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与社会及政治

  ○一 陈子昂的提倡风雅诗

  初唐的诗论,侧得重对偶格律的提示;中唐的诗论,侧重社会政治的作用。
  以现在的术语说来,前者是艺术文学的方法,后者是人生文学的理论,绝对的相反不同;而交替转变则在于盛唐。盛唐一方面有王昌龄和僧皎然等的作“诗格”
  “诗式”,一方面有稍前的陈子昂和同时的李杜的提倡风雅诗和社会诗。这是国家社会的矛盾危机,盛唐已逐渐暴露的反映。
  我在第一篇第一章第六节曾说:“盛中唐的人生文学理论自以元稹就白居易为集其大成,而序幕的揭开,则始于元白以前的陈子昂(六五六~六八九)。”
  又引陈子昂与东方左虬修竹篇序云: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竞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徵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逦逶(一作逶迤)
  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又引喜马参军相过醉歌序云:
  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日月云迈,蟋蟀谓何?
  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
  可见他反对“彩丽竞繁”的齐梁诗,提倡“以义补国”的比兴诗。此外,又于座右铭云:
  诗礼固可学,郑卫不足听。(全唐文卷二一四,后简称“文”)
  上薛令文章启云:
  然而文章薄伎,固弃于高贤,刀笔小能,不容于先达,岂非大人君子以为道德之薄哉!某实鄙能,未窥作者,斐然狂简,虽有劳人之歌,怅尔咏怀,曾无阮籍之思,徒恨迹荒淫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同上)本来初唐以天下太平,优游天事,朝廷之下,君臣倡酬(详一章一节),由是一时的诗人,都竟作韵美之词,藉为媚君之资。在陈子昂看来,“迹荒淫丽,名陷俳优,”“文章薄伎”“为道之薄”。不过自己也是诗人,颇有同流合污之嫌,自己自恨“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实则他的目的是“论道匡君”,“以义补国”,所以虽也学习诗礼,但不听郑卫淫声;虽也努力作诗,但注重风雅比兴。而其对于诗的观念,当然是元白的社会诗论的先河了,所以元白都对他称赞不已。(详四章一节)
  至陈子昂的所以有这种论调的原因,固由于他的志趣使然,而志趣的形成,虽与性格有关,却大半由于陈子昂时的君已须匡,国已须补,此在每一篇第一章第六节已有详论,现在无庸复述了。

  ○二 李白的提倡古风

  唐代诗歌本背有两重历史,一是南朝的绮靡缘情,一是北朝的质直言志;而唐代则由对立而逐渐融合,使北朝的素朴佳人,涂上南朝的香馥的脂粉,成功豪壮而华美的律诗。此种豪壮华美的律诗,自其产生的背景而言,是盛世元音;自诗歌的表现而言,则不免流于粉饰太平。(详拙编中国诗歌史,第十二章,唐初之揉合南北的诗歌)到了陈子昂和李白的时代,已不复是完美无缺的盛世,使他们逐渐厌弃粉饰太平的诗歌,而思恢复到质直言志的故道。
  关于陈子昂,已详上节,兹再述李白(七○一~七六二)。李白与陈子昂不甚同,他虽厌弃粉饰太平的律诗,而一因经过开元的中兴,比较的可做太平迷梦;二因他是“兴圣皇帝九世孙”(新唐书本传),家世富有,养成十足的公子哥儿的生活意识,对于社会政治虽也福┾掠影的关照,但远不及陈子昂的切实,所以结果只是有意无意的冲出律诗的樊篱、提倡古风而已。他有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杨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麟。文质相炳换,众星罗秋。我志在删述,垂晖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全唐诗三函四册一卷,后简称“诗”)又第三十五首云:
  丑女来效颦,还家掠四邻;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一曲斐然子,雕丧天真。棘剌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原作斧,依李太白集校改)片。(同上)陈子昂的提倡风雅,大体怵于时代丧乱,欲“论道匡君”“以义补国”;李白的提倡古风,虽亦由于“古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古风第三十首),“颂声久崩沦”,“我志在删述”,但大半为矫正当时的句酌字斟的律诗。所以谓:“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所以谓:“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初步,笑杀邯郸人。
  一曲斐然子,雕丧天真。”所以陈子昂要使诗有比兴的功用,李白则要使诗不失元古的清真;陈子昂是为社会政治而改革诗,李白则为诗而改革诗。所以陈子昂不必提出诗的作法,而李白则为矫正讲求格律的斩丧天真,提倡“一挥成风斤”
  的自由抒写法。
  他的草书歌行云: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般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偏。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诗三函四册七卷)
  这是讲草书,也是“一挥成风斤”的注脚。在古风里主张“复元古”,在这里又主张“不师古”,好象是自相矛盾,实则正是相反相成。李白的励行诗国的复古运动,和韩愈的励行文苑的复古运动一样,──都是以复古为革新。李白的复古在矫正“约句准篇”的律诗,韩愈的复古在矫正“枝对叶比”的骈文。所以李白提倡复古,却力主自由抒写;韩愈提倡复古,却力主“戛戛独造”(详七章三节)。我们如只看到“古”字的表面意义,便说他们是开倒车,是文学逆流,那他们真要在地下叫冤了。
  韩愈的复古运动是提倡古文,李白的复古运动是提倡古诗。古诗的产生当然在律诗之前,但“古诗”的名称则在律诗之后,古诗的提倡则在矫正律诗。这一点也不奇怪。古文的产生也前于骈文,但标名为“古文”而提倡之,也是骈文发达后的一种反响。元稹唐故检棱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云:“沈(期)宋(之问)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律诗”(全唐文卷六五四)。知沈宋时已有“律诗”的名称。至“古诗”的名称,则李白以前,尚不多见。自然我没有忘记文选有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有古诗八首,锺嵘诗品首列古诗,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古诗佳丽”。但那题为“古诗”的原因,和乐府中的所谓“古辞”
  一样,因为它是不知作于何人的古代诗歌,并不是用以括示它的体裁。李白虽没有明确的标出“古诗”一名,但题名他自己的一部分作品为“古风”,而所谓“古风”,又恰是“古体”,不是“律体”,在那里又极力提倡复古。其他诗中,如东武吟亦云:“好古笑风俗,素闻贤达风”(诗三函四册四卷)。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亦云:“观书散遗帙,探古旁至妙”(诗三函六册卷二十三)。
  孟启本事诗也引他的话云:“梁陈以来,艳薄斯,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可见确是在努力使诗解脱声律的羁绊,恢复古时的自由抒写,而后来的“古诗”的名称,大概源于他的所谓“古风”了。

  ○三 杜甫的兼龋┡律及倡导社会诗

  杜甫(七一二~七七○)与李白自是最好的诗友。但一则李白的年龄较长,其活动的时代大半当开元中兴;杜甫的年龄较晚,其活动的时代大半在天宝之乱。
  二则李白是翩翩公子;杜甫则“少贫不自振”,“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窃愁转死沟壑”(新唐书本传)。三则李白是骋才的作家,而杜甫则特别讲求功力:
  因之二人对诗的主张不甚同。李白的冲出律诗,提倡古风,杜甫似不以为然。春日暮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诗四函二册九卷)显然是弦外余音。所以杜甫对于古律之争,主张兼收并蓄,不可偏废。集中此种言论甚多,且看他的专为论诗而作的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休,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试看翡翠兰苕上,未制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圣更勿疑,递相祖述复无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诗四函三册十二卷)
  再看解闷十二首中的论诗几首: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刘不待薛郎中(原注:水部郎中薛据),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钧翁。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原注:校书郎云卿)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陶治性灵在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最传秀句宁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诗四函四册十五卷)
  再看偶题:
  文章千古事,得夫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期。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诗四函四册十五卷)
  就人言,“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就时代言,挹取周秦汉魏,也不菲弃六朝隋唐,“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就诗言,固然于秦州见数三十韵,慨叹“大雅何寥阔”(诗四函三册十卷),但又于又示宗武云,“觅句新知律”(诗四函四册十六卷),遗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亦云,“晚节渐于诗律细”(诗四函四册十九卷)。知对于古律问题,他是主张并存不废的。
  不过杜甫虽主张古律并存,但他的伟大成就,尤在律诗。所以元穑他作墓志铭,──唐故检棱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虽称其“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尊,”但尤赞其“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引详四章一节)。这是技术方面。至实质方面,则见称于白居易与元九书的是:“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同上)的等等社会诗。
  技术方面的有伟大成就,固基于他的天才与学力,可也基于他的作诗方法;实质方面的走向社会诗,固基于他的环境使然,可也基于他的诗学观念。
  他的作诗方法,有点近于杨雄的作赋方法;杨雄的作赋方法是“赋神”(详二篇三章三节),他的作诗方法可以说是“诗神”。所以他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文章有神交有道”(诗四函一册二卷)。八哀诗中的汝阳王一首云,“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诗四函二册七卷)独酌成诗云:“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诗四函三册十卷)游修觉寺云,“诗应有神功”(诗四函三册十一卷)。
  神是怎么来的?一由于素养,二由于感兴,三由于陶治,四由于钻研。奉赠韦左丈丞二十二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诗四函一册一卷)。可见“下笔如有神”,基于“读书破万卷”;“读书破万卷”,就是学有根柢,文有素养。上韦左相二十韵云,“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诗四函二册九卷)。
  可见神也靠兴而动,兴则待感而发。至感的来源多得很:坐对云山可以发兴,如陪李北海冥历下亭云,“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诗四函一册一卷)。进到隐士的幽居也可以发兴,如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云,“入门高兴发”(诗四函二册九卷)。凭高望远也可以发兴,如题郑县亭子云,“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诗四函三册十卷)。看见梅花也可以发兴,如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见寄云,“东阁观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诗四函三册十一卷)。总之,有感就可以发兴,发兴就可以作诗。所以至后云,“愁极本凭诗遣兴”(诗四函三册十三卷)。遣兴之诗,便可以“苍茫有神”。秋日夔府咏怀云,“登临多物色,陶治赖诗篇”(诗四函四册十五卷)。可见他也注重陶治。感兴的作品偏于动趣,陶治的作品偏于静趣。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云,“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素养、感兴、陶治三种方法是古律一样的,钻研则比较偏于律诗。这是因为律诗之所以为律诗,就在较古诗更有规律。前引偶题云:“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又示宗武云,“寻句新知律”。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云,“晚节渐于诗律细”。此外桥陵诗三十韵亦云,“遣辞必中律”
  (诗四函一册一卷)。可见他对于诗律是很有研究的。对于诗律有研究,也可以使诗有神。所以敬赠郑谏议十韵云,“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诗四函二册九卷。上两段探自罗膺中先生少陵诗论,见经世季刊一卷二、三期合刊)
  至诗学观念,虽找不到他的明确的言论,然如求贤敷厥谠议云:
  顷之问考秀,取备寻常之对,忽经济之体。考诸词学,自有文章;在策以征事,易成凡例焉?今愚之粗征,贵切时务而已。
  进雕赋表云:
  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沈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杨雄枚皋之流,庶可及也。
  前者虽谓贵切时务者是策,而以“贵切时务”的观念为诗,则当然不会作弄风月、述恩怨的个人诗歌;后者自谦谓“不足以鼓吹六经”,正见其以“以鼓吹六经”为重。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杨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更使风俗淳。
  可见他在梦想“赋科杨雄敌,诗看子建亲,”便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见他虽以自己“经济惭长策”(偶题),不是政治人才,因未彰明较著的提出诗与社会政治的关系,然其诗则许多是在伤悼社会,讽咏政治,则其不主张个人诗歌,而主张社会诗歌,已隐约可见了。

  ○四 元结的反对声律与提倡规讽诗

  陈子昂李白之对于声律,虽暗示菲薄,而未明白反对;明白反对者,是古文家而兼诗人的元结(七一九~七七二)。他的箧中集序云:
  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文三八一)
  消极破坏的是声律,积极建设的是风雅。又刘侍御月夜谚会序云:
  于戏!文章道丧,盖亦久矣!时之作者,烦杂过多,歌儿舞女,且相喜爱,系之风雅,谁道是邪?诸公尝欲变时俗之淫靡,为后生之规范,今夕岂不能道达情性,成一时之美乎?(诗四函六册元结卷二)
  在这里讥贬时之作者,不足“系之风雅”,在箧中集序也慨叹“风雅不兴,几及千岁。”可见他在企望以风雅诗代替当时的“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诗。
  陈子昂的提倡风雅虽似以风雅有美时刺时的功作,然未明言用以规讽;元结则旗帜鲜明的提倡风雅,以规讽时君。二风诗论云:
  客有问元子曰:“子著二风诗何也?”曰:“吾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夫至理之道,先之以仁明,故颂帝尧为仁帝;安之以慈顺,故颂帝舜为慈帝;成之以劳俭,故颂夏禹为劳王;修之以敬慎,故颂殷宗为正王;守之以清一,故颂周成为理王:此理风也。夫至乱之道,先之以逸惑,故闵太康为荒王;坏之以苟纵,故闵夏桀为乱王;复之以淫暴,故闵殷纣为虐王;危之以用乱,故闵周幽为惑王;亡之于积累,故闵周报为伤王:此乱风也。......吾旦不曰著斯诗也,将系规讽乎!”(文三八二)
  图穷匕首见,著理风乱风的二风诗,原是“将系规讽乎!”则他所提倡的,固然是风雅诗,但我们不妨直截了当的说是规讽诗,更比较恰当。
  刘侍御月夜宴会序称刘侍御诸公:“尝欲变时俗之淫靡,为后生之规范。”
  箧中集序亦云:“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旁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时师效,能类似者,有五六人。”
  可见以风雅代淫靡,已形成一时的趋势,不惟元结一人,无怪稍后的元稹白居易能成功伟大的社会诗人与社会诗论家了。
  ◎五 三位选家的意见除了元结的箧中集以外,这时还有三部诗选集,也都在提倡风雅诗。
  一是芮挺章在天宝三年所选的国秀集三卷。据宋人曾彦和跋,“楼颖序之”,今已亡佚。自序首云:
  昔陆平原之论文曰,“诗缘情而绮靡”,是彩色相宣,烟霞交映,风流婉丽之谓也。仲尼定礼乐,正雅颂,采古诗三千余什,得三百五篇,皆舞而蹈之,弦而歌之,亦取其顺泽者也。
  他的选诗标准似是婉丽顺泽。然续云:
  近秘书监陈公,国子司业苏公,尝从容谓芮侯曰:“风雅之后,数千载间,词人才子,礼乐大坏,讽者溺于所誉,志者乖其所之,务以声折为宏壮,势奔为清逸,此蒿视者之目。聒听者之耳,可为长大息者也。运属皇家,否终复泰,优游阙里,唯闻子夏之言,惆怅河梁,独见少卿之作。及源流浸广,风云极致,虽发词遣句,未协风骚,而披林撷秀,揭厉良多。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谴谪芜秽,登纳书英,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四部丛刊本国秀集)可见选诗的目的,是在恢复风雅。
  二是殷所选居岳王维、王昌龄、储光义等二十四人的作品的河岳英灵集上下二卷。自叙云:
  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文作”夫文有神情体雅“,疑误)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文作定)详所来,方可定其优劣,论其取舍。至如曹刘诗多直语,(文”直“下多一”致“字,则”语“字下属)少切对,或五字并侧,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责古人不辩宫商(集多”徵羽“二字),词句质素,耻相师范。于是攻(文多一”乎“字)异端,妄(文多一”为“字)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意象,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文先”后“字),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天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集作南风周雅),称阐今日。(文四六三,四部丛刊本英灵集,文镜秘府论南卷)又集论云:
  昔伶伦造律,盖为文章之本也。是以气因律而生,节假律而明,才得津而清焉,宁预于词场而不可不知音律焉(秘府论无”宁“字及”而“字)。孔圣删诗,非代议所及。自汉魏至于晋宋,高唱者千(集作十)有余人,然观其乐府,犹有小失。齐梁陈隋,下品实繁,专事拘忌,弥损厥道。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缀(秘府论作工),未为深缺。即”罗衣何飘飘,长裾随风还“,雅调仍在,况其他句乎?故词有刚柔,调有高下,但令词与调合,首末相称,中间不败,便是知音。而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言之更远。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俦(集作传,误),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憾(秘府论作惑)。
  (四部丛刊本英灵集,文镜秘府论南卷)
  虽”文质半取“,然实是卑薄声律。谓”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意象,但贵轻艳“的诗歌,”虽满箧笥,将何用之“。可见他固不轻视诗之美,但尤重视诗之用;固不轻视诗的艺术价值,但尤重视诗的人生价值。所以力赞玄宗的”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称阐今日。“
  三是高仲武所选的”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末年“的中兴气集二卷。自序首云:
  诗人之所作,本诸于心;心有所感,而形于言;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暨乎梁昭明载述已往,撰集者数家,推其风流,正声最备;其余著录,或未至正焉。
  何者?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珠英但纪朝士,丹阳止录吴人,此繇曲学专门,何暇兼包众善,使夫大雅君子所以对卷而长叹也。
  末又云:
  且夫微言虽绝,大制犹存,详略其否臧(文作”臧否“),尚可拟议:古之作者,因事造端,敷弘体要,立义以全其制,因文以寄其心,著王政之兴衰。表(文无”表“字)国风之善否,岂其苟悦权右,取媚薄俗哉?今之所收,殆革前(文作”斯“)弊。但使体状(文作”格“)风雅,理致清新,观者易心(”观“
  上文多”期“字),听者辣耳,则朝野通取,格律兼收;自郐以下,非所敢录焉。
  (文作”非所附丽“。文四五八,四部丛刊本中兴气集)
  其提倡风雅的意旨,尤为显豁,无庸申说。此外还有无名氏所撰搜玉集一种,王士祯十种唐诗选本止于乔知之张谔,知选者大概也是盛唐或中唐时人。惜不见序文,所以选集的旨趣,无由探悉。
  国秀集对每人皆不评论,英灵集对每人皆有评论,气集则或评论或不评论。
  英灵集首选常建诗,好象是最推崇常建诗。评云:
  “高才无贵士”,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学,左思终于记室,鲍昭卒于参军,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至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然一篇尽善者,“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属思既苦,词亦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卷上)
  气集首选钱起诗,好象是最推崇钱起诗。评云:
  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迥然独立,莫之与群。且如“鸟道挂疏雨,人家残夕阳。”又“牛羊山上小,烟火隔林疏。”又“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皆特出意表,标雅古今。又“穷途恋明主,耕桑亦近邻,”则礼义克全,忠孝兼著,足可以弘长名流,为后楷┉。士林语曰:
  “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卷上)
  英灵集的推崇常建,还算是就诗论诗。然此外如评崔颢云:“颢少年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懔然”(卷中)。评储光义云:“储公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迹,浩然之气。”(同上)评王昌龄云:
  “余尝睹王公长平伏冤,又吊枳道赋,仁有余也,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同上)则又论及行事,重视诗旨。至闲气集的论及行事,重视诗旨,则由评钱起文中,已得到充分的证明。这当然是因为他们评选诗歌的目的,本来虽不轻视诗的艺术价值,但尤重视诗的人生价值。
  他们的评论方法,大概模仿诗品,特别是闲气集尤为明显。如评韩翊云:
  “前载‘芙蓉出水’,未足多也。其比兴深于刘员外,筋节成于皇甫冉也”。
  (卷上)评郎士元云:“古谓谢‘工于发端’,比之于今,有惭阻矣”。(卷上)评崔峒云:“亦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卷下)不惟故实出于诗品,语句亦效法诗品。
  闲气集的选者高仲武,恰巧和高适的字相同,而且也是渤海人,由是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系于高适名下。但高适死于永泰元年,当公元七六五年,闲气集“终于大历末年”,当公元七七九年,高适的“墓木已拱矣”,所以自陆游跋中兴闲气集已云:“高适字仲武,此乃名仲武,非适也。”又云:“此集所谓高仲武,乃别一人名仲武,非适也。”(四部备要本陆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七)

  ○六 杨绾贾至梁肃及权德舆等的诗教论

  以风雅代淫靡,真成了当时的共同目标,选家如此,著论著亦莫不然,杨绾(?~七七七)条奏贡举疏云:
  国之述士,必藉贤良。......自叔叶浇诈,兹道寰微,争尚文词,互相矜。
  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赵壹虚诞,终取摈于乡闾。自时厥后,其道弥盛,不思实行,皆徇空名,败俗伤教,备载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郑卫,盖有由也。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轻加帖经,从此积弊,寝而成俗。功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况复征以孔孟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欲其返淳朴,怀礼让,守忠信,识廉隅,何可得也?(文三三一)
  杨绾的这种言论,很快的就有人引为同调,如贾至(七一八~七七二)议杨绾条奏贡举疏云:
  易曰,“观乎人文化以化成天下”。关雎之义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盖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故延陵听诗,知诸侯之存亡。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罚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而惟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乘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文三六八)
  又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云:
  洎骚人怨靡,杨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扇飙,大变风雅;宋齐梁隋,汤而不返。昔延陵听乐,知诸侯之兴亡,览数代述作,固足验夫理乱之源也。(同上)
  梁肃(七五三~七九三)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云:
  予尝论古者聪明睿智之君,忠肃恭懿之臣,叙六府三事,同八风七律,莫不言之成文,歌之成声。然后浃于人心,人心安以乐;播于风俗,风俗厚以顺。其有不由此者,为理则粗,在音则烦;粗之弊也悖(一作朴),烦之甚也乱。(文五一八)
  又秘书监包府君集序云:
  文章之道,与政通矣。世教之污崇,人风之薄抉,与立言立事者邪正臧否皆在焉。故登高能赋可以观者,可与图事;诵诗三百,可以将命,可与专对。(同上)
  武元衡(七五八~八一五)刘商郎中集序云:
  天运地转,刚柔生焉;礼辩乐形,文章出焉。天之文莫尘于日月,地之文莫秀乎山川。圣人观象立言,用稽述作,发乎情性,形于咏歌,大则明天下政途,弥纶王化,小则舒一时幽愤,刺见国风。故子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声成文谓之音”也。固可动天地,感鬼神,则正始之道存焉。(文五三一)
  杜确(代宗时人)岑嘉州集序云:
  自古文体,变易多矣。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浮绮靡之词,名曰“宫体”。自后沿袭,务于妖艳,谓之“ゼ锦布绣”焉。其有敦尚风格,颇存规正者,不复为当时所重。讽谏比兴,由是废缺。物极则变,理之常也。圣唐受命,斩雕为朴,开远之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粲粲然,近建安之遗范矣。(文四五九)稍后的李益(七四八~八二七)亦作诗有六义赋云:
  夫圣人之理,原于始而执其中,观天文以审于王事,观人文而知其国风。故每岁孟春,采诗于道路,而献之泮官,有以知下之化,达人之穷,发于关雎之首,及乎王道之终。故曰:天明自人而视,天听自人而聪。所谓政于内,系一人之本;动于外,形四方之风。始于风,成于雅。失其道或天方荐瘥,得其宜或锡之纯嘏。
  是人情之大窦,未有不由于斯者尔。其德以颂宣,事以类比。陈之于学校,将可以反正轻淫;播之于丝桐,何有于翦商变徵?属辞庶因于劝戒,缘情孰多夫绮靡。
  嘉鱼作而贤者进焉,驺虞废而王道缺矣。......王泽竭而诗不作,周道微而兴以刺,俾乃审音之人,于以知风之自,洎夫代见更改也。(文四八一)这些人的论点虽不同,然都归结于提倡风雅,反对淫靡。淫艳的流弊是行为不检,所以指摘文人无行,于重文学以外,提倡励品行。如权德舆贞元二十一年礼部策问五道的第五道云:
  问:“言、身之文也。”又曰,“灼于中,必文于外”。司马相如杨雄藉甚汉廷,其文盛矣,或奏琴心而涤器,或赞符命以投阁,其于溺情败度,又奚事于文章耶?至若孔融祢衡,夸傲于代,祸不旋踵,何可胜言!两汉亦有质朴敦厚之科,廉清孝顺之举,皆本于行而遗其文,复何如哉?(文四八三)
  淫靡的原因由于以声律取士,所以杨绾贾至皆指摘科举制度、权德舆进士策问五道的第五道亦云:
  问:育材造士,为国之本,修辞待问,贤者能之,岂促速于俪偶,牵制于声病之为耶?但程试司存,则有拘限:音韵颇叶者,或不闻于轶响;璋特达者,亦有累于微瑕。欲使楚无献玉之泣,齐无吹笙之滥,取舍之际,未知其方。......鄙夫虚亻宁,以广未闻。(同上)
  杨绾贾至要彻底的改革科举制度,权德舆要在科举制度中谋“取舍”之方,总之是想借抡士大典,将诗改为风雅典正,代替当时的丽靡淫哇。
  自然我没有忘记唐初也有阐明诗教关系的言论。如孔颖达(五七四~六四八)
  毛诗正义序云: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又云:
  然则诗理之先,同夫开辟:诗迹所用,随运而移。上皇道质,故讽论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讴歌之理切;唐虞乃见其初,牺轩莫测其始。于后时经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
  但这是经学家对于经学中的诗经之传统见解,不是诗论家对于诗的一般见解,不能据此谓唐初人之对于诗,已趋向于用以咏歌民风,规讽时政。到天宝以后,则反对个人诗,提倡社会诗,已由上述诸人的见解,证明为时的风尚人。
  唐初的经学家之对于诗经,依经学之传统的见解,主张大胆的“畅怀舒愤”
  俾“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史学家之对于诗文,亦依史学之传统的见解,主张参合文质,因之对于六朝诗文的淫丽,并曾加抨击(详五章二至四节)。但这种见解,几皆为文章家所采用,诗人则对之若从若违。唐初的诗,内容似不甚“淫”,形式则不惟“丽”,而且要对偶,要律切。唐太宗帝京篇序云:
  余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追纵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
  自然有改正烂漫淫靡之意。但第一他所作的虽是诗序(帝京篇是诗),而意思则似指全部文化。所以在文中反对“秦始、周穆、汉武、魏明”的“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征税殚于宇宙,辙迹偏于天下,九域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胆其欲”。
  第二,他对宫体诗是很艳羡的,唐诗纪事卷一载:“帝(太宗)尝作宫体诗,使虞世南赓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帝曰:‘朕试卿尔。’”实则虞世南原为隋炀帝的宠臣,其诗歌如旧唐书卷七十二本传所说。是“祖述徐陵”的。不过据此知唐初确反对诗的“淫靡”。但提倡声律对偶,与天宝以后的诗论不同。天宝以后,其反对“淫靡”,似与唐初相像;但唐初的反对“淫靡”,是代以粉饰太平,天宝以后的反对“淫靡”,则代以咏歌社会,规讽政治。至形式方面,唐初提倡声律对偶,天宝以后虽仍有少数的人在提倡声律,但多数的人则皆企图以风雅诗代声律诗了。

  ○七 刘的先德后艺说与尚衡的文章三等说

  权德舆虽想到文人的行为问题,但还没有著专文讨论;著专文讨论的,有刘(肃宗时人)的取士先德行而后才艺疏,尚衡(肃宗至德中官散骑常侍等职)
  的文道元龟。刘疏云:
  国家以礼部为孝秀之门,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响应,驱驰于才艺,不务于德行。夫德行者,可以化人成俗;才艺者,可以约法立名。致有朝登科甲,而夕陷刑辟,制法守度使之然也。陛下焉得不改而张之?至如日诵万言,何关理体?
  文成七步,未足化人。昔子张学千禄,仲尼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又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今舍其本而循其末!况古之作文,必谐风雅;今之未学,不近典谟,劳心于草木之间,极笔于烟云之际,以此成俗,斯大谬也。
  昔之采诗,以观风俗,咏卷耳则忠臣喜,诵蓼莪而孝子悲。“温良敦厚,诗教也。”
  岂主于淫文哉!夫人之爱名,如水之就下,上有所好,不必甚焉。陛下若以德行为先,才艺为末,必敦德励行亻宁甲科。酆舒俊才,没而不齿;陈实长者,拔而用之。则多士雷奔,四方风动;风动于下,圣理于上,岂有不变者欤?(文四三三)
  尚衡的著作,乃所以解答平阳太守稷公公的叹“取士之道”,“或精文而薄于行,或敦行而浅于文。”他分文为君子之文,志士之文,词士之文三等:
  文章之阃,大抵不出乎三等,斯乃从人而有焉,工与不工各区分而有之:君子之文为上等,其德全;志士之文为中等,其义全;词士之文为下等,其思全。
  其思也可以网物,义也可以动众,德也可以经化。化人之作,其惟君子乎!君子之作先乎行,行为之质,后乎言,言为之文;行不出乎言,言不出乎行,质文相半,斯乃化成之道焉。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诚,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讽,志必有所之,词寡而意恳,气高而调苦,斯乃感激之道焉。词士之作,学古以摅情,属词以及物;及物胜则词丽,据情逸则气高;高者求清,丽者求婉,耻乎质,贵乎情,而忘其志,斯乃颓靡之道焉。
  对于三等文,尚独提倡君子之文,而反对词士之文:
  古人之贵有文者,将以饰行、表德、见情、著事,杼轴乎天人之际,道达乎性命之元,正复乎君臣之位,昭感乎鬼神之奥。苟失其道,无所措矣。君子也文成而业著,志士也文成而德丧。然今之代,其多词士乎!代由尚乎文者,以斯文而欲轨物范众,经邦叙政,其难至乎化成!悲夫#ㄒ著元龟,庶观文章之道,得丧之际,悔吝之所由者也。(文三九四)
  提倡“君子之文”,是因为“可以经化”;反对“词士之文”,是因为“乃颓靡之道焉”。所以与以“风雅”代“淫靡”,正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