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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郢都的残破,对于漂泊困顿中的屈原是最后的沉重打击。在他的心目中,国都和君王都是国家的象征,如今国都沦陷,君王逃遁,人民陷身水火。在这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君将非君的日子里,在这祖先开创草莽,筚路蓝缕的艰难创业中所世代积聚起来的物质与精神文明惨遭摧毁的现实中,对于屈原这样具有深沉爱国主义思想,而又具有高度文化素养的敏感的诗人来说,除了意味着死亡,简直再无别的含义。曾几何时,本来是富饶美丽、丰衣足食、国富民强、文化灿烂的好端端的强大楚国,被昏君和群小搞得国弱民穷,满目疮痍,亡国在即,而自己却无计可施,无效可报,这对于具有远大政治抱负并决心终生为之献身的屈原来说,没有比之更令其绝望的了。

  在绝望之时,追怀郢之往昔,推见今之惨状,又从躲兵灾的郢都难民出国门的时间,联想到自己遭放逐时的悲惨情景,屈原将这无限悲愤泄于笔端,融于诗赋,写成了《哀郢》,既伤怀哀怜郢都的沦陷,又叙写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祖国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无比热爱,谴责昏君佞臣祸国殃民的罪行,回忆自身遭谗被逐,离开郢都时的悲苦状况。这样,诗人把自己的遭遇和心情与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政治内容和鲜明的社会意义。

  全诗六十六句,由纪行、怀郢复仇和斥奸三个部分组成,乱辞总收全诗。此篇构思精巧,脉络清晰,语言激切,感情深挚,具有“情往会悲,文来引泣”(《文心雕龙·哀吊》)的感染力量。首先,它选择了具有典型意义的艺术画面构成完整的艺术境界。诗篇描绘了三组画面:一是“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当仲春二月逃往东方)”的动乱场面;二是“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乘着浩荡的波涛前进,如鸟飞翔不知飘到何方)”的烟波浩渺的气象;三是悼惜曾经“州土之平乐(这一带人民的生活如此安宁)”、“江介之遗风(长江岸边保持着淳朴的风气)”的平衍情景。以人民流离失所的画面开端,给全诗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乌云;江面上烟波迷茫、雾霭蒙蒙,又增添了一层凄凉的色彩;哀惜原本宽广富饶、人民安居乐业的乡土,悲悼大江两岸一去不复返的淳美的遗风,追忆悼惜那平衍景象,益发加深了诗歌的悲剧气氛。

  这轴画卷,使我们触摸到了末世动荡不安的时代脉膊。其次,是诘问的运用十分精当,充分表达了诗人的激愤心情。或问苍天:“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衍(老天爷的命令变化无常,为何使百姓震动惊慌)”?或问大地:“心婵媛而伤怀兮,渺不知其所謶(心里牵挂不舍无限忧伤,前途渺茫不知落脚何方)”?或问江水:“凌阳侯之汜滥兮,忽翱翔之焉薄”?或问自己:“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我的灵魂时时都想回去,为什么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家乡)”?全诗以问开篇,以问结束,首尾呼应,一气呵成。只问不答,藏答于问,在一连串的反诘问话中,把蕴藏在内心深处的忧愁、哀怜、怨恨、愤懑之情淋漓痛快地倾吐出来,步步迫近,咄咄逼人,产生了一股排山倒海的艺术力量。

  若积在胸,如鲠在喉,屈原运丹田之气,一呼而出,一挥遂成《哀郢》。作品的成功与否且不论,屈原终觉意未尽,恨未消,愤未平,于是稍加酝酿,于同年的四月又写成了《怀沙》。

  《怀沙》,即怀念长沙。长沙系楚先王始封之地,那么“怀沙”便是怀念郢都,怀念祖国和人民了。

  《怀沙》是屈原明心见志,贯日射斗之作。诗由孟夏、草木起兴,但不是孤立静止的“兴象”,而是触景生情,因情及事,因事及理,从而形成了一种景与情强烈反衬的效果,景物、人物得到了有机的结合。在这一段里,诗人极抒忧郁哀伤之情,其中的“伤怀永哀(我心中忧愁长久地悲哀)”、“郁结纡轸,离慜而长鞠(委屈和痛苦啊郁结在心,遭受忧患穷困日子已长)”、“冤屈自抑(深受冤屈仍要克制自己)”等句,更是令人心压重石,抑郁憋闷,忧伤窒息,生不得,死不成。“眴兮杳杳,孔静幽默”(瞻望眼前茫茫一片,四周非常寂静毫无声响)”两句更是精彩,诗人以客观环境来衬托自己的悲郁心境。后世有人评论说:“杳杳则无所见,静默则无所闻。盖岑僻之境,昏瞀之情,皆见于此矣。”①屈原以四围冥冥,野漠清静来渲染自己心绪之孤寂与悲凉。

  但是,此刻屈原的心态并非仅仅是悲哀;即使是悲哀,他也并不停留在对于个人遭遇的伤感上,而是牵念着理想抱负的尚未实现,希冀以自身之死来最后震撼民心、激励君主。故而,诗篇在直抒内心情感之后,笔锋转到了对不能见容于时的原因与现状的叙述。这里,诗人采用了一系列比喻,有富理性色彩的,如“□方为圜”、(把方的木头削成圆的)”、“章画志墨(应该牢记规矩墨绳)”、“巧倕不斫(巧匠不动斧头)”,以标明自己坚持正道,不随世俗浮沉的节操;有通俗形象化的,如“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黑色的花纹放在幽暗地方,人们像瞎子说它不漂亮)”、“离娄②微睇兮,瞽以为无明(离娄看东西只略瞥一眼,盲人认为他和自己一样)”、“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美丽的凤凰被关在笼子里,却让鸡鸭自由飞翔、翩翩起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把美玉和顽石混在一起,认为它们本来一模一样)”、“握瑾怀瑜”、“邑犬群吠”等,这么多而集中的生动比喻,都围绕着一点:自己清白忠诚而不见容于时。使读者大大增强了直感的同情和理解,同时也充实了作品的内在蕴含与感染力。有了这样的感情基础,诗人再直抒胸臆,使人对其品德节操更加崇敬,对其遭遇极其同情,悲叹愤慨不已。

  ①蒋骥《山带阁注楚辞》。
  ②离娄:人名,古之明目者。

  本篇的“乱辞”与其他篇不同,看似尾声,实则是全篇的高潮与问题的归结。拔郢之后,秦军南北夹击,虽然祖国河山是那样美好,但“伯乐既没”,屈原徒具“怀质抱情(我有美好的品质和激情)之内修,因而产生了“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漫长的道路阴暗而多阻,前途那么遥远那么渺茫)”的矛盾心情。接着以“民生禀命(人的一生领受天命)”作为基础,迅即转到自己身上来,而喊出了“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安下心来放宽胸襟,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的震天强音。“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知道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我对生命也不愿意吝惜)”,是“定心广志”的毅勇抉择。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死有“不可让”者,爱亦莫贵于“志之有象(为后人留作榜样)”者。求仁得仁,舍得牺牲混浊此岸之“躯”,方能换取理想彼岸之“象”。最后,他从容诀别,斩钉截铁地决定:“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贤哟,我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综观全篇,作者的情绪从“郁结”、“长鞠(穷困)”,经“惩违改忿(不再怨恨愤怒)”到“定心广志”,变化发展,脉络分明;内心矛盾由“自抑”而“自强”至“何畏惧”,关键重点突出;行动抉择从“志之有象”而“限之大故(最好的办法就是死亡)”至“知死”“为类”,逻辑顺序井然。其从容取义、献身明志的坚贞精神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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