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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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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底山水看厌了,他开始发见自己怀恋的只是北京底城阙。危险也许有一些危险,但是顾不得。不相知的也许要责备他底热中,但是也顾不得。居正终于毅然决然地回北京了。《独漉篇》、(诗一)《宝剑篇》(诗二)大致都是嘉靖三十六年北上途中的著作。 国士死让,饭漂思韩, 欲报君恩,岂恤人言!(《独漉篇》) 君不见,平陵男子朱阿游,直节不肯干王侯, 却请上方斩马剑,攀槛下与龙逢游, 大夫磥砢贵有此,何能龌龊混泥滓!(宝剑篇) 最透出居正个性的,是他底《割股行》。 割股行 割股割股,儿心何急!捐躯代亲尚可为,一寸之肤安足惜?肤裂尚可全,父命难再延,拔刀仰天肝胆碎,白日惨惨风悲酸。吁嗟残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怜。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诗二) 居正毅然地扔下一切。从此以后,他没有家庭,没有恋爱,只有国家。他热恋政权,一直到临死的时候,没有一天放下,然而他底热恋政权,主要的还是为的国家。他牺牲朋友,遗弃老师,乃至阿附内监;只要能够维持政权底存在,他都做得,因为维持自己底政权,便是报国的机会。从此以后,他十九年不曾看到父亲一面,父亲死了,不奔丧,不丁忧,不守制,不顾一切人底唾骂;政权是他惟一的恋人,政权是他报国的机会。“欲报君恩,岂恤人言!”居正大声地吼着。 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漩涡 在这个时期里,对外的方面,还是没有办法。俺答不断地向北京外围——古北口、通州、蓟州、大同、宣化——进攻,国家底政治中心,成为他底最后的目标。东南的倭寇,也是不断地进犯。他们没有远大的计划,但是全国富庶之区,长时期受到他们底蹂躏。内政方面,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地方治安。居正回到翰林院以后,曾经说起: 长安碁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顾世虽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为慨叹也。(书牍十五《答耿楚侗》) 这个磊落奇伟之士,正在那里等待时机。徐阶是他底知己,但是徐阶没有用他的机会。严嵩把他当一个文士,没有注意。世蕃认为自己和陆炳、杨博,是天下三大奇才,也没有注意。居正对于严嵩父子,只是一味地恭维。后来严嵩底夫人死了,居正在祭文中称颂他们父子: 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终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文集十《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 这是后事,但是很可看出居正对于严嵩父子是怎样地应付。 正和居正所说的一样,翰林院是一个“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文集六《翰林院读书记》)的地方。在这里他做过培养的工夫,也曾想到实际的事业。尽管别人当他一个文士看,但是他底个性,在书牍里,已有不少的流露: 中世以后,大雄之法,分为宗、教二门。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言语印证,皆教也。若夫宗门之旨,非略象忘诠,真超玄诣,诓可易言。然宗由顿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沾,随根领受。而今之学者,皆舍教言宗,妄意揣量,执之为是;才欲略象,而不知已涉于象;意在忘诠,而不知已堕于诠。此竖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纷纷于世也。(书牍十五《答周鹤川乡丈论禅》) 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其有尘劳诸相,皆由是自触。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故不起净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厌心,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同卷《寄高孝廉元谷》) 《易》所谓“困亨”者,非以困能亨人,盖处困而不失其宜,乃可亨耳。弟甚喜杨诚斋《易传》,座中置一帙,常玩之。窃以为六经所载,无非格言,至圣人涉世妙用,全在此书,自起居言动之微,至经纶天下之大,无一事不有微权妙用,无一事不可至命穷神。乃其妙,即白首不能殚也,即圣人不能尽也。诚得一二,亦可以超世拔俗矣。兄固深于易者,暇时更取一观之,脱去训诂之习,独取昭旷之原,当复有得力处也。(同卷《答胡剑西太史》) 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迫,金体乃现。仆颇自恨优游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同卷《答罗近溪宛陵尹》) 居正底时代,恰是阳明之学盛行的时代。这一派底学问,融合儒家、释家底言论,而最后的目标是在事功方面的表现。居正所谓“本觉可以照了”,正是阳明学派底启示。但是他对于这一派的讲论,始终采取不妥协的态度。嘉靖三十二——四年间,聂豹在北京讲学的时候,居正直谓“近时论学者,或言行颇不相复,仆便谓其言尽不足信,是以孤孑迄于无闻。窃谓学欲信心冥解,若但从人歌哭,直释氏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耳。”(书牍十五《启聂司马双江》)其后居正当权,禁止讲学,只是这个态度底演变。但是他说“信心冥解”,其实还是心学底学风。用这个学风治经,当然只有“脱去训诂之习,独取昭旷之原”。万历八年,居正答朱睦㮮论春秋云,“春秋本鲁史旧文,仲尼稍加笔削,盖据事直书,而美恶自见,非有意于褒贬也。自三传启穿凿之门,世儒袭见闻之陋,圣人记事之意,寖以弗存。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书牍十二《答周宗侯西亭言春秋辩疑》)主张还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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