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文心雕龙与诗品

  讲到南朝的文学批评,就不得不提到两部比较重要的著作:《文心雕龙》与《诗品》。这两部书是南朝文学批评划时代的著作,因为它不局限于以前的范围。在南朝,也有一些有关文学批评的著作,如宋傅亮的《续文章志》,宋明帝的《晋江左文章志》,(均见《隋书·经籍志》)邱渊之的《文章录》及《别集录》,(见《玉海》五十四)王微的《鸿宝》,(见锺嵘《诗品序》)齐丘灵鞠的《江左文章录序》,(见《玉海》五十四)张骘的《文士传》,梁沈约的《宋世文章志》,(均见《隋书·经籍志》)任的《文章始》,(今本称《文章缘起》)陈姚察的《续文章始》,(见《隋书·经籍志》)大概都是“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这些著作都不出挚虞《文章志》与《文章流别论》的范围,所以都是继承前人规模而不是特创的。
  《文心雕龙》和《诗品》就不是这样。这两部书都是适应当时时代的需要而产生的著作。论理,就当时的需要言,应当先有《诗品》后有《文心雕龙》;可是,从时代讲,是《文心雕龙》的成书在前而《诗品》在后。这样,所以《文心雕龙》的难能可贵,比《诗品》更胜一筹。
  《文心雕龙》的作者是刘勰,勰字彦和,东莞莒人,年轻时,依沙门僧。梁武帝时,为南康王记室兼东宫舍人。《梁书》有传。据《文心·时序》篇称“暨皇齐驭宝”云云,可知《文心雕龙》的时代,当著手于齐而成于梁初。此书写成以后,刘勰欲取定于沈约,于是候沈约出,带了书求见于车前,沈约读后,谓为深得文理,由是有名。其后勰出家,改名慧地,以僧终。这是这位文学批评家的简历。
  至于《文心雕龙》的时代意义,就文学讲,可说是这样。在当时,从汉一直到南朝,作品太多,不易遍读,于是必须经过批评家的选择和鉴定,挚虞以后的种种选集,就是适应这种需要而产生的。选择也不能没有标准,于是要品评,李充以后的种种选集或摘句,一直到锺嵘的《诗品》,又都是适应这种需要而产生的。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立言》篇说:“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两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只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翘足志学,白首不遍;或昔之所重今反轻,今之所重古之所贱。嗟我后生博达之士,有能品藻异同,删整芜秽,使卷无瑕玷,览无遗功,可谓学矣。”这可见当时对于选家和批评家是怎样迫切的要求了。但是选既不易,批评更不易。为什么?假使各人都凭自己主观的好恶,是丹非素,任意去取,或妄加雌黄,那么批评本身也就发生混淆了。所以到这时也就需要为批评的批评。唐刘知几《史通·自序》说:“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他说明《文心雕龙》的时代意义,可谓“一语破的”。《文心雕龙》的确是为了当时批评界的漫无准的而写成的。
  我以前这样说:
  当是人所需要于批评者,不外二种作用:一是文学作品的指导者,又一是文学批评的指导者。文学作品日多,则需要批评以指导,才可使览无遗功,文学批评日淆,则也需要更健全的批评以主持,才可使准的有依。所以前者是为文学的批评,后者是为文学批评的批评。前者较偏于赏鉴的批评,后者常倾向于归纳的和推理的批评。而《诗品》与《文心雕龙》恰恰可以代表这两方面。
  所以就需要讲,应当先有《诗品》,后有《文心雕龙》。可是,二书成书的先后,又恰恰相反。这特殊的现象,并不证明在《文心雕龙》以前批评界的不混乱。相反地,恰恰证明了当时有批评界混乱的现象。锺嵘《诗品》序说:“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随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渑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近彭城刘士章(绘),俊赏之士,疾其淆乱,欲为当世诗品,口陈标榜,其文未遂。”那就可知《诗品》宗旨也是为了廓清批评界的混乱。不过《诗品》用的旧方法,只以较正确的赏鉴式批评代替那不正确的赏鉴式批评,而《文心雕龙》则提出了有关批评的理论,所以能在批评界中立一正确的标准。
  这是《文心雕龙》重要的地方,我们要在这方面认识《文心雕龙》。
  赏鉴的批评是有它的缺点的。缺点在有所蔽。刘勰于《知音》篇极言得真赏之难,或“鉴照洞明而贵古贱今”,或“才实鸿懿而崇己抑人”,或“学不逮文而信伪迷真”。这都足为批评之蔽。何况赏鉴的批评,又多溺于偏见,只凭自己主观的好恶呢?他再说:
  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知音》篇)
  这正说明当时批评界的缺点,所以他想在漫无标准中指出个标准。因此,他首先肯定批评的可能。《知音》篇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这是说明批评并不难,关键在批评者的识照。为要帮助批评者识照的深入而正确,于是再提出“六观”的方法: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
  这样便由赏鉴的批评转而为判断的批评了。
  再有,刘氏以前的论文主张,即非赏鉴的批评,也不免有局部的片面的弊病。《文心雕龙·序志》篇历举时人论文之作而总括一句,谓“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所以他的著作,一方面要“弥纶群言”,使局部而散漫者得有纲领,一方面又要“擘肌分理”,使漫无标准者得以折衷。纲领既明,毛目也显,《文心雕龙》所以成为当时文论之集大成者以此,所以成为条理绵密的文学批评之伟著者也以此。
  《诗品》作者锺嵘,字仲伟,颍川长社人,仕齐,为南康王侍郎。梁武帝时,官中军临川王行参军。衡阳王元简出守会稽,引为宁朔记室,专掌文翰。《梁书》亦有传。《诗品》成书,在沈约卒后;沈约卒于公元五一三年(梁天监十二年),所以《诗品》在《文心雕龙》之后。
  锺嵘写《诗品》的动机也同刘勰一样,为了当时批评的准的无依;不过他(一)专论五言诗不及其他文体,讨论的范围就缩小了;(二)评诗还是用赏鉴的批评,因此也不能建立批评理论的标准。
  《诗品》的另一个名称,称作“诗评”,所以《诗品》实在有两重意义:一是取评选的态度,一是取品第的态度。
  就评选的态度言,《诗品》虽不同于选集,但是与以前选集的旨趣和作用都是一样的。所以序文所举警策之例,也就可以作选集看:
  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思友,阮籍《咏怀》,子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夜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源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此谓篇章之珠泽,文采之邓林。
  这种习气,在当时颇为流行,如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所举“若陈思代马群章,王粲飞鸾诸制,四言之美,前超后绝。少卿离辞五言,才骨难与争骛。桂林湘水,平子之华篇;飞馆玉池,魏文之丽篆;七言之作,非此谁先!”也是摘句举篇加以评论,这就是受挚虞、李充诸人选集的影响。萧子显再提到“张示レ句褒贬”,大概也是这一类。这种倾向,已开后世句图的先声了。
  就品第的态度讲,《诗品》是很受《汉书》九品论人以及魏时九品官人的影响的。《诗品》和以前批评风气不同的地方就在显优劣,有品第。《诗品》叙说: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瞻;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骘《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
  这是说明他的书分上中下三品,而于评论之中还要各显优劣的旨趣。在以前,政治风俗上的批评虽区分了等第,显出了优劣,但是文学批评上还没有这种习惯只谈长处,不谈缺点。假使象刘季绪这般在口头稍有诋诃,便以“才不能逮于作者”相诮。只有曹丕以领袖资格才能老气横秋地有些指摘,这可算是当时批评界的一种弱点。到《文心雕龙》因为建立了批评的标准,刚才举出作家或作品的优缺点。大抵当时风气讲究门第,文坛方面也有文阀,所以锺嵘说:“观王公缙绅之士,每博论之余,何尝不以诗为口实。”我们就从这几句话来看,也就可知当时文阀气焰之高。刘绘也要口陈标榜而其文未遂,也许是为有所顾忌。假使从这一点来看,那么《诗品》的价值也就有重大意义了。
  由于他取评选的态度和品第的态度,所以能提高赏鉴的标准,同时也开创了新的历史的批评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