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负一层

作者:黄咏梅




  除了在负一层听车说话,阿甘还经常在负一层想张国荣。是的,就是那个张国荣,唱歌的,演戏的,跳楼的那个。这听起来比较荒谬,但这是真的,阿甘想张国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某一天开始,阿妈看到阿甘住的房间里一下子贴满了张国荣的照片,拿麦克风的,戴帽子的,笑的,沉思的,大的,小的。
  大吉利市!无端端挂个死人的照片在房间,你想邪我盘生意啊?阿妈很生气。
  阿妈不是个歌迷,但是个迷信的人,每天早上开档做生意之前,就要给阿甘死去的阿爸烧头炷香,说是只有头炷香才灵的。那年4月2号,阿妈因为吃感冒药睡过了时间,没有按时烧头炷香,当天便收下了顾客一张一百元的假钞都没有发觉。
  张国荣邪我的!所以阿妈就这样认定了。
  其实全世界都是在张国荣死了以后的第二天才知道张国荣死的,张国荣是4月1日跳的楼,那天是愚人节,好记,阿甘就记得很清楚。那么,也就是说阿妈知道张国荣死的时候,张国荣早就在前一天跳楼了,张国荣跳楼和阿妈收假钞根本不是同一天!可阿妈偏偏就认定了是张国荣跳楼邪了她。
  阿甘把张国荣的照片挂在房间里的时候,张国荣刚从楼上跳下来没几天,广州各大报纸、电视都以播报新闻的方式来播报这个“哥哥”的死,这个“哥哥”在这座城市的影响力不亚于任何一个在电视报纸上出现的人物。
  人不死你总不迷,人死了你才开始迷,不知何解你从小都比人慢半拍的。阿妈强烈地要阿甘把张国荣从墙上摘下来。
  阿甘硬是不肯,把房间锁得严严实实的。后来阿妈确认自己的生意没有什么差错了,也逐渐淡忘了那满墙壁都是的张国荣。
  阿妈说得没错,人没死的时候阿甘总不会去迷那个人,人死了阿甘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迷那个人的。这是说的张国荣,同样也是说阿甘的阿爸。阿甘阿爸是阿甘三十二岁的时候生癌去世的,去世后的阿爸就剩下了一张照片挂在门口正对的神台上了。也就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开始,阿甘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挺喜欢这个墙上的阿爸的,虽然阿爸生前很严肃,和阿甘说说笑笑的次数阿甘现在还能数得出来,可是,这个墙上的阿爸这样微笑地迎着她上班下班,进门出门,阿甘看到就喜欢。除了喜欢看阿爸的微笑外,还有一个令阿甘迷恋的地方,这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知道的地方,那就是——阿爸会香。
  阿爸会香,这只有阿甘一个人知道。
  那天本来按照规定是要阿妈亲自到殡仪馆取阿爸的骨灰的,可是因为阿妈的店里刚解雇了一个伙计,临时走不开。阿妈吩咐阿甘,用这个小罐子装一点回来,其余的放在殡仪馆买好的存位里。
  挤公交车拿着那个小罐子回到家的时候,阿甘已经汗流浃背了,在楼下士多店买了瓶汽水喝,把罐子放到阿妈摆好的神台中间时,阿甘将小罐子打开来看了一下,谁知道没舍得放下的汽水一不小心就泼了一口进罐子里。
  汽水泼湿了阿爸的骨灰。
  阿甘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罪过。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她学着阿妈平时里的语气。阿妈迷信,只要碰到一些意头不好的预兆,就会烧三炷香,对着天空道歉——有怪莫怪,有怪莫怪!那是对天空的神灵道歉。可是,阿甘的汽水泼湿了阿爸的骨灰,阿甘只向阿爸道歉。墙上的阿爸终究那样微笑地看着她,比生前的时候和蔼多了。尽管阿爸并没有责备阿甘,可是阿甘知道,阿妈回来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定会像天塌下来一样了。
  她没敢再打开那个小罐,那堆濡湿了的灰,颜色格外的深,格外的凹陷。
  想来想去,好像是得到天空中那些神灵的教唆一样,阿甘居然想到了拿去叮一叮。是的,就是拿骨灰去叮一叮。阿甘把罐子的盖打开了,放进微波炉里,调了一分钟的时间,火势调到了弱档。
  罐子在炉里旋转,旋转。阿甘从玻璃门看进去,罐子在有节奏地跳舞。跳着跳着,阿甘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香,是阿甘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这股香味让阿甘眩晕了,像在空中跳舞旋转,仅仅一分钟时间,阿甘仿佛已经舞到了大西洋西去了……大西洋西有什么?谁知道?阿甘只知道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因为阿妈从小到大骂她的口头禅总是——一脚踢你到大西洋西!所以,大西洋西是阿甘认定最远也最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叮!
  一分钟时间到,微波炉停止了旋转。罐子停止了跳舞,阿甘也从大西洋西回来了。她打开门,那股特殊的阿爸的香,在那一刻精华一般地袭击了阿甘。热气和香气蒸腾着阿甘的脸,阿甘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停顿,阿甘像负一层里一辆说不出话的车一样,久久泊在了微波炉门口。
  最后,当然罐子冷却了,阿爸的香就永远消失了。
  好咯,好咯,终于回家了,团聚了。阿妈收档回来,烧了三炷香,摆了几支白菊花在上边,对着阿爸的罐子拜了几拜,然后洗手开饭。
  只有阿甘知道阿爸的香,当然,阿甘觉得阿爸其实也是知道的,在墙上跟她诡异地笑了笑。这样阿甘就后悔了,三十二岁以前为什么不跟阿爸合伙多做些有趣的事情呢?那些时候,她连话都懒得跟阿爸多讲几句呢。
  后来阿甘就一直跟死去的阿爸做了好朋友,无话不谈。
  张国荣也是这样成为阿甘的好朋友的,在他跳楼死了以后。
  深夜的时候,阿甘对着整幅张国荣的照片,用手抚摸他的眼睛和唇。这是阿甘最喜欢的地方,虽然这些地方一动不动地对阿甘的手一点回应也没有,可是,阿甘的心随着手的抚摸会产生一阵阵往下沉的感觉。心往下沉,那种微微的失重的感觉,跟中午一个人坐观光梯从三十层滑下来的感觉有些相似。阿甘躺在床上,让那颗失重的心摆平,贴在床板上。然后,问张国荣——
  哥哥,你何解会生得那么靓?
  满墙没有回答,剩下阿甘问着问着,流着眼泪,睡了过去。
  张国荣是开着摩托停在阿甘旁边的。
  阿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个广州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天,空气里那些热分子被驱逐着,于是见到人的皮肤立刻就黏附上去,死死地黏着不放。阿甘就是被这些死死地黏着的手抓住了,在下班回去的公交车站上,一动也动不了。她试着跟这些皮肤上的手谈判。
  公交车来了你们就死定了。
  为什么?公交车现在都装冷气了。
  不怕冷气?那是因为公交车还没来,再等一会儿,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那些手死命地抓住阿甘的皮肤,灼热得疼痛了。
  谈判失败,公交车一直没有开来。阿甘变成个人质在车站站牌下,动弹不得。
  张国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把这个人质救出来的。
  阿甘很少坐摩托,除非赶时间。但是这个时候,她在张国荣的帮助下,跨上了摩托车,车一开,风一被带起,阿甘皮肤上的那些手就自动脱落了。
  很爽吧?张国荣对车镜子问阿甘。
  阿甘戴着一顶过分大的头盔,点了点头。
  张国荣一踩油门,阿甘一个没扶稳,身子往前就贴在了张国荣的身上。阿甘不知所措地用手撑着张国荣的背。
  爽不爽?啊?张国荣在风里大声往后递话。很吃力。
  阿甘只好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很吃力地往前递话——能不能慢点?
  张国荣刚一听到,就一个急刹。阿甘的身体又往前贴在了张国荣的身上。
  慢点也很爽的,是不是?张国荣不断从镜子看阿甘,那张涨红了的大脸,在头盔下像极了他老家刚出炉的一张面饼。
  阿甘没有话说,在风里闭上了眼睛。
  我技术很一流的,快点也爽慢点也爽,感觉到了?张国荣在镜子里看身后闭着眼睛的那张家乡大饼,发出淫秽的笑声。
  几乎是被劫持到了员村。等到阿甘张开眼睛才发现,她的家早过了。
  阿甘死死捏住张国荣的肩膀不放,张国荣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疼,越疼张国荣就越兴奋。事实证明就是这样的,等到摩托车停稳在员村的一个小巷里的时候,阿甘连滑带爬地从车上挣扎下来。兴奋的张国荣对阿甘兴奋地喊着,怎么样,老子技术还可以吧,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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