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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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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爵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跑回司礼监时,已经快到了午牌时分,冯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值房里团团转。他一来担心李贵妃派人来喊他过去读折;二来担心徐爵携折出宫被人发现,横生枝节平添麻烦,幸好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徐爵进到值房,口干舌燥茶都顾不上喝一口,便简明扼要把他拜谒张居正的大致情形述说一遍。冯保听罢,又与徐爵计议一番,该找什么人,该办什么事商量停当,反复斟酌再也找不出漏洞时,这才吩咐徐爵如计行事快去东厂,以免那边有什么意外发生。自己则携了这三道折子,乘肩舆来到乾清宫。 李贵妃与朱翊钧,已经坐在西暖阁里头了。李贵妃的身边,还站着她的贴身宫女容儿,帮她轻轻摇着宫扇。冯保进去磕了头,李贵妃仍是客客气气地请他坐凳子,问道:“看过折子了?” 冯保觑了李贵妃一眼,只见她手上仍是捻动着一串念珠,但不是那串“菩提达摩佛珠”,心里头便有些发毛,回话也就特别谨慎: “启禀娘娘,奴才把这三道折子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 “害怕是吧?”李贵妃的口气有些揶揄。 冯保答得不卑不亢:“都是些不实之词,老奴才怕倒不怕,只是伤心。” 李贵妃淡淡一笑,说道:“实与不实,你先念给咱们听听再下结论。” “是。” 依冯保此时的心性,他真恨不能把这三道折子撕个粉碎。但他眼下却不得不强咽怒火,硬着头皮展开那三道折子,依次念将下来。这时间他的心情已是十分的沮丧与凄怆。方才李贵妃所说,表面上听是玩笑话,但其中又似乎暗含了某种变数。他庆幸自己没有掉以轻心,早已估计到眼下正在发生的情势。联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韬光养晦,对李贵妃的殷勤侍奉甚至超过对隆庆皇帝。可是事到临头,李贵妃仍是一点不给面子,硬是让他如此这般羞辱自己。冯保入宫四十多年,还从未碰到这等尴尬之事。越想心里越不平静,拿着折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偏是言官们用词阴损,他每读一句,都感到有剜心剔肺之痛。等到磕磕巴巴读完折子中最后一个字,两眼中噙了多时的一泡老泪再也无法忍受,哇地一下痛哭失声。 “大伴!” 朱翊钧一声惊叫,他从未见过冯保如此失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 冯保趁势滚下凳子,哀嚎着匍匐在地。 平心而论,李贵妃对这位老奴一直深为信任并倚为心腹。早上刚收到折子时,她本想即刻开折念读,但旋即改变念头,让冯保把折子携回司礼监。她这么做基于两点想法,一是事情来得突然,她得留点时间给自己从容思考应该如何处置;二是让冯保先看折子,也好就折子中所弹劾之事预先想好答辩之辞。应该说她这么做,先已存了一份袒护冯保之情。现在,她见读完折子的冯保伏在地上,抽搐哀哭,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她甚至想亲自上前扶起冯保好生安慰,但想了想又打消这个念头。她虽然压根儿没想到整治冯保,但为了羁縻人心,让这位老奴更加死心塌地为她母子两人当好看家狗,她决定首先还是吓唬他一下。 “冯公公,你且坐回到凳子上,好生回话。” 李贵妃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半伤心一半演戏的冯保听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也就止住抽泣,回到凳子上双手按着膝头坐了。 “程文弹劾你十大不忠,这第一件可否是真?”李贵妃问。 她本想问“你给先帝购献淫器与春药可否是真?”但因碍着十岁的小皇上坐在身边,故问得含糊委婉一些。对于李贵妃所问之事,冯保的脑海里闪出四年前的一幕: 那天上午,也是在这西暖阁中,时任秉笔太监的冯保被召来给隆庆皇帝读折子。公事甫毕,隆庆皇帝让其他人退下,单独留下冯保问道:“冯保,听说你喜好收藏骨董?”冯保点头称是,皇上又问他喜欢收藏一些什么样的骨董,冯保答道:“奴才喜欢字画、玉器和瓷器。”隆庆皇帝点点头,接着问道:“你在骨董店中,可否看到过房中所用器具?”“房中器具?”冯保不知皇上指的是什么,正自纳闷。皇上又说:“就是专门用作采战之术的器具。” 冯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指的是男女行房时所用的“淫具”,冯保虽未见过,但听说过。有一种银制的托子,用春药浸泡后套在阳具上,可增添阳具的长度和威力。于是答道,“奴才没有见过,但听说过。”隆庆皇帝忽然淫邪一笑,说道:“你若再碰上,就访求几件来,让朕见识见识。”冯保诺诺答应。几天后就特事特办认真选购了几件偷偷携进乾清宫送给隆庆皇帝。此事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没有第三个人晓得。外头虽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无真凭实据。因此冯保并不慌张,面对李贵妃的冷漠脸色,他拭了拭眼角的余泪,按事先想好的答词回道: “启禀娘娘,这是断然没有的事。” “既然没有,为何程文敢构陷于你?” “他们恨着老奴才,老奴才是皇上的一条狗,他们把这条狗打死了,皇上也就孤单了,内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说着说着,冯保又哽咽起来。李贵妃仍是不置可否,喟然一叹后,说道: “这些个我都知道,但是无风不起浪啊!” 李贵妃喜怒不形于色,问话的口气也清淡寡淡,但冯保却感到磐石压心。他瞟了李贵妃一眼,又勾头答道:“回娘娘,浪是肯定有的,但奴才斗胆说一句,我姓冯的决不是掀浪之人。再说,奴才今日就是冤死了,也决不辩解。” “这是为何?”李贵妃诧异地问。 “奴才的清白是小事,先帝的千秋英名才是大事,如今先帝刚刚大行,冥驾还停在仁寿宫中,就有这么多脏言秽语讥刺先帝,作为先帝的老奴才,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此刻奴才我实在是……实在是肝、肝肠寸、寸断啊!” 说罢,冯保嘴一瘪,又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一直默默站在李贵妃身边摇扇的容儿,受了感染,竟也小声抽泣起来。 “大伴!” 朱翊钧喊了一句,也是泪花闪闪。 这骤然发生的情景让李贵妃大为感动,也有点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邱得用的声音:“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奴才邱得用有事禀报。” “进来。”李贵妃说。 邱得用神色慌张跑进来,刚跪下就连忙奏道:“启禀皇上,李娘娘,宫里头各监局的奴才,都想入阁叩见。” “啊,为的何事?” 李贵妃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撩开窗帘一看,只见窗外砖道及草坪上,已是黑鸦鸦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二百号人,都是宫内各监局内侍,也有十几位太监大跪在前头。 “他们这是为什么?”李贵妃转身问邱得用。 邱得用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犹自双手捂脸的冯保,小声说道:“回娘娘,这些奴才都是为冯公公的事来的。” “为他?”李贵妃盯了冯保一眼。冯保这时也正从指缝儿里露眼看她,只见李贵妃慢吞吞回到绣榻上坐好,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然后吩咐邱得用:“你去把领头的喊几个进来。” 邱得用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三位大进来,他们是内官监管事牌子孙隆,御马监管事牌子崔元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三人进了西暖阁,齐刷刷跪倒在李贵妃母子面前,一起喊道: “奴才叩见皇上,奴才叩见李娘娘。” 朱翊钧犹自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奴才们锐声请安,更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李贵妃察觉到儿子的惊恐之状,她伸手握住儿子的手,然后问跪着的三个奴才: “你们邀来这么多奴才,跪在毒日头底下,究竟为的何事?” 跪在中间的孙隆,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李娘娘,奴才们来为冯公公鸣冤。” 李贵妃明亮的眸子一闪,她看看冯保,只见这老奴才仍是双手捧着脸,头垂得更低了,她咬了咬红润的嘴唇,示意容儿不要再打扇了,然后问道:“这么说来六科廊言官们上的折子,你们都知道了?” 仍是孙隆回答:“登闻鼓敲得震天价响,奴才们焉有不知的道理?” “谁组织你们来乾清宫下跪的?” …… “说!” 李贵妃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三位大都情不自禁抖了一下身子。这回轮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跪前奏事。 “回娘娘,”张诚嘎着嗓子说道,“奴才们谁也没有组织,大家听说外廷言官们要弹劾冯公公,都自发地跑来乾清宫,向皇上、李娘娘求情。” “你们担心我和皇上不能秉公而断?” “奴才们不敢!” 三位大听出李贵妃的不满连忙一起头碰砖地谢罪,一直缩手缩脚坐在凳子上的冯保,这时也挪步上前,与三位大一起跪了。口中说道:“都是奴才的不是,惹得娘娘生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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