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历史的批评

  在初期的文学批评,本不免与文学史相混。即如当时论文诸作,锺嵘的《诗品序》可作为五言诗的演变史观,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可作为汉魏六朝的文学史观,而《文心雕龙·时序》一篇更是规模粗具的文学史了。混文学史与文学批评而为一,固是不很妥当,但正因着眼在文风之流变,于是(一)文学进代的观念,(二)文学流别的窥测,(三)文学与历史的关系,──这些问题,都成为当时重要的问题了。
  文学进化的观念,自王充葛洪以来,已经不是新鲜的问题了。不过问题虽旧,解说还是可以翻新。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建安一体,《典论》短长互出;潘陆齐名,机岳之文永异。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休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
  这是说明建安以后诸家不相祖述之点。“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固然是文学进化论的重要观点,但是他的结论重在“朱蓝共妍,不相祖述”,那就不免偏重在形式方面了。由于他们重在形式方面,所以这种新变,尽管如何花样翻新,结果却造成了在骈文圈子里推波助澜的局面。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亦深斥当时模拟的古典文学之非。其言云:
  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
  这也说得很有理由,也是本于文学进化的观点,但是他就不了解当时的复古倾向,正是一个更大的新变。在当时,所谓新变的主张,只是肯定了古朴今丽之说加以推阐而已。所以《梁书·庾肩吾传》称“齐永明中,王融谢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南史·徐ゼ传》称“ゼ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结果,前一个新变成为“永明体”,后一个新变成为“宫体”。新变是新变了,可是每况愈下,愈变而愈漓,这就因为太重在形式,不了解当时文学上主要矛盾的关系。
  至于文学流别的窥测,以锺嵘《诗品》说得最详。他论各家之作,往往谓其源出某人或某体,所以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说: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
  他这样恭维《诗品》固然由于他的偏见,但是文学作风有相互影响的关系却是事实。既有影响,当然就有流派;既有流派,也自然可以溯流别。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也说“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斯鲍照之遗烈也”,可知论文而讲源流,本不失为文学批评的一种方法。不过过于泥求,甚至在形式上去推求,就不免近于穿凿傅会了。
  此外,论文学与历史的关系的,以《文心雕龙·时序》一篇讲得最详。他开头说:“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以下就举种种例证,说明质文沿时的关系。因此,得出的结论是:“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以上各种历史的批评之主张,对于后世文论,都有很多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