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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张居正①木兰歌·第二十三回 紫禁城响彻登闻鼓 西暖阁惊听劾奸疏

  如果不上朝,卯辰之间,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就会把早餐送进乾清宫。李贵妃与万历皇帝母子二人用过早膳,一个回佛堂抄经,一个到东暖阁温书、习字,而冯保也会风雨无阻于辰牌时分准时来到东暖阁陪侍小皇上。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然后又是午膳、休息,到了下午未时,李贵妃又陪着儿子来到西暖阁,听冯保念念当日要紧的奏折以及内阁送呈的拟票,同时冯保还会针对奏折仔细阐述应如何处理。碰到冯保吃不准的事体,才传旨召内阁或部院大臣于平台会见,当面详议。客观地讲,朱翊钧这时候还不能亲政,所谓“旨意”,都

  是听了冯保或部院大臣的建议之后,由他的母亲——李贵妃裁决定下的。

  却说今天早上,李贵妃母子二人正在用膳,忽听得一阵闷雷似的鼓声传来,激越急促,一向肃穆静谧的紫禁城,顿时紧张起来。一名侍女刚添了一杯牛乳准备端给小皇上,乍闻鼓声吓得一抖,杯子失手坠地摔得粉碎,牛乳洒了一地,还弄脏了朱翊钧的袍角。侍女赶紧跪到地上,嘴中连说“奴婢该死”。李贵妃倒也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赶紧打扫干净。然后吩咐侍立一旁的邱得用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少顷,邱得用急匆匆跑回来跪下禀告:“启禀娘娘,是六科廊的一帮言官,在皇极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说话间,那洪大的鼓声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传来,朱翊钧用手捂了捂耳朵,问:“什么叫登闻鼓?”

  “回皇上话。”李贵妃命令邱得用。

  “是,”邱得用挪了挪膝盖,把身子转向朱翊钧说,“启禀皇上,登闻鼓架在皇极门外,鼓面八尺见圆,大过磨盘。一般外官大臣递折子,都通过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外交给司礼监接受文书的中官,也有的大臣怕司礼监不及时把奏折送呈御前,便亲自携带手本,跑到皇极门外敲响登闻鼓。”

  “送折子为何一定要敲鼓呢?”朱翊钧接着问。

  “这登闻鼓本为永乐皇帝所创,原意就是怕司礼监不及时传折,故给呈折的外官造了这面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听得见。皇上一听到鼓声,就知道有紧急奏折到了。”

  “六科廊的言官,今日有什么要紧的折子?”这回是李贵妃在发问。

  “这个,这个小的不知。”邱得用支支吾吾。

  正在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启禀皇上,启禀李娘娘,奴才冯保求见。”

  “进来吧。”李贵妃回道,接着对邱得用说,“你且出去。”

  邱得用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下,冯保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冯保叩首问安,李贵妃给他赐座,问他:“六科廊的言官,把登闻鼓敲得这么响,究竟递了什么折子?”

  冯保脸色煞白,平日那股子不紧不慢雍和从容之气已是不见,只见他瞳仁里闪动的是一片惊悸慌乱。他想尽量掩饰窘态,干咳了几声,答道:“启禀李娘娘,一共三道折子,全是弹劾奴才的。”说着,便将拿在手上的三道折子递了上去。

  李贵妃并不伸手去接,只把绞得整整齐齐的两道修眉蹙做一堆,没好气地说:“递这种折子,也值得敲登闻鼓?一大早就瞎闹腾,这帮言官还有点规矩没有?”

  这几句话,冯保听了很是受用,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仍哭丧着脸说:“他们敲登闻鼓,是怕奴才不传折子。六科廊的这帮给事中,都是高阁老的门生,他们仰恃首辅威权,故敢于胡作非为。先帝在位六年,这登闻鼓一次也没有被人敲过,现在倒好,新皇上登基才六天,这鼓就被敲得震天响。”

  冯保话中的弦外之音,是说高拱根本不把十岁的小皇上放在眼里,李贵妃玲珑剔透的心窍,哪有她听不懂的话?自隆庆皇帝去世,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把她母子二人当成孤儿寡母来看。这会儿只见她脸上像是落了一层霜,冷冷问道:“折子你看过了吗?”

  冯保欠身回答:“奴才还来不及看。”

  “你先拿回去,自个儿瞅一遍吧。”

  “李娘娘……”

  “别说了,”李贵妃打断冯保的话头,轻蔑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规矩,击鼓传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折子发出旨意来。言官们欺我们孤儿寡母不谙朝政,故弄出这么个噱头来。俗话说,打狗欺主,这一点难道他们不懂?你现在先回去,俺娘儿俩才坚持了几天的规矩不能变,我现在去抄一遍《心经》,皇上还得温一个时辰的书。过了这时辰,你再来读折子吧。”

  说罢,李贵妃挥手让冯保退了出去。

  冯保回到司礼监,闻讯赶来的徐爵早在值房里候着了。两人关起门来读完奏折,冯保又把方才在乾清宫发生的一幕告诉了徐爵,说道:“南京蒋从宽的折子,如今还放在西暖阁,高胡子又组织在京言官与我作对,声势如此之猛,也是前所未有。看来,不把我扳倒,高胡子是决计不肯罢休。”

  徐爵读完奏折,也是心惊肉跳,他跟随冯保多年,主子的所作所为没有他不知道的。程文折子中所列十大罪状,虽然也有捕风捉影之处,但绝大部分都有根有据。如“私进诲淫之器”,“陷害内官监供用库本管太监翟廷玉致死”等条,徐爵都曾参与,如果坐实,哪一条罪状都得凌迟处死。但徐爵更知道冯保眼下圣眷正隆。权衡一番,他又觉得这场风波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怎么可怕。于是说道:“老爷,我看这班言官如同一群落林的麻雀,别看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只要有一个石头扔过去,保管都吓得扑翅儿飞走。”

  “事情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也就好了,”冯保伸出手指摩挲着两眉之间的印堂穴,眼睛瞄着桌上的奏折说,“前朝历代,多少权势熏天的大人物,都败在言官的手中。”

  “这个小的知道,但今日情形有所不同,皇上是个孩子,一切听李娘娘的,而李娘娘又对老爷如此信任。她方才在乾清宫对老爷说的那番话,等于是给老爷吃了定心丸。”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

  “真的,老爷,李娘娘在今日这种情势之下,不依靠您又能靠着谁呢?”

  “表面上看是这么个理,但李娘娘非等闲女流,心思有不可猜度之处,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冯保如此说话,自然有他的隐忧:三年前,李贵妃背着隆庆皇帝与冯保密谋把奴儿花花弄死,冯保把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从此深得李贵妃信任。所以在新皇上登基之时便让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但是,自当了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没有一天轻松过。高拱不断递本进来,无非两大内容,一是讨好李贵妃,二是弹劾冯保。李贵妃虽然对他冯保信任如常,好言宽慰,但仍有一些细微的变化被冯保察觉。比方说,自从蒋从宽的手本进呈后,李贵妃就不再手持那串“菩提达摩念珠”了。而且,那道手本既不发还内阁拟票,也不传中旨,而是放在西暖阁中不置一辞。冯保想问也不敢问,他感到李贵妃已在蒋从宽的手本上头存了一块心病。女人天生猜忌心就重,李贵妃没有读到程文、雒遵、陆树德三人的奏折之前,可以水行旧路袒护冯保,如果读过奏折,天晓得她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冯保前思后想心乱如麻,徐爵也在一旁替主人操心着急,忽然,他想到张居正已从天寿山回到家中,便出主意说:“上次刑部礼部两道折子送进宫中,老爷让我去天寿山找张先生讨教,听说起了作用。这次,何不再请张先生出出主意。”

  冯保眼睛一亮,当即点头同意,让徐爵带着那三道折子迅速赶往张学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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