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负一层

作者:黄咏梅




  神经病!阿甘忙乱中不忘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张国荣丢下车拦到了阿甘前边。
  小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迷上你了,你真是靓。
  晚上对着那幅墙上的张国荣的时候,阿甘才会这样问张国荣的。大白天,这人拦住自己,说这句话?
  神经病!神经病!阿甘胡乱嚷。那一刻阿甘并没有感到害怕,活到快四十岁了,害怕的东西好像越来越不多了,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看上去比她小好多的男人。
  有闲来坐坐啊,我们聊聊?
  睬你都傻啊!你以为我傻啊?阿甘仔细看他,百分之千地肯定他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我傻,是我傻,我迷上你就是我傻啊。他假装谦虚地道歉。
  阿甘看这个滑稽的样子实在很傻。她甚至确信他真的是傻的呢,光天化日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傻归傻,阿甘并不很讨厌这个人,她觉得他说话很好玩。
  张国荣在巷子的小士多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阿甘一瓶。
  他们坐在小士多店门口的椅子上,喝光了那两瓶水。
  有没有男朋友?啊?
  或者有吧,又或者没有吧。张国荣买水给阿甘喝,阿甘觉得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或者?张国荣的脸在暑天里呈现一种灰红灰红的颜色。
  喜欢哪一款的男人?
  阿甘笑了笑摇摇头。没想过。
  阿甘是真的没想过自己喜欢哪一款男人。如果硬是要有个答案的话,大概死去的张国荣会是一款吧。可是她没有讲给他听,四十岁的女人哦。
  那,有偶像吗?他好像猜到阿甘心里了一样。
  阿甘点点头。有偶像有什么出奇的?
  说来听听?阿杜?张信哲?
  这些阿甘都不喜欢。张国荣。
  这回轮到他笑了。死了的啊?
  死了才做我偶像的。
  啊?不死就不能当你偶像了?
  阿甘不知道怎么跟他讲。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取出两粒浅咖啡色的药片。吃一粒?你会见到张国荣。
  阿甘摇摇头。
  不是毒品。让你高兴一下而已。他自己吞下去一粒。
  我天天都高兴。不需要。
  那就会更高兴,能见到张国荣你不高兴?
  张国荣死了。
  死了也能见到,不信你试一试。
  阿甘站起来,沿着摩托车的反方向走出了小巷,她这个人质完好无损地最终自己坐两站车回了家。
  回到家进房间就能见到张国荣,在她的墙壁上。她晚上照旧抚摸他的眼睛和唇,他照旧没有半点动静。她没有问张国荣就哭了,这次哭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早上起来上班的时候眼睛红红肿肿的。阿妈问她是不是上火了,她没有说话,把房间门锁得死死的,好像害怕阿妈进去看到她的张国荣一样。
  摩托仔当然不叫张国荣啦,从头到尾阿甘都不知道他叫什么。连续几次在公交站牌被摩托仔堵上车后,同样是一个很热的下班时间,摩托仔的脸真的就变成了张国荣的脸了,那双眼睛和那张唇,跟阿甘的眼睛和唇贴到了一起,并且那些眼睛和唇,会动,有温度。
  我都说的啦,吃了它你就能见到张国荣了,早不相信我。
  阿甘吃了它不仅见到了张国荣,还跟张国荣睡了。
  阿甘真正迷恋起了张国荣,连同那些浅咖啡色的小药丸一起,只要两样东西混在一起,阿甘就能继续跳舞了,跳到了大西洋西,就像阿爸唯一的一次带来的香一样,令阿甘旋转、跳舞、大西洋西这一段时间,恍惚的时候,阿甘在负一层总是听到有人在说话。那绝对不是车在说话,她分得清楚。车说话是七嘴八舌的,她听到人说话是单独的声音。
  在整层负一层的车和车之间,有的时候阿甘像是扑蝶一样去扑这些声音。
  偶尔,这个声音还会变成歌——莫妮卡,谁能代替你地位……来来去去就是这两句。阿甘熟悉这首歌,是张国荣的旧歌。唱了两声,负一层又恢复了死静,死静一阵,车又开始聊天了。
  中午,阿甘又坐观光梯升了上去。张国荣曾经告诉阿甘,他骑摩托飙车,夜晚在高速公路上,飙着飙着,就会升起来,一直升一直升,然后,就把摩托车踩到了天上,靠近了月亮了。
  如果张国荣把车飙到了顶楼,飙到了这个小露台,一定也可以飙到天上。把摩托车泊在天上,多有型啊。
  嘁!真有那本事我还用在这个破巷里住出租屋?早他妈搬到天上住了。不吃药的时候,张国荣实在很丑。
  阿甘很想说她真看到过一架飞机开到天上就停住了,泊在了空中。可是阿甘没有说,说出去都没人信啦,张国荣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看过《E.T》没有?
  阿甘摇摇头。
  张国荣拿出一件黑色的T恤,套过头穿上。
  阿甘一看,张国荣的胸口上边,有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到了天空,旁边是又大又圆的黄月亮。
  电影推广的T恤,纪念的。张国荣说他一次都没舍得穿。那次在电影城首映《E.T》,他排了整整一个上午队领到的,免费的。
  阿甘凑过去张国荣的胸口看仔细了。自行车真的离月亮很近哦,只有一个小指头距离那么远。
  张国荣得意地看看阿甘,阿甘也看看张国荣,笑了。
  将眼睑半眯起来,天空会离自己近一些,还能看到一串串的气泡泡在眼睑外跳跃,忽左忽右,这是小时候自己经常玩的方法,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阿甘想起了这玩法,也将眼睑半眯了起来。
  阿甘将眼睑半眯起来的同时,她听到了声音,男的,像是负一层里蝴蝶一样躲闪着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没有变成歌,在说话,一个人说话。
  阿甘回过头找。
  蝴蝶像是知道她找它,一下没影了,声音停了。
  阿甘再找,露台的通风口的另外一边,阿甘看不到,蝴蝶该是停泊在了那里。阿甘攀过另一边,声音又响起来。
  直到声音原形毕露,无处藏身。
  声音半途而废。一个矮胖的男人举着手机在半空,对峙阿甘,像个被挟持的人质。紧张的对峙,阿甘不过是要扑一只蝴蝶,声音停止了,蝴蝶飞走了。
  肥胖男人的表情跟他的声音一样,都半途而废了。剩下一双眼睛,看着阿甘。
  阿甘退下了楼,好像被逮到的是她。中午时分,观光梯没有人打搅。一路滑下了负一层,落地的时候,阿甘的心重重地被刮了一下。
  整个下午,阿甘都在想这个矮胖男人,阿甘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她曾经觉得他应该是那个开着较瘦较长的车子的较胖较矮的总经理,可是依稀间又好像那次在大堂电梯的时候一样,根本无从确认。其实她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只是他那半途而废的表情和声音,让阿甘觉得很好奇。
  阿甘不再上顶楼。那些蝴蝶一样飘忽的声音也奇怪地消失了。而一个较矮较胖的男人却时常出现在阿甘的眼前,出现的频率足以令阿甘断定——这个矮胖的男人是同一个人,有着蝴蝶一样扑闪的声音。
  一个午后,阿甘上厕所,阿甘的厕所在酒店的紧急出口楼梯间,负一层与一层的结合处。阿甘要推门,门就开了,那个矮胖的男人,是的,这次阿甘可以确认是这个男人。
  屙了没?照面太久,阿甘随口吐一句话,就好像见面问人,吃饭了没?
  矮胖男人吝啬声音,只是微微朝阿甘点了头,侧身过去。
  没隔几天,后勤主管到负一层,跟阿甘说,合同期满了,老板不续约了。
  阿甘没听明白,没做声。
  后勤主管没敢看阿甘一眼,看负一层那些井井有条的车们,安安静静但还是很气派。
  明天到财务去做个结算,财务知道吗?三楼。
  阿甘有些明白了,问后勤主管,合同期是多长?
  没多长,反正满了,老板说的。后勤主管了解员工这个时候的心情,要是阿甘是个男的,他会照例拉他出去喝酒,喝得半醉半醒就告诉他,老板炒你了,东家不打打西家吧,工作多的是。可阿甘是个女的,他刚才看了她的资料,快四十了,在负一层做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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