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米粒儿的天堂

作者:王 棵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他家里有任何声音,米粒儿睡得很安稳。伫立在夜色中的他房子的窗户黑洞洞的,显示出一种深邃的静谧感。除了新的视角带给他的新奇感受之外,另外让他好奇的是对米粒儿的想象。站在高墙阻隔的咫尺之遥想象米粒儿熟睡的情形,这感觉很新鲜。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白天站在那儿看他家是什么感觉。第二天却一个事接一个事的,令他脱不开身。先是给一个年轻的女客拍了组个人写真。那女客特别自恋,要求一个接一个的。接着一个一块儿长大的哥们过来给他通风报信,说位于城市广场的楼盘要开卖了,那楼前景无法限量,极适合投资,问他有无兴趣赶紧去定一套。12点钟,他正打算收工回去给米粒儿做饭,一个从前在影楼给他上班的老阿姨鬼鬼祟祟地走进来给他做媒。那姑娘是延安路上开花店的。老阿姨竭力鼓动他去和花店女店主见一面。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说那叫女方下午到他店里来简单打个照面吧,他最近忙,恐怕没空去她那儿见她,也没时间约在哪个酒吧、茶楼的隆重约见。等老阿姨走了,稍稍静下一分钟,他就对自己定下的这个会见产生了一点畏惧。静下来的时候,这类难免别扭的见面总令他疲于应付。瞅上一个闲空当,他快速出了店门。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刻意把玻璃窗和窗帘全部拉开。还小心把两扇窗户的帘都在高处卡住,以防米粒儿拉上它们。现在他快步来到技工学校。沿着那条大树抱顶的路,走至昨晚站着的宿舍楼的那段楼梯。他站了几秒钟,就往上爬去,直爬到这宿舍楼的9楼。他开始俯视他家那楼了。秋日的天空出奇地高,太阳也比其它时候要亮。相比之下,眼前的楼房一副呆滞、安于现状的样子。把视线收上来往别处看,目力所及之处的那些楼房似乎都是那副亘古不变的模样。他放慢脚步低头走到刚才站立的楼梯,拿出手机,拨响了他家的电话。耳畔传来米粒儿奶声奶气的一声“喂”。
  “米粒儿吗?我是谁?”他将目光牢牢地钉在他家窗口。“又在看星光大道?你看的这期好像是重播,以前我们看过的。”
  “是看过的啊。我最喜欢看阿尔法唱新疆歌了,他真好笑。”米粒儿突然“咦”了一声,“爸爸!你怎么知道我在看星光大道?你在家里吗?”
  “坐着别动!别找啦!我不在家。”
  米粒儿兴奋起来。“那你怎么能看到我?”
  “我怎么就不能看到你啊?电视里的超人叔叔可以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爸爸当然也能。哎!小心点!别老在沙发上蹦,万一没蹦好摔到地上怎么办?”
  他瞥见从教室、饭堂、街上回来午休的男学生纷纷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回头狐疑地审视这个明显不是学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心里正生出独享某种秘密的喜悦。猛地,他发现已经处在激动中。米粒儿现在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把电话机抱到怀里,极有兴致地站靠在沙发上。她不会想到,他就站在对面宿舍楼上。从生下来起,那楼对米粒儿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也可以看到妈妈吗?”
  他怔了怔。“那当然。”
  米粒儿郑重地说:“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的呀?你帮我跟她说,她给我养的小乌龟长大了。”
  他抬头望天空。因为是秋天,或台风未来两天可能要经过这里的原因,空气特别干燥。他使劲地对米粒儿“嗯”了一声。米粒儿开始撒娇了。
  “爸爸!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能看到我和妈妈的吗?我怎么就不行?”
  他几乎要大声对着窗户喊一嗓,但忍住了。激动还停在胸口。“这是爸爸的小秘密。好玩吗?”
  “好玩极了。”米粒儿尖声高喊。
   吃饭时米粒儿不停缠着他,问他是怎么看到她的。他从米粒儿顽固的问询中欣喜地发现: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在未来一段时间将持续地跳跃在他们父女之间——只要他能够将这“秘密”守住,或有心情将这个他们间的“秘密”经营下去。他仿佛看到一条快乐的纽带来到他与女儿的生活。对此,他感到满意。
  下午他正在给十几个结伴来拍学生证照片的工学院的新生照相,还差三个就要拍完的当儿,那老阿姨真的领着一个姑娘进来了。他这才想起上午预定下的事。加快速度给这群学生拍完,他很随意地陪她们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像是为了证明对此类事务的精通,老阿姨言简意赅、含而不露地快速给他俩简单介绍完,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忽然发现,和从前好几次一样,这次他又把事情弄草率了——坐在店里,沐浴着几个员工的目光,和一个陌生姑娘进行一次心照不宣的会见,这事情挺考验人的临场应变力。好在这姑娘是个自来熟,一上来就没冷场。
  “听秦阿姨说你照相照得不错。哪天请你帮我照几张。”
  “行啊。”他以专业摄影师的观察力快速扫了她一眼,发觉她长得像任贤齐。
  “我来看一下该怎么拍你。我觉得你看起来挺有活力的,应该可以把你往性感里拍,拍成西班牙女郎那样的。”
  “说着玩的呢。你喜欢西班牙吗?”
  “嗯。其实欧洲的国家我都挺喜欢的。我喜欢历史比较悠久的地方——咱们伟大的祖国我也挺喜欢——”
  “西班牙是欧洲的吗?不是的吧?”
  他看着女版任贤齐充满自信的眼神,走神了,拿不准该怎么往下说。终于,还是向她笑了一笑。
  “笑什么?”他迟疑的短暂过程中,她一直敏锐地盯着他。“我说得不对你可以直接指出来啊,你这么一笑显得你挺阴,搞得我心里挺没谱的。我是不太有文化,但你也不见得有文化吧?”很是突兀地,她笑了起来,笑毕用一种宽容大度自内而外释放后才具有的表情无辜地望着他。“你问我喜欢哪儿是吗?西藏吧。国外的,我喜欢看美国大片。我这个人不喜欢出去的。总感觉怕怕的。呆在家里最好不过了。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旅游。我一个朋友——你别多想,是女的啊——你知道吗?她连续一个月……”
  底下她说什么,他是无论如何没耐心听下去了。他回过头,三个员工赶紧把视线转向别处。他压低嗓门,寻找礼节性取悦她的词语。“看得出来,你是贤妻良母型的。”怕她接茬,他马不停蹄地问她,“我去里面打个手机行吗?门口这边信号不好。”
  “请便!”她警惕地刹住嘴,硬邦邦地说。
  他躲在化妆间里,明知道不赶紧出去不合适,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地走出去和这个姑娘继续聊,于是就呆在里面不停地想着出去还是不出去。等终于走出来,他看到门口的桌子空在了那里,三个员工尽量克制住不对他笑。他走出门向马路上望了望,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
  7点钟,他照例给米粒儿洗完澡,敦促她上床睡觉。这孩子天一黑就犯困,而他每晚要2点后才有睡意。他们父女的生物钟极不一致。7点到2点这7个小时期间,无疑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不喜欢看电视,也厌倦了和朋友们出去玩。于是如何度过这段时间变成了一件艰辛的事。
  上床前他仔细检查米粒儿的头发、皮肤,都很正常。米粒儿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挺棒。3分钟不到,米粒儿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关了卧室门,去厅里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扔了书出门了。沿着人民大道往东走了三四里地,又原路返回,到家后取出手机看到两个未接电话。一查是老阿姨打过来的。他把座机取到近旁,给老阿姨回电话。没容他开口,老阿姨快人快语地说:
  “我刚才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先没给她打,给你打了。你没接,我等了几分钟就给她打了。我还真是没想到她看不上你。我走了以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怎么说看到你第一眼就对你特别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小刘,以后再有这种好事你得注意一点。再怎么说你是二婚,还拖着个病孩子。你没什么可挑的,知不知道?……”
  他在想那个女任贤齐。至少在下午这次突如其来的相亲过程中,以及相亲后听完老阿姨谈及那姑娘的现在,他觉得研究一个人远比相亲这件事本身更对他有吸引力。他笑着谢过老阿姨,挂了电话。但忽地,不必要的沮丧爬上他心头。实际上在前面沿人民大道散步的过程中,他曾设想过,如果跟女任贤齐谈谈他站在家对面的宿舍楼里跟女儿做游戏给他带来的那份窃喜,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能力感同身受。现在他感到心里有比傍晚更多的话。他进了卧室。米粒儿睡得很沉。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他们父女间隔着很大一片时空。把窗帘拉开一小段,他看到楼前那棵吊瓜树在黑夜里更显肃静。他又把头贴到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到楼角下几棵散尾葵在夜暗中显得张牙舞爪。他回到客厅,决定给H打个电话,尽管这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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