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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哪里?”

  “榷场税。”

  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因此,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直对榷商逃税心存怀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

  “在下知道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

  “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革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

  “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结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恐怕还没到荆州,这些榷商们就早有防范了。”

  “谢谢李大人指点,我金某就是钻天入地,也要设法查出一个账外账来。”

  “好,但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顺也兴奋起来,“再说第三句话,不过,下官先得申明,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

  “做何事?”

  “牵住牛鼻子。”

  “牛鼻子,”金学曾咂摸了半天,又问,“谁是牛鼻子?’'

  李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无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问道:

  “金大人,你知道荆州城中最大的偷税户是谁?”

  “是谁?”

  “是当今首辅大人的令尊。”

  “你是说张老太爷?”

  “正是。”李顺的口气不容置疑,“隆庆二年,当时的江陵知县赵谦把长江边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田作为礼物送给张文明,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亩,张老太爷得了这块田,只收谷米不交赋税,也不摊丁,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哇。”

  金学曾倒吸一口冷气,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怎么,为难吧?”

  “是。”金学曾点头承认。

  李顺摇摇头,说道:“你一进咱家,咱就劝你找门路回京城,为的就是这层。你想想,首辅家里的事,谁敢乱插手,太岁头上动土,那后果是什么?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张老太爷这块骨头啃动了,其他的难题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顺的话句句在理,金学曾不住地点头,这时候大门外有人高喊:

  “这里可是李大人的家。”

  “正是。”李顺起身答道。

  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跨进门来,焦急地问:“请问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贵府上?”

  金学曾认出是税关承差,

  承差一见他,连忙禀道:人把张老太爷打得血流满面,连忙踅出客堂,问:“你有何事?”

  “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税关的当街昏死了过去。”

  “什么?哪个张老太爷?”

  “就是首辅的令尊大人。”

  金学曾闻讯大惊,朝李顺匆匆拱一拱手,飞也似地随着承差跑去了。


  张居正③金缕曲·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

  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你痛得很吧?”

  张文明敷了金枪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竞挨了承差的闷棍儿,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

  张文明摇摇头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谦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老太爷呀,你再慈悲为怀,也不能学东郭先生哪。”

  “唔,唔?”

  “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

  “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

  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你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

  “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

  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并不会太在意,但赵谦如此说,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这赵谦与张老太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又如此痛恨金学曾?说起来却是有一段隐情:

  隆庆二年的时候,赵谦尚在江陵县令任上。境内长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约有一千二百多亩,赵谦利用县衙名义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种。两年过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间,赵谦借口游海子湖赏荷花,把张老太爷请出大学士府。赏荷归来途中,在那一大片田亩跟前落下轿子,赵谦指着眼前这一片已抹了青籽儿的稻田,问张文明:“老太爷,您觉着这片稻田怎么样?”张文明看着和风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这可是上等的好田。”赵谦爽快地说:“老太爷既然喜欢,这块田就送给您了。”“送给我?”张文明一惊,问,“这田是谁的?”赵谦道:“荒田,现由咱县衙暂管。”张文明一听连忙摇头答道:“既然是县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赵谦察颜观色,试探着说:“只要老太爷肯赏脸收下,下官就帮你办妥一应手续,把这田过继到您的名下。”张文明迟疑了一下,不免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毒日头晒人,竟绕着那一块田亩走了一圈,然后担心地问:“拿下这块田,会不会犯事儿?”赵谦大包大揽回道:“犯啥事儿?下官想好了,这是你家的祖业田,被水淹了几年,现水退泥现,合该归还。”说着就从衣袖里抽出早已办好的田契,恭恭

  敬敬送到张老太爷手上,原来他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张老太爷意外获得这价值上万两银子的田产,实乃大喜过望,从此对赵谦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写信向儿子极力举荐,赵谦升任荆州府同知,专管税关,这算是对赵谦奉送田产的回报。自得了这一肥缺,赵谦对张老太爷感激涕零,心里头也就越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人间至理。

  自主政税关以后,赵谦真正开始了他一脚踏金一脚踏银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贪啬,在江陵县令任上,过手的银钱太少,想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头。再加上那时他还在打垫铺底寻靠山,行事还守几分本分。到了税关却不同,一来他觉得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二来这税关银钱进出像大河里淌水。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赵谦自恃有张老太爷这个大后台,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大小商贾们踏破了,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逃税,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那些时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笔肮脏的交易,只有天知道。

  可是好景不长,他管了两年税关之后,户部一道咨文下来,把税关收为部属,主关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赵谦本想再请张老太爷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怎奈户部尚书王国光早就作出议决,全国十大税关的老堂官一个不留,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税御史姓名都上了邸报。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家父的面子,将赵谦官升一级,改授荆州知府。以往税关隶属知府衙门管辖,如今却与荆州知府平级,都是四品衙门,这种改变冲消了赵谦升官的喜悦。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他的感觉是坐在金铺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权力虽然大了,但过手的银钱却少了许多,因此心下常常怏怏不乐。所以,当新任巡税御史李大人前来荆州与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诚意向他这位前任讨教时,他竞毫不客气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机宜:“无为而治”。李大人在户部当了多年的郎官,税政之事无一不通透。但此人从来没有做过独当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余而霸气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数,摆上桌面却怕得罪人。他一到荆州,就知道赵谦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各衙门的人都对他敬畏三分。知道这个背景,李大人虽然对赵谦的霸道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分庭抗礼捋他的“虎须”。再加上这赵谦虽然盛气凌人,对这位李大人却还算礼敬。来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饭局请他。赵谦只是牵头,轮流做东的都是荆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珍馐海馔美酒琼浆,把个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气滞胀老长时间也消不下去。连续这么吃下去,李大人总算明白了“无为而治”的含义。他情知自己斗不过赵谦,索性就当一个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后,终落得个革职回籍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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