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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暂饶了这个刁民,押回大牢。“

  众皂隶不明其故,只得把邵大侠又押回大牢。他们哪里知道,方才进来的那个人,本是史大人的亲信师爷,他给史大人传来了一个噩耗:三天前史大人十岁的小儿子随家人上街玩耍忽然就不见了,找了一天仍不见踪影,直到昨天夜里,才有一个人往他家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用威胁的语气写道:“姓史的,邵大侠若有三长两短,令公子断难活命。”史大人的家在南京,家里人得了这封信,就急忙差人骑快马跑来扬州送信。

  乍一听这消息,原本兴抖抖要挖出更多罪状的史大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这天傍晚,他让手下把邵大侠从牢房里秘密提了出来,带进一间早摆了一桌酒席的小房,他让人给邵大侠去了铁枷,满脸赔笑请这位“钦犯”入座。邵大侠不知史大人为何先倨而后恭,也不推辞,坐下就吃。史大人给他斟酒,举杯请道:

  “请邵大侠饮了这杯。”

  “史大人,我可是钦犯啊!”邵大侠咽儿一口干了酒,话意儿满是嘲讽。

  史大人脸红红的,半尴不尬地说道:“邵大侠,本官奉命办案,原不想和你做对头。”

  邵大侠夺过酒壶,自斟自饮,回道:“我从来就未曾把你当成对头。”

  邵大侠言下之意是这姓史的不够格,但史大人没听出来,却抓住话把儿问道:

  “你既不把咱当对头,为何下此毒手?”

  “什么毒手?”

  “四天前,本官的小儿子在南京城遭人绑架。”

  “你儿子遭人绑架,与我何干?”

  “邵大侠,你别装蒜了。”

  史大人说罢,便从袖笼里摸出那封信递给邵大侠看。草草几行字,邵大侠一瞥即过,放下信笺,自言自语道:

  “这是谁做的呢?”

  “谁做的你还不清楚?”史大人想发脾气又不敢,只好巴结说道,“邵员外,本官知道你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党羽……啊不,朋友众多,这件事是谁做的,你肯定知道?”

  邵大侠见史大人救子心切,便有心逗逗他,于是调侃说道:“你想救儿子,其实很简单,把我放了,一切都万事大吉。”

  “这哪儿成?”史大人紧张得额上冒出汗来,“放走了你,甭说救不了儿子,连本官的这条老命也得搭上,邵员外,只要你放了咱儿子,咱保证从此后不为难你。”

  “我是钦犯,你怎么为难我都不会犯错,”邵大侠对眼前这位吃软怕硬的昏聩官员既感到厌恶又产生怜悯,道,“拿纸笔来,我写封信,你们派人送到我府上。”

  片刻纸笔侍候,邵大侠只写了四个字“放他儿子”,史大人不放心地问:

  “就这几个字儿成吗?”

  “一字千金,拿去吧。”

  邵大侠说罢,起身离席,下巴一挑,示意狱卒把他带回漕运衙门的大牢。

  不觉半月过去,这期间邵大侠一次也未曾提审。那位史大人也再也见不到踪影。有个狱卒慕邵大侠英雄之气,便偷偷告诉他,当史大人的小儿子被人神秘送回府上后,这位老刑官经过权衡思量,再也不肯承头谳审这个大案,于是装病回了南京。接他手的人,现在尚未履任,故邵大侠乐得在牢里清闲,每日与胡自皋两人海天雾地地神侃。

  看看已到了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天,扬州城的天气喑喑哑哑:中午,邵大侠与胡自皋两家都买通关系送了食盒进来,两人正欲隔墙痛饮,忽然管监的典吏进来,打开邵大侠的牢门请他出来,邵大侠对着几样佳肴不肯挪步,说道:

  “有甚急事,待我吃了这壶热酒再去。”

  典吏腆着脸,笑道:“是咱王大人请你去,那边的酒席更丰盛,等着你哪。”

  “哪个王大人?”邵大侠问。

  “咱们的漕运总督,邵爷,你面子大,咱们王大人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

  对面的胡自皋捡耳朵听到这段对话,忙羡慕地插话道:“邵员外,上半年张首辅不是有信给王篆,要他照顾你么,你捉进他的漕运大牢都二十多天了,他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过小年,他却来请你,据我看,八成儿有好消息。”

  邵大侠一笑反问:“如果是鸿门宴呢?”说罢抬腿出门,走之前还不忘绕一腿子到胡自皋房前,隔着栅墙朝里头的小食桌看了看,道,“你家的狮子头做得欠工夫,这厨子二流都称不上。”

  胡自皋叹一口气,回道:“身陷囹圄,何敢奢谈美食,有此一顿,也差强人意。”

  邵大侠又道:“扬州城中四喜阁的厨师老马,狮子头做得真正是好,那才是叫佛跳墙呢,你何时官复原职,就把那老马请到你府上去做菜。”

  “如果有那一天……”

  胡自皋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邵大侠已是大摇大摆地走了。典吏跟在身后,倒像是个跟班。

  从牢房到漕运总督的廨房,大约有一里多路,沿途戒备森严枪兵密布,一看到这阵式,邵大侠料定此去必无好事。走进廨房旁边的花厅,却见王篆已站在那里迎候。这位手握重权的漕运总督,虽然官位显赫,但同两年前任北京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相比,还是一个毬样,瘦精瘦精像个猴子,只是从他那两只三角眼中射出的光芒,比过去显得深沉。邵大侠一进花厅,王篆就起身一揖,笑道:

  “邵员外,你终于来了。”

  邵大侠还了一礼,落座后也不寒喧,兀自问道:“王大人请我来,不知为的何事?”

  “没别的,”王篆瘦削的脸颊上勉强挂着笑意,“今天过小年,请你来喝杯酒。”

  “王大人何必客气,我作客漕运大牢,已经二十多天了。”

  “嘿嘿,这……我知道,你是钦犯,史大人管这案子,我不好插手。”

  “怎么今日又敢了?”

  “史大人称病,回了南京。”

  “啊,”邵大侠心知史大人“病”在哪里,便笑道,“这么说,我邵某这颗脑袋,又可以多寄存几天了。”

  “这个,当然,当然。”

  王篆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是十分紧张。原来,史大人称病回南京后,北京刑部原打算把邵大侠和胡自皋押往北京审判,但又顾虑邵大侠在江湖上的巨大影响,害怕路上被人劫走。最后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三大衙门堂官一起到内阁张居正值房会揖,决定将邵大侠就地处死。为了万无一失,这案子仍绕过扬州府,径由漕运总督王篆办理,王篆接到这道密令,如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实在感到难办:第一,他在与邵大侠的交往中,感到这个人行侠仗义,的确有可敬可畏之处,亲手杀他,心有不忍;第二,邵大侠在江南势力极大,与他为敌,史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军令如山倒,内阁密示不能不执行。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已不能判得明白,他只有横下心来,执行北京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杀令。

  再说邵大侠入门之前已存疑心,现在又看到王篆闪烁其辞,便欲探知此中蹊跷。他故意装傻问道:

  “史大人既走,这案子是不是暂时搁下了?”

  “这怎么可能呢?”王篆蹙着眉头说,“自把你抓起来后,皇上又为此案连下两道谕旨。”

  “都说些啥?”

  一问到关键处,王篆便不回答。他起身相邀道:“菜都摆上了,邵员外,咱们入席吧。”

  两人离开花厅来到膳堂,只见珍馐美味堆了整整一桌。王篆也不让人作陪,与邵大侠对席而坐。但是,细心的邵大侠发现,上菜的伙计罩着的大棉袍子里头都穿上了短打紧身衣,笼着帷幔的木格窗子外头人影晃晃,似乎都是刀斧手。

  王篆亲自为邵大侠斟上一杯,起身邀饮。邵大侠坐着不动,正颜问道:

  “王大人,你对我说实话,皇上的谕旨说什么?”

  王篆情知瞒不下去,便道:“邵大侠少安毋躁,先饮下这杯,我再实情相告。”

  “你先说,说了我再喝。”

  “既是这样,我不得不说,皇上要把你秘密处死。”

  王篆以为邵大侠听罢此言一定有过激反应,因此预先拉好架式准备闪躲,却没料到邵大侠异常平静,他拿起那杯酒,缓缓饮下,问道:

  “小皇上不是说要将我明正典刑么,怎么突然又改成了秘密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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