲适诗”了。
  既然放弃“讽谕诗”,改作“闲适诗”,由是早年诋为“偏放于田园”的陶渊明和“多溺于山水”的谢灵运,变为最崇奉的诗人。晚年自号醉吟先生,作醉吟先生传云:
  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文六八○)
  题浔阳楼云。
  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元。(诗七函二册七卷)
  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序云:
  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赖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诗七函一册五卷)
  又作访陶公旧宅,序云:
  余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上闲居,尝有效陶体诗十六首。今游庐山,经柴桑,过粟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诗七函二册七卷)至早年所最崇奉的陈子昂杜甫,却已弃不复道了。
  元稹的转于绝情,除了前述梦游春诗以外,白居易还有和答诗十首,序云:
  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命季弟送行,且奉新诗一轴,致于执事,凡二十章,率有兴比;淫文艳语,无一字焉。意者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诗七函一册二卷)
  由白居易奉诗的“淫文艳语,无一字焉,”知元稹的已转于“淫文艳语”。
  可惜元稹的诗文已有亡佚,连梦游春诗都无从觅阅,否则关于他的退转,也许有更直接、更珍贵的材料。
  在这里,应有两点补充:
  一是他俩的退转基于基谪,也基于宿缘。旧唐书白居易传云:“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所以他能一面“服儒风”,一面“宗梵行”。在未贬谪以前,以为可以“兼济天下”,由是偏重“服儒风”,偏重“服儒风”的诗歌自然偏重“讽谕”。既遭贬谪之后,知道不能“兼济天下”
  只好“独善其身”,由是偏重“宗梵行”偏重“宗梵行”的诗歌自然偏重“闲适”。
  但未贬谪以前,也于“服儒风”之外,又“宗梵行”,也于讽谕诗外,又有闲适诗,不过不似贬谪以后的偏重“闲适”诗,放弃讽谕而已。元稹有会真记传奇,述张君瑞崔莺莺恋爱故事,宋人王钅至会真记辨证谓张君瑞即元稹化身,梦游春诗正是这段恋爱的回忆,范摅云溪友议载元稹使蜀,爱恋名妓薛涛,及廉问浙东,又爱恋歌妓刘采春,都有诗歌赠贻。又载“初娶京兆韦氏,字蕙业,官未达而苦贫。继室河东裴氏,字柔之。二夫人俱有才思,时彦以为佳偶。”可见他很早就有艳情姻缘,艳情诗歌。谪通州以后,叙诗寄乐天书云:“通之地湿垫卑褊,人士稀少,近荒札,死亡过半。......夏多阴霪,秋为痢疟,地无医巫药石,万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虑。......则安能保持万全,与足下必复京辇,以须他日立言事之验耶?”立言立事的志趣既已灰冷,艳情的回忆遂益复炽热,当然要放弃讽谕诗,大作艳情诗了。
  二是元稹转于艳情,但也不是绝对的不转于闲适;白居易转于闲适,但也不是绝对的不转于艳情。旧唐书元稹传载长庆四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东观察使。会稽山水奇秀,稹所辞幕职皆当世文士;而镜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讽咏诗什,动盈卷帙。副使窦巩,海内诗名,与稹酬唱得多,至今称兰亭绝唱。稹既放意娱游,稍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时。”同上白居易传云:“初居易罢杭州,归洛阳,于履道里,得故散骑常侍杨冯宅,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
  家妓有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所以元稹也偶有闲适诗,白居易也偶有艳情诗;不过元稹的诗多艳情,白居易的诗多闲适罢了。

  ○七 自我批评与自选诗集

  闲适艳情是诗的内容,至诗的形式,他俩本提倡通俗与声韵;通俗与声韵便于作讽谕诗,也便于作闲适诗和艳情诗,所以无庸改变。他俩的这种以闲适艳情为内容,以通俗声韵为形式的诗,领导了大部分的作家,招来了不少的评击。如稍后的杜牧便引李戡云:“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详五篇一章三节)实则他俩自己已有批评。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诗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又云:
  仆又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害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又和答诗十首序云: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待与足下相见时,各引所作,稍删其烦,而晦其义焉。(诗七函一册二卷)
  二文都是白居易所作,但既云,“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可见元稹也是文繁的自我批评。至于“艳”,白居易似乎也不甚赞成,所以他奉诗元稹,“淫文艳语,无一字焉”,冀以张元稹的直气,扶元稹的壮心(详六节)。“纤”
  则他俩似认为乃他人的仿效不善之病,所以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慨叹江湘新进小生的仿效他俩的作品,至于支离褊浅(详五节)。总之,他俩所矜重的并不在此,而在讽谕诗与闲适诗──元稹只矜重讽谕诗。白居易并矜重闲适诗。
  元稹的只矜重讽谕诗和白居易的并矜重闲适诗,还可以取证于他俩的自选诗集,元稹尝自选杂诗十卷,进诗状云:
  臣九岁学诗,少经贫贱,十年谪宦,备极凄惶,凡所为文,多用感激。故自古风诗至古今乐府,稍存寄兴,颇近讴谣,虽无作者之风,粗中遒人之采。自律诗百韵,至于两韵七言,或因友朋戏投,或因悲欢自遣,既无六义,皆出一时,词旨繁芜,倍增惭恐(文六五一)
  又集自十六时至元和七年的诗八百首,色类相从,共成十体,凡二十卷,叙诗寄乐天书云:
  旨意可观,而词近古往者,为“古讽”。
  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为“乐讽”。
  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为“古体”。
  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为“新题乐府”。
  声势沿顺,属对稳切者,为“律诗”。仍以“七言”,“五言”为两体。
  其中有稍存寄兴,与讽与流者,为“律讽”。
  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诗,取潘子“悼亡”为题。又有以干教化者,近世妇人晕淡眉目,缩约头鬓,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因为“艳诗”百余首。词有“古”“今”,又两体。
  可见他所矜重的只是“稍存寄兴”的古讽、乐讽、律讽诸讽谕诗,至“悲欢自遣”的悼亡和艳诗,他自己说“倍增惭恐”。
  白居易自选他的诗分为四类,与元九书云: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务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
  又言分类的旨趣云: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诠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散文者,略之可也。
  可见他所矜重的是讽谕诗和闲适诗,至杂律诗“非平生所尚”,很希望后人为他编集者去掉,则仿效者的致于生出流弊,更非他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