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诗的对偶及作法(下)

  ○一 元兢的调声三术

  自下人同出的十一对至不知名的首尾不对,都是“义对”;“义对”之外还有“声对”。秘府论天卷调声类引有无氏的调声三术,所举各家例证都标出姓名,惟引兢蓬洲野望诗,名而不姓,知元氏为元兢。他说“调声之术,其例有三;一曰换头,二曰护腰,三曰相承。”兹依次条举于下:
  一、换头──举元兢蓬洲野望诗云:
  飘宕渠城,旷望蜀门隅(泽案,疑为隈之误)。水共三巴达,山随八阵开。
  板形疑汉接,石势似烟回。欲下他乡泪,猿声几处催。
  释云:“此篇第一句头两字平,次句头两字去上入,次句头两字去上入,次句头两字平,次句头两字又平,次句头句(泽案,句字疑衍)两字去上入,次句头两字又去上入,次句头两字又平。如此轮转,自初以(?)终篇,名为双换头,是最善也。若不可得如此,则如篇首第二字是平,下句第二字是用去上入,次句第二字又用去上入,次句第二字又用平。如此轮转终篇,唯换第二字,其一字与下句第一字用平不妨,此亦名为换头,然不及双换。又不得句头第一字是去不入,次句头用上去入,则声不调也。可不慎欤!”
  二、护腰──“护腰者,腰谓五字之中第三字也。护者,上句之腰不宜与下句之腰同声。然同去上入则不可用,平声无妨也。”举庾信诗云:
  谁言气盖代,晨起帐中歌。释云:“气是第三字,上句之腰也,帐亦第三字,是下句之腰,此为不调,宜护其腰,慎勿如此也。”
  三、相承──“相承者,若上句五字之内去上入字则(泽案,疑为甚字之误)
  多而平声极少者,则下句用三平承之。用三平之术,向上向下二途,其归道一也。”
  据知相承又有两种:
  (1)向上承──举谢康乐诗云:
  溪壑敛瞑色,云霞收夕靠。释云:“上句唯有溪一字是平,四字是去上入,故下句之上用云霞收三平承之,故曰上承也。”
  (2)向下承──举王中书诗云:
  待君竟不至,秋雁双双飞。
  释云:“上句唯有一字是平,四去上入,故下句末双双飞三字承之,故云三平向下承他。”
  换头是两句的首二字平与上去入相对,护腰是中一字平与上去入相对,推知尾二字也应平与上去入相对,和习用的平仄谱已相差无几。但相承一术云:“若上句五字之内去上入字甚多而平声极少者,则下句用三平承之”,知还没有完成整齐的律谱;因依据整齐的律谱,不会一句中“去上入字甚多而平声极少”也。

  ○二 佚名的调声术

  秘府论调声类还引有或曰:“凡四十字诗,十字一管,即生其意,头边二十字一管亦得。六十七十百字诗,二十字一管,即生有意。语不用合帖,须直道天真宛媚为上。且须识一切题目义,最要立文多用其意,须令左穿右穴,不可拘检。
  作语不得辛苦,须整理其道格(原注”格,意也“),律调其言,言无相妨,以字轻重清浊间之,须稳。至如有轻重者,有轻中重,重中轻,当韵之即见。且<疒土>(泽案,庄俗字)字全轻,霜字轻中重,疮字重中轻,床字全重。如清字全轻,青字全浊。诗上句第二字重中轻,不与下句第二字同声为一管,上去入声一管。上句平声,下句上去入;上句上去入,不句平声;以次平声,以次又上去入;以次上去入,以次又平声。如此轻(泽案,当为轮)回用之,直至于尾,两弦管上去入相近,是诗律也。”(关于轻重清浊的解释,详六节)
  “管”的意义,不甚了了,平与上去入必须相对,则极为明显。他就五言七言,列有二律:
  一、五言平头正律势尖头二、七言尖头律都没有解释。五言平头正律势尖头下举皇甫冉诗一首、钱起诗二首。皇甫冉诗头二句为“中司龙节贵,上客虎符新”。其声律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钱起献岁归山诗头二句为“欲知禺谷好,久别与春还”。其声律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又五言绝句诗头二句为“胡风迎马首,汉月送娥眉”。其声律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三诗的头二句都正正经经的平与上去入相对。七言尖头律下举皇甫冉二诗,第一首的头二句为“闲看秋水心无染,高卧寒林手自栽”。
  其声律为平平(看亦有仄声)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第二首的头二句为“自哂鄙夫多野性,贫居数亩半临湍”。其声律为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二诗的头二句都非正正经经的平与上去入相对。然则平头正律或是头二句就须正正经经的平与上去入相对,尖头律头二句还模糊一点,正同于义对的可以首尾不对,也未可知。果真如此,则五言平头正律下的“势尖头”三字当是衍文或注文。大概佚名的原文,五言平头正律以外,还列有五言尖头律,七言尖头律以外,还例有七言平头正律,遍照金刚为了减省篇幅,参错的徵列二种,注明还有二种,故于五言平头正律之下,填写“势尖头”三字耳。(势字仍疑有误)
  二律以外,还有“齐梁调诗”一种,所举例诗为张谓题故人别业诗和何逊伤徐主簿,都是近似律诗的。
  作者不可考,据引及大历十才子的钱起诗,知不能前于大历;遍照金刚卒于太和九年(八三五),知不能后于太和;虽姓名失传,而年代盖当中唐。

  ○三 元兢古今诗人秀句

  “义对”“声对”都是诗的字句方法,目的是在追求诗句的工整秀丽,由是有“秀句”的编集。新旧唐书俱载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详三篇五章七节),宋史艺文志和崇文总目俱载僧元鉴续古今诗人秀句二卷。可惜二书全亡,无由稽览。皎然诗式云,“畴昔国朝协律郎吴兢,与僧元鉴集秀句,”知续古今诗人秀句系吴兢和僧元鉴合撰。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引有或曰的论秀句一文,疑是元兢的古今诗人秀句序。因为这一类的材料太少,全录如下:
  晚代铨文者多矣。至如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自谓毕乎天地,悬诸日月,然于取舍,非无舛谬。方因秀句,且以五言论之。至如王中书“霜气下孟津”,及“游禽暮知返”,前篇则使气飞动,后篇则缘情宛密,可谓五言之警策,六艺之眉目,弃而不纪,未见其得。及乎徐陵玉台,僻而不雅;丘迟抄集,略而无当。此乃详择全文,勒成一部者,比夫秀句,措意异焉。似秀句者,抑有其例。皇朝学士褚高,贞观中奉敕与诸学士撰(?)古文章巧言语,以为一卷。
  至如王粲“灞岸”,陆机尸卿,潘岳悼亡,徐干室思,并有巧句,互称奇作,咸所不录。他皆效此,难以胜言。借如谢吏部冬序羁怀,褚乃选其“风草不留霜,冰池共明口”(泽案,集作“冰池共如月”),遗其“寒灯耻宵梦,清镜悲晓。”
  若悟此旨,而言于文,每思“寒灯耻宵梦”,令人中夜安寝,不觉惊魂;若见“清镜悲晓”,每暑口郁陶,不觉霜雪入鬓。而乃拾此取彼,而(泽案,疑为亦)不通之甚哉?褚公文章之士也,虽未连衡两谢,实所结驷二虞,岂于此篇,咫尺千里?良以箕毕(泽案,疑为毕)殊好,风雨异宜者耳。余以龙朔元年,为周王府参军,与文学刘棹之、典签范履冰,书(泽案,疑为属)东阁已建,斯(泽案,疑为思)竟撰成此录。王家书既多缺,私室集更难求,所以遂历十年,未终两卷。今剪芳林要览,讨论诸集,人欲天从,果谐宿志。常与诸学士览小谢诗,见和宋记室省中,诠其秀句,诸人咸以谢“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为最。
  余曰:诸君之议非也。何则?“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诚为得也,抑绝唱也。夫夕望者莫不想烟霞,炼情林岫,然后畅其清调,发以绮词,俯行树之远阴,瞰云霞之异色,中人以下,偶可得之;但未若“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
  之妙者也。观夫“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谓扪心罕属,而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落日低照,即随望断,暮禽还集,则忧共飞来,美哉玄晖,何思之苦是也!诸君所言,窃所未取。于是咸服,恣余所详。余于是以情绪为先,其(泽案,其疑为直之衍误)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助之以质气,润之以流华,穷之以形似,开之以振跃,或事理俱惬,词调双举,有一于此,罔或于遗。时历十代,又将四百,自古诗为始,至上官仪为定,刊定已祥,缮写斯毕,实欲传之好事,冀(泽案,疑脱一字)知音,若斯若斯,而已而已矣。
  所以知是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者:元兢总章中为协律郎(详三篇五章七节),此言自龙朔元年(六六一),历十年未终两卷,龙朔总章都是高宗年号,时代恰相值,一也。诗人秀句二卷,此亦言两卷,二也。无书以外,集秀句者惟有僧元鉴和吴兢的续古今诗人秀句二卷,彼续元书,应当言及元书,今未言及,知非彼书,而为元书,三也。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序云:“贫道幼就表舅,颇学藻丽;长入西秦,粗听余论。......阅诸家格式等,勘彼异同,卷轴虽多,要枢则少,名异义同,繁秽尤甚。余癖难疗,即事刀笔,削其重复,存其单号。”知他只是削“复”存“单”,有“述”无“作”。并且他的“述”是不好标柱来源的,天卷中的四声论,是刘善经的四声指归(详一篇四章九节);西卷中的文笔十病得失,是佚名的文笔考(详三篇五章九节);与此文同列南卷论文意类的陆机文赋、殷岳英录集序,有的还冠以“或曰”二字,有的连“或曰”二字也没有。以彼例此,当然也是抄的,不是作的;既是抄的,当然以元兢书序的可能性最大,四也。
  文中言褚高曾于“贞观中,奉敕与诸学士撰古文章巧言语,以为一卷,”知“似秀句者”,还有这样一书,新旧唐志不载,知早已亡佚。王海卷五十四载瑶山玉彩五百卷,注云:“龙朔元年,命宾客许敬宗、右庶子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中书舍人杨思俭,即文思殿,采摘古今文章英词丽句,以类相从,号瑶山玉形,凡五百篇。”其采摘的标准也是“英词丽句”。不过既云:“凡五百篇”,则所采摘的或者是全篇,不是零句。至秀句集的作用,或者如秘府论同卷同类下所引王昌龄的话云:“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以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

  ○四 李峤评诗格

  “义对”“声对”是字句方法,字句方法外还有篇章方法。讲篇章方法的,以今所知,有李峤的评诗格、王昌龄的诗格、皎然的诗议和诗式。自然这些书也讲及字句方法,但以篇章方法为主,不似“义对”“声对”的只讲字句的对偶。
  李峤(六四四──七一三)的评诗格,有蔡传的吟窗杂录、胡文焕的诗法统宗、顾龙振的诗学指南三种本。四库提要斥为伪书(卷一九七,诗文评类存目,吟窗杂录下),但皆引见秘府论,知恐非伪书;就是伪书,也是唐人伪作。
  首言诗有九对:一曰切对,即正名对,秘府论列于古人同出十一对。二曰切侧对,秘府论列于崔氏三对。三曰字对侧对,秘府论列于元兢六对。五曰声对,释云:“谓字义别,声名对也。”似为七曰双声侧对之衍误。一则“字义别,声名对,”正是双声侧对。二则所列各对都是在某种对之后,继以某种侧对,不应多出声对一种。六曰双声对,八曰叠韵对,秘府论列于古人同出十一对。七曰双声侧对,九曰叠韵侧对,秘府论列于崔氏三对。
  又云诗有十体,和秘府论地卷的十体类大致相同:
  一、形似(秘府论有体字,下九种同)──“谓貌其形而得其似也。”(秘府论尚有“可以妙求,难以粗测”二句)
  二、质气──“谓有质骨而依其气也。”(“依其”秘府论作“作志”)
  三、情理──“谓叙情以入理致也”(秘府论“叙”作“抒”)
  四、直置──“谓直书其事可置于句也。”(秘府论作“谓直书其事置之于句者”)
  五、雕藻──“谓以凡目前事而雕妍之也。”(秘府论作“调直书其事置之于句者”)
  六、影带(秘府论“影”作“映”)──“谓以事意相惬而用之也”。(秘府论同)
  七、宛转──“谓屈曲其词,宛转成句也。”(秘府论同)
  八、飞动──释缺。(秘府论作“词若飞腾而动”。又秘府论七、八互易)
  九、清切──释缺。(秘府论作“词清而切著”)
  十、精华──释缺。(秘府论作“谓得其精而忘其粗者”)

  ○五 王昌龄诗格一──十七势

  新唐书艺文志文史类载王昌龄诗格二卷,至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即改载为诗格一卷,诗中密旨一卷,斥为伪书。但秘府论地卷论体势类的十七势,南卷论文意类最前所引或曰四十余则,皆疑为真本王昌龄诗格的残存。
  十七势发端即称“王氏论文云:‘诗有学古今势一十七种,具列如后。’”
  知十七势的作者姓王。遍照金刚以前的研究诗格诗势而姓王的,只有王昌龄一人。
  宋史艺文志载有王维诗格一卷,不见新旧唐志,疑出后人伪作。篇中引及王维诗,也引及王昌龄诗,对王维则姓名全举,对王昌龄则名而不姓,知作者是王昌龄,不是王维。
  他的十七势,可分为七组:
  第一组──第一直把入作势,第二都商量入作势,第三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第四直树二句第三句入作势,第五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第六比兴入作势,可以归为一组,都是讲明诗之如何入作的。他所谓“入作”,就是锺嵘所谓“发端”,指一首诗之起始数语而言。他以为入作的方法有四种。一是直把入作势,二是都商量入作势,三是直树几句入作势,四是比兴入作势。直树几句入作势,又分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直树二句第三句入作势,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三种。
  1.“直把入作势,若赋得一物,或自登山临水,有闲情作,或送别,但以题目为定,依所定题目,入头便直把是也。”盖与赋比兴的赋体差不多,就是直接叙起的方法。
  2.“都商量入作势者,每咏一物,或赋赠答寄人,皆以入头两句平商量其道理,第三、第四、第五句入作是也”,就是用泛论引起的方法。
  3.直树几句入作势,如“直树一句者,题目外直树一句景物当时者,第二句始言题目意是也。”直树两句第三句入作势,与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可以类推,此种方法,以今语释之,就是以写景衬起。他认为此种方法,直树一句至三句都可,再多便不好了;“亦有第四、第五句直树景物,后入其意,然恐烂不佳也。”
  4.“比兴入作势者,遇物如本立文之意,便直树两三句物,然后以本意入作比兴是也。”此所谓“物”,与直树几句入作势所谓“景物”之“物”,其作用微有不同;彼可任意的描写当时的景物,此则须“物如本立文之意”,故与赋比兴的比体相象。原始的赋比兴,是质量不同的三种作诗方法,但后人往往仅以量的差别分析比与兴,由是比与兴没有多大的区分,而王昌龄遂以比兴同为一种方法了。
  第二组──第七谴比势与第九感兴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时诗之含蓄的作法的。第一组所讲明的入作的方法虽不同,而最后都要鲜明的说出题意,就是比兴入作势,发端虽是“遇物如本立文之意,便直树两三句物,”而最后仍须“以本意入作”。此谴比势与感兴势,则始终仅是暗示题意,而不明言题意。
  1.“谴比势者,言今词人不悟有作者意依古势有例。”此释恐有脱误,意不明了。他举他的送李邕之秦诗云:
  别怨秦楚深,江中秋云起。天长梦无隔,月映在寒水。前二句下注云:“言别怨与秦楚之深远也。别怨起自楚地,既别之后,恐长不见,或偶然而会,以此不定,如云起上腾于青冥,从风飘荡,不可复归其起处,或偶然而归尔。”后二句下注云:“虽天长(文笔眼心抄作天虽长),其梦不隔,夜中梦见,疑由相会,有如别,忽觉,乃各一方,互不相见。如月影在水,至曙,水月亦了不见矣。”
  则谴比势是借外物映写内心的方法;内心的意思,不肯直说,由是谴出而借外物比较。
  2.“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则这种感兴是由内及外的心灵感兴,而不是由外及内的景物感兴。所以他举常建诗云:
  “冷冷七弦遍,万木澄幽音;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极言感物的力量之大。
  第三组──第十含思落句势与第十七心期落句势,可归为一组。第一组是讲明一首诗之如何入作的,此组则是讲明一首诗之如何落句的。
  1.“含思落句势者,每至落句,常须含蓄,不得令语尽思穷。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说,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仍须意出成感人始好。”前者是普通所谓含蓄不尽;后者大概是以景物的状态,象征诗主的心情。
  所以他举自己的送别诗云:“醉后不能语,多山雨,”便是以“乡山雨”,象征醉后的样子。
  2.“心期落句势者,心有所期也。”他举自己的诗云:
  青桂花未吐,江中独鸣琴。
  注云:“言青桃花吐之时期得相见;花既未吐,即未相见,所以江中独鸣琴。”
  合而观之,便可了然矣。
  第四组──第八下句拂上句势与第十一相分明势,可以归为一组,都是讲明一联两句之相互关系的。
  1.“下句拂上句势者,上句说意不快,以下句势拂之,令意通。”例引古诗云:
  夜闻木落叶,疑是洞庭秋。则下句拂上句势,是上句故留未尽之意,以下句补足之。
  2.“相分明势者,凡作语皆须令意出,一览其文,至于景象,恍然有如目击。若上句说事未出,以下一句助之,令分明出其意也。”关于前者,例引李堪诗云:
  云归石壁尽,月照霜林清。关于后者,例引崔曙诗云:
  田家收已尽,苍苍唯白茅。
  前者一联两句虽互相关照,而语意各明;后者则非合而观之,其意不显。前者与下句拂上句势相差较远;后者则几于相同,不过下句拂上句势故意以下句拂上句,此则以下句补明上句的意思而已。
  第五组──第十四生煞回薄势独为一组,是讲明诗意之前后拂救的。
  “生煞回薄势者,前说意悲凉,后以推命破之,前说世路矜骋荣宠,后以至空之理破之入道,是也。”据此,知其作用与下句拂上句势有相同者,都是前后相拂相救;惟彼所以明句意,此所以见作意,彼仅求句之显豁,此则在拂救诗意不使太偏耳。
  第六组──第十二一句中分势与第十三一句直比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明句法的。
  1.“一句中分势者,海静月色真。”
  2.“一句直比势者,相思河水流。”
  王氏对此二势,皆以例代释。就例观之,一句中分势者,大概是一句中上半与下半分写,如“海静”为一种景象,“月色真”又为一种景象;惟二者当然要有联属关系,惟其“海静”,所以“月色真”。一句直比势者,大概是句内自为比况,如以“河水流”比况“相思”。
  第七组──第十五理入景势与第十六景入理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明景与理的相互关系的。
  1.“理入景势者,诗不可一向把理,皆须入景,语始清味。理欲(泽案,疑当作语)入景势,皆须引理语入地及居处所在,便论之。其景与理不相惬,理通无味。”
  2.“景入理势者,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凡景语入理语,皆须相惬,当收意,紧不可正言,景语势收之便论理语,无相管摄。方今人皆不作意,慎之。”
  二者合而观之,知王氏的意思,大概谓只是说理,或只是写景,都不算好诗;“事须与景相兼始好”。惟引理入景,须与景相惬;写景入理,亦须与理相惬。
  否则“景与理不相惬,理通无味”,景好也不是佳作。

  ○六 王昌龄诗格二──格律论

  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引或曰右旁,注有“王氏论文云”五字,十七势中有生煞回薄势,此亦云:“夫诗有生煞回薄,以象四时,”故知作者亦为王昌龄。又云:“古文格高,一句见意,则‘股肱良哉’,是也。其次两句见意,则‘关关雎鸩,在河之洲’,是也。其次古诗四句见意,则‘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也。”又见诗中宗旨,知宗旨假中有真,而此之出于王昌龄诗格,也益有佐证了。
  这里所讨论的主题是“意”和“声”,故云:
  凡作诗之林,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津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用意于古人之上,则天地之境,洞焉可观。
  十七势也常说到意,但侧重意的表现方法,此则侧重意的搜求方法。如云: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又云:
  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致见不成。又云:
  凡诗立意皆杰起险作,傍若无人,不须布惧。古诗云:“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及“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是也。
  知其对于立意主冥搜苦探,力求新奇。至于声则主张辨析清浊。如云:
  凡文章体例,不解清浊规矩,造次不得制作,制作不依此法,纵令合理,所作千篇,不堪施用。
  调清浊的要点,一在诗句,二在诗韵。如云:
  夫用字有数般,有轻有重,有(泽案,有字原无,依上下文义校增)重中轻,有轻中重,有虽重浊可用者,有轻清不可用者,事须细律之。若用重字,即以轻字拂之便快也。夫文章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也;其中三字,纵重浊亦无妨。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若五字并轻,规脱略无所止泊处;若五字并重,则文章暗浊;事须轻重相间,仍须以声律之。如“明月照积雪”,则“月”“雪”相拨;及“罗衣何飘”,则“罗”“何”相拨,亦不可不觉也。
  这是诗句的调清浊法。又云:
  今世间之人,或识清而不知浊,而识浊而不知清。若以清为韵,余尽须用清;若以浊为韵,余尽须用尽;若清浊相和,名为落韵。
  这是诗韵的调清浊法。诗句的调清浊法,言及轻重,但以“轻清”与“重浊”
  对举,知轻重仍是清浊,轻中重为次清,重中轻为次浊。所举“明月照积雪”的:
  “月”“雪”二字,据广韵,月、鱼厥切(卷五,十月),属疑纽,韵镜列为次浊;雪、相绝切(卷五,十七薛),属心纽,韵镜列为全清,确是清浊相拨。所举“罗衣何飘”的“罗”“何”二字,罗、鲁何切(卷二,七歌),属来纽,韵镜列为次浊;何、胡歌切(同上),属匣纽,韵镜列为全浊,并非清浊相拨,不知是否由于王的读音与广韵不同,或分清浊与韵镜不同。
  第二节所述佚名的声调术,也论到轻重清浊,谓“<疒土>字全轻,霜字轻中重,疮字重中轻,床字全重。又如清字全轻,青字全浊。”<疒土>字注侧羊反,霜注色<疒土>反,疮注初良反,床注土<疒土>反,与广韵全同。据韵镜,<疒土>照纽全清,霜审纽全清,床透纽次清,疮穿纽次清,除<疒土>外,都不合。清、广韵七情切(十四清),青、仓经切(十五青),韵镜皆清纽次清,亦不合,不知何故。
  文中也论及对偶。如云:“凡文章不得不对,上句若重字双声叠韵,下句亦然。若上句偏安,下句不安,即为离支;若上句用事,下句不用事,名为缺偶。
  故梁朝湘东王诗评曰:‘作诗不对,本是孔(泽案,疑为札)文,不名为诗。’”
  不过虽讲清浊,但仍以意为主,做云:“诗有意好言真,光今绝古,即须书之于纸,不论对与不对,但用意方便,言语稳,即用之。若语势者有对,言复安稳,益当为善。”

  ○七 王昌龄诗格三──今本诗格及诗中密旨

  今本诗格中有起首入兴体十四,一曰感兴入兴,二曰引古入兴,三曰犯势入兴,四曰先衣带后叙事入兴,五曰先叙事后衣带入兴,六曰叙事入兴,七曰直入比兴,八曰直入兴,九曰托兴入兴,十曰把情入兴,十一曰把声入兴,十二曰景物入兴,十三曰景物兼意入兴,十四曰怨调入兴。又有常用体十四,一曰藏锋体,二曰曲存体,三曰立节体,四曰褒贬体,五曰赋体,六曰问益林,七曰象外体,八曰象外比体,九曰理入景体,十曰景入理体,十一曰紧体,十二曰因小用大体,十三曰诗辨体,十四曰一四团句体。和十七势颇有同者,知伪中有真。
  至密旨的伪中有真,已详前节。又中有诗六病例,一曰龃龉病,二曰长撷腰病,三曰长解镫病,四曰业杂病,五曰形迹病,六曰反语病,皆见秘府论西卷论病类(详三篇五章二节)。又有犯病八格,一曰支离病,二曰缺偶病,见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已详前节。又见西卷论病类,详第三篇第五章第二节。三曰落节病,四曰业木病,五曰相反病,六曰相重病,亦见秘府论西卷论病类,亦详第三篇第五章第二节。七曰侧对病,释云:“凡诗字体全别,其义相背”知就是侧对。
  八曰声对病,释云:“字义全别,借声类对,”知就是双声侧对。皆见秘府论东卷论对类,详本篇第一章第五、六两节。不过秘府论引为元兢崔融说,认为是一种对偶方法而提倡之,此认为是一种病犯而反对之罢了。
  又说诗有九格,俱见秘府论地卷十四例类,惟彼多此少,恐此有残缺,兹棱列于左:
  一日重叠用事格──举诗曰:“净宫连博(原作薄,据秘府论棱改)望,香刹对承华。”秘府论同,释云:“上句用事,下句以事成之。”
  二曰上句立兴下句是意格──举诗曰:“明月照高楼(原作台,据秘府论棱改),流光正徘徊。”秘府论为第三,作“立兴以意成之例”。
  三曰上句立兴下句是比格──举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秘府论为第四,作“立双兴以意成之例”。
  四曰上句体物下句状成格──举诗曰:“朔风吹飞雪(秘府论作雨),萧条江上来。”秘府论为第七。
  五曰上句体时下句状成格──举诗曰:“昏旦变气侯,山水含清辉。”秘府论为第八。
  六曰上句体事下句意成格──举诗曰:“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秘府论为第九。
  七曰句中比物成语意格──举诗曰:“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秘府论为第十一,作“立比成之例”。
  八曰句中叠语格──举诗曰:“既为风所开,还为风所落。”秘府论为第十三,作“叠语之例”。
  九曰句中轻重错缪格──举诗曰:“天子忧征伐,黎民常自怡。”秘府论为第十四,无“句中”二字,例诗缺。
  秘府论所多五例为:二、上句用事,下句以事成之例;五、上句古,下句以即事偶之例;六、上句意,下句以意成之例;十、当句以物色成之例;十二、复意之例。虽秘府论未注明引自王昌龄诗格,但一则秘府论本来大半采自中国书,又大半不注出处;二则秘府论在中国旧无流传,当然系彼钞此,非此钞彼;而密旨的伪中有真,又可得到证明了。
  诗格中除二十八体外,还有物镜、情境、意境三境,生思、感思、取思三思,言志、劝勉、引古、含思、叹美、抱比、怨调七落句体,立意、有以、兴寄三宗旨,高格、古雅、闲逸、幽深、神仙五趣向,好势、通势、烂势三语势,势对、疏对、意对、句对、偏对五对例,渊雅、不难、不辛、饱腹、用事、一管六式,杰起、直意、穿穴、挽打、出意、心意六例,用事不如用字、用字不如用形、用形不如用气、用气不如用势、用势不如用神五用。密旨除上述外,还有高、下二格、得趣、得理、得势三格,因为真伪莫辨,姑列其名,不举其释。

  ○八 皎然诗议

  新唐志文史类载皎然诗式五卷,诗评三卷,诗式俊下节论次,兹先述诗评。
  新唐志和通志艺文略都作三卷。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和宋志文史类都作一卷,陈录文史类无诗评,有诗议一卷,秘府论也引及诗议,评议义近,盖即一书。吟窗杂录、诗法统宗及诗学指南都收有诗议一卷,指地还另外有评论一卷。
  诗议中有八种对,和秘府论所引符合,可知并非伪书。又“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一条,也引见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但只标为或曰,两相棱,此略彼详,可证秘府论此段系引自诗议,又可证今本诗议,已有残缺。
  至评论一卷,是后人割裂诗议诗式凑成的。第一条云:
  或曰:今人所以不及古人者,病于丽(秘府论作俪,不同)词。予曰:不然。
  先正诗人,时有丽词。“云从龙,风从虎,”非丽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非丽邪?但古人后于语,先于意。第二条云:
  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当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夫希世之珍,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名变之文哉?
  第三条云:
  古人云:具体惟子建仲宣,偏善则太仲公干,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鲜能兼通,况当齐梁之后,正声寝微,人不逮古,振颓波者,或有贤于今论矣。
  都见秘府论,和引自诗议者相连属,知原出诗议。后面还有几条,又都见五卷全本诗式。所以知评论是割裂诗议诗式凑成的,今仍拆还诗议诗式。
  诗议诗式都是皎然所作,想通的地方自然很多,但论其差别,则诗议偏于评议格律,诗式偏于提示品式。
  诗议中的八对,已详前章第七节。此外还有六格,实即六对:一曰的名对,二曰双拟对,三曰隔句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见今本诗议),秘府论列于古人同出的十一对。皎然的对偶说是一种修正论,所以一方面诠解极平常的六对,一方面创造极宽泛的八对,另一方面又反对律家的拘泥对偶云:
  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必不得已,则削其俗巧与其一体。一体者,不明诗对(秘府论不上有田字,诗议对上有体字),未皆大通(诗议作未阶大道)。若国风雅颂之中,非一手作,或有暗同,不在此也。......夫累对成章,高手有互变之势,列篇相望,殊状更多,若句句同区,篇篇共辙,名为贯鱼之手,非变之才也(数句诗议缺)。俗巧者,由不辨正气,习俗师弱弊之过也(诗议作“习弱师弊之道也”)。......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实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诗议作偶,下同)虚,亦可以对实。
  (今本诗议,又秘府论)
  又指摘诗对诗词的俗卑云:
  至如渡头浦口,水面波心,俗对也;上句青,下句绿,上句爱,下句怜,下对也;句中多著映带傍佯等语,熟字也;制锦一同,仙府黄绶,熟名也;溪氵差水隈,山脊山肋,俗名也。(秘府论)
  可是旁人攻击俪词,他又不以为然,前引为俪词辨护的一条,秘府论所引,在“先于意”下,还有“意因成语,语不使意,偶对则对,偶散则散,若力为之,则见斤斧之迹。故有对不失浑战,纵散不关造化,此名手也”数句。提倡自然对,反对造作对的意思,尤为显明。
  提倡自然对,并不是听任自然,而是追求自然,所以反对“诗不要苦思”,却希望“成章以后有易,貌若不思而得也”(秘府论)。还有作诗的目的是抒情意,所以谓“后于语,先于意。”又云:
  古今诗人,多称丽句,关意为上,反此为下。(秘府论)又云:
  夫诗工创心,以情为地,以兴为迳,然后清音韵其风律,丽句增其文彩,如扬林积翠之下,翘楚幽花,时时间发,乃知斯文,味益深矣。
  (同上)
  所以是重意而不轻词的诗论。

  ○九 皎然诗式

  诗式各本只残余一卷,惟陆心源辑十万卷业书二编本还为五卷。卢文绍跋云:
  “此书世有镌本,俱不全,今乃得此五卷完备者,从两汉及唐诗人各篇丽句摘而录之,差以五格,括以十九体,此所以谓之式也。若世间本则虚张其目而已,岂知其用意之所在乎?”
  五格是反用事的:
  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其有不用事而措意不高者,黜入第二格),直用事第三(其中亦有不用事而格稍下,贬居第三),有事无事第四(此于第三种中稍下,故入第四),有事无事情格俱下第五(情格俱下,有事无事可知也)。
  十九体所括示的是诗之外彰的风律及内蕴的体德:
  高(风韵切畅曰高),逸(体格闲放曰逸),贞(放词正直曰贞),忠(临危不变曰忠),节(持节不改曰节),志(立志不改曰志),气(风情耿耿曰气),情(缘情不尽曰情),思(气多含蓄曰思),德(词温而正曰德),诫(检束防闲曰诫),闲(性情疏野曰闲),达(心迹旷诞曰达),悲(伤甚曰悲),怨(词理凄切曰怨),意(立言曰意),力(体裁劲健曰力),静(非如松风不动,林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谓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
  而皎然所最推崇者,则是“高”与“逸”两种,不惟以“高”与“逸”列十九字之首,且序言云:
  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
  又明势条云: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之盛,荣回盘礴,千变万态;或极天高峙,焉不群,气胜势飞,合沓相属;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出高深重复之状:
  古今逸格,皆造其极矣!
  此外他又谓有三格四品。跌宕格二品:
  一曰越俗。其道如黄鹤临风,貌逸神王,杳不可羁。
  二曰骇俗。其道如楚有接狂,鲁有原壤,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
  氵屈没格一品:
  曰淡俗。此道如夏姬当垆,似荡而贞,采吴楚之风,虽俗而正。
  调笑格一品:
  曰戏俗。......此一品非雅作,足为谈笑之资矣。
  最上的跌宕格的越俗品是“貌逸神王”,也是在提倡“逸”。
  “高”“逸”的方法,有四不:
  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动而不露,露则偏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
  有四深(诗人玉屑卷五引同,他本作源,下同):
  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
  有二要:
  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
  有二废:
  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很实;虽欲废词尚意,而典丽不得遗。
  有四离:
  虽期道情,而离深僻;虽用经史,而离书生;虽尚高逸,而离迂远;虽欲飞动,而离轻浮。
  有六逆:
  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漫而为冲澹,以错用意而为善,以诡怪而为新奇,以烂熟而为隐约,以气少力弱而为容易。有七至(原作六至,据吟窗杂录、诗法统宗、诗学指南各本及诗人玉屑引校改):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至难而状易。(第七至原无,据诗法统宗诸书校增)有七德(一作得):
  一议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
  大体都是“叩其两端”,希望“恰到好处,”也就是普通所谓“惨淡经营,出之自然”。诗式总序云: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代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局须难,虽取由我里,而得若神表。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会,难以言状,非作者不能知也。......今从西汉已降,至于我唐,名篇丽句凡若干人,命曰诗式,使无天机者坐致天机。(兼见全唐文卷九一七)
  可见他的教人“坐致天机”,是要“放意须险,定局须难”的。取境条云:
  “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至,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
  此种言论,亦略见于前节所引的诗议,据知他的诗法是:取境时要险难,成篇后要自然。这样,诗的风格才能“高”“逸”。
  为什么皎然独提倡“高”“逸”,大概由于他是方外僧人,性耽禅阅。诗式中序云:
  贞元初,余与二三子居东溪草堂,每相谓曰:世事喧喧,非禅者之意,......岂若孤松片云,禅坐相对,无言而道合,至静而性同哉?吾将深入杼峰,与松云为侣,所著诗式及诸文字,并寝而不纪。......至于申夏五月,会前御史李公洪,自河北负谴遇恩,再移为湖州长史,初与相见,未交一言,恍若神合。余素知公精于佛理,因请益焉......他日言及诗式,余具陈夙昔之志。公曰不然。因命门人简出草本一览。......公欣然因请吴生相与编录,有不当者公乃点而窜之,不使琅与齐列,勒成五卷,粲然可观矣。(兼见全唐文卷九一七)
  可见他的志趣在“禅者之意”,为他编录点窜的李公洪也“精于佛理”。
  “禅者之意”的应用于诗,当然是“高”“逸”。文章宗旨条云:
  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彻,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耶?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性情,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
  更鲜明的谓诗的格高由于“通内典”,得助于“空王之道”;则“通内典”,得助于“空王之道”的皎然,当然提倡“高”“逸”的诗了。

  ○十 佚名的诗文作法

  我在前章第一节云:“唐人的对偶说与病犯说大体只限于诗,鲜及于文。”
  “鲜及于文”,不是“不及于文”,皎然的对偶说已举及赋例(前章第七节)。
  此外,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云:
  假令一对之语,四句而成,便用四言以居其平,其余二句,杂用五言六言等。
  或经一对两对已后,仍须全用四言。即用四言,又更施其杂体(杂原作谁,盖形误也),循环反复,务归通利。
  显然指骈文而言,非指律诗而言。秘府论引于皎然诗议之后、般河岳英录集叙之前,共有三则,审其文义,似是一人所作,可惜作者姓名,已无从考证。
  第一则谓文章有六体云:
  凡制作之士,祖述多门;人心不同,文体各异。较而言之,有博雅焉,有清典焉,有绮艳焉,有宏壮焉,有要约焉,有切至焉。夫模范经诰,褒述功业,渊平不测,洋哉有闲,博雅之体也。数演情志,宣照德音,植义必明,结言唯正,清典之致也。体其淑姿,因其壮观,文章交映,光彩傍发,绮艳之则也。魁张奇纬,阐耀威灵,纵气凌人,扬声骇物,宏壮之道也。指事述心,断辞趣理,微而能显,少而斯洽,要约之旨也。舒陈哀愤,献纳约戒,言唯折中,情必曲尽,切至之工也。至如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叙宏壮则诏檄振其响,论要约则表启擅其能,言切至则箴诔得其实。凡斯六事,文章之通义焉。苟非其宜,失之远矣。博雅之失也缓,清典之失也轻,绮艳之失也淫,宏壮之失也诞,要约之失也阑,切至之失也直。体大义疏,辞引声滞,缓之致焉。理入于浮,言失于浅,轻之起焉。体貌违方,逞欲过度,淫以兴焉。
  制伤迂阔,辞多诡异,诞则成焉。情不申明,事有遗(原作贵,误)漏,有遗漏阑自见焉。体高专直,文好指斥,直乃行焉。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本体,(原注“谓上所陈文章六种,是其本体也”。正文本原作大)随而用心,遵其所宜,防其所失,故能辞成炼,动合规矩。而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苟见一涂,守而不易,至今ゼ章缀翰,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由体制之未该也。
  这是在讲文体,同时也是在讲作法,所以说“至今ゼ章缀翰者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体制之未该也”。的确必先了解文体,然后才能讲论方法,因为方法是因体制宜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第三则云:
  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陈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众义相因,厥功乃就。故须以心揆事,以事配辞,总取一篇之理,折成众科之义。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二者叙事以次,三者义须相接,四者势必相依。理失周则繁的互舛,事非次则先后成乱,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势不相依则讽读为阻。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择言者不觉其孤,寻理者不见其隙,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之小者,有限而合之。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善合者虽约不可而增。合而遗其理,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惬故也。
  (此句疑有误)
  “分理务周”,“叙事以次”,“义须相接”,“势必相依”,是各体文的共同作法;“申”是长篇文的作法;“合”是小品文的作法。
  第一、三两则讲的体裁与作法,第二则讲的构思。首言:“凡作文之道,构思为先,扣将用心,不可偏执。”末言:“心或蔽通,思时钝利,来不可遏,去不可留。若又情性烦劳,事由寂寞,强自催逼,徒成辛苦。不若韬翰屏笔,以须后图,待心虚更澄,方事连缉。非止作文之至术,抑亦养生之方耳。”略同于刘勰的养气说(详三篇八章五节),并没有新的识解,故不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