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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昭君和复株累单于都陷入焦灼的等待中。两人每日清晨走出各自的帐子遥望着地平线,企盼着那飞驰而来的马队。单于仍一如既往地关怀着宁胡阏氏,不断派人给她送去各色美食以及一些珍稀物品。但阏氏一概拒辞不受。派去的人将东西原封未动地退给单于,同时捎来阏氏的回话,"多谢单于,帐中的食物足够了,珍玩首饰也曾得到呼韩邪大单于的厚赐,若昭君贪心不足,再复受复株累单于这些稀世珍品,必遭天谴。"

  单于沉重地坐在桌前,两手捧着头,痛苦的模样令众侍卫大气也不敢出,悄悄退出穹庐。如今,复株累单于已住进这百张白熊皮和百张雪豹皮缝制的华美穹庐,而宁胡阏氏在呼韩邪单于去世的当天就搬了出来,但复株累在这里仍能强烈地感到阏氏留有的余香,她的影子和气息已深深印在大帐高阔的四壁上,复株累的心被这影像和气息填满了,他觉得他的生活里已不能没有她,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的情感比父王还要浓烈,因为她一出现便是属于父王的,父王没有过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那股可望而不可即的痴想,天啊,雕陶莫皋对她的情感泼到天上足以熄灭那轮灿日,流到草原上足以流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天父啊,我不是伟大的君王,我没有父王的雄才伟略,我只是一个被情彻底打败的匈奴武士!"

  复株累单于开始拒绝吃东西,也不见任何人,更不去宠幸他的众多的阏氏,如今,除了生母云卜娜外,按匈奴习俗,呼韩邪的所有阏氏都属于他,这些女人几乎都是贵族之女,很年轻也很美丽,自从汉公主来到后,她们就饱受呼韩邪的冷落,新单于继位后,她们重又燃起希望,复株累英俊健壮,是力能搏虎的大英雄。她们每日都要精心梳妆,戴上最珍贵的首饰,坐在殿帐里等候着他的莅临。她们想到了他会要宁胡阏氏,会像呼韩邪单于一样宠爱她,但匈奴年轻武士对女人的需求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就像那些诸王,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众多的阏氏,都有最宠爱的女人,可也不妨碍他去别的阏氏帐中过夜,他们依次关爱自己的美人们,她们几乎人人都育有儿女。

  单于家族更应兴旺才是。每当夕阳下落时,她们都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企盼君王,一个个夜晚过去了,君王没有来,清晨她们相互询问着,君王没有走进她们中的任何一顶帐子,她们于是开始仔仔细细细地打探,结果是复株累同他的父王一样专注地热爱宁胡阏氏,每个夜晚,他都将自己浸泡在马奶酒和对阏氏的无尽思念里,他每晚都要喝掉一大坛马奶酒,酒醉后就狂歌,抽刀劈砍酒坛,劈砍包金镶玉的矮脚桌,然后伏在榻上悲伤地啜泣,就像一个伤心的孩童。她们可怜起年轻的单于,并为他的真情深深打动,这些匈奴女人是善良的,她们从未嫉妒过宁胡阏氏,自知自己无法同她攀比。她们开始频频去到阏氏的帐子里,替单于去劝说她那颗固执的心。

  宁胡阏氏像一尊玉石神像一样端坐着,一语不发,阏氏们于是奇怪她那颗汉人的不可理喻的心,她还这样年轻美丽,她的身子宛如这初夏柔软丰沃的土壤,充满盎然生机,可她却不愿孕育生养。

  "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儿女像河边的小松林一样繁茂吗?"阏氏们热切地问,"难道女人来到世上不是为了生儿养女吗?守护牛羊毡帐,搏杀虎狼要靠男人,而女人就是生养。"

  "那么对夫君的忠贞呢?与他曾有过的誓言呢?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吗?"宁胡阏氏终于开口说话,她站起来,走向她们,目光激烈地闪射着。

  忠贞?誓言?她们面面相觑,天父!匈奴的传说中没有过伟大的爱情故事,这个民族自诞生之日起就在茫茫的草原上跋涉,他们一代一代要做的是如何在这严酷的大自然中生存下去,祖先在这片坦荡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没有给他们留下遮蔽风雪的城市,没有留下舒适和富足,只传给后人强健的体格和永恒的精神,每一个匈奴男人,无论是贵族还是普通的牧人,他都得靠勇气和力量获取畜肉并赢来武士的荣誉。在这片天地里,重要的是生存,是延续种族!难道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匈奴女人不理解。

  大阏氏云卜娜走进昭君的殿帐,见她正伏卧在榻上,闭目沉睡,一旁摆放着未动过的午饭。昭君睁开眼,见是大阏氏,急欲起身,却一阵晕眩,云卜娜扶住她,"快躺好!"大阏氏握住她的肩头复将她躺到枕上,说道:"我刚刚去过单于的穹庐,你和他都在消瘦,去往长安的使臣又迟迟未归,漠北王庭像暴雨来临之前的天空,沉重阴郁得让人喘不上气。"

  "大阏氏,您是来劝说我的吗?"

  "我是来帮你去除纠缠住你的烦恼。"云卜娜慈祥地望着她。

  "大阏氏!"昭君眼中一下聚满了泪水,她猛然坐起来,扑到她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叫道:"我要归汉!我要回家!大阏氏,让我走吧!"

  云卜娜拍抚着她,让她的面颊紧贴着自己宽厚温暖的胸膛,"好了,我的孩子,尽情哭吧,让眼泪像雨水那样倾泻出来吧!我的孩子……"云卜娜不觉这样称呼起她。昭君痛痛快快地哭着,她依靠着云卜娜,像是依在母亲的怀里,像是在奶奶嫫的怀抱,云卜娜的手掌和温柔舒缓的嗓音也像是一位母性亲人的。昭君将自己的一腔委屈、一腔苦闷通过奔涌而出的泪水全都倾给她。

  "我的孩子,我的年龄足以做你的母亲了,哭吧!哭吧!我的孩子……"云卜娜用绢帕擦着她的眼泪,这样尽情痛哭了一会儿,她渐渐转为深深的哽咽。

  "好了,我的孩子,现在是不是舒服些了?"云卜娜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们还都是孩子,你和雕陶莫皋,你们都这样折磨自己,大单于在天上看见了会得不到安宁的。"

  "我要回家!大阏氏,我应该走!"

  "匈奴草原就是你的家,我的孩子,匈奴的天父在护佑你,爱着你,你是草原最美丽的花儿,这里就是你的家呵!"

  "可您不能让我嫁复株累单于!不能让我做出此等违背大汉伦常的事来!"

  "听我说,我的孩子,我是雕陶莫皋的母亲,他是我生养下的,吸着我的奶水长成匈奴最出色的武士,他十六岁就随同父王在战场上冲杀,他对父王无比忠诚,是父王引以为傲的战鹰,他像他的父王一样有一颗善良仁爱的心,你看,当伊屠知牙师降生后,他是多么喜爱他,对他的爱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孩子,我知道阻碍你嫁他的原因并不是他本人惹你厌恶,而是存于你心中的汉人的伦理习惯,假如我们活着都要屈从于某种伦常,被它束缚捆绑着,岂不是有负天父给我们的美好生命?是骏马就该让它腾开四蹄去驰骋。匈奴人放牧在辽阔的草原上,追逐着水草,我们饿了,就吃牲畜的肉;渴了,饮它们的乳汁;冷了,衣它们的皮,父亲死了,儿子娶他的后母;兄死,弟可以将他的寡嫂们娶过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顺乎自然,因为父兄的牛羊要有人继续看护,父兄的女人要有人继续疼爱,难道儿子只继承父亲的财畜和毡帐,而抛掉他的年轻妻子们吗?或是把她们嫁往陌生遥远的部落,好让自己的宗族缩小以致最终灭绝?不!我的孩子,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我们不能分开,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在漫长寒冷的冬季,我们要相互温暖爱护,生存下去!"

  "可是,大阏氏,我是属于呼韩邪单于的!不错,他的儿子能够继承他的王位、他的穹庐、他的骏马和他的牛羊,但他不能娶我——他父王的阏氏!昭君从嫁与单于的那天起就发誓:一生一世都将忠于我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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