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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这李大人叫李顺,保定府人。本是秀才出身,后因家境贫寒难以继续举业,遂在人引荐下来到荆州府衙门当了一名掾吏。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府衙六房书办他样样干过,从钱粮到刑名,一应公务无不烂熟于心。从隆庆三年起,他就被拨到州同知名下帮办税关,依然当了一名管账的师爷。这李顺表面木讷内里心眼儿透亮。堂官们做什么怎么做他从不过问。但若碰到疑难事问他,他不单有问必答,且丁是丁卯是卯让你疑窦全消。因此,历代堂官对他都甚为器重。也正因如此,前年吏部从属吏中铨选县令,他才能够在湖广道独拔鳌头得以补官,当了远安县令。李顺不仅办事认真,而且从来不贪不贿。和别的属吏比起来,他的日子就要艰难得多,他这个北方人长到二十岁上还没吃过鱼,到荆州府来第一次吃鱼,他拣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品了半天,才赞叹道:“唔,这鱼的味道好,像馍。”这笑话在同僚中广为流传,每逢吃宴上了一道新菜,就有人问他,“李师爷,你看这道菜像不像馍?”李顺也只是一笑了之。按理说,在衙门里奉差也算是体面人,找个老婆应不是难事,但李顺为人谨畏不擅风月,直拖到三十岁才品尝到洞房花烛的乐趣。老婆是一个老私塾先生的女儿,叫瑞芝。先嫁出去给一个老御史做了侍妾,老御史死后,大夫人容不得她把她逐出家门,她这才经人撮合跟了李顺。瑞芝是见过世面的人,总嫌李顺窝囊。她跟李顺结婚时,李顺一年的薪俸只有十二两银子,后来调到税关,薪俸加了六两,也不过十八两银子,除了这笔正项收入,李顺毫无别的生财之道。看到别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家里门庭冷落,瑞芝哪能没有怨言?李顺眼见老婆三五年也难得置办一件头面首饰,时兴布样儿也总不能买回家中,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即便如此,他仍守着一份清正不肯动心思弄不义之财,在税关管理账务,也算是肥缺,隔三差五就有人提着礼盒儿登他的家门寻求通融,他一概拒收。还每每劝诫老婆:“奉差受贿就像女人为娼,一经失足断难回头,即便日后‘从良”也终落下话柄,让人瞧不起。”瑞芝虽觉得丈夫愚不可及,但也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便笑道:“礼盒儿你尽管退还,但我跟着你这般受穷,总得有个补偿。”“你说如何补偿?”李顺问。瑞芝说:“你退一次礼盒儿,就跪下顶一次灯台,咱俩就算扯平了。”李顺觉得老婆这种恶作剧难以接受,但转而一想:只要老婆不胡搅蛮缠,这种事又算得什么,大丈夫连死都不怕,还怕顶灯台么?遂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从此,退一次礼盒儿就跪着顶一次灯台。前几天,李顺因公事从远安回到荆州府述职,在家小住,昨儿夜里,又有人登门送礼被他拦了回去。因思着夜深了,夫妻俩还要上床“话别”,瑞芝暂且忍了:今天一大早,李顺起来要回远安县,瑞芝手捏着灯台赶到堂屋里来,嗔道:“怎么,想逃?”李顺嘻嘻一笑道:“好好好,我且先顶了这铜灯台,再上路不迟。”顶了不大一会儿,正巧被金学曾推门进来撞见。

  听了这段故事,金学曾心里头酸酸的。来荆州不久,他就听说过李顺的为人,便想着与他结识,只因李顺住在远安县隔了两百多里路,一时找不着机会。昨天他听说李顺回荆州述职,今儿就要回县,他就起了个绝早,寻到这铁券巷来与李顺见面。此刻堂屋里光线渐亮,他端详这位李顺,四十过半的年纪,大概小时候挨饿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个北方之人,尖下巴颏上一绺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双眼睛不浮不肿,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心里头对他生了几分敬意,言道:

  “李大人,愚职一到荆州就听说你的大名,早想结识你。”

  李顺对这位金学曾也不陌生,他斗蟋蟀赢一万两银子捐给国库以及去礼部查账等事都上了邸报,最近一期邸报上,还登了他去宛平县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奖的事,算是官场上的闻人,只是不知他为何大清早登门拜访,便回道:

  “下官是个懵懂人,总免不了闹笑话,金大人这早跑来,不知有何事承教?”

  金学曾说:“实不相瞒,是为税关的事。”

  “税关的事?”李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听说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

  “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

  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交易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得清楚明自。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历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

  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

  金学曾听出李顺话中有话,问道:“我的前任来时,你还在税关管账?”

  “刚办完移交,税关就改制了,所以没有和新来的巡税御史大人见上面。”

  “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

  “请讲。”

  “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从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

  “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子,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什么事?”

  “你是说……”

  “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杂念,下官非常钦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

  “这是为何?”

  “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撤职,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

  “我怎么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却是比京城里头还费周折。”

  “不然,怎么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

  “这怎么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

  见金学曾较起真来,李顺心里头暗暗高兴。在税关三年,他对其中的黑幕已是摸得清清楚楚,只是苦于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处置,他一直盼着有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但为了谨慎起见,他故意泼冷水:

  “金大人,事有可为可不为者,荆州税关之事便是不可为者,你何必赌这口气呢?”

  金学曾见李顺一味推诿不肯道出真情,心里头一急,竞身子一挺,大声叫道:

  “李顺!”

  “下官在。”

  李顺猝不及防嚇得身子一颤,几欲跪下,金学曾指着他的鼻子斥道:

  “本官今天来,是向你稽查税关欠税之事,你若再不配合,本官就上折子参你。”

  李顺一昕这话,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答道:“要参就参。”说罢一拂袖子抽身要走。

  金学曾赶紧把他扯住,问道:“话没说完,你怎么能走?”

  “你不是要参我么?”

  “那是一时的气话,”金学曾咧嘴一笑,顺手拿起那只铜灯台,晃了晃说,“李大人,你若再不肯指点迷津,本官也要跪灯台了。”

  金学曾说罢,真的朝地上一跪,把那只铜灯台顶到头上,李顺正说上前拉他,赶巧儿他老婆这时候从里屋一步跨了出来,看到这情形,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捡到银饼子了,这么开心!”李顺朝老婆吼道,看到老婆这样不顾体面,他着实恼了。

  金学曾这时已从地上爬起来,高举那只铜灯台对瑞芝说:“嫂夫人,听李大人讲,跪着顶灯台专治偏头痛,我正好也有偏头痛的毛病,故跟着李大人学这偏方。”

  “什么,治偏头痛?”瑞芝一愣,问丈夫,“是你说的?”

  “是呀,这不是你家的祖传秘方么?”李顺没好气应了一声,又问,“早膳可弄好?”

  “好了,金大人,请去餐厅随便用点。”

  金学曾早已是饥肠辘辘,随李顺去餐厅吃了一碗葱花油面,吃完回到客堂坐下,李顺正色说道:

  “金大人,你既下决心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

  “在下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

  “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拦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麻烦。”

  “在下记住了,第二句话呢?”

  “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什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容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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